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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茅坡村隋墓出土骆驼俑驮囊模印图像初论

2018-09-05李雨生田有前

考古与文物 2018年3期
关键词:酒神图像

李雨生 田有前

(1.西北大学文化遗产学院;2.陕西省考古研究院)

一、同类发现

2011~2014年间,陕西省考古研究院为配合西安市长安区长安万科城二期建设,在茅坡村附近发掘273座汉唐墓葬。其中M21出土了一件骆驼俑,驮囊两侧均模印一组罕见的的充满异域风情的人物形象(见本期简报)。人像被置于立柱撑起的平圆拱之下,居中的男性人物半裸秃发、多髯且有头光,大腹便便,醉意朦胧,被左右男女侍从搀扶,人像下方有饮酒的兽首来通和储酒的酒囊。

根据我们所掌握的信息,目前在驮囊上模印此类人物组像的骆驼俑至少发现了6件,其中考古发掘出土3件,除西安市长安区茅坡村M21之外,2015年咸阳北杜村M11出土数件驮囊残块,两侧图像均残损严重,遗失较多,

难以完全拼对,但尚能分辨出模印其上的立柱、提胡瓶的男性随从等形象;还有1件出土于隋大业三年(607年)张綝夫妇合葬墓[1]。国外收藏有3件,其中有两件为欧洲私人收藏,具体情况不明[2],收藏于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亚洲艺术部的是一件完整的骆驼俑(藏品号:MMA 2000.8),骆驼形态跟茅坡村隋墓中发现的骆驼不尽相同,驮囊上也模印了类似的图像,左侧立柱外侧似有另一人物的上肢,说明驮囊上的图像仅是截取了印模的一部分。驼身通体施白粉,驮囊以红彩为底,模印的人物、建筑施白粉,高27.9、宽29.2厘米(图一,1),出土和流传情况不详。根据官网上的介绍,2000年这件骆驼俑由香港大成古玩有限公司(Tai Sing Fine Antiques Ltd.)出售给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3]。

图一

西安茅坡村M21(图一,2)、咸阳北杜村M11(图一,3)和张綝夫妇合葬墓经过科学考古发掘,有明确的出土地点和器物组合,墓主身份和墓葬时代都比较清楚,为深入研究这类图像提供了契机。综合三座墓葬的情况至少可以确定以下三点信息:首先,模印醉酒图像的驼俑的时代大致为隋代;其次,三座位于隋大兴城不同方位的墓葬中均发现这类驼俑,推测同类发现很可能都是源自当时大兴城中相同的明器生产流通体系;再次,三座墓葬的形制、随葬品组合等方面没有特别之处,反映出装饰这类图像的驼俑在当时可能比较新奇,但并不罕见,而且跟墓主的种族、身份、地位等关涉不大。

目前,研究者在辨识图像各个构成元素时仍有争论。例如张綝夫妇合葬墓简报中认为人像下方右侧的是罐,而图像更为清晰的茅坡村M21显示应该是一件四足动物剥皮后缝制而成的皮囊,卧置于地面。另外,居中人物右脚所踩部分的细节、建筑结构及驼峰间驮囊上圆形装饰的属性等问题都还需要深入讨论。仔细对比这些驮囊上模印的图像可以确认,它们在构图细节上几乎没有差别,出于同范的可能性极大。我们认为,这幅醉酒图表现的应该是希腊罗马艺术中常见的“酒神节”(Dionysiac或Bacchanalian)题材[4],只是在漫长的时空流传过程中,其内涵和表现都已经发生了较大变化。

二、酒神节题材图像的传播与变异

酒神节是古典世界中跟葡萄酒有关的重要节日,葡萄驯化栽培和葡萄酒的酿造虽然不是起源于古希腊[5],但却因古希腊特殊的地理、气候、交通和贸易条件而发扬光大,以此为基础诞生的酒神文化更是伴随着希腊文化的扩张而影响到了遥远的东方。相应的酒神节题材的图像也东传至犍陀罗,并经过中亚、西域和河西走廊,最终进入中原地区。

在希腊神话中,宙斯与凡人塞墨勒(Semele)之子狄奥尼索斯(Dionysus)教人种植葡萄并制作葡萄酒,他同时还是自然、丰产、欢乐、戏剧和音乐之神,在罗马神话中被称为巴克斯(Bacchus),是古典世界中最为古老、最受尊崇的神话人物之一。对希腊派罗斯(Pylos)和克里特(Crete)出土的线形文字B泥版文书的破译和研究表明,早在公元前13世纪的克里特—迈锡尼文明中就已经出现了对狄奥尼索斯的崇拜。这种崇拜虽然没有发展为成熟的宗教,但却诞生了包括酒神节在内的各种节日以及各类仪式,人们沉醉其中,纵情狂欢,祈求丰产,歌颂酒神,欣赏戏剧,是当时日常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6]。

大量酒神题材古典艺术的发现,反映出酒神崇拜在当时的流行盛况。其中经常表现的一个场景是酒神在诸多随从(Thiasus)的陪伴下巡行世界各地。酒神一般坐在大型猫科动物(虎、狮、豹之类)拉动的二轮战车上,头戴花冠,手持神杖,其随从包括翩翩起舞的狂女(Maenad),喝醉之后乱跳的长着尾巴和山羊蹄子的萨提尔(Satyr),酒神的老师、骑驴的老人西勒诺斯(Silenus)也醉的厉害,还有林神潘(Pan)以及动物等[7]。

图二 美国波士顿工艺美术博物馆藏罗马石棺

在古希腊戏剧艺术中,这种游行一般跟酒神从亚洲的凯旋有关(The Triumph of Dionysus)。例如在公元前5世纪希腊著名悲剧大师欧里庇得斯(Euripides)写成的《酒神的伴侣》(Bacchae)中,狄奥尼索斯自述其在亚洲的旅程,在离开弗律癸亚和吕狄亚以后、经过波斯平原、巴克特里亚的城关、墨狄亚、阿拉伯,还经过亚细亚沿岸有美丽望楼的许多城市,最后返回忒拜城,并由此展开全剧情节[8]。广阔地域中的长时段尊崇,导致有关狄奥尼索斯的神话故事时间越晚,情节和细节越丰富,例如亚历山大大帝入侵印度之后,酒神亚洲之行所涉及的地区中就增加了印度。

图三 大英博物馆藏米尔登霍尔酒神节大盘及细部

古典艺术尤其是罗马艺术在描绘酒神凯旋的时候,经常会出现喝醉酒被人搀扶的形象,但被搀扶的醉者不一定是酒神,还可能是酒神随从或跟酒神有关的人。1972年美国波士顿工艺美术博物馆从欧洲购入一件雕刻精美的罗马帝国时期(公元3世纪)石棺(藏品号:1972.650),表现的是狄奥尼索斯从印度凯旋归来的场景,队伍中包括拉车的印度大象、酒神及其随从,最前列刻画的就是喝醉的英雄赫拉克勒斯(Hercules)被搀扶的场景(图二)[9]。赫拉克勒斯被添加进这一行列,除了古希腊戏剧中酒神和赫拉克勒斯之间的各种故事情节之外,还跟赫拉克勒斯好战的特点密切相关。1942年英国萨福克郡(Suffolk)发现了属于罗马帝国晚期(公元4世纪)的银器窖藏,被称为米尔登霍尔宝藏(Mildenhall Treasure),其中最著名的是一件直径达60厘米的大型银盘,通常被称为“米尔登霍尔酒神节大盘”,现藏于大英博物馆(藏品号:1946,1007.1),银盘外区六个场景表现的是酒神及其随从歌舞欢宴的庆祝场面,其中就有一组人物描绘的是喝醉的赫拉克勒斯被两位萨提尔搀扶(图三)[10]。

图四

图五 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石盘

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的十年东征促进了酒神崇拜及其艺术表现的一路东传。其兵锋远及中亚的锡尔河流域和南亚的印度河流域,在希腊人控制与影响的地区,逐渐形成了一种以希腊文化因素为主,同时融合其他东方文化因素的多元混合文化,被称为希腊化(Hellenistic)文明[11]。1965~1979年法国驻阿富汗考古团(DAFA)发掘的Ai-Khanoum遗址表明,在亚历山大去世后近二百年间,巴克特里亚地区的希腊剧场中依然在上演着希腊戏剧,这其中就可能会有酒神题材的作品,而且有证据表明,公元前2世纪的游牧人入侵(帕提亚人、塞人、月氏人等)也没有对该城带来严重破坏,他们很快习惯并开始享受城市生活,希腊化文明在这里得以继续保留了很长时间[12]。

公元前2世纪之后,希腊化文明与印度佛教的碰撞最终在犍陀罗地区诞生了最早的佛像艺术,并在贵霜王朝登峰造极。虽然大量作品都用来讲述佛传和本生故事,但是来自古典世界的神祇们依然在犍陀罗艺术中占据重要位置。以本文关注的酒神为例,Martha L.Carter、Pia Brancaccio、Marco Galli等学者早已进行了系统而深入的探讨[13]。根据他们的研究,早期佛教艺术中跟酒神密切相关的图像集中出现在两类物品上,第一类是所谓的“化妆盘”(Toilet Tray)[14],第二类是一些浮雕石板。

“化妆盘”中的雕刻有相当一部分是希腊化题材,有一些饮酒的场景应该跟酒神题材密切相关。例如新德里的印度国立博物馆和日本东京的古代东方博物馆展出的两件石盘[15],印度国立博物馆

藏的石盘时代为公元前1世纪早期(图四,1),中心人物是坐在希腊式王座上的一对夫妇,女方正递给男方一个杯子,两人身边有手执乐器(竖琴)演奏音乐的随从,下方是挤压葡萄和手持单柄高足瓶的侍从,最下面横卧着两个烂醉如泥的男性,这一组人像显然表现的是跟酒神题材有关的场景,中间的一对男女可能是狄奥尼索斯与他的妻子阿里阿德涅(Ariadne);东京古代东方博物馆展出的石盘上的出场人物要少一些,右侧是一位女性侍从向一位斜倚半裸的老年男性献酒的场景(图四,2);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收藏的2件石盘,一件(馆藏号:1987.142.40)中间一名男性左揽右抱两名女性随从,服饰颇具古印度风格,有人认为中间人物是赫拉克勒斯,但仅就人物造型和图像构成来看,还不能确认这一结论(图五,1)。另一件(馆藏号:1987.142.105)因有驯服的狮子及兽爪状系结的披风等要素,可以确认中间人物为赫拉克勒斯,表现的是古希腊喜剧中赫拉克勒斯尽情享受美酒和女性陪伴的场景[16](图五,2)。

图八 印度马图拉博物馆藏石刻

浮雕石板原本应该是镶嵌在佛塔踏道台阶立面上的装饰,浮雕所表现的内容多为乐舞、饮酒等题材,通常被认为跟酒神节有关。例如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收藏的3件浮雕石板,每件石板上都描绘出一队人物,或饮酒、或奏乐、或舞蹈、或手执葡萄(图六)[17]。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收藏的一件出自犍陀罗地区贵霜时代的浮雕石板尤其值得注意,石板上浮雕出五个人物,可以分为左右两组,右侧两人在挤压葡萄,左侧的一组三人:中间一人呈裸体的醉酒状态,头和身体微前倾,一手搭于其左侧男性随从肩上,另一首被其右侧女性随从搀扶,男性随从的左手扶住中间人物的腹部,背景上点缀了两串葡萄(图七)。这组人物的构图和形象特征都跟茅坡村隋墓驼俑上模印的图像非常相近。一般认为中间喝醉的形象应该是酒神狄奥尼索斯或西勒诺斯[18]。

这些台阶立面装饰所表现出的享乐气息跟佛教所一直宣扬的弃绝物质世界的观念不合,也没有证据表明跟佛陀崇拜有任何关系,更多反映的是当时犍陀罗地区丰富多彩的宫廷生活[19]。跟佛教无关也是前述“化妆盘”上雕刻装饰的特点之一,且不管是化妆盘还是浮雕石板,虽然会被习惯性的比对为“酒神”、“酒神节”题材,但在多数情况下酒神狄奥尼索斯的形象是缺席的,似曾相似的场景在不同时代、不同传统中衍生出多样化的表现形式,图像的内涵和语境都在逐渐改变。

另外,印度北方邦(Uttar Pradesh)的马图拉博物馆收藏的另一件高浮雕石刻表明,酒神节题材的装饰不仅出现在犍陀罗佛教艺术中,在早期佛教造像的另一个制作中心即秣菟罗(Mathurā)地区也有发现,不同之处在于印度本土风格更加明显。该石刻正反两面都有浮雕,正面表现的是一位裸体、腹部浑圆的人物坐在石堆上,手持一件大口杯,身后的侍从中有一位手持类似的大杯,还有一位手持一串葡萄(图八);背面刻画的也是坐姿人物,不同的是已经烂醉如泥,需要两位随从搀扶才能维持平稳[20]。虽然跟酒神随从中的西勒诺斯相像,但研究者多倾向于认为坐姿人像应该是俱毗罗,系古印度的财神,也是夜叉之王,佛教兴起之后视其为持护四方的四大天王中的北方多闻天王(),相应的他的随从也应该是印度本土神话中的自然精灵夜叉(Yaksha)或夜叉女(Yaksi)。

图九 新疆疏附县发现的石盘

图一〇 甘肃靖远出土的银盘

图一一 al-Sabah收集品中的银盘

种种迹象表明,酒神崇拜及其艺术表现并未止步于巴克特里亚和西北印度,而是向北继续传播。亚历山大大帝的军队曾经远达锡尔河流域,但遗憾的是这里至今没有发现像南部大夏地区的Ai-Khanoum那样的希腊化城市的遗迹,不过这并不代表以酒神信仰为代表的希腊文化没有继续北上并东传。张骞出使西域,在费尔干纳盆地见到了大宛的葡萄种植情况,“宛左右以蒲陶为酒,富人藏酒至万余石,久者数十岁不败。俗嗜酒,马嗜苜蓿”[21],可见当时中亚地区葡萄的种植面积和葡萄酒的产量很大,质量也非常不错。根据穆斯林学者比鲁尼(al-Biruni)的记载,河中地区的粟特人五月十八日为巴巴花拉节,又称“巴米花拉”,意为“饮纯美葡萄浆”,二十六日是“卡林花拉”节,意为“品尝葡萄”,节期与葡萄的成长与收获具有一致性,跟古典世界中与葡萄有关的节日非常相似[22]。粟特各城邦遗迹中发现了葡萄籽、酿酒设备和宴饮题材的壁画,与此相对应的是,入华粟特人及其后裔墓葬中石葬具的图像上也发现了不少跟饮葡萄酒有关的场景,这些场景所反映的粟特人对希腊化艺术的借鉴,相关学者已经深入讨论,此不赘述[23]。

翻越群山,跟酒神节题材有关的图像表现在新疆也有迹可循。1972年疏附县乌帕尔发现一件可能是化妆盘的器物,在中部偏上的主要装饰区域中浮雕出四位男子,主人呈倚坐状,左侧一位随从正在往主人右手所持的碗中倒酒,左下方的侍者面朝主人做跪拜状,右侧的侍者手持掸子在服侍主人(图九)。四位人物的着装、发型、面部特征等方面显示出明显的胡人属性,这件石盘跟前述犍陀罗地区流行的化妆盘非常相似,但人物造型特征跟犍陀罗地区不相符,有人认为更多反映出来自波斯文化传统的影响,可能为公元5世纪晚期至6世纪的本地统治者或嚈哒贵族所拥有[24]。无论如何,这件托盘上的胡人饮酒图可能跟古典艺术中酒神节题材的本地化改造有所关联。

目前来看,古典式酒神图像传播最远的地方是河西走廊沿线的甘肃靖远,1988年这里曾出土一件鎏金银盘,盘心人物手执神杖,坐在一只大型猫科动物的背上(图一〇)。这件银盘的时代、产地、流传过程均有不同说法,但盘心人物多被认为就是酒神,其造型和服饰都有浓郁的古典风情,很可能于公元3世纪晚期制作于罗马东部地区,公元5~7世纪为某个粟特人所有,稍晚的时候又被交换至巴克特里亚地区,在不同人手中流转并最终传入中国[25]。类似的发现还有近年出版的al-Sabah收集品中的一件银盘,外区可以辨识出酒神崇拜的相关场景,盘心是三位站姿人物,一位中间人物左右两侧各立一位女性伎乐,中间人物已经难以分辨,但推测应该是狄奥尼索斯(图一一)。口沿外侧刻有两处笈多时期的婆罗迷(Brahmi)铭文,标示重量和拥有者,该银盘应该在公元3世纪罗马帝国边缘的某省份制作,其出土地点虽然不清楚,但根据铭文可以推断它流传至东方成为印度河上游山区中的某位统治者的财产[26]。

三、图像分析及结论

在国内考古发现公布之前,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骆驼俑是唯一一件公开的藏品[27]。其藏品说明认为居中醉酒人物的身份不好确定,可能是古印度的俱毗罗,在宴饮场景中他经常有侍女随从,但其无冠、多须的特点又跟俱毗罗的形象不符;也可能是在描绘早期基督教艺术中的耶稣下十字架(Descent from the Cross),这类题材应该是随丝绸之路传入中国的,不过没有进一步展开讨论。

驮囊上的图像应该跟耶稣下十字架无关。除了依据前文梳理的酒神节题材图像之外,图像本身也有三条线索:首先是图中男性随从所执胡瓶以及下方的兽首来通、兽形皮囊,都可以用作酒具。皮囊用来储酒运酒,胡瓶盛酒,来通饮酒,在传统文献记载和出土文书中多有提及,丝绸之路沿线出土的许多陶俑、金银器都有表现,在入华粟特人石葬具图像中也有使用这些器物的宴饮场景,以往学者讨论较多,此不赘述[28]。其次,虽然居中人物半裸被搀扶跟耶稣被钉死后被门徒从十字架上放下的情景类似,但图中不见十字架;中间人物大腹便便的样貌跟耶稣的形象不符;呈放射光芒状的头光(halo),不见于同时期的基督教艺术中。再次,细查该人物情态,虽然倚靠随从并需要搀扶,但头未垂,脚能伸,并没有死去,而更有可能是醉酒。综合人物头顶的葡萄藤、中间人物的醉态以及随从携带和地面陈放的多件酒具,其源自希腊罗马世界中的酒神节题材当无疑问,该题材东传至犍陀罗地区后出现了内涵和形式上的变化,更多的吸收了本地文化元素,这与其说是一种单向的文化传播,不如说是在文化交流基础上有意识的选择、组合与再创造。

茅坡村驼俑上模印的图像虽然跟酒神节密切相关,但并不意味着中间被搀扶的醉酒者一定是酒神。根据上文的梳理,这位醉酒者有可能是酒神狄奥尼索斯、大力士赫拉克勒斯、酒神的随从西勒诺斯或萨提尔以及古印度的财神俱毗罗。事实上,居中醉酒者苍老、秃顶、多髯的相貌、大腹便便的身形及其服饰都很难将其跟年轻英俊的酒神狄奥尼索斯的形象联系起来,反倒跟酒神的随从西勒诺斯的形象有几分相似。这背后更为重要的是,随着不同文化传统的互鉴与交融,图像中的人物特征跟各自文化传统中的原型渐行渐远,可辨识度也在逐渐降低,呈现出似是而非、若即若离的视觉效果。

醉酒者的头光就是一处非常明显的特征变化。因为不论是古典世界还是犍陀罗艺术,在表现酒神节题材时,中心人物都没有头光,只有一些被崇拜的对象例如佛陀、耶稣等才会带有头光,而带放射线状装饰的头光最早出现在犍陀罗地区的佛教造像上[29]。由此观之,茅坡村驼俑上的图像显然是多种传统的综合,这种混合特征还反映在图像中的建筑和人物服饰上。

驼俑图像的构图特点可以简单地概括为“拱下人物”。尽管图像中的建筑受种种因素的影响,可能跟现实建筑有所差异,但这种构图方式确实在古典晚期至早期基督教时期的地中海西部广泛流行,常见用于表现狄奥尼索斯及其随从、哲人与统治者、基督及其门徒、新旧约中的各类场景等等,而后这一构图方式相继传入近东和中亚,成为描绘拜火教诸神、各种节日以及各类庆祝仪式所经常采用的构图方式,在萨珊银器、粟特纳骨器上都非常常见[30]。初步判断驮囊模印图像中的立柱和圆拱应该混合了不同的风格,无法归入某种单一的类型中。从服饰上看,中间人物的服饰为印度风格,其左侧男性服饰细部不清,右侧女性的服饰特点跟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犍陀罗浮雕石板中搀扶醉者的女性的服饰非常相似,都是裙+裤的搭配,这种着装风格一般属于南下的游牧人所习用,因此人物服饰风格也具备多样化的特征。

图一二 隋安备墓石围屏

受资料和篇幅的限制,以上分析还远远谈不上深入,但足以显示出茅坡村驼俑图像的折衷主义(eclecticism)特征,即广泛选取不同文化传统中的图像元素并重新创作出一种风格杂糅的全新形象,这种折衷主义的图像风格在不同文明传统的交汇之地最为流行,也最有可能出自这类地区中能接触到不同图像系统的工匠之手。

隋安备墓石葬具上的图像为这一问题的深入探讨提供了更加具体的线索。安备墓未经科学发掘,资料不全,目前仅见石床和四块石围屏,另外四块尚未公布。根据对墓志的分析,该墓应位于洛阳城西[31]。四块石围屏中有一块表现的是两人对饮的场景,图像中部对饮的两人均秃顶半裸,手持来通和碗饮酒,两人醉意朦胧,下方有备酒和随侍的男女仆从(图一二),以往研究者从传记叙事(Biographical narrative)的角度出发,认为前三幅围屏图像表现的应该是墓主人的各种生活场景,但对饮图中的人物形象跟前三幅图差别较大,颇感疑惑[32]。茅坡村隋墓驼俑上的图像表明,这类秃顶半裸、醉态十足的形象可能和源自古典世界的酒神节题材图像有关,而不太可能是墓主本人。由此可以推测,茅坡村隋墓出土的驼俑虽然是在隋大兴城的明器作坊中被生产出来,但驮囊上模印图像的粉本最初可能跟粟特工匠密切相关。

感谢张建林、Anna Filigenzi、Pierfrancesco Callieri等三位老师在本文撰写过程中所给予的帮助!

[1]a.西安市文物保护考古研究院.西安长安隋张綝夫妇合葬墓发掘简报[J].文物,2018(1):26-46.b.咸阳北杜村M11出土骆驼俑的基本信息参见本刊茅坡村M21简报的结语部分。

[2]感谢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Suzanne G.Valenstein女士的告知。

[3]图一及驼俑的基本信息均采自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网站。

[4]酒神节题材图像所包含的内容要比酒神题材更为广泛,后者多指狭义的酒神形象,由于本文认为居中醉酒者并不能完全确认就是酒神狄奥尼索斯,因此文中跟驮囊图像有关的表述均采用“酒神节题材”。

[5]葡萄属植物是人类驯化栽培最早的果树之一,在第三纪末曾广泛分布于北半球,其果实甘甜多汁,挤榨成葡萄汁之后很容易发酵形成原始的葡萄酒。酿造葡萄酒的起源有埃及、美索不达米亚、伊朗、高加索等不同的说法,可以肯定的是,公元前5400年伊朗扎格罗斯地区史前聚落(Hajji FiruzTepe)出土的陶器残留物中就检测出了葡萄酒的成分,高加索地区酿造葡萄酒的时代可能更早。a.参见贾长宝.从文明史视角看古希腊葡萄和葡萄酒的起源传播及影响[J].农业考古.2013(1):291-297.b.P.E.McGovern,Ancient Wine:The Search for the Origins of Viniculture[M].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3:64-84.

[6]a.西格尔.狄俄倪索斯的面具[C]//自由与僭越——欧里庇得斯《酒神的伴侣》绎读.北京:华夏出版社,2017:47.b.魏凤莲.狄奥尼索斯崇拜研究[D].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4:45-100.c.魏凤莲.狄奥尼索斯崇拜探析[J].世界历史,2005(3):84-92.

[7]H.A.库恩.古希腊的传说和神话[M].秋枫,佩芳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70-71.

[8]欧里庇得斯.欧里庇得斯悲剧五种:酒神的伴侣[M].罗念生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359.

[9]图二采自波士顿工艺美术博物馆网站。

[10]Kurt Weitzmann ed.Age of Spirituality:Late Antique and Early Christian Art,Third to Seventh Century[M].New York: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1979:151-152.图三采自大英博物馆网站。

[11]杨巨平.亚历山大东征与丝绸之路开通[J].历史研究,2007(4):150-161.

[12]弗兰克·威廉·沃尔班克著,希腊化世界[M].陈恒,茹倩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122-131.

[13]a.Pia Brancaccio,Xinru Liu,Dionysus and drama in the Buddhist art of Gandhara[J].Journal of Global History.2009(4):219-244.b.Marco Galli,Hellenistic Court Imagery in the Early Buddhist Art of Gandhara[J].Ancient Civilizations from Scythia to Siberia. vol.17, 2011:279-329. c.Martha L.Carter ed.Arts of the Hellenized East:Precious Metalwork and Gems of the Pre-Islamic Era[M],London:Thames&Hudson Ltd,2015:406.他在该书第55-376页系统梳理了“酒神的凯旋”题材在亚洲的演变,尤为值得参考。

[14]“化妆盘”为圆形石质,直径不超过十几厘米,流行时间为公元前150年至公元50年左右;盘内有雕刻,通常占据上半部或四分之三空间,中间有横隔分出下半部,下半部多无装饰,或被竖隔分成左右两格。“化妆盘”这一名称为约定俗成,但有一些雕像与放置粉彩或精油的小格没有完全分开,有的在盘底有雕刻,而且也没有发现化妆品痕迹,表明至少其中一部分不应该是化妆容器。参见洛·穆兹奥.印度—希腊、塞人和帕提亚时期西北印度的化妆盘[C]//犍陀罗艺术探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74-83.

[15]图四转引自Martha L.Carter ed.Arts of the Hellenized East:Precious Metalwork and Gems of the Pre-Islamic Era[M].London:Thames&Hudson Ltd,2015:357,Fig.3.3,358,Fig.3.4.

[16]Jonathan Homrighausen,When Herakles Followed the Buddha:Power,Protection,and Patronage in Gandharan Art[J].The Silk Roadvol.13,2015:26-35.图五采自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网站。

[17]图六采自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网站。

[18]图七采自东京国立博物馆等.アレクサンドロス大王と东西文明の交流展[M].东京:NHK、NHKプロモーション,2003:131.

[19]Martha L.Carter ed.Arts of the Hellenized East:Precious Metalwork and Gems of the Pre-Islamic Era[M]. London:Thames&Hudson Ltd,2015:362-368.

[20]a.Martha L.Carter.The Bacchants of Mathura New Evidence of Dionysiac Yaksha Imagery from Kushan Mathura[J].The Bulletin of the Cleveland Museum of Art,1982 (8):252-253.图八采自[15]:369, Fig.3.14.

[21]司马迁.史记:大宛列传[M]. 北京:中华书局,1959:3173.

[22]此处转引自蔡鸿生.唐代九姓胡与突厥文化[M].北京:中华书局,1998:35.

[23]a.孙武军.北朝隋唐入华粟特人墓葬图像的文化与审美研究[D].西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2:216-237.b.沈睿文.天水石马坪石棺床所见希腊神祇[C]//西域考古·史地·语言研究新视野:黄文弼与中瑞西北科学考察团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北京:科学出版社,2015:497-511.

[24]a.Denise Patry Leidy, Tray with drinking sence,in, James C.Y.Watt etc.eds.China:Dawn of a Golden Age,200-750 AD[M].New York: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2004:192-193.b.葛承雍认为这件雕刻石片很有可能是刻有凹雕的长方形标徽封签,即“泥头酒封”。见葛承雍.新疆喀什出土“胡人饮酒场景”雕刻片石用途新考[C]// 西域文史(第四辑).北京:科学出版社,2009:101-107.图九采自祁小山,王博.丝绸之路:新疆古代文化[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08:181,图⑧.

[25]同[24].Boris I. Marshak, Plate with fi gure of Dionysus, pp.184-185.图一〇采自甘肃省文物局.甘肃文物菁华[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156,图163.

[26]a.Deborah Freeman ed.Splendors of the Ancient East:Antiquities from the al-Sabah Collection[M].London:Thames&Hudson Ltd,2013:125,162;图一一采自该书第162,图89.b.同[15]:258-261.

[27]类似的醉酒题材还见于西藏拉萨大昭寺藏鎏金银壶上的醉胡图像,但该图像与本文所论图像构成差异较大。参见a.宿白.魏晋南北朝唐宋考古文稿辑丛[M].北京:文物出版社,2011:202-208.b.阿米·海勒著,杨清凡译.拉萨大昭寺藏银瓶——吐蕃帝国(7世纪至9世纪)银器及服饰考察[J].藏学学刊,2007(3):194-223.

[28]a.葛承雍.“胡人岁献葡萄酒”的艺术考古与文物印证[J].故宫博物院院刊,2008(6):81-98.b.孙机.玛瑙兽首杯[C]//中国圣火:中国古文物与东西文化交流中的若干问题.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6:178-197.c.齐东方.唐代金银器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306-308,322-325.

[29]冉万里.略论佛教造像及壁画中头光与背光上的放射线状装饰[J].博物院,2017(3):74-84.

[30]转引自[15]:339,344.

[31]a.葛承雍.祆教圣火艺术的新发现——隋代安备墓文物初探[J].美术研究,2009(3):14-18.图一二采自该文彩版三.b.毛阳光.洛阳新出土隋《安备墓志》考释[J].考古与文物,2011(5):84-88.

[32]孙武军.入华粟特人墓葬图像的丧葬与宗教文化[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81-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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