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神
2019-04-28张连友
张连友
要说喝酒,东北汉子,谁都能比划两下,三五个人凑在一起,三杯两盏,吆三喝六,侃天说地,倒也热闹。可是,跟人家酒神比起来,那是小巫见大巫。酒神喝酒那叫有范儿。平日里,也就晚上打完烊喝一顿,也不多喝,就一杯自己卖的桃花散白。桌上摆着三两碟小菜,一碟油炒花生米,一碟梅菜拌瓜丝,因为是四川人,红辣椒炒肉丝是万万不能少的。在自己的小屋里,两腿一盘,腰板挺直,将烫过的桃花散白,倒入酒盅,然后慢慢送入口里,轻轻地一咋,酒香立刻沁入心脾,在喉咙眼里飘荡。然后,夹起几粒花生米,嘎嘣嚼出声响,借着热酒,吃上几口红辣椒,细密的汗珠在额头渗出,脸上泛起红色的光泽。然后在院子里打上几圈形意拳,便算结束了一天的日子。
说起酒神,在桃花镇这方圆百里,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据说,不论什么酒,你让他一看一闻一品,立刻就能给你说出名字,产地,香型,特点来。喝酒,也不知道能喝多少,反正就是不醉。起初,人们还不太相信,都认为是说大话吹牛叉,可是让青头那么一闹,人们真是开了眼界。
青头是桃花镇有名的混混,专门寻衅闹事,人们见着他都是躲得远远地,生怕惹上是非。
桃花酒坊刚开张那天,鞭炮刚刚响过,青头带着一群小混混来了。手里拎着几瓶白酒,冲着酒神嚷道,“听说你会品酒,今天我就会会你,你如果都能品出来,就算你有本事,如果品不出来,赶紧滚蛋!”
酒神一看此人来头不善,赶紧迎上去笑着说道,“小兄弟,本人就是借桃花镇开个小店,维持生计,如有冒犯,多多原谅!”
“废话少说,你不号称国家一级品酒师吗,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我这有几瓶白酒,你给我说出名来。你要说不上来……”
酒神一看这阵势,已无退路,“好吧,那我就献丑啦!”说罢,就拿起酒瓶转动着看了一周,然后打开瓶盖闻了闻,最后用瓶盖倒出一点,送入口中,“这是汾酒!清澈透明,水质优,工艺好,山西人古来有习武的习惯,喜欢喝烈性酒。”接着又拿来一瓶,照样看了看,闻了闻,品了品,“这是北大仓,纯粮食酿造,白中微黄,醇厚。这是北方人喜欢的白酒。”
青头一看着急了,直接拿过一瓶,“品这瓶!”
酒神看闻品后说道,“这是邵家窝棚的地产小烧,也是纯粮食酒,但是工艺粗糙,喝时需加热,蒸发掉甲醛。”
围观的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酒神!酒神!”人们喊道。
青头一看难不住酒神,就说道,“你等等,我再取一瓶去。”说完就径直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又拿来一瓶。酒神接过一看,就对青头说,“兄弟,如果我哪里对不住你,你就直说!这个我品不了!”
“怎么啦,告熊啦?”青头不依不饶。
酒神不再说话,两道目光直视着青头。
“熊啦!熊啦!”小混混们跟着起哄。围观的人也都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看来,品不出来了。”
“如果你真让我品,你得先喝一口!”酒神终于说话了。
“什么?我喝?我喝算你品吗?”
“乡亲们,我借贵方一块宝地,开个小酒坊,就是维持生计,也没什么得罪大家吧?拿一瓶尿让我品,是不是太过分啦!”
“什么?尿?”人们一片哗然。
“太不是东西啦,这不欺负人吗?”人们愤愤不平。
“老少爷们,酒是老祖宗给我们留下的宝贵财富,用好了,可以舒筋活絡,驱寒健体,还可以沟通感情,增进友谊。”酒神停顿一下又接着说,“但喝酒要讲究分寸,不能贪杯,不能误事,不能伤害他人,更要讲究酒品,就跟做人要有德行一样!否则就是对杜康的亵渎!”铿锵洪亮,掷地有声。
“耍赖,是吧?弟兄们上!”青头一挥手,小混混们就围了过来。
“动粗的是吧?来吧!”说完,酒神稍稍活动一下筋骨,马步一蹲,做好了准备。一个小混混挥着拳头就打了过来,酒神就势一拉,脚下一横,一个狗吃屎,重重地摔在地上。混混们一看,一窝蜂地冲了上来,只见酒神闪转腾挪,前推后踢,两掌生风,双腿打旋,一会儿像螳螂捕蝉,一会儿像猩猩攀树,一会儿像狸猫逮鸟,一会儿像猛虎下山,看得人们眼花缭乱,一袋烟的功夫,混混们全趴在地上嗨哟喊叫。酒神见状,把青头从地上扶起来说,“我出手重了,对不起你们!这样吧,一会儿,我摆一桌,算是给小兄弟们赔礼啦!”
“不用啦!不用啦,都是我们狗眼看人低。”说完,青头领着混混们一溜烟跑了。
“酒神!酒神!”人们欢呼雀跃,仿佛都出了一口恶气。
从这以后,酒神就成了桃花镇的大名人了。老百姓一传十十传百,添枝加叶,抹油加醋,有人说酒神武功了得,十个八个小伙近不了身前,有人说酒神一顿能喝一坛白酒,更有人说,就是武松也未必能喝过酒神。一时间沸沸扬扬,酒神俨然就成了一尊神。
酒神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每天经营着他的酒坊和菜馆,晚上照例喝上一杯桃花散白,打上几圈形意拳。
不过,酒坊和菜馆的生意却出奇的好。十里八乡的人都慕名而来,喝两杯地道的桃花散白,吃一顿味道十足的川菜。也有自认为有点量的放胆跟酒神比划几杯,最后都额手称臣。
酒神的神奇,终于引来一位神奇人物。
这天下午两点多钟,一辆轿车直接开到桃花酒坊,一位五十多岁的长者和一个年轻人下了车。“你们酒坊老板在吗?”年轻人问道。
“在,在,里面请。”服务员客气地把两位让进屋来。
酒神笑着迎上前去,“我就是老板,二位是?”
“我们是油田生活服务公司的。这是我们的总经理!”年轻人介绍道。
“你好,你好。”酒神一边握手,一边打量着对方,身材魁梧,四方大脸,印堂红亮,左边袖管是空的。从握手的力量看,是习武之人。“小店是僻壤之地,能够招来两位光顾,实在是本店之幸事!屋里请!”
“我叫武中天,做油田生活保障工作,听说你这里的桃花散白挺好,想弄点给职工谋点福利。另外听说你的酒品酒德很高,想领教一下。”
“好说,好说。我呢,没那么神奇,都是人们误传的。不过我的桃花散白还是不含糊的。这样吧,口说无凭,咱们还是亲口品品吧,一来对二位到访表示感谢,二来我们也好好交流一下。”
“好啊,爽快!”
“服务员,给我弄几个菜,把酒端来!”酒神吩咐道。
很快,酒菜就摆上了桌。
酒神依然是两腿一盘,上身溜直。武总虽然没有盘腿,但上身也是笔直。酒神倒上酒说,“敢问武兄贵庚?”
“五十二,属马的。”
“长我四岁,我属猴。那我就称呼你武兄啦!我,一个外乡人,能够得武兄赏脸,不胜荣幸,来,为我们的缘分,干了!”
三杯酒下肚,吴总说话了,“我喝了一辈子酒,什么酒没喝过?你这桃花散白地道,醇香清冽,绵软入口,回味无穷!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川酒。”
“武兄好眼力!这是四川某知名酒厂的真货!来,为武兄的眼力,干一个!”
“那我就不明白了,这么好的酒,为什么不装瓶?利润得差多少啊?你又是怎么弄来的?”
酒神并没有回答,而是站起身走了出去,不一会拿着一个皮囊回来了。“武兄,你再尝尝这个?”说着就给武总倒上一杯。
“这是?”
“喝了再说。”
吴总喝完就觉得,一股绵软的带着小火苗的香气,顺着喉管悄悄地向上爬,在喉咙里打几个转,然后充溢到鼻腔,周身血脉奔流,飘飘欲仙。“好酒!”
“这个是桃花散白又加了几道工序而成,市面上是见不到的,我又用皮囊封存五年,彻底滤去杂质,显得更加绵软!”
“初次见面,酒神兄就这么豪爽,义气!你这皮囊?不会有什么说道吧?”
“还真让武兄说着了,这皮囊是传家之宝,当年我爷爷闹义和团的时候就背着它。爷爷酒量大,刀法好,每次上阵之前都要喝上几口,喝完酒,大刀舞得呼呼生风,不知道多少洋鬼子死在他的刀下。”
“英雄嫡传啊!那你一定会武功啦!”
“能打几圈形意拳。”
“正好,我在四川当兵的时候,学了几招峨眉拳,一会儿跟酒神兄切磋一下。”
“你在四川当过兵?”
“铁道兵,我这胳膊就是修大凉山隧道被石头砸断的,后来就复原转业了。”
“英雄啊,当年三线工程,你们贡献大了!我们当地人都非常敬佩你们。”酒神说话时,眼里闪着兴奋的光泽。
“是的,条件非常艰苦,好几个战友都长眠于三线工程。我算是幸运的。”
“来,为共和国的英雄敬上一杯!”
二人一边喝,一边唠,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走,咱们到外面比划两下,回来再喝!”吴总提议道。
说着,两人就来到院里,双拳一碰就练起来了。别看吴总单臂,打起拳来真不含糊,拳出带雷电,脚踢力千钧,招招见功夫,丝丝入扣,酒神拿出他的形意拳,闪转腾挪,避实就虚,击打攀爬,两个人进退蹦跳,你来我往,走马灯似地打得难解难分。不一会儿,院里就聚满了围观的人。一刻钟后,酒神一个鲤鱼打挺跳出圈子,双手合十,“武兄好功夫!今天就练到这,咱们喝酒去!”
两人又连喝三杯,一坛五斤装的桃花散白已经见了底。
“我来油田二十多年了,油田汉子喝酒就很仗义,但也没有跟酒神兄喝得这么痛快!”
“是的,石油工人直性,豪爽,喝酒气派,都愿意喝高粱酒。”
“这个你也知道?”武总略感惊奇。
“我跟他们喝过,一进门就要大高粱。别看说话高声大嗓的,但人都很好。”
“这让你说对啦,别看他们好喝酒,说话粗,但是,直性,好相处。油田开发初期,那是青天一顶,荒原一片。荒凉啊!下班后,在帐篷里,干什么?没什么干的呀!喝酒,唱歌,聊女人。野外作业,条件艰苦,小伙子们找对象都很困难,一提起女人,各个都把眼睛瞪得溜圆。一个勘探小队长,三十岁了,终于找了一个媳妇。这下可把他手下的兄弟们乐坏了,各个都跟自己娶媳妇一样。”
“今天咱们喝得开心,我就把油田工人喝酒时最喜欢唱的一首歌,唱给你听听。”说罢,武总清了清嗓子就唱了起来。
黑黑的土地,
黑黑的油,
黑黑的汉子我能喝酒,
喝酒就喝大高粱,
半斤八两润润喉,
一杯白酒下了肚,
手握刹把有劲头。
两杯白酒下了肚,
山岭荒原任我走。
三杯白酒下了肚,
石油滚滚脚下流。
豪放坚定,铿锵有力,一幅石油工人顶风冒雪,战天斗地,勘探、钻井、采油的壮阔画面,呈现在你的面前。
“我也为武兄唱一首。”武总的豪放,勾起了酒神的心事,“这是我用前半生的感悟写的一首歌,算是心灵忏悔吧。”
云厚了,天变低,
水汽大了要下雨。
心事太重惹烦恼,
贪欲太强毁了自己。
啥是多,啥是少,
来得光明硬道理!
啥是对,啥是错,
对错都在百姓的心坎里,
百姓的心坎里……
低沉,苍凉,如泣如诉,仿佛一只受伤的野狼,在荒原上,对着苍天大地哀嚎。酒神眼睛里含着泪花,缓缓地说,“我是一个罪人,我曾经在监狱里蹲了五年。”酒神独自喝了一口接着说道,“我原来在四川某品牌酒厂任副总,国家一级品酒师,主管销售。按老大授意给人批了一百吨白酒,老婆背着我收了二十万礼金。事发之后,我把一切都扛在了自己身上。服刑期间,老婆因自责自杀身亡。可怜我那年轻的妻子,还不到三十岁,连个孩子都没给我留下就匆匆走了。”说着,酒神眼泪流了下来,武总赶忙递过去一块纸巾,酒神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出狱后,看着破败的家,我几乎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足足一个多月,我才缓过劲来,家乡是不能呆了,于是我就辗转流浪到桃花镇。一开始,在小酒厂当师傅,后来我发现这里的人很爱喝酒,于是我就回去找老大,老大没忘旧情,就每年给我批三十吨白酒。”说着,又独自喝了一杯,“武兄啊,我,职位没了,老婆没了,我还要什么钱啊?我,开酒坊就是為了我和白酒这段不解的情缘。活了大半辈子,我终于明白了,人啊,到一定程度之后,最可怕的就是一个字——贪!”说完,好像卸掉了千斤重担一样。
“想不到酒神兄还有这样的经历,不过,我也明白了,为什么刚才你不回答我的问话,为什么不装成瓶卖。虽然你犯过错误,但是我觉得大雨冲刷过的心灵更加纯净,你永远是我的兄弟!来,为我们的缘分,为今后的友谊,干杯!”
“干杯!”两只酒杯重重地撞在一起,撞出的声响在桃花酒坊上空久久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