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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福》中知识分子的悲剧性

2018-08-24张嘉琪

语文教学与研究(教研天地) 2018年7期
关键词:祝福祥林嫂知识分子

张嘉琪

1926年,北京北新书局出版的《彷徨》,共收录了鲁迅从1924年到1926年创作的11篇短篇小说。其中的《祝福》主题悲剧内涵之辩,历来属于焦点之争。以鲁迅研究专家王景山先生为代表的一派,重申《祝福》是对封建礼教、封建道德、封建迷信思想的深刻揭露和沉痛控诉。[1]勤劳善良的农村妇女祥林嫂在封建政权、神权、族权、父权等封建宗法制度的迫害下,走向了个人的生存绝境。而汪晖先生将祥林嫂的一生置入小说的叙事结构之中,力图对小说主题进行更为深入的解读:小说中第一人称的叙述者既是“新党”,肩负着启蒙心智,铲除儒释道伦理根基的历史责任,又对祥林嫂之死负有责任。以极具反讽意味的叙述来表明:面对绝望的现实,具有新思想的知识分子除了挺身反抗之外别无其他途径,否则就会成为旧秩序的“共谋者”。[2]上述两种对祥林嫂悲剧命运的解读都具有坚实的文本支撑和充实的理论基础,两者看似相互矛盾,实则互為补充,阐述了封建礼教和知识分子身份的“我”共同参与了祥林嫂人生的悲剧性结局。

在《祝福》主题的悲剧性内涵下潜藏着另一重悲剧,那便是知识分子自我戕害的悲剧。如果说祥林嫂是在被动无援的状态下沦入困顿绝望的泥沼的话,那么作为知识分子的“我”,便是清醒的沦落者,突出表现为自戕和戕人行为的同一性,即在个人“逃避”行为上实现了祥林嫂和知识分子人生悲剧的合鸣。

小说《祝福》采取了第一人称非独白性叙述,“我”扮演了一个远离故乡,具有现代启蒙意识的“客子”角色(“虽说是故乡,然而已没有家”[3]),以一种全新的、不同于传统民间乡土文化的视角来审视故乡的人或事。在叙事过程中,将他人客观的故事与自己主观的心路历程相结合,使原本毫不相干或关系不密切的事物之间形成密不可分的关系。因此,“我”具有了双重的叙事功能,既是祥林嫂悲剧故事的讲述者,又是悲剧主题双重意蕴的关节点(“我”在面对祥林嫂提问时的“逃避”导致了双重悲剧)。

首先,“我”的悲剧集中表现在“我”与祥林嫂“启蒙与被启蒙”关系的破裂。在故事开端,“我”是在旧历年底浓重的祝福氛围里返回故乡鲁镇的,在鲁镇东头的河边遇见了瘦削不堪、行状颇似乞丐的祥林嫂,于是便展开了“我”和祥林嫂关于人死后有无灵魂的谈话。“我”在经历了从诧异、悚然、踌躇、胆怯、不安到释然的心路历程后,第二天忽然听到祥林嫂穷死的消息,内心在愧疚和释然间不断斗争,最后决计离开故乡进城。根据上述的情节梳理,笔者发现“我”与祥林嫂关于人死后有无灵魂的谈话恰好印证了“我”两难的悲剧处境:在“我”返乡初次见到祥林嫂时,她“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目光呆滞,形容枯槁,如同行尸走肉。但是当祥林嫂看到“识字的,又是出门人,见识得多”的“我”时,“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放光”,极为私密地说:“一个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没有灵魂的?”又进一步追问,“那么,也就有地狱了?”而“我”作为知识分子,作为启蒙者,支支吾吾地“说不清”,不仅没有了振臂一呼的豪情,更丧失了知识精英的话语优势。正如汪晖先生所言:叙述者的两难处境实际上来自祥林嫂荒诞处境——一个无可选择的悲剧场景:为了在地狱见到阿毛,自己必须有灵魂与为了避免被锯成两半而必须无灵魂之间的绝望。[4]祥林嫂既是一个渴望得到灵魂治愈的“绝症”病人,同时也在无意中扮演灵魂考官的角色。“我”面对来自灵魂深处的拷问,要么反抗,完成对他人和自我的救赎;要么逃避,造成戕人又戕己的悲剧,沦入到旧秩序吃人的“共谋”中去。但是,“我”不但没有顽强反抗,反而成为犯人,在对方的审问下,暴露出自己灵魂的浅薄和内心的软弱,企图摆脱道德责任带来的精神压力,“逃避”负担,“逃离”故乡。当启蒙者失却了启蒙价值,不得不面对存在的虚无,面对亲手葬送个人价值的悲剧命运。

其次,“我”作为现代知识分子的悲剧还体现在“我”与鲁镇文化内核上“在而不属于”关系的无效。《祝福》中的“我”在肉体上注定是漂泊无依的“客子”,自认为清楚地知道与故乡的不相容:此次因年底祝福返乡,“我”感受到“鲁镇乱成一团糟”;“我”与鲁四老爷之间的新旧之争,祥林嫂之死给“我”灵魂带来的震颤,都让“我”决计离开。但最主要原因还是,作为新党,作为启蒙者的“我”,面对祥林嫂的一连串追问,彻底暴露了自己与故乡传统文化的内在联系。知识分子当初毅然离开故乡,隔断与故土的文化脐带,似乎与传统划清了界限,但发觉通往现代民主文明之路并非坦途。紧紧封锁的大门让他们失去了前进的方向,进而无门,退而无路,于是他们成为了一个个漂泊者,成为自己故乡的“异客”。在五四时期的现实语境中体现为:现代往往更多地在知识和学理层面吸引着一代先觉者,而传统却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情感惯性,这导致他们处于一种“二律背反”的境地。[5]这种“二律背反”也表明:以“我”为代表的现代知识分子,在肉体上与故乡的关系是“在而不属于”(反映了知识分子返回故乡但是发现自己与故乡格格不入)的,但精神层面上仍与传统旧学保持着难以割舍的联系。这种怀有理智与情感挣扎的人,被鲁迅概括为“历史中间物”,渴望着现代的新生,于是在警觉之后,发出呐喊,又脱胎于传统的旧垒之中,“情形看得较为分明,反戈一击,易制强敌的死命”,扮演着“桥梁中的一木一石”。[6]可悲的是先觉者被惊醒之后,发现自己位于历史的交界处,既不能一脚踏入现代的大门,又不能继续沉睡在封闭的铁屋子之中,进而不得,退而不能,最后发现自己绕来绕去还留在铁屋子之中,这种情感撕裂所造成的悲剧更为深刻。

在对《祝福》中知识分子悲剧命运的原因进行探究时,社会历史背景是研究过程中无法回避的关键点。回溯小说集出版的时间,1926年正是风起云涌的五四运动堕入低谷的沉沦期,知识分子阵营分裂,曾经在政治的祭台上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启蒙者们,不得不退回日常生活的方寸之间。如何理解狂飙突进的五四狂潮下曾经的角色,如何在民间视域中找寻自身的定位便成为“后五四”时代知识分子自我解剖、自我审视、自我救赎的药方,但是这剂药方实为无字之书。中国现代的知识分子是伴随着近现代中国社会的转型应运而生的,清末民初,风云变幻,思想界和文化界异常活跃,从梁启超、陈独秀到鲁迅、胡适,这群知识分子面对清末民初的社会现实,毅然承担起启蒙的责任,扮演着“历史中间物”的角色。虽说中国现代的知识分子是中国传统社会的反叛者和新文化运动的先锋猛士,但“几乎无一例外地从自我的觉醒和与传统伦理体系的观察、反叛和否定,最终又回归到自我与现实传统伦理的联系之中,从而达到自我否定的结论”。“具有现代观念的知识分子”与“传统观念支配下的社会结构”相抗争而失败,“变革社会的改革者的激情与对自身悲剧命运的深切体验,构成了这一过程的基本调子”。[7]因此,启蒙知识分子在自我觉醒和传统伦理之间的变化关系导致了知识分子不得不复归传统伦理的悲剧命运。

知识分子依据传统形成或掌握的一套启蒙话语(有些尚未掌握或掌握不彻底)没有扎根民间,在启蒙民智的具体实践中难以适用。许多知识精英扮演的是启蒙者、教化者或医生的角色,然而他们的自我启蒙不成熟,尚且还是知识新人,没能熟练掌握启蒙话语,自然不能在民众中发出清醒的呐喊,难以医治大众的精神疾病。除此之外,根据对知识分子话语依据的分析:五四青年受西方现代知识和思想的启蒙,他們以西方思想作为精神武器,但内心深处仍然残存中国传统的伦理旧学,知识新人与伦理旧人的“二律背反”,导致在此基础上形成的启蒙精英话语必然是新旧融合的。当知识分子以精英的身份来教化民众,就必然不是与民众站在同一阵营,又运用一套西学包装下的话语进行沟通,难免被民众斥为异类。与此同时,在面对民间的现实问题时,这套话语也因为其掺杂着传统伦理之学,具有着不彻底性,难以解决实际问题。例如“我”在面对祥林嫂的主动启蒙要求时,一系列的关于灵魂有无、地狱有无的询问,让“我”难以招架,根本无法完成对民众的启蒙任务。因此,当启蒙知识分子面对迫切需要启蒙的民众,却无法承担启蒙责任时,他自身存在的意义便被怀疑而处于虚无的状态。

五四启蒙运动不同于康德的“要有勇气运用你自己的理智”去“启蒙自己”的自我解放运动,而是一种由先知者居高临下地“教化”后知者的思想运动,即被康德所批判的那些自以为是社会公众的“保护者”所设下的“圈套”。[8]因此,在这场传播西学以启蒙民智的运动中,知识精英作为启蒙主体,发挥着绝对的主导作用,而广大民众处于麻木愚昧的被动地位。除此之外,五四启蒙运动的阶段目标仅仅指向了对个人的发现,至于制度和法理层面,并没有更多地涉及,这使五四启蒙运动缺少了制度层面的保障,难以在全社会范围内展开并收效。正如鲁迅的描述:“即使搬动一张桌子,改造一个火炉,几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动,能改装。”[9]所以,五四启蒙运动可以看做是精英阶层的专属,不仅仅是没有制度、法理层面的保障,更没有发挥广大下层民众的主动性,自然是隔靴搔痒,收效甚微。

所以,无论是“我”难以回应祥林嫂的启蒙要求还是“我”仓皇失措被迫逃离故乡,这两重悲剧结局的导火索都是知识分子群体本身。固然社会现实因素在其中占有一席之地,但是需要注意到:正是因为知识分子尚未完成现代转型任务,与传统伦理仍保持千丝万缕的联系,又未在民间找到立锥之地,所以不得不面对价值的失落和个体的虚无。

参考文献:

[1]王景山.孤独的战士——《彷徨》心读[M].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9.

[2]严家炎.论鲁迅的复调小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64.

[3]鲁迅.鲁迅全集:第2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5.

[4][7]汪晖.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301.190.

[5]谢晓霞.鲁迅的现代知识分子书写及其意义——《伤逝》《孤独者》《在酒楼上》阅读札记[J].鲁迅研究月刊,2017(02).

[6][9]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302.171.

[8]康德.什么是启蒙运动[M].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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