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们的罪与罚
——王安忆的《米尼》与孙频的《同体》的对比解读
2018-07-13王荣珍重庆文理学院文化与传媒学院重庆402160
⊙王荣珍[重庆文理学院文化与传媒学院, 重庆 402160]
孙频的《同体》让人想到王安忆的《米尼》,二者讲述的都是一个女人因一个男人改变命运的故事,但王安忆写的是一个女人的爱情,孙频写的是一个女人的命运。王安忆和孙频都被称为张爱玲的传人,就《同体》而言,孙频比张爱玲还狠一点,对冯一灯这样一个人物,她能下得去手安排被抢劫并被轮奸的命运,这个狠劲儿一般作家很少有;但她又比张爱玲暖一点,“一灯”和“有亮”这个命名已意味深长,何况还在最后给了她若隐若现的爱情。
一、历险与救赎
“意思”是米尼全部的追求,米尼认定阿康就是为了这么点儿“意思”,尽管她知道阿康的“意思”是危险的。米尼做小偷、卖身体,都是因为阿康“有意思”,只要阿康有意思米尼就能爱下去。对于冯一灯,“意思”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她人生的底子不堪入目,不敢奢谈锦上添花,只求少点沉重、少点屈辱,任何一个选择于她都是可能致命的赌博,所以她从不奢望尊严与爱情,只要有一点点温存和宠爱就行,哪怕它背后可能是个阴谋。
米尼喜欢阿康是一瞬间的事,且一开始就有一种抗衡的意味,因为他们完全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们的每一个共同点,不管好的坏的,都使她觉得他们更加门当户对。即使知道阿康偷窃,米尼首先产生的并非类似正义的情感:“阿康去偷别人皮夹时,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呢?这个念头缠绕着她,使她刚刚平息下去的心情又骚动起来。她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感觉有一种无形的危险正渐渐逼近。”这一危险并非来自阿康,而是米尼被自己的决定吓到了,从这个决定之后,米尼所有堕落的决定都抱着一种学习的心,因为只有这样,她才配得上阿康。冯一灯用很长时间才喜欢上温有亮,因为她不敢放肆自己这么做。冯一灯爱上温有亮像乡下人爱上城市,她以为是爱情,其实只是没见过世面的喜欢。米尼好歹有幽默和聪明,冯一灯却真的是一无所有,所以她从不敢造次到把自己放在和温有亮平等的位置,她自始至终知道自己不配,然而能留在他身边就够了;温有亮选中冯一灯却是个阴谋,他看中的就是她的活不起却不想死。米尼要得到阿康的爱还有尊重,冯一灯只需要一点点温暖,她不需要尊严,她知道尊严是多么不堪一击。米尼是自投罗网,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冯一灯却是避之唯恐不及,仍兜兜转转走了进去。米尼要阿康很多东西,那家庭、尊严、身体便都不要,她也知道从开始就错了,那就步步错下去,她是敢想敢做愿赌服输;冯一灯是始终做着自己认为正确的选择,爱父亲、不进按摩院、不能死……她深思熟虑做了所有认为正确的选择,却步步是错。冯一灯的死倒未必是为了救温有亮,她绝望了,看不懂这个世界,不懂要做对的事怎么那么难。她们有着同样的命运,却是不一样的人生。米尼的人生是一场历险:她和阿康唇枪舌剑,比赛谁更聪明;阿康有了女人,米尼就有了男人;阿康做掮客,米尼就卖淫;她把所有东西赔进去玩儿个心跳,把人生折腾个一塌糊涂就为一场快活,他们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冯一灯的人生则是一场东奔西走的自我救赎:她受够了吕梁山的贫穷和贫穷带来的屈辱而选择离开;她把城市当作救赎的方向,可是城市把她拉入传销;“她想来钱快一点活一点”只能去卖身体,她抵抗住了这种诱惑却遭遇抢劫和轮奸;她以为温有亮能拯救自己,却被灌输一种新秩序去做“仙人跳”;即使兜兜转转做起了皮肉生意,她还是希望能回到吕梁山改变父亲和自己的命运,可是父亲却因强奸了自己的学生被判入狱。她们都是女人,既不安分守己又没有独立获得幸福的能力,男人是他们必然的寄托和依靠,这时候展现出来的生命力只会促进她们的堕落,她们就以可耻的面目在所有人觉得她们可以死了的时候活了下来,挣扎在社会底层最黑暗的角落,做着最见不得光的事。
二、“罪”从走出吕梁山开始
米尼出生于上海小市民家庭,她的父母将她留给老人后去了香港,外婆一点点克扣她们的生活费,哥哥和姐姐又极其冷漠,温情在柴米油盐的斤斤计较中毁坏殆尽,求自保成为她的本能,追求快乐是她的全部宗旨,所以什么都拦不住她。冯一灯成长于物资匮乏的吕梁山,传统伦理在这个环境里以沉重的面目顽强生存了下来:卖光所有家产为妻子治病的丈夫(《铅笔债》),做皮肉生意养活全家的母亲(《无相》),有家族精神病史的原生家庭(《相生》),以及受尽屈辱的冯一灯。扭曲的家庭伦理,伴随着屈辱的记忆,是她们的爱也是她们的恨。米尼丝毫不比冯一灯富裕,但米尼比她玩得起,她愿意什么都不要就只为快活;冯一灯不同,她背负着吕梁山沉重的爱和屈辱,家乡挽留她又驱赶她,外面的世界诱惑她又埋葬她,她既不愿回去又豁不出去,所以她爱的恨的都压得她喘不过气。
这样的吕梁山女性形象,是孙频对当代小说的一个贡献,就着开水咽馒头的咕咚声、反复用颜料煮过的衣服和绿色的皮肤、捧着大过头的瓷碗吃饭的村民、做着皮肉生意养活全家的母亲,这些屈辱成为她们夜夜的噩梦,她们穷不出健康乐观的心态,所以一个个活得那么累,拼了命地要救自己。她们太卑微,卑微到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是她们的救命稻草,所以她们卖乖一样诉说着自己的贫穷,向他人展示自己的屈辱,却在自我羞辱中体验一种快感和满足,因为她们知道屈辱是走出困境的仅有凭借,除此之外她们一无所有。
冯一灯有个穷怕了的童年,一个让她痛恨的母亲,和一个除了爱什么都给不了的父亲,父亲是她的所有也是她拼命要摆脱的未来,不论境况多么糟糕,她从不认命,以为可以改变现实与命运,可是所谓的救赎却是走不出去的围城。到头来冯一灯发现,她所做的所有事情都好像在和自己的影子斗,和自己的记忆斗,她赢不了的。比较起来,米尼好歹风风火火了一场。冯一灯以为家乡永远在那里等着她,父亲永远等着她,冯一灯还以为温有亮永远不会喜欢她。她以为不会失去的失去了,以为不会得到的却得到了,这一失一得耗尽了她全身的力气。孙频笔下的人物都走不出来,每一次挣扎都走向更糟,直到最后发现自己要摆脱的记忆已经成为绿色的皮肤和身体融为一体,不要它命也就不能要了。
三、“罚”与孙频的叙事耐心
冯一灯漫无目的地晃在大街上,希冀从老乞丐那里得到一点父亲般的慈祥,温有亮看出来这是个“一无所有连爱都没有”的女人,这样的人是他的目标,可惜的是她还有一点自尊。当她的身体被反复撞击并在被轮奸后醒来,正中温有亮下怀:人只要不想死,就好办了。他摧毁了她所有的道德和尊严,让她知道她的坚持是徒劳:“就算真去坐了台做了鸡那也是名正言顺的交易,毕竟是收钱的,也算不得屈辱。”他把她打到底层的底层,她失去了仅有的自尊,但他给她栖身之所,甚至一个男人的温存,她被这种恩赐吓坏了,于是越发低下去、低下去。他毁掉了她作为一个人最后的尊严,又给她从未尝过的温暖,她像一个生满冻疮的人在已麻木的时候进入一个温暖的房间,这点温暖让她全身剧痛:原来人是可以这么做的,原来自己是可以被宠爱的,她便再也回不去了。温有亮从开始就看透了她,他知道是什么力量阻止冯一灯走进按摩院,于是帮她毁掉它,然后他从天而降。他毁掉她又重建了她,便成为她的神。然后他用熬鹰的方式驯化她,直到把她折腾得筋疲力尽颜面尽失,像狗一样跪在他脚下:“你想怎样做都可以,只要你还愿意要我。”
《同体》再一次显示了孙频的叙事耐心,她十分沉得住气来讲一个故事,解开一环,又系上一个结,如此往复,牢牢地控制着叙事的节奏。在愈发商业化的写作环境里,在“80后”作家中,能沉得住气进行有耐心地叙事是一种可贵的品质,她花费大量的笔墨描写人物的心理:贫穷的记忆如何在她身上打下耻辱的烙印,如何对父亲因爱生恨,令她彻夜难眠的耻辱如何一点点撕掉自尊,如何跌跌撞撞遍体鳞伤逐渐失去挣扎的力气,她都描写得入木三分。她一点也不着急,能沉得住气把事情闹大,也能沉得住气不给人物施加廉价的同情,她不疾不徐写出冯一灯挣扎着自我救赎的过程:尽自己最大的努力,遭遇常人无法想象的厄运,向乞丐寻求温暖,对仇人感恩戴德……孙频叙事的认真和耐心使她的小说超越了世俗的是非观,打开了另外一种格局。“写作一旦为俗常道德所累,被是非之心所左右,其精神格局势必显得狭小、局促”,她用看似狠毒的文字让你知道尊重一个人物的命运是最大的慈悲。
孙频叙事的耐心还在于她的洞彻,她了解自己也了解写作,她尊重自己的阅历,不勉强写自己不能写的东西,在众多材料和故事中,她只选择自己感兴趣的;她将小说还给了语言,特别讲究遣词造句,用文字的考究展示写作的风度,用讲故事的方式体现自己对生活的理解,让读者体会到语言的力量和叙述的魅力。
文字特别好的人有时容易陷入一个小格局,就像吴俊评价王安忆:“太精、太细、太密,过度专注于细部的到位。”《同体》能看到孙频的一种努力,她在努力突破文字精细造成的格局,避免因为文字过于精细而作茧自缚。这也造成了《同体》中一些地方略显粗糙,但这种粗糙显然应该放在青年作家上下求索的视角下进行解读。
孙频的小说让人想起一首诗:“天空太大了/我只选择头顶的一小片/河流太多了/我只选择故乡无名的那条/茫茫人海里/我只选择一个叫阿争伍斤的男人/做我的父亲/一个叫车尔拉姆的女人/做我的母亲/无论走在哪里/我只背靠一座/叫斯布炯的神山/我怀里/只揣着一个叫果流的村庄。”(鲁若迪基:《选择》)在越来越商业化的写作环境里,一个在文字上特别有才华的人,能够进行特别有耐心的叙事,是值得期待的;在越来越焦虑的社会环境里,一个心里有家乡的人,能够进行有所为有所不为的写作,是充满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