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拾荒者”看哥斯达黎加的生态危机
——评生态小说《瞭望大海的乌妮卡》
2018-07-13孟夏韵外交学院北京100032
⊙孟夏韵[外交学院, 北京 100032]
费尔南多·孔特雷拉斯·卡斯特罗(Fernando Contreras Castro)1963年出生于哥斯达黎加阿拉胡埃拉省,是哥斯达黎加国家文学新经典作家,现在哥斯达黎加大学任教。
孔特雷拉斯创造了哥斯达黎加文学的一种新叙述方式,摒弃了传统文学的宏大叙事,着眼于小人物小事件,并突破了20世纪40年代风俗派和60年代都市作家的一贯风格,与作家阿娜克里斯蒂娜· 罗西(Anacristina Rossi)、鲁道夫·阿里亚斯·福尔摩索(Rodolfo Arias Formoso)、塔蒂亚娜·洛博(Tatiana Lobo)和安娜·伊斯塔路(Ana Istarú)并称为哥斯达黎加文学“祛魅的一代”。孔特雷拉斯分别于1995年和2000年凭借小说《佩奥尔家族》(LosPeor, 1995)和《黑暗中的温暖空间》(El tibio recinto de la oscuridad, 2000)两次获得哥斯达黎加最高文学奖项——国家文学奖。
孔特雷拉斯擅于书写社会底层人士和边缘人物的日常生活,透过他们的内心世界展现这一被主流社会忽视的群体的困苦与窘境,以及他们在绝境中求生的本能和乐观向上的积极心态。如《瞭望大海的乌妮卡》(Única mirando al mar, 1993)中的拾荒者,《佩奥尔家族》中的僧侣、妓女、异装癖者和先天畸形少年,《黑暗中的温暖空间》的孤寡老人等,他们都是最不受社会待见和被忽视被遗弃的人群,而孔特雷拉斯却细致入微地观察并真实记录描写了他们在现代社会生活下的种种心理状态,深入人物内心,探索人物的精神世界,讲述了不同于寻常文学恢宏主题的小人物的普通故事,挖掘那些隐藏在城市酒吧、市井街道乃至收容所、贫民窟和垃圾堆中底层百姓的卑微生活,从而发现这些特殊人群之间存在深厚的友情、亲情与爱情,发现他们面对艰难生活的知足常乐、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孔特雷拉斯在用纸笔书写这些边缘群体寻常故事的同时,也试图唤醒社会对于边缘人群的重新认识,给予他们更多观照和关怀。
1995年孔特雷拉斯发表了小说《瞭望大海的乌妮卡》。作品描述了哥斯达黎加原本美丽的“蓝河”地区因为受到城市工业化发展的影响,废弃物日益堆积而最终变成最大的垃圾场,造成严重的环境污染。小说反映了哥斯达黎加20世纪90年代社会消费主义、重商主义风气盛行,注重经济科技发展而忽视了环境保护和维护,忽视了完善社会制度和人民福利待遇等相关问题,从而造成自然生态恶化和社会生态腐化的双重危机:城市环境被治理欠妥的垃圾掩盖,社会贫富差距日益显著,两极分化现象加剧,弱势群体生活困苦,基本人权得不到保障。小说以社会边缘人群——垃圾堆拾荒者的生活为蓝本,描绘了社会经济发展不均衡的体制下社会底层人士的艰辛生活,他们遭社会遗弃和唾弃,为人类破坏环境行为收拾残局,却得不到任何好处和保障,为求基本生存他们多次上诉政府寻求帮助却屡遭歧视和侮辱。政府则软弱无能,不仅在垃圾治理和解决人民基本生活问题上空头许诺、办事拖拉,在社会经济发展上更是依仗强国,将很多国家大型工程承包给外资公司,无论从治国还是理政层面都无法做到公平公正和敢作敢为。
如果将小说的叙事分为两条线索和三个空间,那么可以划分成人情故事与环境故事两个主线;自然生态、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三个空间。它们穿插并行,一同展现了一个以垃圾堆为背景引出的整个哥斯达黎加的社会生态和人情世态。在这污水横流、腥臭漫天的“垃圾场”地区,聚居着大批贫困人群,除了城市流浪汉和流离失所的百姓,他们之中也有受社会体制变革影响,从各行各业被迫离职、落入失业无业状态的人们,这些人走投无路被逼无奈以拾荒为生。他们没有政府的社会保障,却是一群有理想、有人情味和同情心的人。小说第一条线索便是以这群拾荒者为中心展开的人情故事。
从教师行业沦落街头拾荒的女主人公乌妮卡,面对生活突如其来的变故和艰辛的拾荒生活,依然能够保持乐观心态和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她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帮助了很多无家可归、颠沛流离的人们。她救助了轻生青年蒙多尔佛,收养了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弃婴巴坎为养子,并与周围的邻里融洽相处。她的乐观豁达影响了周围很多人,这种良性情绪也在拾荒者群体中蔓延开来,互帮互助、舒心愉悦的处事态度也逐渐成为他们生活的准绳。蒙多尔佛原本是怀有理想、心高气傲的图书管理员,在一场失业大潮中也被卷向绝望和轻生的边缘,从看不起拾荒工作到逐渐适应并喜欢上拾荒群体的过程中,蒙多尔佛也经历了成长的蜕变,认识到人情世态的重要性。在日夜相伴、相互鼓励的日子中,他摘掉了有色眼镜,摆脱一切物质世俗的困扰,与乌妮卡在这贫困的绝境中产生了纯美的爱情。而乌妮卡收养的弃婴巴坎也将她和蒙多尔佛视作生身父母,接受他们无微不至的关怀,设身处地地为他们分担忧愁,甚至参与“父母”上诉政府声讨权利的斗争中。在相濡以沫的日子里,三人之间萌生了一种坚如磐石的亲情,所以当巴坎不幸被政府策划的阴谋袭击病倒时,乌妮卡和蒙多尔佛四处寻医,为巴坎的伤情奔波劳碌,但巴坎最终还是离开人世,他们犹如失去亲生骨肉般痛不欲生。小说除了描绘乌妮卡和蒙多尔佛两人的爱情、与巴坎的亲情以外,还描绘了拾荒者群体之间的友情。当单身母亲丢了儿子号啕大哭时,整个垃圾社区拾荒群体前来安慰并出谋划策;每每来了新的拾荒者,人们都热情地问候帮其安家;当巴坎过生日时,人们前来庆祝;当他病重时,人们奔走相告;当蒙多尔佛上诉政府为拾荒者声讨权利之时,人们团结一致、献计献策,虽然受到武力攻击,人们仍众志成城,团结作战。虽然面对自然、社会生态恶化的严重问题,拾荒者群体中依然不断涌现出珍贵的爱情、亲情和友情。
伴随全书人情故事为主线的同时还有一条环境故事的副线。这条线索自始至终贯穿全书。小说开头便对“蓝河”地区自然环境进行描绘,城市发展造成垃圾堆积和无效处置的“露天垃圾山”严重影响了人们的生存环境和身体健康。过度消费带来的与日俱增的垃圾堆砌,河水因垃圾泛起泡沫变成蓝色,整个城市臭气熏天。而这样的环境对人们的身心健康也带来严重损害,拾荒者中大多数人都因接触细菌和差强人意的卫生条件患有哮喘病和呼吸道疾病,人们因为无法处置的垃圾而心情不快,很多居民反对在自己小区建设垃圾场,避免遭受情绪上的负面影响。即便人为远离污染源,城市居民依然生活在被污染的空气、水和各种化学药剂、毒物中。所以小说围绕的中心问题就是如何解决垃圾处置问题,可见只有人们的生活受到环境影响才开始提出解决对策,但政府行动力欠缺、执行力较弱,空头承诺和拖拉的办事作风导致环境治理问题搁浅。由此引发各层各级的种种冲突,居民与政府之间,居民与拾荒者之间以及拾荒者与政府之间的矛盾冲突等。小说主人公自始至终都在进行着环境控诉,一直到故事结束这一控诉都没得到妥善解决。政府草率地以关闭垃圾场收尾,并未给自然环境和拾荒者交代清晰明了的生存出路,让人深感忧伤和无奈,不仅感慨自然环境成为发展的最大受害者,也为拾荒者走投无路的生存境地心生怜悯和同情。
小说又从自然生态、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三个空间向读者展示了20世纪90年代哥斯达黎加面临的整体生态危机。1973年哥斯达黎加蓝河垃圾场项目正式启动运营,每天接受来自十多个城市管辖区的垃圾上千吨,这一本应作为垃圾填埋的项目计划并未得到妥善实施,政府没有填埋处理掉生活废物,变成了不受控制和缺乏处置的露天垃圾山,还引来秃鹫、老鼠、苍蝇、蚊虫等滋生于垃圾丛的有害生物,破坏了周边植被的生长,严重影响了自然生态环境和人类居住环境。小说透过拾荒者的经历描绘了蓝河垃圾场二十多年来的演变过程,从最初的纯净自然变成废物堆砌的污秽之地,从人们向往的自然天堂变成受政府居民唾弃的人间地狱,这一变化展露了哥斯达黎加几十年自然生态逐渐恶化的全过程;而与自然生态空间并行的是对社会生态和人类精神生态空间的探索。小说描绘的是一群处在社会边缘的拾荒群体,他们在穷困潦倒之时饱尝世态炎凉和人情冷暖,受人歧视、排挤和侮辱,小说描绘的拾荒者是作品塑造的正面人物形象,而与之对应的则是欺压、诽谤、污蔑拾荒者的反面人物形象,这些形象中有神父、政客、医生和富人等各类群体:神父嫌弃拾荒者弄脏座椅,呵斥他们找到正经工作再来弥撒;政客从来不把拾荒群体的权利诉求当作正事,带有偏见地将他们看作小偷强盗武力攻击;医生将前来就诊求医的拾荒者拒之门外,不给看病;居民区的富人更是冷眼对待这群衣衫褴褛的流浪者,生怕财物被他们洗劫……从对待拾荒者的态度便可看到一个社会的人情百态,更不论社会其他层面的人情关系:政客与外商的勾结、政府内部的腐败以及各群体为争夺利益不惜伤害自然的做法。小说在展示拾荒者可悲生活的同时给读者呈现了一幅哥斯达黎加社会生态的图景画面。伴随着社会生态的方方面面,我们又从中窥视到这种生态危机下人们的精神面貌,此为小说在精神生态空间的展示。它分为两种精神状态,一种是以正面人物拾荒者为代表的积极乐观的精神面貌,一种是以反面人物政客、商人等为代表的冷漠无情、见利忘义的异化精神面貌。前者虽身处逆境,却没有自暴自弃、逆来顺受,反倒建立起自己的小世界,从中寻找乐趣,栽培花草、创建垃圾丛中的种植园,邻里互助、友爱生活,反映了底层人士面对苦难生活仍然积极向上、乐观豁达的生活态度。而后者虽位高权重、养尊处优,生活得顺风顺水,却丝毫不体察百姓,不考虑自然,不在欲望面前适可而止,不为人民百姓的生活谋取福祉,反而倒行逆施,在该有的政策决策上软弱无能、拖沓低效,展现了一幅贪婪而卑劣的资本家形象。这两种形象的相互补充,构成了小说对人物精神生态的全面反映与描摹。
《瞭望大海的乌妮卡》在短短一百页的叙述中向读者呈现了哥斯达黎加自然、社会和人类精神的生态全景,通过社会不同阶层人士的集体发声,让读者从不同角度了解到国家各个层面的生态危机。小说通俗易懂,尤其擅用当地口语和街头行话,这就符合了小说叙述主体拾荒者的身份。通过阅读,也让人们重新重视起这个一度被忽视被排挤的社会人群。除此以外,作者在叙述拾荒者苦难艰辛生活的过程中,不时地使用黑色幽默和喜剧笔调,以此彰显拾荒者乐观的生活态度,也反映了拉美人民面对苦难生活的达观心态。
小说的发表引起了哥斯达黎加国内的轰动,唤起了国民的生态环保意识。其中所反映的环境污染的现实问题,在哥斯达黎加现实社会中再次引起民众的关注,并将环境污染问题提交最高法院裁决,向政府施压,最终解决了类似“蓝河垃圾场”的环境污染问题。“如今,占地47公顷的蓝河填埋场已经成为环境救助和哥斯达黎加最现代化的卫生填埋场的典范。”①从这个意义上看,《瞭望大海的乌妮卡》作为文学作品无形中督促社会对环境污染实施拯救措施,对现代社会发挥现实功效,具有很大的生态现实价值。
① Rojas Pérez,Walter.Flujoy reflujo en Río Azul(Análisis ecocrítico de Única mirando al mar),San José,C.R.200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