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癫狂者》:当代社会的狂人呐喊
2018-07-13刘东方王文林聊城大学文学院山东聊城252000
⊙刘东方 王文林[聊城大学文学院, 山东 聊城 252000]
进入21世纪以后,我国涌现出“程婧波、陈茜、夏笳、迟卉、钱莉芳、陈奕潞、李恬、郝景芳等新锐女作家”。其中,郝景芳的创作实绩尤为突出。她凭借科幻小说《北京折叠》,摘得2016年雨果奖“最佳中篇小说奖”的桂冠,成为继刘慈欣之后第二位斩获“雨果奖”的中国作家。
郝景芳的科幻小说《北京折叠》《癫狂者》及《雕塑》中所描写的境况都有与之相似的具体现实与历史语境,但并不囿于现实书写的禁锢,而是超越现实世界对于作家想象力的束缚,并在科幻小说领域中展开天马行空的想象,为受众构建迥异于现实的未来空间,一个“半陌生化”的艺术世界。而《癫狂者》是郝景芳继《北京折叠》后另一部引人深思的作品,作者在小说中塑造了一个富有争议的人物形象“癫狂者”,并通过其言语行为及内心活动审视虚拟世界中存在的人性冷漠、钱权至上、娱乐至死等社会问题,映射现实世界中的种种现象,体现了郝景芳用“虚拟空间关照现实”的创作理念。
一
有评论者将郝景芳的科幻小说定义为具有现实主义风格的科幻小说。郝景芳也在《去远方》短篇小说集的前言中阐明其“是一种介于二者之间更模糊的文学形式”:“它关心现实空间,去表达虚拟空间。……它所关心的并不是虚拟世界中的强弱胜败,而是以某种不同于现实的形式探索显示的某种可能。”从郝景芳的创作理念中,可以看出她提倡利用不脱离实际的想象力建构一个 “未来世界”,但在这个世界中所描写的问题却是现实社会热点问题的镜像映射,这就不难理解受众为何在《北京折叠》的“翻转空间”中看到了教育资源分布不均、阶级固化、人性冷漠等社会问题的存在了。在2012年星云奖的论坛上,陈楸帆就提出了:“科幻在当下,是最大的现实主义。科幻用开放性的现实主义,为想象力提供了一个窗口,去书写主流文学中没有书写的现实。”科幻作家韩松后将此创作理念提炼成“科幻现实主义”,并指出其是高于“乌托邦”“赛博朋克”等亚文类的。郝景芳可以说是此创作理念的积极践行者,她的《癫狂者》与《北京折叠》同样具有“科幻现实主义”的风格。
《癫狂者》将时间设置于当下社会,充满着灯红酒绿、娱乐至上的城市生活。文本人物的选定则聚焦于刚刚步入社会的知识分子,多数人物形象的塑造都是现实社会中所培养出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而主人公“癫狂者”则是这个圈子中格格不入的“怪物”,他抗拒现实生活中一切看似美好的“光环”,试图挣脱被操控的命运。郝景芳通过对“癫狂者”的塑造,映射出当代年轻人身处多元文化与多元诱惑下的迷惘甚至是恐惧,他们无法适应人文情怀发展滞后,经济却超速发展的社会。在这样的大环境中,大多数人选择在“金钱至上”的旋涡中沉迷,而“癫狂者”则背离当下社会的生存规则,反其道而行之,最终却难逃被淹没于虚假世界的命运。从“癫狂者毁灭”的结局可以看出郝景芳对于当下现实的观照,对于新一代年轻人的生存意义的思考,当我们的文化充满了感官刺激与游戏、钱权成为衡量人价值准则的时候,新生代的年轻人应该选择何种方式去面对,这是“癫狂者”的命运给予现代人的思考。除了指出当下社会年轻人的价值选择问题,作家还针对性地描写了近几年“股市”“楼市”的发展走势不稳定的热点问题,“整个大盘都是疯涨。他买的好股坏股,不管哪一批,不管哪个板块,都在涨,大盘比年初点位几乎高了一倍”,以及“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他的公寓价格翻了两倍,而且还在疯涨”。这些细节的书写都是根植于现实的,“炒楼”“炒股”在一定程度上使部分国人一夜暴富,而楼市、股市所谓的大好走势不过是一场泡沫般的“视觉假象”。郝景芳以批判性的视角重新审视当代人的“国民性”,而鲁迅小说中的“看客”在郝景芳的文本中也并没有消失,癫狂者处于崩溃的边缘对着围观者大喊:“你们是看戏的吗?还是你们只是演戏的?”人们只是笑过之后一哄而散,无人关心癫狂者的命运。人心的功利与冷漠在郝景芳构建的世界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同时这也是当今现实生活的真实写照。作者在结尾处描写整座城市都在融化,下水道中的老鼠与有钱人是最先得到消息的,癫狂者就像20世纪初期妄想打破“铁屋子”的狂人一般,疯狂地呐喊,试图叫醒身处“铁屋子”的民众,而人们却只将其视为“疯狂之人”,从这位“觉醒者”的尸体上跨过。郝景芳笔下的城市,除了夹杂着象征人类欲望的“黑洞”与暗示着人类文明垮塌的“会融化的地下管道”,都可以看出是作者刻意构建的与当下现实社会中所存在现象的镜像对照。“科幻现实主义”为作者打开了一个另类窗口,她不囿于现实的禁锢,超越当下社会对于想象力的束缚,在科幻小说中构建一个虚拟的世界,将受众引入一个“半陌生化”的文本世界,彰显了“科幻现实主义”小说的魅力。
二
“癫狂”作为病理学意义上的词汇最早出现于《黄帝内经·灵柩》中,解释为因阴阳失调而引发的闷闷不乐、神经错乱等症状,而“狂”在宋代《词源》一书中,则被赋予了非病理性的“狂放不羁”之意。在古代文学史上,最负盛名的“癫狂者”当属竹林七贤,他们出于对司马氏政权的不满,试图以“癫狂”的姿态冲破世俗的牢笼。他们是那个时代的觉醒者,用被他人视为“疯狂”的行为与言语表达自己的愤懑,在文学世界中挣脱伦理的束缚,对现实社会秩序发起挑战。在一定意义上,“癫狂”是被主流文化所压迫而形成的一种反常的行为抑或是情绪,与主流文化与文学相对立。新文化运动时期,受到西方现代心理学等思潮影响,新文学又重新对“癫狂”进行了阐释,鲁迅的《狂人日记》为“狂人”设定了新的意义与担当,开创了现代文学史中“癫狂者”的形象。癫狂者“狂人”凭借异于常人的理性思考,表达着与“吃人世界”的对抗与焦虑。而在当代文学中,郝景芳的《癫狂者》则是书写处于21世纪的“狂人”对于社会极速发展转型中所出现的“焦点问题”产生的质疑,并采取了“癫狂”的行动与之抗衡。
郝景芳笔下的“癫狂者”可以说是在当代主流评价标准中的“高富帅”,同时又是名校研究生,运动技能满分的“全能青年”。他像当代社会中很多年轻人一样热爱文艺与自由,但他善于思考的品质却让他在觥筹交错之间保持着一份难得的清醒。他恐惧电影《楚门的世界》里的剧情发生于自身,开始怀疑自己的人生是否也如同“楚门”一样,一切美好只是设计好的剧情,而自己却浑然不知。他开始颓唐,甚至放弃自我,试图摆脱被操作的人生。作为当代的“癫狂者”,他首先与自己的身份决裂,离开优渥的家庭,挣脱父母为其编织的“中国式关系网络”,尝试独立生活。他断绝与朋友的联系,与颓唐做伴,反思自己“风调雨顺”的人生。他随意购买的股票与房产却在“经济的浪潮”中收获颇丰。在并不都是人人祥和富足的社会中,癫狂者质疑这份独属于他的幸运,并采取更加激烈的反抗行为,排斥社会给予他的“精英标签”。他抗拒被朋友们羡慕的财富与权力,厌恶因物欲与性欲而产生的男女之情,癫狂者对这个以钱权双赢为评价标准的世界,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呐喊。郝景芳在《癫狂者》中所构建的社会同样是一个“吃人的世界”,它用最世俗的标准去衡量人的价值,用最糜烂的生活方式蚕食人的灵魂,仿佛是影射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充满着感官刺激、欲望与游戏,而绝大多数人却浑然无知,盲目而麻木地活着,无视人类真正存在的意义。主人公的思考与反抗最终以格格不入的身份被这个假象社会所遗弃,他是新世纪的“狂人”,同样面对着两种命运,要么坚持自我发出清醒的“呐喊”,不与这个充斥着扭曲价值观的世界握手言和,要么返回原先的生活,遵守此社会的生存规则,重复着“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补矣”的命运。然而当代的“癫狂者”却怀揣着人类总会觉醒的希冀,再一次尝试叫醒身处“假象社会”的人类,得到的却仍是鄙夷与冷漠,最终走向自我毁灭。可以看出,郝景芳的“癫狂者”是对鲁迅“狂人”的致敬,以“癫狂”譬喻国民性的残缺。鲁迅在满目疮痍的贫弱子民的可怜灵魂中探索着构建健全人格的可能性,而郝景芳则在这个“娱乐至死”“欲望膨胀”的时代中试图叫醒丧失自我的当代人,思考自我存在的价值,二人的文本中都包含着“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的复杂情感。
三
叙事作品中的叙事者可以分为可靠叙事者与不可靠叙事者,在中国古代的文学作品中,可靠叙事者处于文本叙事的主流地位,它们一般以全知全能的面貌出现,灵活性强,随意穿梭于文本之间,在既定话语框架中对人物形象进行描写与评论。布斯提出:“可靠叙述者指的是当叙述者在讲述或行动时,与作品的思想规范相吻合,不可靠的叙述者则并不如此……这些叙述者装作似乎他们一直遵循作品的思想规范来讲述,但他们实际上并非如此。”文本中“不可靠的叙述者”之所以不可靠,是作家有意而为之的一种创作行为,他们选定一个在人格、性情、思想与常人相比有明显缺失和不同的“叙事者”的视角进行叙述。“不可靠叙事者”的混乱、自我怀疑与颠覆主流价值观的行为增加了文本的“不可信性”,为文本颠覆性认知发挥助力,使所谓的“真实”与觉醒者揭示的“真相”充满张力。鲁迅《狂人日记》中的狂人就是一个“不可靠的叙事者”,在世俗世界中他被定义为病理性的癫狂,却看清与揭示了五千多年吃人社会的真实面目,受众在他的“疯言疯语”中寻找自己的判断标准,增加了文本的张力。同样,郝景芳也在自己架构的“楚门世界”中,设置了一个“不可靠的叙事者”,以癫狂者“他”为叙事视角,与《狂人日记》中的“我”产生了同样的叙事作用。他反抗着当代价值观下所定义的“幸福人生”,反思人类真正的存在价值。癫狂者对于钱权的厌恶、功利性爱情的排斥在受众面前以一种“不可靠的视角”呈现,作者并没有强加于受众以何种价值观去看待“癫狂者”的“疯言疯语”,而是将这种颠覆主流认知的“狂人观念”放置于癫狂者的自我怀疑与自我毁灭之中,受众跟随着癫狂者的心理变化及“不可靠的叙事视角”产生对于文本中所涉及问题的深刻思考。
“不可靠叙事视角”隐含着作者启蒙式的批判眼光,在狂人抑或是癫狂者丰富的内心活动中充斥着作者自身的价值判断,他们将“癫狂者”视为时代中的“觉醒者”,试图发出对于社会反思后的诘问。就如同契诃夫所说:“知识阶级,偶尔遭受一两次痛苦,会觉得这个刺激过于强烈,便会大叫起来;可是广大的群众,无时无刻不受痛苦的压迫,感觉便麻木了……于是只能看见沉默的人们……他们到了太痛苦的时候,反而只吹一声口哨。”郝景芳正是以女性作家独有的敏感与真诚去感受时代的变化,在多元文化与多元诱惑的浸染中,清醒地看到了当今大众新生的“国民性弱点”,人们在物欲中沉迷,享受游戏人间的快感,在“娱乐至死”的大时代中丧失了人性中的美与真,遗忘了追寻“人存在的真正价值”,而这种现状的可悲性并不亚于在鲁迅那个时代大众被封建制度所压迫而不自知的境地。《癫狂者》正是借助“不可靠者的叙事视角”审视当代社会中所存在的却被大众所忽略的弊病,以“癫狂之人”特有的跳跃思维与独特的价值观念揭示问题存在的根源,凭借着“不可靠之人”道出“可靠之人”难以言说的真理,反映了郝景芳这一代年轻作家对于社会问题的关注与思考。
四
自由意志是人类对于理解政治生活抑或者个体社会生活的重要概念,叔本华认为“无欲是人生最后的目的,他是一切美德和神圣性的最内在本质,也是从尘世得到的解脱”。可以看出其深刻的哲思对待“自由”采取消极之态度,得出生命的终结是获得自由的最终途径。在《癫狂者》中,癫狂者对于自由的渴求同样是剧烈而绝望的,但郝景芳并没有将这种自由意志在一开始就置于绝境,当癫狂者得出“乞丐的自由好于行尸走肉的优秀”的结论时,其自由意志在现实生活的压抑中得到解放。在郝景芳构建的世界中,娱乐产业高速发展,现代科技在给予人类便捷服务的同时也在绑架着人类。人类的意志被无形之手操控,大众生活与世俗文化满足了人类的感官欲望,但也蒙蔽了人的内心世界,人的主体意志越来越弱化。文本中象征着“欲望膨胀”的黑洞,具有隐喻性,是当今现实社会中人类存在问题的艺术性写照。科技的飞速发展推动着当代社会的车轮滚滚向前,却没有给当代人驻足思索的时间,人类最初对于远方自由的向往转变为对名利的追求,对色欲的渴望,在无意识中丧失了原始而珍贵的自由意志。郝景芳将对自由意志的追求放置于“癫狂人”的人物形象塑造中,“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和幽暗渺远的天,他相信那才是他的归宿”。癫狂人的哲思与呐喊包含着郝景芳对于现代社会的反思与担忧,她借助“狂人”之口阐释自由意志在人类现实生活中的泯灭,呼唤沉迷于私欲之虚妄的人类打破这社会固化的规则,期待一种全社会的精神解放。在狂人异于常人的行为言语中,受众看到了他的疯狂暴躁、他的敏感多疑,同时也看到了他强烈的自由意志在充斥着“现代畸形文明”的世界中绝望的挣扎。
科幻作家韩松在访谈中说道:“中国现实最大的一个问题,是荒谬感。比卡夫卡的小说还要荒谬。很多东西表面上十分正确、严肃,但恰恰是这样,它显得尤其荒谬,现实太科幻了,我们怎么写得过它?”这或许是作家对于现实社会的调侃之言,但笔者却看到了郝景芳在这片“荒谬”的现实土壤中,所做出的巨大努力。她从最初对于《北京折叠》中城市未来的模拟建构,再到《癫狂者》中对“癫狂者”的人物形象塑造,都是通过其丰富的想象力在这片现实的土壤中酝酿而成的产物。在郝景芳天马行空的想象中,她从未放弃对于现实社会的关照,用奇丽又不失真实的笔触书写下对于人类社会的关怀与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