谐之风铎之意 一腔儒韵话古今
——沈起凤先生与《谐铎》
2018-07-13王雪梅中国人民警察大学河北廊坊065000
⊙王雪梅[中国人民警察大学, 河北 廊坊 065000]
《谐铎》,沈起凤先生著。先生秉承笔记小说的创作特点,展谐趣文风,敲木铎警示,怀一腔儒韵,话古今人界灵界兽界冥界多少事。
一、沈起凤《谐铎》其人其文
或许起于惯有思维方式,见蛋需寻下蛋之鸡,阅读《谐铎》总想了解创作者起凤先生,透过作者管窥作品的意蕴。沈起凤先生,生于1741年,卒年因客亡他乡而不详,大约是1801年以后了。字桐葳,又作桐翙,别号薲渔,又号红心词客,苏州吴县人。作为乾隆时代的才子,曾经也年少轻狂过,“三吴妄男子耳,少小得狂名。第一读书成癖,第二爱花结习,余事谱新声”①。先生一生多才多艺,古文、诗词、戏曲等皆知名于当时,为清朝中叶著名戏曲家、小说家。
沈先生出身书香门第。其先祖是明朝的一位水利专家,祖父在乾隆四年中进士,父亲是吴江虞生,弟弟在乾隆四十八年乡试第一,五十二年成进士。也许正是这样的家庭氛围,耳濡目染,对其立志读书仕进和热爱文学创作等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沈起凤先生九岁应童子试,十四岁即进学为秀才,但直到二十八岁时才终于中了举。其后五次应会试,屡败屡战,屡战屡败。1778年,乾隆四十三年,先生第五次会试落第后,告别科举,绝意功名,从此开始了他漫长的游幕生涯。观先生的生平,恍如阅读蒲松龄先生的人生。也许正是相似的人生阅历,才积淀了相近的审美观、人生观、价值观,也才使许多阅者读者从《谐铎》中感知到《聊斋志异》的文风。
游幕期间,是先生戏曲、小说创作最丰富的一个时期。1791年,会试落第十三年后,《谐铎》刊刻成书。一经出版,便颇受时人称道。清人戴延年《抟沙录》称“《谐铎》一书,风行海内”②,吴梅指出“生平撰述,以《谐铎》一种,最播人口,几妇孺皆知矣”③。不仅是流传广度,《谐铎》问世后,历来都受到很高的评价。蒋瑞藻评说:“《谐铎》一书,《聊斋》以外,罕有匹者。”④韩廷辉于1815年在为俞国麟《蕉轩摭录》作序中就此评论道:“蒲松龄之《聊斋》,多谈狐鬼;沈起凤之《谐铎》,巧寓讽刺;袁子才之《子不语》,侈言福异。俱各抒所见,而自成一家言。”寥寥数语,凸显几部作品的独特性。近代诗人、小说理论家邱炜萲曾在其《客云庐小说话》中评价说:“《谐铎》能自存面目,未尝有意依傍《聊斋》,拾其一颦一笑。”各种评价中,对《谐铎》之于《聊斋》的异同,多数评论家给予了别样存在的读解。
二、满篇谐风铎意点要旨
先生之所以将小说集冠名为“谐铎”,据先生的弟弟沈清瑞所记,此题目出自兄弟二人间的一番对话。“斯亦晋人清谈,说宋儒妙理,真谐其口而铎其心者也。”⑤谐其口而铎其心,既是书名题旨,也是《谐铎》的艺术风格所致。
起凤先生所追求的谐趣,在朱光潜先生看来“是一种最原始的普遍的美感活动”,是“以游戏的态度,把人事和物态的丑拙鄙陋和乖讹当作一种有趣的意象去欣赏”⑥。正是人们对充满谐趣的精神活动和文学口味的喜爱及需要,才使沈起凤先生以这样的方式呈现作品。当然,明清时期,是我国民间艺术极为辉煌的时期。明代的谐谑文学蔚为大观,清代谐谑风气也十分盛行,既是明代流风余韵的积淀,又生发出新的力量。朱星瑶认为《谐铎》和《笑史》“谐而能铎,笑而同史,这比《谐史》之‘堪资谈笑’又进一步,非自谦语,是自负语,是有意地以虚论实,是清代对小说虚构性之认同的表征之一,也是文言小说发展新阶段的一个表现”⑦。
而至于具体“谐”的方式,先生于篇章中巧妙设计。比如戏剧化情节的设置。卷四《桃夭村》篇中,蒋生与商人马某的境遇富有“谐”性戏剧化特色。二人来到风景如画的桃夭村,恰逢该村招考青年男女。男子的标准是以文艺优劣定为次序,女子的标准是以面目定其高下。之后按次序为男女配对婚姻,以达到女貌男才效果。蒋生与马某欣然赴考。二人瞥见人群中有丑女“抹巾障袖,强作媚态”、佳人“玉蕊琼英,未能方喻”,均为佳人倾倒。蒋生自负文才,马某文章不通,但“钱神弄人,是非颠倒”,结果是马某行贿,名列榜首,蒋生反沦为榜末。谐性的是洞房之夜,蒋生撩起盖头,不是丑女而是佳人在眼前。原来丑女也行了贿,也名列榜首,与马某速配成功。马某苦心孤诣,弄巧成拙,最丑陋的女子成了他的妻子。谐谑意味就在这跌宕起伏的情节和巧之又巧的安排中产生了。再比如修辞手段的运用。卷三《镜戏》篇中主人公冯野鹤,自谓有肝胆的男子,与书生抚掌高谈、披肝沥胆,自负“吾虽不及常山公浑身是胆,然卧薪而尝者,亦有年矣”⑧。接着先生以频繁切换镜头呈现:妻狮吼大作,冯作谈笑自若状;听厨下碎釜声,冯犹勉强自持;听婢仆劝解,冯已色变;老妪奔告事急,冯渐离坐;妻大喝一声,冯脸色如土;妻飞一柞,冯胆碎滴沥。没有对比没有高度,先生以贯穿全篇的强烈的夸张手法和前后的对比完成了对一个“始大如卵,继小如芥”的形象的塑造,将冯生这类惧内的丈夫形象写得活灵活现。
但无论先生令作品的故事情节如何谐性,不变的是每一章每一篇的“铎”之意。先生为什么如此执着于“铎”呢?想来应该与先生是“教书先生”有关。游幕岁月中,先生有许多时光是与教书育人紧密相连的。曾设席教馆,又担任过县学训导,王昶称沈起凤“青矜满座,学授淹中”。沈起凤“自以为广文先生有司铎之职”,所以,他会在卷五《恶饯》篇中评论“天之所福,慈孝为先”⑨;会在《巾帼幕宾》直言“名士作文,亦有时拾人牙慧”⑩;会在《村姬毒舌》评论“黄口金多,乌纱势横,古今多少男子,缘此催磨傲骨”[10]。《聊斋志异》“异史氏曰”取的是史家的“断”语,而起凤的“铎”语用的则是良师的“教”言。先生在戏笑言谈中予人以警醒、启迪与教育,强烈的教育意识贯穿于全书。
三、一腔儒韵话古今的《谐铎》
谐也好,铎也罢,全书字里行间折射着先生的一腔儒韵。后辈阅读《谐铎》,有人读出先生的儒腔,有人悟到先生的佛性。细审之,先生的嬉笑怒骂皆为儒,这也许是华夏民族的精神世界里,本身儒、释、道难以彻底划线分离使然。之所以说先生是一腔儒韵,因为无论命运如何对待他,他都以积极的态度关注人生、参与社会。科举不进,先生既没有像“范进”过分执着,也没有心灰意冷、厌世逃避,而是选择了另一条人生路:“予半生福泽,被轻薄业折尽。”[11]卷四有四篇,题为《侠妓教忠》《雏伶尽孝》《丐妇殉节》《营卒守义》,这是最底层的社会小人物对儒家倡导的忠、孝、节、义的生动诠释和全力守护。教人尽忠是青楼侠妓;一心尽孝的是年仅十二的雏妓;为夫报仇、守贞殉节的是丐妇;不嫌弃贫穷老丑未婚妻的义士是旧年的营卒。借由这些小人物对儒家纲常伦理的体认与贯彻,我们可以窥探一丝先生内心深处保有的习惯的以儒学发展的角度与视野观照社会。一百多篇文章中,先生主要围绕“科举”“道德”“婚姻”“讼狱”等题材写作,与社会现实息息相关。陈文新评价说:“小说的旨意通常都很严肃、方正。”[12]所以,马惠概括《谐铎》“本恻怛慈悲之念,为嬉笑怒骂之文;借蛇神牛鬼之谈,寄警觉提撕之慨”[13]。这种与生俱来的社会责任意识,这种舍我其谁的强烈自觉,映照了先生终究是位儒家知识分子。
或许是先生在《谐铎》中构筑了一个全息性的世界,从而使作品呈现出别样的现代性。刘颖慧指出《谐铎》“打破了人与非人的界限、打破了生与死的界限、打破了时间与空间的局限”[14],作品在荒诞中揭示出人生百态、社会百态。《谐铎》卷一开篇就是一篇狐与人共处的《狐媚》;卷七有生与死无界的《鬼妇持家》;卷十一有穿越了时空《扫帚村钝秀才》。这个无所不包的审美世界,涌动着别样的艺术情趣。
上述所有,在历代读者心中留痕留印。掩卷而思,令我怦然心动的是先生在《谐铎》中表现出的超越时代的纯然的赤子之情。先生在《谐铎》的最后一篇《天府贤书》中,郑重地向世人介绍自己生命中的另一半:“张灵,字湘人,年十八归予。”这在那个时代是何等庄重!由此感知先生是何等尊重女性!先生认为世界应该对男女持同一尺度,先生在《大士慈航》中发出这样的声音:“士子守身,一如妇人守节。立志不坚,稍一蹉跌,堕入墨池,西江水不能涤也。慎之!慎之!”[15]先生对待千百年来的“贞洁观”,借《节母死时箴》的节母说出“倘不幸青年居寡,自量可守则守之,否则上告尊长,竟行改醮,亦是大方便事”[16]。
先生的这份情怀不仅投射在女性身上,也以极为可爱的表达映照在诸物诸事上。先生在《捣鬼夫人》中感慨:“草种宜男,花攀及第,非闺中连环妙计,恐终作弹琴看鬓影人耳!何物痴儿,有此奇福!”先生的价值观里,“由中而发”何其重要!所以《鲛奴》中因为鲛人“我辈笑啼,由中而发”,才有晶莹剔透的珍珠泪;先生在《鄙夫训世》中痛斥世人“富辄呼翁,穷必称鬼”。性情中人的先生!从未走远的先生!
①⑤⑧⑨⑩[11][12][14][16][17] 沈起凤:《谐铎》,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143页,第42页,第65页,第108页,第134页,第189页,第194页,第186页,第137页,第184页。
② 朱一玄:《明清小说资料选编(下册)》,齐鲁书社1989年版,第1247页。
③ 吴梅:《吴梅戏曲论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1983年版,第58页。
④ 蒋瑞藻:《小说考证》,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185页。
⑥ 朱光潜:《诗论》(第3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第29页。
⑦ 朱星瑶:《文言小说“谐”与“笑 ”解》,《学习与探索》2012年第2期,第141-143页。
[13] 朱文新:《文言小说审美发展史》, 武汉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590页。
[15] 沈起凤著、刘颖慧注:《谐铎》,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