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爱情与自然保护双重斗争的生态文本——评阿娜克里斯蒂娜· 罗西的《甘多卡的女疯子》

⊙孟夏韵［外交学院， 北京 100032］

出生于1952年的哥斯达黎加女作家阿娜克里斯蒂娜· 罗西（Anacristina Rossi）是擅于打破传统文学范式的新一代女作家。她曾在家乡学习戏剧和舞蹈，之后前往欧洲求学，在巴黎高级翻译学院获得大学文凭，并在荷兰海牙社会研究学院获得妇女研究和发展的硕士学位。现今，罗西不仅是哥斯达黎加大学教授，还是各种环境问题的专栏作家和社会活动家，长期致力于新闻行业并积极参与各种保护生态环境和印第安妇女权利的工作。她的作品被翻译成意大利文、法文和英文，杂文故事被收录法国、西班牙、美国及中美洲国家的文学选集和杂志。

1985年阿娜克里斯蒂娜·罗西凭借小说《深夜玛利亚》（María la noche）荣获哥斯达黎加国家小说奖，作品标志着哥斯达黎加文学风向转变的世纪之交。2002年罗西获得安克拉文学奖（Premio Ancora de Literatura），并凭借小说《蓝调利蒙》（Limon Blues）荣获阿基莱奥·埃切瓦里亚全国小说奖（Premio Nacional de Novela Aquileo Echeverría）。2004年智利政府向她颁发巴勃罗·聂鲁达诞生总统奖章（Medalla Presidencial del Nacimiento de Pablo Neruda），同年，美洲之家授予其何塞·玛利亚·阿格达斯拉丁美洲叙事奖（Premio Latinoamericano de Narrativa José María Arguedas）。罗西的作品常常带有一种挑衅性的禁忌主义叙事风格，通过谴责和批判，毫不掩饰地揭露社会的种种重大问题，如环境污染、种族歧视、妇女权利与社会地位低下等；在创作风格上罗西深受弗吉尼亚·伍尔夫、亨利·米勒、胡里奥·科塔萨尔和玛格丽特·杜拉斯等作家的影响，惯用简单明了的现实主义风格，多描写社会边缘人士，描写人们的日常生活，作品充满了社会正义以及爱情、亲情交织的人间情感。

小说《甘多卡的女疯子》（La loca de Gandoca， 1992）讲述了女主人公达涅拉声讨当地政府因接受外国投资者在哥斯达黎加大西洋沿岸的利蒙省“甘多卡·曼萨尼约野生动物保护区”发展旅游业而破坏当地生态系统的故事。主人公多次向政府相关部门上访未果，反而被侮辱甚至冠以“女疯子”的恶名，她遭遇冷眼、诋毁与排斥，甚至被曾经的朋友屡屡劝归，试图说服她顺从政府的安排和指令，但她不气馁，在推动环境保护事业的道路上长期与反对势力进行斗争。小说真实地反映了外国资本跨国公司在哥斯达黎加投资建厂、谋取利益而破坏自然的种种恶行，揭露了当地政府买官卖官、内外勾结、钱权交易的腐败行为，展现了民众生态保护意识薄弱、人性贪婪、精神异化等诸多问题。并透过当地黑人、印第安人与白人富人的相处，展示了拉丁美洲“混杂文化”的图景，向读者呈现了“具有混杂文化特征的哥斯达黎加人的当代日常生活”①，并推崇印第安人崇敬和保护自然的理念，向其他民族传递应借鉴和学习其理念的信息。

作品展现了由于人类行为的破坏、剥削和掠夺自然资源造成的多种维度下反射到人类自身的深层危机。女主人公达涅拉与那些企图在哥斯达黎加发展旅游的外国商业资本周旋博弈，她深知后者的投资行为是以牺牲自然环境和社区环境为代价的，他们将与哥斯达黎加当地政府勾结买卖，达成盈利的最大目的。小说中，罗西有力批判哥斯达黎加地方政府以进步发展为借口保护外国私人财产权的行为，谴责当地政府目光短浅，不顾整体可持续发展而只图一时经济效益的盲目判断。尽管小说是以利蒙省甘多卡野生动物保护区这个小地方为故事背景，但小说的情节却反映并影射了整个国家环境危机以及这个时代随之而来的生态、经济、政治和社会等诸多方面的全球性问题。

作品的创作可谓虚实结合，故事正来源于女作家的现实生活。罗西从20世纪90年代起就试图用合法手段捍卫生态环境受到威胁的甘多卡·曼萨尼约野生动物保护区，她仅用了四个月的时间就写成了这部小说。1990年，保护区因为一个名叫“欧洲加勒比”的外国公司入侵而面临自然生态遭破坏的危险。在时任总统拉斐尔·安赫尔·卡尔德龙和自然资源能源矿业部长的支持与批准下，该公司被允许在此保护区建造自己的酒店。而罗西发现，法律文件显示该公司并非建造酒店，而是要开发利用这片土地，并将分割的土地出售给其他企业，完全成为一种盈利的商业行为。得知真相以后，罗西于1992年首次出版了这部小说，作为对“欧洲加勒比”公司商业计划的文学回应。创作中，罗西借助女主人公达涅拉之口，披露了政府暗箱操控并与外商联合的行为，严肃谴责了官员腐败和官僚主义作风以及由此引发的生态环境遭受破坏的恶果。在《甘多卡的女疯子》中，“欧洲加勒比”公司被一家具有讽刺意味的意大利“生态美元”公司所替代，而其行为上的表现无独有偶，仍然以投资开发进而谋取利益为真实意图。罗西刻画生动，描写惟妙惟肖，使得每个投机倒把、徇私舞弊的资本家和政客的形象跃然纸上。她结合个人经历，描述了女主人公困难重重、举步维艰却奋力对抗摧毁保护区的英勇事迹。故事进程中，达涅拉坚持写给已故丈夫卡洛斯信件，向他讲述自己的回忆并分享她必须面对的环境和法律挑战。达涅拉也像一个创作者一样记录着一切，尤其在小说末尾，达涅拉告诉友人自己决定写一部关于她与外国公司和政府集团利益斗争的小说，这便造就了《甘多卡的女疯子》的最终文本，使该作品带有了元小说的特点，也成为作家罗西的环境保护自白书和文学抵抗强权的新方式。小说一经出版，引起哥斯达黎加国内一片哗然与争论，最终迫使最高法院对小说中揭露的现实事件给以审判。小说唤起了哥斯达黎加民众的生态保护意识，由哥斯达黎加人民发起的“反对石油开采带来危险和没有充分规定的旅游发展带来威胁的斗争”②受到保护。

从作品引发的舆论影响来看，《甘多卡的女疯子》是一部富有教育意义的典型生态文学文本，不仅在哥斯达黎加国内教育界受到青睐，成为学生必读的生态教育书籍，而且在国外，尤其是拉美生态研究领域也成为生态批评家关注的文本。小说虽然短小，篇幅不足一百页，涵盖内容却较为丰富。涉及主题有人与人的温情与冷漠、现代化发展与环境的冲突、不同人种对待环境的态度、乡村与城市之争以及代表后殖民主义的外国资本入侵等。

小说以女主人公达涅拉和男友卡洛斯的爱情为主线，爱成为贯穿这部生态作品的线索。开篇即交代了卡洛斯带领达涅拉来到他所认为的世界上最美的地方——甘多卡野生动物保护区。他们在这里的生活如同享受自然中的蜜月，每天被鸟儿的啼鸣唤醒，还有百花齐放，共享这里的新鲜空气和阵阵微风。达涅拉体会到这是卡洛斯特意俘获她来到这片纯美的自然之地，并让她感受如何更好地爱对方、更好地爱自然。两个人心心相印，一同守护着这里的原生态，他们懂得人类爱情的最高形式不仅仅是爱人，还是爱世界万物，他们希望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希望他们所守护的这片圣地如同他们的爱一般永驻。这就使得小说中人物的爱情与自然紧密结合起来，他们的爱与自然息息相关，一个自然现象的变化都会影响到他们爱情的状态，似乎爱人与爱自然是同呼吸共命运的。但事实往往不尽如人意，现实给了他们有力的一击。由于外国资本入侵导致甘多卡保护区受到威胁，政府打算出让土地给外企进行开发利用，这势必会破坏甘多卡的原生态自然，导致众多野生动植物迁徙或死亡。得知消息，达涅拉和卡洛斯这对情侣立即行动，像要守护爱情一样去守护这片保护区。由此，他们进入了一场与政府持久的环境保卫战，两人并肩作战，达涅拉多次考察并上报政府，卡洛斯则是她有力的精神伴侣和后方支援。不过，如同环境保护战中屡屡受挫一般，他们也偶尔会有情侣间的冲突和摩擦，只是小说中将他们爱情的起伏与自然保护工作结合起来，让读者共同经历着爱情与自然保护的双重斗争。在甘多卡自然环境受到破坏之时，卡洛斯的身体状况也因过度酗酒亮起了红灯，在两人共同维护自然保护的过程中，他们也经历了争吵、分居、和好再到最终因为一场事故的生死两别，主人公的情感波动贯穿小说始末，让读者的心随着自然和爱情一同起起伏伏。然而，达涅拉并没有因为频频受挫和爱人亡故而放弃对自然和爱的守护，她在痛苦中向死去的卡洛斯倾吐内心，讲述自己环保工作的进程，以此振作起来继续为自然和自己声讨公道。小说结尾令人惋惜，让人备感凄凉，主人公经历一番爱情与环境保护的长期战斗，最终却落得“人财两空”的境地，卡洛斯不在人世了，甘多卡保护区命运未卜，而为爱情、为自然奋斗的达涅拉却落得一个“女疯子”的骂名。孰是孰非？只留于读者自己思考与判断。

小说除了以“爱”作为主题，还着重描写了代表后殖民主义的外国资本入侵发展中国家引发的争议。以美国为首的发达国家从20世纪末便开始在拉美尤其是中美洲国家大行其道，打着“帮助其经济发展”的名号开发利用当地资源。很多国家政府为了讨好巴结这个他们眼中的世界头号强国和经济大国，一贯以学习和顺从的态度接受对方提出的要求，小说中意大利“生态美元”公司申请在甘多卡保护区建立酒店，就被当地政府认为是发展旅游业、带动国家经济和就业的好机会。虽然达涅拉看透了资本主义最大限度榨取利益的本质，识破这些外国公司的种种阴谋，却屡次被自己的政府教育与训诫，规劝她不要挡了国家发展的道路。他们似乎没有注意到开发海域的垃圾成堆和植被锐减，从政府领导到部长、总统反倒纷纷列举建造酒店带来的经济效益，声称区区一个酒店无法破坏生态环境，如果控制了外资投入就会使外资流失，错失发展的良机。他们甚至给这一行为冠以迷惑大众的“生态旅游”之名，似乎发展旅游业是在保护生态的前提下进行，民众自然被这种名号所蛊惑，只有达涅拉深知其虚伪含义和潜在危险。然而正义往往站在少数人一边，政府部门联合起来抵抗甚至威胁达涅拉的屡次上访。这就纵容了外商继续在以哥斯达黎加为目的国的众多发展中国家实施自己的“后院计划”，从19世纪美国在第三世界国家的联合果品公司开始，到近代更多发达国家将原材料生产地设在这些发展中国家，大型建厂和工业作业极度影响当地的生态环境。这是发达国家在经济和科技发展上的后殖民主义新手段，20世纪90年代初的哥斯达黎加还沉浸在经济发展的新浪潮当中，几乎无人前瞻性地看到这一发展对自然环境产生的潜在威胁，而小说作者罗西却早有预见，并在问题出现之初就将外资入侵及政府包庇的问题诉诸笔端，借一个在当时环境成为众矢之的“女疯子” 达涅拉之口，毫不掩饰地将一切问题公之于众进行披露。这也正是为何小说一经发表就引起哗然的原因，因为罗西让人们正视了问题的本质，被蒙在鼓里的民众终于意识到所谓的“生态旅游”隐藏的猫腻，终于将追逐经济利益的目光重新聚焦在了生存环境和生态环境之上。哥斯达黎加政府与人民也从21世纪初重新反思发展模式，决定发挥自然环境优越的最大利好，扬长避短，重新治理环境并开始从真正意义上的“生态旅游”探寻发力。如今，哥斯达黎加可以算作拉美国家生态保护的典范，其“生态旅游业”的模式也在世界范围得到广泛传播。

从某种意义上看，《甘多卡的女疯子》的发表对整个哥斯达黎加起到了生态预警作用，它将人们从虚伪的谎言与自我沉醉的美梦中唤醒，让人们意识到自身所处生态环境的岌岌可危，重新焕发出政府以及人民对发展模式和保护自然的再思考与再评价，在国家偏离发展正轨的道路上敲响了警钟。如今哥斯达黎加在环境治理上取得的成就，身为作家和环保工作者的罗西功不可没。

① Rojas Pérez，Walter：¿Tripulantes de la nave tierra o conquistadores?：estudio eco-crítico de “La loca de gandoca”，San José，C.R. 2006：21.

② http：//editoriallegado.com/2011/08/01/la-loca-degandoc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