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谣
2018-07-05洪放
电灯一关,月光就进来了。虽然外面有风,月光依然是静静的,一动不动,照在屋里。有些朦胧,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清凉。屋子里也是静静的,除了各怀心思的呼吸和偶尔的翻身,一切在月光之中,仿佛暂时地凝住了一般。
但是,望兰知道,这月光里的心都是在张着的,还有那些眼睛,即使闭着,也是在注视着的。
望兰轻轻地翻了个身,被子薄,有点冷。白天她看了一下,这是间小礼堂。原来用于开会的长条凳子,现在铺上被子,就成了她和另外七个女人的床铺。长条凳子本身就窄,稍微翻身幅度大了,说不定就滚了下来。中午的时候,冯二妹就滚了一次,滚到地上,冯二妹没有立即起来,而是哭了一回。冯二妹边哭边喊着:妹子,妹子,我可怜的妹子啊!望兰听着,心里有些发酸。妹子是冯二妹的女儿,才半岁。昨天晚上公安解救冯二妹,刚进门时,那孩子还在冯二妹的怀里睡着。可不到十分钟,人声一嘈杂,孩子就没了,不知被谁给顺走了。冯二妹是哭着要孩子的,公安劝她:时间紧,现在不是要孩子的时候。先上车离开村子,孩子以后再说。冯二妹还是不依,就被两个公安一左一右地拉上了车。车子在细碎的月光中奔跑,她先还能听到后面有追逐的人声,渐渐地,就只有月光里奔驰的车轮声了。冯二妹是这八个人当中最后一个进来的,她进来就哭,一直哭。到了早饭后,才慢慢地缓了口气,中午从长条凳子上一滚下,哭又上来了。望兰听着她的哭,心里也酸。她甚至有些说不出来的愧疚。她下了凳子,蹲在地上,想扶冯二妹一把,这时有人在边上道:哭么子哭?还想待在这里死了不成?
冯二妹身子稍稍往上撑了点,回头望着望兰,似乎是停止了哭。望兰说:起吧,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谁不想?可是……
冯二妹剜了眼望兰,忽然又哭了。
望兰摇摇头,她心里的愧疚又增加了一寸。
算起来,今天是八月初六。再过几天,就是八月节了。八月节是个团圆的节日,王公安上午过来说话时,就说:我们赶在八月节前把你们解救出来,就是要送你们回家去和家人团聚。月圆人也得圆啦!
望兰抬头看看窗外,月亮应该是在不断地圆的。小时候,每到月圆之前,她就喜欢站在村子前头的高岗上,想着月光照得究竟多远。那些月光照着的地方,是不是也和这村子一样?月光里的日子总该好些吧?看起来那么平和宁静……
窗外传来一只鸟叫。又一只。望兰听着那声音,竟然像是皮子。
行动是从昨天下午开始的。准确点说,是从昨天晚上。望兰是第一个被解救出来的女子,这一来是因为她被卖的人家,就在路边上,车子第一个经过。至于二来,望兰自己心里清楚,却不能说。
时间约摸在九点。
皮子刚刚躺下,望兰坐在床边上,皮盘睡在旁边的小床上,正红着小脸,两只手向外举着。望兰伸手将皮盘的手塞进被子。她一触到皮盘的嫩嫩的小手,就一颤。最近,她总是这样。有两次,皮子看着她古怪的表情,就凑上来问:怎么了?她不说,只是将皮盘的小手放在自己的脸上,一下一下地摩挲。很多时候,你本来与这块土地,与这块土地上的人毫无瓜葛,可是,有一天,你莫名地就瓜葛上了。而且,就是连心连肺地瓜葛上了。这连心的疼,望兰现在算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九点十分,望兰起身,就这会儿,门被打响了。
皮子骂骂咧咧地提着裤子出去开门,望兰明白接下来的是什么。她伸着手,捉住皮盘的小手,又在他的小脸上亲了两下,然后就出了房。皮子已经跟公安吵上了,见她出来,皮子望着她。望兰说:“皮子,你进屋去。”
皮子僵着头,说:我不进。我一进去,你就走了。
望兰推了皮子一把,说:让你进去就进去。我来说话。然后对着公安道:是要带我走吧?
公安点点头。
望兰问:非带走不可?
公安说:是的,非走不可。不然……
那好。我跟你们走。皮子,我送你进屋,别吓着皮盘。望兰搡着皮子进了屋,又顺手掩了门,说:皮子,我跟他们走一趟。公安也是做好事。办完事,我立马回来。
真回来?
怎么不回来?我可是把这当家的。望兰这话说得不算假,三年前,望兰刚刚懵懵懂懂地被人拐到这里来的时候,她进皮子家门也是半夜。那时皮子的父母都还在,见她整日哭,就道:丫头,也别哭,我们也不强求你。你在这儿先待着,要是看着愿意,你就跟了皮子。不愿意,你再回去。至于我们花的两万块钱,你别多想。真到了那时,只能认了我们家皮子光棍一生的命。不过,说真话,皮子倒真是个好人。自己的孩子自己能不晓得?丫头你待着,我们不会强你的。望兰依然哭,她一门心思地想着回家。虽然家里那个男人打她捶她,但那是家。这不明不白地被拐来了,算个啥?
回家的心思还没想三天,皮子的老父亲早晨起来上地,一头栽在门槛上,就再也没起来。皮子哭得像个孩子似的,那是她第一次认真地看皮子。这样的皮子,怎么就到四十岁还没成亲?比起老家那个男人,皮子似乎还……她心软,帮着皮子操持起丧事。丧事完了,皮子对她说:望兰,你要想走,可以走了。我送你到车站。她没回答,只是盯着皮子足足有五分钟,问他:你怎么就要……皮子知道她问的意思,就说:从高中时,就一直喜欢着村子里的一个女孩子。可是人家不愿意,嫁走了。这不,自己硬撑着,犟着,就成这样了。她笑了下,说:看不出来,皮子你还挺拧巴的。
望兰没走。
这一晃就三年了,其间,皮子的母亲也过世了。好在有了皮盘。皮子一放下心头的事情,人也豁朗了。他凑钱买了辆小三轮跑货,这个家同这山洼洼里所有的人家一样,充满了人间气息。
月光从窗子边沿上,移到了小礼堂中间,正好照在这八个女人睡着的长条凳上。
一共八个,都是皮子家所在周边的村子里的。她们虽然现在同在一个礼堂里睡着,可她们的来路却远得很。有云南的,有四川的,有贵州的,有广西的,还有青海的。单从这八个女人的来路看,这搞拐卖的营生,已经走遍了全国各地。望兰自己是云南人,叶玲子,还有三丫,和她同在一个县。当然这情况,是在不久前她才知道的。一般情况下,被买来的女人是很少有机会出门的,怕你跑了。即使出门,也是有人跟着。望兰是个例外,村子里的人就笑话皮子,说,别看着望兰给你生了个儿子就让她到处显摆。說不定哪天你回家,女人和儿子就跑了。皮子晚上搂着望兰问她:会跑不?望兰说:当然会跑,你要不对我好,我就跑。皮子认真道:这话可说真了,我对你好,你就不跑,是吧?望兰说当然是。皮子又用了劲搂了下,说:我不对你好,不对皮盘好,还能对谁好?
望兰又想到昨天晚上她出门时皮子的眼神,好像秋天树叶上的露水,有些哀怜。她刚上了公安局的车子,皮子的叔伯就过来了,一见阵势,就骂开道:皮子你这孬子,我说过女人不可靠。这不,走了!还不喊人拉住?
皮子靠在门边上,摇摇头。叔伯就张开嗓子喊人,皮子猛然吼了一嗓子:我同意望兰走的!她说还要回来。你再喊人,我可就……
车子开走了,望兰却觉得皮子的眼神一直在晃悠。
还有皮盘。
想着,望兰的心一疼。她心一疼,就立即想到另外七个人的心疼。这八个人中,除了三丫,其余都有孩子。而且,还有三个,不仅仅在这边有孩子,在老家也有孩子。都是养孩子的人,自个儿身上掉下来的肉,都是一样。能不疼?疼着,她的泪水也就下来了。
泪水一下来,人就想哭。她刚哭出声,就有另外的哭声加入了进来。叶玲子也哭了,而且哭得大声。叶玲子虽然年龄小,但在老家养过一个儿子,到这边来后,一直想跑,被打了多次,甚至被关在房里。听说她跟现在这男人的第一次,几乎是被另外的人压着四肢进行的。她来这儿的时间也最长,有五年了。养了两个女儿,现在又怀着第三胎。她大声地哭着,却一个字也没有。从昨天晚上她一进来,望兰就看得出来,她其实是很想回老家的。但现在这月光一照,女人心,月光一般,柔惯了,于是便哭。望兰止了自己的哭,坐起来,走到叶玲子的长凳子边上,拍了拍她的肩膀。叶玲子用衣袖揩着眼泪,抬头问望兰:他不会对我那两娃怎样吧?
她说的两娃是这边的两个女儿。望兰叹了口气,说:不会的。怎么说也是亲老子。
他就像畜生一样。我要是能将她们带走就好了。我怎么昨晚上没把她们带走呢?我真是……你说,她们两个以后怎么办?怎么办哪!
望兰摇摇头,木然地看着叶玲子。
其他人也都醒了,事实上,也许根本就不曾睡着。三丫走过来,挤着嗓子说:哭什么哭?你回家不还有儿子吗?要是真恋着她们,就别走。
你哪知道?你不下娃,不清楚。叶玲子回了句。
三丫愣了下,冷不丁就上来抓住叶玲子的头发,又哭又叫着:你骂我?你咒我?我不下娃,你下娃。你看看你,下的是什么娃?我就不下娃,我不愿意给那男人下娃,关你什么事了?
叶玲子也伸手扯三丫头发,望兰赶紧来拉,好一会儿才将两个人拉开。冯二妹在边上道:下不下娃自然不一样。有了娃,日子就像个日子了。我可是真有些想回去了。我那妹子,指不定哭傻了呢?妹子啊,妹子啊!说着又哭,哭着,哭着,月光也颤颤的了。
上午,八个女人在一块,互相通报了姓名。其实望兰心里明白,这另外七个女人的名字,老家,现在在这边的情况,她比谁都知道得多。这大半年来,她带着皮盘,没事就东走走,西看看,走走看看,就到了这些买了媳妇的人家。这七个人中,她也见过两个。一个是三丫。另外一个是阿平。见三丫是在路上,三丫被她丈夫给打伤了,跛着脚背柴。阿平是在自家门前的场子上傻笑,口水沿着嘴角一直往下,拖得有尺长。上午通报姓名后,三丫想起来说:我见过你。她问:在哪儿见过?三丫说:在路上。那次你带着娃,我背着柴。望兰说:你记性好,是有这回事。三丫幽幽道:不是记性好,是到这边来后,见过的人少。那次是因为受了伤,他们知道我跑不了,才让我出门背柴的。可不,现在我这腿还时常疼,是伤着骨头了。
阿平自然不记得。阿平从昨天进来后,一直傻笑。早晨吃着馒头,高兴得像只蚂蚱,在小礼堂里蹦了好几圈。阿平到这边来也两年多了,春上刚刚生了个女娃。望兰第一次知道阿平的事后,回家晚上跟皮子说话,就问:一个傻子,怎么还就……那男人还好意思?皮子骂了句,说:他们花钱的。望兰掐了下皮子,气呼呼道:这么说,换了你也……皮子疼得直叫唤,道:我怎么会?我会不会,你还不知道?是你要问,问了又……到现在,公安也还没有真正搞清楚阿平老家在哪儿,只是凭着口音,判断她应该是贵州那边的人。下午公安过来通知时,就说送阿平到贵州。这边的公安负责送,那边的公安安排人接。然后再送到各自所在的县乡,最后再由家人接回去。阿平听着公安读通知,嘴里一直在流口水。望兰看着,突然有些恶心。接着,她就担忧起来,阿平到底回哪里去呢?到了贵州,然后又往哪儿送?
望兰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现在这礼堂里的八个人中,就有两个是从前被解救过的妇女。回到老家后,竟然又再次被拐了。当然她们不是放鸽子的那种。放鸽子的,望兰也碰到过。就在前庄,刚过来时,一百二十四个听话。一个月后,就开溜了。望兰很瞧不起这样的女人。一个好端端的女人,何必做这样坑人的营生?害得那人家哭了大半年。就连皮子也起了疑心,回来有一声没一声地探她。她见皮子探得心急,干脆明了说了:我可不是那样的女人,我是皮盘的妈。
下午三点,王公安过来喊望兰出去。三丫龇着牙,剔了句:到底是人长得漂亮些,看人家公安也……叶玲子白了三丫一眼,望兰没作声,整整衣角,又掠了下头发,就出去了。
王公安在前,望兰在后,出门拐过一个巷道,王公安回头问:那事想好了没有?
想好了。
真想好了?
哪还能假?我本来就没什么可想的。
那就真的不回去了?
真的不回去!
王公安摇摇头,点了支烟,说:没想到,你就真的不回去了。没想到。看来皮子那小子还不错。他上午到局里找了两回。只是这以后,在这一块你可就……
那没事。你们不说,谁晓得?以后,料也不会再有这事了。
但愿如此。你还是回礼堂吧,别让她们起了疑心。
望兰转身,王公安又喊过她,塞给她一小沓红红的票子,望兰脸一红,说:这是……
上面奖励的。你做了這么多工作,该奖励。
这我不要。我不能要。望兰说着就跑了,她一气跑回到礼堂门前,停下,定了定神,才推门进去。叶玲子迎上来问:出什么事了?
没事。他们问我想没想好,到底回不回云南。
你不回去了?
皮子到公安这边找了好几回,皮盘也小。望兰觉得自个儿说这话时,心里也有些打鼓。这八个人都有丈夫,虽然丈夫有合法的不合法的;除了三丫,也都有孩子;显然她这理由是不成立的,至少显得牵强。但这些女人不会想得这么深,这么入神的。叶玲子坐到自己的长凳子上,叹道:你家那皮子还来找,真的是好。要是我那作孽的也来,说不定……女人哪,就摊不得这一找。何况还有后面那个牵脚的,到底,孩子是无辜的。
这话刚完,冯二妹又喊起妹子、妹子了。
一整个下午,八个人几乎没有说话。吃晚饭时,王公安笑着说:明天早晨大家就启程回去了,放高兴点。回家过八月节,正好。
没有人抬头。望兰也没抬头,王公安这么一说,她倒是有些想云南的老家了。其实从前年底开始,她就和老家一直联系。皮子还筹划着,今年春节带上皮盘,三个人一道到云南拜外公呢。三丫上午就盯着望兰问了句:我可是听说你是铁了心跟定皮子了,怎么这回也……其他五个人也凑上来,说她们到了这地方后,总是有人拿望兰劝她们,说人家不是好端端地待在皮子家,还给皮子养了个大胖儿子。你们跑什么跑?直活横活,都是个活。像皮子家的那女人一样活,不就是最好?现在,望兰也被解救到了这礼堂里,三丫心里就有些想不通了。她问望兰:难不成你以前都是装的?
不是装的。
那你怎么也到了这儿?
是公安给带来的。
要是真那样,你不来不就行了?你算命好,摊上个好人家。要是我摊上了,我就不走了。回了老家,将来不还是……何况这被卖过的女人,总是比别人矮一截。冯二妹也插上话。望兰听着,却不回答。早在半个月前,王公安告诉她公安局要行动时,她就打定了主意。王公安说,那干脆就不到皮子家去了,免得做一趟手脚。望兰说,不行,一定得去。而且一定得带人走,不然,将来我在这地方,就没法子待了。王公安想了想说,行,就一块儿解救了吧。当然,这话望兰不能对着这七个人说,她要是说了,立马就会被她们扯光头发。七个人里,阿平是呆子,最坚决要回老家的是叶玲子,而冯二妹,哭着哭着,似乎就不太愿意回去了。那个青海的叫乌素的黑脸女子,则是一直不说话。望兰有几次主动问她,她也只是点头。从以前的了解和这简单的点头中,望兰知道了乌素在老家有男人,有两个孩子,在这边,也有一个孩子。她不想回老家,原因是她被老家那个男人打怕了。正是被打,她才一个人逃出来,结果就被拐到了这里。这边的男人是个半痴呆,除了会做床上的事,其他的事几乎都不会。但半痴呆有半痴呆的好处,不打人。能吃饱,不挨打,还能看着个娃,乌素因此满足了。望兰问她想不想回,她头一直闷着。王公安却劈头给了她一盆冷水:一定得回老家。不然我们不是白救了你们?何况你们不回去,以后就还会有类似的事件发生,也起不到教育和打击拐卖人口犯罪的目的。
王公安这话说得在理。望兰也这么想。正是因为这么想,她才答应了王公安。她觉得自己是在做一件大事,其实,半年前,王公安第一次找到她时,她也奇怪,那么多被拐来的女人,怎么就单单找到了我望兰?王公安解释说:这理简单。一来是因为你本身就是被拐的女子,目标小。二来是因为你跟皮子过得踏实,没人怀疑。三来是因为你有文化,在这些女子当中,你算是高学历。望兰还是不愿意,说这事不合适,要是皮子知道了,保不准会往歪里想。王公安说:这没事,慢慢来,不急。你先了解下其他被拐女子的生活,等了解了,你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晚饭时,望兰想跟王公安说一声,不行,就让乌素也留下来吧。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她明白,公安跟她想的不完全一样。他们要面对的是所有被拐卖的女人,而她现在面对的,却是一个个单独的被拐卖的女人。所有跟单独,这是无法分清也根本不可能区别的事情。
月光照满了整个屋子。望兰看到月光在被子上,虽然平静,却完全能让人感觉得到它内在的流动。
她想起了皮盘的小手。这会儿或许正在举着,或许正被皮子攥在掌心里。她有几次,话到了嘴边,又吞了回去。她想告诉皮子,她天天在外面转悠到底是干些什么。但她终于没说,皮子应该也有些怀疑的,但没问。这是皮子的好,从她被带进她的家门,除了她主动说的,他从来没强迫地问过她。这也许就是外面人说皮子家的女人铁了心的缘故。外面人说的,或许都对。望兰不曾想得太多,日子一天天过着,如果没有王公安的出现,她压根儿就会成为日子里的一根线,慢慢地纺着,就慢慢地淹没了。
她是希望看到一些欢乐的。
从昨天晚上到了这礼堂,八个人都凑齐了,望兰第一个念头,就是想感受感受其他女人被解救后的兴奋。可是没有。大家都沉默着,好像一只只被从夜间的栏里牵出的母羊,沉默地盯着灯光,然后又沉默地看看同样沉默的伙伴。這气氛让她压抑。渐渐地,到早晨,她开始怀疑自己,然后是内疚。特别是下午乌素的目光,此刻还仿佛飘浮在月光之中。这些当初都因为同一个词“拐卖”而到来的女人,后来的生活却是不同的。在这块地方,她们融入或者被融入了。总之,她们就像她一样,任凭这月光也洗不掉这块土地的印记了。
会一辈子烙在心里吧?
会不会疼?
会不会在血液里长了把刀子,钝钝地割一生?
突然,月光剧烈地晃动起来。望兰感到了月光的破碎。乌素跑着,奔向礼堂的门,然后是激烈的开门声。望兰呼地蹦起来,等她出门,乌素已经看不见了。她站在月光下的院子里,额头上一凉,是露水。八月的露水,一下子沁进了皮肤里。
望兰没有喊。
回到礼堂里,阿平站在月光之中,笑着。望兰发现这傻女人的笑,在月光下异常灿烂……
月光照了一夜。
望兰一直睁着眼睛,毫无睡意。她看着月光从屋里静静地往外流动,流到后墙上,流到墙后那些草与虫子的叫声中。她想起小时候,睡在西屋里,听着月光下的虫子叫,就像在床边一样。她问姐姐:那些虫子不回家睡觉吗?姐姐说:月光就是它们的家呢。
天快亮时,望兰听见院子里有嘈杂的人声,接着是车辆的马达声。昨天王公安说过,早晨要走早一点,免得被村子里的人知道,他们要是赶来,那可就麻烦大了。这白天一整天,村子里的人都在打听这些女子被放在什么地方。他们大概还没想到,就放在这礼堂里。这礼堂是早些年的农机厂,已经废弃好多年了。周围也没居民,清净、保密。她想,乌素从这院子里跑出去,她怎么认得路呢?乌素应该是没来过这儿的,她一个人在月光下,怎么找得到村子呢?
她心里急着,直到王公安站在门口喊:都起来了,起来上车!
她走上前,说:有一个昨晚上走了。
走了?
走了。
誰?
乌素。
王公安骂了句脏话,也没再说,只是催大家快点,说要在七点前赶到邻县的火车站。她问了句:邻县?
是邻县。在这边车站,怕被拦截。
望兰掠了下头发,三丫正嘟哝着往门外走,叶玲子呆站在长条凳子边,问冯二妹:真的就走了?
走了。我那妹子啊!冯二妹的哭声又响起来,在这早晨的空气里,颤动着飘向老远。望兰听着,鼻子也一酸,泪水吧嗒就掉下来。阿平走过来,用袖子擦着口水,含混地叫着:月亮,月亮!好大啊!月亮。
月亮确实很大,而且还很清凉地挂在西边的天空上。
七个人上了车,是辆老式的大巴车。除了王公安,还有三个公安,其中两个女的。人一坐稳,车子就出发了。路上,冯二妹总是向外张望着,望兰却平静。她现在唯一不平静的就是,等会儿她怎么单独地留下来。她留下来,如果其他六个人都明明白白地清楚了,这事说不定就会传回到村子里。一传到村子里,那事情可就……
王公安第一次找她时,她就说过:前村去年有人带公安抓了个女子回去,结果现在这人连自家都不敢回了。王公安叹了口气,说:是有这事。因此才说这事复杂。找你,也就是看上了你的自身的隐蔽性。这事你好好想想,我们都做紧密些,做得越紧密越好。公安会保证你的安全的。现在,安全是没问题了,但关键是怎么回家。既然人也被解救出来了,怎么回去?像乌素一样,跑了?或者……昨天,她就问过王公安,到时候怎么脱身?怎么跟其他人说?王公安摁着烟头,说:到时候就知道了。你想好了要回皮子的家,我们能拦你?解救也不是一刀切嘛!
车子开了一个小时,到了邻县的火车站。
这是个小站,冷冷清清的,除了站台上的工作人员外,拿枪也打不到一个乘客。王公安松了口气,喊道:下车了!
望兰第一个下去。
接着是阿平、叶玲子、三丫……冯二妹却坐在最后一排,拿眼盯着望兰。望兰在车门边上问:二妹,怎么不下呢?
下?我不想下了。我想妹子。
那……望兰望着王公安,王公安向两个女警示意了下,两个女警上了车,先是劝了几句,接着就动手拉冯二妹。冯二妹身子轻,一拉,像片叶子般,飘了起来。飘着,嘴上却在喊:我不想回家了。我想我妹子,想我妹子!
没有人应答她。
冯二妹被架下了车,望兰上来劝她:都解救出来了,就回家吧。真不行,再回来。那时,情况就不一样了。
再回来?冯二妹朝望兰啐了口唾沫:别装好人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跟他们是一伙的。一伙的!
望兰心里一颤,赶紧背过脸去。列车正好来了,巨大的轰鸣声淹没了冯二妹的叫喊声。两个女警领着七个女子走向刚停的列车,王公安落在后面,小跑了几步,追上望兰,碰了她一下,然后用眼神示意望兰向列车的后面跑。望兰顿了片刻,立即抬起脚,转身就跑。王公安等她跑出十几米,才喊道:你怎么跑了?停住,停住!
望兰没有停,她一直往前跑,跑着跑着,一抬头,就看见月光似乎还在笼罩着,而皮子和皮盘,正从月光里浮现上来……
作者简介
洪放,男,1968年生,中国作协会员,桐城市作协主席。早年从事诗歌、散文创作。近年以长篇小说创作为主,出版有长篇小说《秘书长》系列、《挂职》系列、《撕裂》等。曾获安徽文学奖等。
责任编辑 白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