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霉的石头
2018-07-05曹桂林
1
韩功名到崇山市当市长第一次参加市委常委会议,就和市委书记葛永平闹了个不欢而散……
那天下午,崇山市召开市委常委(扩大)会议,四大部门领导全部参加。会议就一个议题:研究崇山市新年度党风廉政建设工作责任制分工方案。按说,召开这样的会议都比较简单,就是参照上级下发的文件内容改名换姓,照葫芦画瓢,最多在文件需要落实的部分加一些形容词、定语什么的,再把完成的时限往前提一提,这样,既符合省委文件的精神,又与省委的要求保持一致。但有时也不简单,这是因为市委书记葛永平要求严,想得细,比如研究党风廉政建设责任制分工方案的时间,其实根本用不了半天,可葛永平说,必须抽出专门时间专题研究,这样才能说明我市对此项工作的高度重视。前两天,当葛永平看到这次会议还安排了其他几个议题时,就毫不犹豫地把那几个议题划掉了。
会议采取“第一轮人人发言、第二轮人人表态”的方式,市委办工作人员还对每个人的发言表态进行了录音。这样看起来像是多此一举,做做样子,实际上葛永平是有他自己考虑的。葛永平一向办事稳重老练,思维缜密,特别是在大是大非面前从来是不含糊的。将来出了事有据可查。葛水平总是这么想,也算是这么说。与会者发言踊跃,讨论热烈,没有一人提出异议,都说方案无剔可挑,完全符合省委文件的精神和要求。葛永平很高兴,他看现在结束会议时间尚早,就一再提醒大家,有什么意见和建议尽管提,集思广益嘛。好不好?与会者都摇摇头说,没有、没有。一般情况下,葛永平说了“好不好”这几个字就等于宣布会议结束了,可是,这时市长韩功名说话了。韩功名说,葛书记,关于大院整体改造问题,按照你的指示,经过进一步调研论证,我们拿出了一个最佳方案,我想向各位领导汇报汇报。韩功名边说边拿出几张大院改造效果图摆到了桌面上。
葛永平一下子不高兴了。
在这之前,韩功名曾三番五次找到葛永平说,想把大院整体改造方案向常委们汇报汇报,但葛永平都没有同意。葛永平说,韩市长,可能你也听说了,红楼是我当市长的时候盖的,也就是五六年的时间,刚建了又拆,拆了又建,那得浪费国家多少财产啊,不值得。韩功名像是没听见葛永平说话似的,一股劲儿地说,在大院中心戳一座红楼不协调,有碍观瞻,我学建筑设计的我还不懂这个?可葛永平觉得,没有什么不协调的地方。葛永平有些纳闷,韩功名明明知道红楼是我所盖,可他偏偏非要拆除,这是什么意思?就是从省里调来也不能随心所欲,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但葛永平还是压住了心里的不高兴,面上也没有表现出来,自己毕竟是书记嘛,又是“班长”,党政一把手闹矛盾总不是一件好事,弄不好结果是两败俱伤,以前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再说了,这件事只是个人站的角度不一样,看法也自然会不一样,再进一步说也不是什么本质问题,假设算是个问题的话,心平气和地把问题消灭在萌芽状态是最好的结局。想到这儿,葛永平就摆摆手,和颜悦色地对韩功名说,下次吧,下次常委会再议。你先想想,再做做准备,等时机成熟了再研究也不迟。好不好?
按说,葛永平这么说既不显山也不露水的,也算给了韩功名一个台阶下,可韩功名并不这么想,他觉得葛永平这么做是给自己树威信,主要目的是想给他韩功名一个下马威。如果自己刚上任要办的第一件事就被葛永平否了,那以后还不是什么事都得听他的?于是韩功名说,就几句话,主要是让各位领导了解一下大院改造的情况。
事情明摆着,一旦韩功名汇报了,不管大家同意不同意,也不管葛永平同意不同意,就等于大院中心那座红楼肯定要拆,至于什么时候拆只是个时间问题了,这一点与会者心里都明白。有的人看到市委市政府两位主要领导顶上了牛,都觉得实在是不应该,再大的事也没必要在会上一争高低,又都是那么大的领导,何必呢。其实,官场上的大部分会议,一般情况下,真正的重要决策,特别是人事变动等重要事项都是在会下完成的,这就需要提前进行沟通、商议、讨论、研究,但凡一上会就是走走形式了。真可谓,功夫在诗外嘛。但也有个别人看到领导闹矛盾就幸灾乐祸,想看领导的热闹,他们巴不得两个头头打得头破血流才好呢。
在这种情况下,参会者都无语了。
葛永平更生气了。葛永平觉得,这样的场面,不仅是韩功名不给他面子,出他的洋相,让他下不了台,更可气的是,别的领导在大是大非面前态度暧昧,立场不定,怕得罪人,这就等于不支持他的工作,或者对他有意见。葛永平越想越生气,喝了一口水站了起来,他不紧不慢地说,今后,大家有什么议题要上会的话,必须提前书面申请,经过批准……散会!
按说,葛永平长得又白又胖,说话慢条斯理,走路都怕踩死蚂蚁似的,是个十分温和的人,人们背后都喊他活菩萨。今天不知道他从哪儿来的这么大的脾气,发这么大的火,是他的权威受到了挑战?还是人格没得到尊重?也许他是故意给下边看的。但这么一弄呢,总会让人们想到权力之争,内部有矛盾,不团结,也会给别有用心的人留下缝隙可钻。
连桌子上的笔记本、喝水杯都没拿,葛永平就起身走出了会议室。紧接着,大部分领导也毫不犹豫地跟着葛永平走出了会议室,当然也有一小部分领导似乎犹豫了一下才走出。只有韩功名一个人坐在原地没动。妈的!韩功名狠狠地骂了一句,之后只听“咣当”一声,把自己的喝水杯子砸向对面墙的一幅山水画上。那幅山水画是本市一位著名画家的成名之作,前不久刚挂在市委会议室的墙上。玻璃杯子摔碎的声音很大,没走出楼道的领导们都听到了,但没有一个人返回劝说韩功名的。在这种情况下返回不返回是个态度問题,立场问题,是站在书记一边,还是站在市长一边?大多数领导开始肯定是左右为难的,但在他们犹豫之后,最终的选择还是站在了书记一边,起码表面上是这样的,即使想站在市长一边也是不会让书记感觉出来的。
本来,郭敏是想留下来劝一劝韩功名的,因为她了解韩功名的性格和为人,她觉得韩功名很孤立、很无奈,也很可怜,但她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随着领导们走出了会议室。郭敏是最后一个走出会议室的。当时她回头看了一下韩功名,还故意眨巴了一下她的大眼睛,意思是说,要冷静不要着急。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她与韩功名曾经有过一段恋情,也不想让别人说三道四,更不想让别人给她乱划线、乱排队,谁谁是谁的人,谁谁是谁的人……
2
两三周前,韩功名正式到崇山市当市长的那天晚上,在省城的家中给市政府办公室主任吴昊打电话,说,请副市长们明天早晨8点准时在办公楼前集中,等我,一个不能少。韩功名说要召开现场会。第二天上午8点钟,韩功名准时到了市政府大院办公楼前。吴昊立马迎上去汇报说,市长,除崔市长外,其他领导全部到齐。吴昊说着就给韩功名一一介绍在此等候的各位副市长及有关部门的领导。吴昊说的崔市长是崇山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叫崔天坤。韩功名问怎么回事?吴昊说,崔市长说有急事。什么事?他没说。吴昊回答。韩功名说,打电话!吴昊接通了崔天坤的手机之后就立马递给韩功名。电话那头崔天坤说,老婆早晨上班不小心被汽车撞了,可能是小腿骨折,正在医院接受治疗。说完把电话挂了。第二天,韩功名让办公室主任吴昊带他到医院看望崔副市长夫人的时候被崔天坤从半路截了回来,崔天坤说,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不用看望,已经出院。事后才知,崔夫人既没被撞伤,也没有住院。
开现场会那天,韩功名就带领他的副市长们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把市委市政府大院里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视察了一遍。下午五点的时候,韩功名在大院中心的一座叫作红楼的楼前停了下来。当韩功名第一眼看到那座红楼的时候,就立马想起了福建省“红极一时”的赖昌星以及赖昌星的下场……同时,他的脑海里也浮现出他去过的那座庙里的方丈说过的话……韩功名习惯地向上推推眼镜,正正衬衣,仰起头指着红楼问他的副市长们:“你们发现了什么问题没有?”这些副市长们只是在韩功名报到的时候见过韩功名一面,但谁也不了解也摸不透韩功名的性格脾气,当然也不知道韩市长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了,都摇摇头,又都点点头,然后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當时的场面令人十分尴尬。
“我看有问题!”时间静止了十几秒之后,不知是谁声音很洪亮地突然回答了一句。
韩功名“哦”了一声,他想立刻看到这位“知音”。
副市长们都把视线转向了吴昊。因为谁都知道,吴昊对他没有当上副市长一直耿耿于怀,他把这件事的原因归到了葛永平身上,说白了,他对葛永平是有意见的。据说,葛永平曾经答应过吴昊要提拔使用他的,但没能兑现,而葛永平当市长的时候吴昊就是市政府办公室主任。如今韩功名来了,吴昊想,识时务者为俊杰,他觉得机会不可失。于是,吴昊立刻掉转方向,寻找新的“留爷处”,寻找新的靠山。
所以,大家都觉得吴昊是在拍韩市长的马屁。
刚才韩功名问话的时候,吴昊就揣摩韩市长的意思。他断定,韩市长是想让大家说红楼有问题。凭吴昊多年在办公室工作的经验,以及为各种性格的领导服务的经验,他认为自己的判断准确无误。在这个时候不说话什么时候说话?但吴昊说了“有问题”之后立马就后悔了,到底有什么问题呢?其实吴昊自己都不知道。他恨自己多嘴。吴昊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脑门上冒出了汗珠子。他在心里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后骂道,让你多嘴!
韩功名鼓励说,没关系。说!
吴昊擦擦汗,结结巴巴地说,红楼……红楼……红楼忒红……吴昊这么一说,副市长们就笑了,都觉得吴昊是在胡诌。
“你说的有一定道理,”韩功名像是来了兴趣,“继续说。”其实,在这种情况下,不管是谁,只要说红楼有问题,韩功名就认可。
吴昊一听市长在表扬他,庆幸自己蒙对了,说,别的……别的……我都听市长的……
韩功名在心里说,真是一个马屁精。但他不想为难吴昊了,这样问下去,不仅令吴昊尴尬,大家也会觉得不舒服。于是,韩功名又问吴昊:从哪儿可以看到大院的全貌?很快,吴昊就领着市长们去了大门对面那座高楼。到了楼顶,大院的一切尽收眼底,这时韩功名才恍然大悟,他一阵唏嘘,说,怪不得呢。那表情,像是心里的一个疑团一下子解开了。
大院坐北朝南,坐落在崇山市的老城区,四大部门都在这里办公。右侧即东面,是市委市政府的办公大楼,共六层,都称东楼。左侧即西面,是市人大市政协的办公大楼,也是六层,都称西楼。大院北面的楼就不能笼统地叫北楼了,因为楼太多,易混。最北边的楼是市广电中心大楼,里边有电视台、杂志社、报社等。过来是市委市政府有关部委办局的楼,里边有组宣纪工青妇等单位。再过来是大院机关后勤事务中心的楼,因为楼的外表被刷成了红色,所以人们都叫它红楼。里边有食堂、车队、医务室等。大院里的楼绝大部分都是旧楼,二三十年的,四五十年的也有。就数机关后勤服务中心的那座叫作红楼的楼最新。红楼前面是旗杆,用一圈汉白玉栏杆围着。大院东、西、北三面楼的前面是一圈绿化带,再往里一圈是循环道。进了大院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楼多,像是楼挤着楼,楼摞着楼。也有人议论,大院里太乱,应该好好整理整理了。
碍事!就这个楼碍事!韩功名指着那座红楼又说。这是韩功名看完大院之后得出的结论。那表情、那口气,像是妨碍了他多大事似的,一副很气愤的样子,像是不拆掉那座红楼不足以平民愤似的。他对他的副市长们,也像是对自己说,要想改变大院的整体面貌……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当然了,也包括人的面貌,那就得对大院进行彻底改造。请各位市长考虑,下周市政府要专题会专门研究这个问题。
对韩功名的指示,市政府督察室杜主任都一一记录在案。并准备下一步一一进行督办。
葛永平在东楼的三层办公,韩功名在二层办公。这天下午,韩功名从省里开会回来就直接去了葛永平的办公室,他把他视察大院之后的想法给葛永平说了,中心思想是:拆掉大院中心的那座红楼。葛永平听明白了韩功名的意思之后,仍不知道韩功名为什么要拆除那座红楼?但他只是笑了笑,没说行,也没说不行。韩功名继续说,这样对你对我都有好处。至于有什么好处韩功名没说。葛永平仍然没有表态,他不好表态,他也没法表态。他总不能直接说,红楼绝对不能拆吧。那样会挫伤韩功名的自尊心,也挫伤韩功名的积极性。葛永平深知这个道理。
其实,官场上最忌讳的是,一个新的领导干部到任之后,屁股还没有坐热,情况还没摸清就这也批评,那也指责,全面否定前任领导的功绩,这是官场之大忌。况且,葛永平当市委书记三四年了,市长也兼任了一年,他当然不愿意让别人否定他了,就像是一种物理现象一样——任何正常运动的物体都企图保持它原来的运动状态。葛永平早就听说韩功名脾气大,干事急,是个点炮就响的人。但再急也不能这么急啊,什么事也得有个了解分析决策的过程吧,但葛永平又想,新官上任三把火嘛,又从省里调来,发号施令惯了,也可以理解,再说了,和气才能生财嘛,韩功名刚来就闹些不愉快,以后还怎么在一起搭档?征服这样的人得慢慢来,但葛永平只是心里这么想。葛永平说,说实话韩市长,曾几何时,上几届市委市政府的主要领导,也包括我,都想把市四大部门整体搬到滨河区那边去,那边有山有水,风景也好,这地方交给开发商,建高档商品楼也行,建商场也行,但那样动静太大,周期也长,资金还不足。葛永平语重心长地说,别着急韩市长,你刚来,你先了解了解情况再说吧。好不好?最后,葛永平说,还有比拆除红楼更重要的事等着我们去做呢。好不好?葛永平说的更重要的事就是崇山市下辖天峪县险村搬迁的事,也就是韩功名的前任市长被撤职的主要原因。
崇山市是一半是山一半是水的城市,也是个中等城市,城市很美,环境也好,经济不算发达吧,但也说得过去。说是水城也可以,说是山城也不过分。总之是个休闲的城市,属于那种“收支平衡略有结余”式的城市,是很多人向往的地方,也是很多领导干部向往的地方。可韩功名并不这么想,他从内心里不喜欢这座城市,他喜欢能施展拳脚的地方,他不需要太富裕的地方,越富裕的地方越难出政绩,他不怕地方穷,就怕没事干。他总是这么认为,你在一个地方干了几年,甚至十几年,那地方一点变化也没有,自己一点痕迹也没留下,这不就是老和尚看庙嘛。韩功名总是说,为官一任必须造福一方,干不出几件看得见摸得着的事来老百姓会拥护你?如果没有一点成绩,你凭什么升迁啊。所以,韩功名总是这么认为,不去就不去,去就干出个子丑寅卯来。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崇山市连续四五届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协的主要领导没有一个升迁的,连一个副部级待遇的也没有,尽管也有几个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后来调到了省里,可也是平调,像是到了崇山市就意味着你政治上到了尽头,也像是你退休前的最后一站,养老似的。很多在崇山市任过职的领导都怨声载道,想不通。韩功名来时了解了这些情况之后就想了很多,也有些犹豫,尽管他在省住建委是副主任,但按照惯例(当然是各种关系必须处理得好才行),将来退休时也可以搞个正局级待遇,现在是正局实职,毕竟前进了一大步,没有这一步,下一步的提升就等于零。因为,在决定韩功名到崇山市当市长时,省委组织部江部长找他谈话时说,下去再锻炼锻炼对你将来的发展还是有好处的。但并没有给韩功名承诺什么。这种模棱两可的谈话,韩功名是半信半疑的,韩功名这么想了之后还是有些心有余悸,他怕和前几任领导一样的命运,一样的归宿,尽管他的年龄还不到五十岁。韩功名算了一笔账,当市长得三五年吧,再当书记还得三五年,甚至更长,到那时也差不多接近退休年龄了,再加上自己的鸟脾气,如果在这当中稍有不慎,哪个环节出点问题,一切的努力就会前功尽弃。所以,韩功名在调到崇山市之前就决定去一趟那个最著名的寺院,也就是某某大官经常光顾的那个寺院。尽管他不信佛,但韩功名还是偷偷地去了。据说,那地方很灵验,预测一个人的未来百分之百。韩功名听惯了官场上的意见,官场上的意见总是七嘴八舌的,也常常掺杂着领导的个人成见和各种复杂的人际关系。他想听听佛门的意见,佛门的意见比较干净,也比较可靠,去时,韩功名早就想好了,如果佛门不赞同他去崇山市,他宁可继续在省里当他的副主任。当时,韩功名毕恭毕敬地见了那方丈,像是见到了救星一样,虔诚得没法说。
去前,韩功名随意穿了一身旧衣服,摘掉了眼镜,也抓乱了头发,邋里邋遢的样子简直像个流浪汉。韩功名这么做的原因一是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二是他觉得佛门里的人也以貌取人。他要的是真实,即是方丈说的是假的真实他也要。
那天,方丈问了韩功名的生辰八字之后就是抽签。结果韩功名抽了上上签。之后那方丈就眯缝起了眼睛,捋了捋他那一尺多长的花白胡子,一声“阿弥陀佛”之后上下嘴唇就开始念念有词了。再之后,那方丈就说了令韩功名非常满意的预测结果。
韩功名十分高兴。问:“多少费用?”
方丈说:“心诚……则灵嘛。”
“说个数。”
“一元钱不少,一万元不多。”
“可是……”方丈收了钱之后说。
“说!”韩功名说了“说”之后就觉得这样的口气不妥,又不是对自己的部下说话,命令似的,就改口说:“请讲。”
方丈的眼睛似乎悄悄睁开了一条缝又迅速闭上,他是在偷偷窥视韩功名的反应。老方丈经验丰富,阅人无数,找他算命的比韩功名官大的多的是,几声阿弥陀佛之后老方丈说:你来时上山的路弯弯曲曲,你去时下山的路还是弯弯曲曲……可是,你毕竟来了,还得回去……
是。这个寺院尽管海拔只有一千多米,但从山下到山顶一共十八個弯,路确实是弯弯曲曲。那个寺院就坐落在山顶之上。韩功名心里一下子明白了。
3
这天晚上,韩功名在他的办公室兼宿舍里有些心神不定,烦躁、郁闷,他翻翻当天崇山市的报纸,扔下。又打开电视,觉得没看头,关掉。接着,又打开秘书给他放在办公桌上的一本介绍崇山市的书,看了几眼目录和内容介绍又扔到了一边。已经十点多了,韩功名躺在床上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他想来想去还是想不明白,他想拆掉红楼的想法不但得不到葛永平的支持,就连一个态度也没有,是他不赞同自己的想法,还是不支持自己的工作,还是有别的说辞,莫非那红楼与葛永平有什么关联?必须把事情来龙去脉弄清楚才能下结论,毛主席说过,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嘛。当韩功名急切地想知道答案时,一个名字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郭敏。当他拿起手机就要拨通郭敏的电话时,却突然收到一条短信:大市长,忙啥呢?短信有些讽刺的味道,当然也有几分开玩笑的意思。是个陌生手机号码,韩功名仔细一看落款是郭敏,韩功名就笑了。但在韩功名看到郭敏那两个字的一瞬间,还是惊讶了一下。因为这时,韩功名突然想起,二十多年前郭敏与他分手时曾经说过的话: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韩功名至今记忆犹新。来到崇山市有一阵子了,市里的欢迎会也开了,接风酒也喝了,郭敏不但参加了,还在会上发言,饭桌上也敬了酒,但只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没有让任何人看出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之后韩功名和郭敏谁也没有联系谁,他们俩好像都在绷着一股劲儿,像是谁先联系了谁就证明谁矮了一截,谁错的地方就多一些一样。其实,在这之前,韩功名早知道郭敏在崇山市当组织部部长,当然郭敏也知道韩功名要来崇山市当市长了。
“再忙,也抵不上你忙啊。”韩功名回信息说。他的意思是说,你不是也没给我联系吗?其实,韩功名来到崇山市,第一个想见到的人就是郭敏,他特别想和郭敏聊聊,当然,不仅是旧情,主要是想了解崇山市的人员和工作情况以及问题。其实,经过岁月的磨砺,他们整天都忙于工作、忙于官场、忙于进步,他们之间的情感基本上已经荡然无存了,特别是像韩功名这样的人,感情和工作相比,当然工作是第一位了,有的人说他是个工作狂。但在和郭敏的关系上还是韩功名的自尊心和虚荣心在作祟,他不愿意向一个女人低头,更不愿意向以前他爱过的女人低头。但话又说回来,韩功名毕竟刚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两眼一抹黑,如果不了解实际情况的话,适应能力和工作能力再强,迅速开展工作也会有问题,也会产生盲目性,失去针对性,弄不好还会出乱子。韩功名想到这儿就立马给郭敏发了一条信息:方便出来坐坐吗?
郭敏很快回了信息说:几点?啥地方?像是就在那儿等着韩功名回信息似的,有点急不可待。
你定。韩功名回话。
他们很快到了一个约定的地方,是郭敏亲自开车接的韩功名。那地方靠河边,很隐蔽,也高雅,又清静,是一个刚开张不久的咖啡屋。这时,虽然时令已进入夏季,但习习的晚风吹来,多少还是有些凉意。
韩功名要了郭敏最爱喝的一个牌子的咖啡。郭敏往杯里放些糖,搅了搅,抿了一口,咂吧了几下嘴,觉得还是那个味道,赞许地点了点头,也有表示感谢的意思。之后郭敏笑了一下说:“真是冤家路窄啊。”郭敏身高一米七一,短发,皮肤较黑,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长相一般,但并不难看。她思路敏捷,做事干净利索,有一种很多女性不具备的内在的魅力。
“是。”韩功名慢悠悠地喝着咖啡说:“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嘛。”
说起来也怪,他们谁都没说他们分手之后二十多年来各自的经历与变化,但都对对方的情况了如指掌。郭敏知道韩功名是个闲不住的人,到哪儿也得弄出点动静来,要不他心里就难受。她也知道韩功名霸道,爱逞能,什么事也不认输,爱干惊天动地的事,要是没人给他把关的话,他敢把天捅个窟窿。但她从来没怀疑过他的能力,她相信他的综合素质比她高一筹。当然,这只是郭敏的观点。所以,她约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想提醒提醒他,别太张扬,别闹出什么乱子来,特别是她想和他谈谈他执意要拆除机关大院那座红楼的事。毕竟他们有过那么一段甜蜜美好的时光,也有些旧情复发的意思在里面,郭敏似乎对当年没有嫁给韩功名还有一些后悔。
韩功名和郭敏毕业于省城两所不同的大学,韩功名学的是建筑专业,郭敏学的是政治经济学专业,但一次偶然的机会让他们相识了。当时,大学之间经常举办辩论会,韩功名和郭敏都是一辩手,一个正方,一个反方,很多观点辩论到最激烈最关键的时刻,他们两个总能把辩论会推向高潮,而且精彩至极,无与伦比。一开始的时候韩功名的辩论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因他个子矮小,身高还不足一米六八,又瘦,但他的声音洪亮,语速也快,特别是他的声音总使听众震耳欲聋。无论是辩论会上,还是后来他当领导之后的一切讲话,从来不用话筒,千把人的大礼堂也是如此。真可谓人矬声高啊。再后来,他们就谈起了恋爱,以至于到韩功名研究生毕业、郭敏本科毕业的时候都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但考虑再三,郭敏还是决定不嫁给韩功名,其主要原因之一是,他们的想法和观点总是不能一致,而且谁也不服谁,谁也说服不了谁,她怕以后总吵架。这么多年了,虽然不在一起工作,也从来没有见过面,但都在关注着对方的一切。
郭敏话题一转,说:“你还是要拆掉红楼?”
“是。”韩功名连想都沒想就说。
“还是慎重些为好。”郭敏也严肃地说。
“你怎么看?”韩功名问。
“葛书记现在的意见呢?”郭敏反问道。
“态度不明确。”韩功名故意说,“葛书记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
“你傻呀你,态度不明确还不是不同意?”郭敏说,“作为老同学我得提醒你,你知道为啥葛书记不表态吗?”
这一点韩功名确实不知道,因他来的时间短,没人给他提供情况,他的消息来源渠道少。他向上推推眼镜,向前稍倾身体,十分认真地看着郭敏。他想马上听到答案。
郭敏说,据说,原先红楼那块地儿矗立着一座巨大的雕塑,一座十几米高的水泥柱子上有一只呈展翅飞翔状的雄鹰,那只雄鹰塑造得栩栩如生,像是如果没有水泥柱子连着那只雄鹰的话,它就会立马飞走了似的,谁看见都赞叹不已。这是葛书记前前任的事了。葛书记的前任在位时,雄鹰展翅雕塑不见了,取而代之是一个音乐喷泉。音乐喷泉由无数个水柱组成的水帘随着音乐的节奏,时而高时而低,时而宽时而窄,时而旋转向上喷洒,时而旋转向下喷洒,甚是好看。每天上午十点是课间操时间,为了落实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一口号的内涵,干部们都得出来做广播体操。到了晚上,音乐喷泉有五颜六色的灯光照射,更是美不胜收。到了葛书记当市长的时候,正是反腐倡廉一天比一天紧张的时候,干部们的福利待遇几乎没有了,什么国内国外考察啊交流啊参观啊访问啊基本取消了,有的单位甚至把劳保用品也停发了。葛书记来了之后考虑到公务员各种待遇没有了,而且挣的工资比那些老板啊企业的白领啊差多了,要想实实在在为干部们着想的话,把食堂搞好就是最好的福利,吃好喝好才能干好。葛书记说,大家象征性地交点饭费,一天三顿有饭吃,而且比家里吃的还好,这也是提高公务员队伍战斗力凝聚力的一项具体措施。于是,葛书记下决心拆掉了音乐喷泉,建了现在的红楼。
郭敏说:“你明白了?”
韩功名心里“咯噔”了一下,像是对他有所触动,韩功名看了一眼郭敏就低下头想了一会儿,但时间很短。
郭敏又说:“韩功名,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拆掉红楼呢?”
韩功名抬起头,似乎也挺了一下胸脯说:“这当然与你的智商有关系了。”
郭敏说:“请你明示。”
“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韩功名,我劝你还是踏踏实实配合葛书记好好干几年,将来市委书记的位置还不是你的?”郭敏说:“我作为组织部长,如果站在党的利益上说这话就不合适了。我是站在我们曾经有过的一段交往的情分上……”
韩功名打断郭敏的话:“你知道,我这个人只能当二把手。”看来韩功名也是有自知之明的,他从来不隐瞒自己的缺点。但是,这是韩功名自己说自己,如是别人说他只能当二把手他不给你急才怪呢。因为这时他突然想起他在崇山市某县当县长时,和县委书记就是尿不到一个壶里,工作思路和工作方法总是南辕北辙。后来因祸得福,从县长的位置直接调到了省发改委工作,几年之后还提拔为省发改委副主任。当时的省发改委主任、现在的副省长杨光明曾经评价韩功名说,小韩就是一头驴,当然了,毫无疑问也是一头好驴,但得给他戴上嚼子、缰绳,还得有人牵着才行。言外之意,得有人给他把关才行。按说,韩功名应该吸取教训,在官场磨炼多年,即使再有棱角也被磨得差不多了。可有一句话说得好,泰山好移,秉性难改。韩功名一旦遇到实际问题,其性格还是暴露无遗,有些做法还令人难以接受。
郭敏心里说,韩功名还是那个老毛病,做事有时很幼稚,凭想当然办事,又不考虑后果,现在看来还是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郭敏又说:“你现在是一市之长,不是省发改委的副主任,说话办事应当考虑后果,也应当考虑别人的感受……”
“也许你说的有一定道理,”韩功名说,“不过,毫不客气地说,你的建议只能作为参考。既然我是一市之长就得说了算,人云亦云那算什么市长?”
郭敏说:“韩功名,别忘了,你现在还是代理市长。”郭敏的言外之意是,韩功名没来几天就“大刀阔斧”地按自己的想法做事,听不进一点反对意见,得罪人是肯定的,到“转正”时候都没人投你的票怎么办?按照规定,韩功名正式被任命为市长还得等到年底召开市人代会时选举产生,现在只能任副市长、代理市长,还任市委副书记。
“谢谢你的提醒,你的建议放在我心里行了吧。”韩功名知道郭敏是善意的,是出于对他的关心。
“韩功名,你别忘了你的使命,”郭敏再次提醒韩功名说,“知道你的前任是怎么离开的就行。别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韩功名笑笑,再没说什么。但从他的表情看,似乎对他能不能“按期转正”呈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4
按照一般规律,一个新领导到任后的第一项任务就是先到下属单位搞调研、摸情况,然后再决策。可韩功名说,不一定,那是老套路。先把眼前的事情弄明白,才能防止灯下黑。韩功名没到基层调研。尽管葛永平几次提醒韩功名先到基层调研。
大院改造方案专题会议如期召开。市政府的市长副市长们和住在大院里所有部门的一把手以及委办局的领导参加了会议,包括市委组宣纪的主要领导,尽管他们三个一把手都是市委常委。
在会议正式开始之前韩功名定了调子,说,今天的会议不讨论红楼拆不拆的问题,红楼是一定要拆的。今天会议的主题是,怎么拆,拆了怎么办?其实,在韩功名的心里,早已下定了拆除红楼的决心,至于怎么拆,拆了怎么办,他心里早有了定数,只不过韩功名是想让大家进一步统一思想。之后韩功名问大家,谁先发言?与会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发言。韩功名又问,谁先发言?与会者有的盯着墙面,有的看着桌面,会场静得能听到人们的出气声。
那只有我先发言了。韩功名说,我给大家讲一个故事吧,来个“会前早餐”,给大家提提神……
昨天晚上我刚睡着,突然电话铃响了,吓我一跳,我以为出什么事了,迷迷糊糊拿起电话一听,是个女的,我骂了一句“坏风气!”我把电话放了。一会儿,电话又响了,又拿起一听,还是个女的。我心想,这里的女人怎么半夜三更老打电话呢?我又骂了一句“风气真坏!”把电话又放了。我立刻告诉小杜查查打电话的那个女人是谁。小杜是市政府督察室主任,就睡在韩功名隔壁,办公室规定,只要市长不回省里的家,督察室就得留人,盯着市长,以便随时完成市长交给的紧急任务。
小杜告诉我,打电话的女人是……韩功名说到这儿停住了,他问大家,你们猜打电话的那个女人是谁?他想卖个关子,留个悬念。大家竖起耳朵,来了精神,但都说不知道。
想知道是谁吗?
大家说,想。
韩功名说,是小林,林淑莹。林淑莹就坐在与会者中间。于是,大家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了林淑莹身上。林淑莹满脸通红,有些无地自容,当时如果有地缝,她肯定会一头钻进去。
这时韩功名才把悬念揭开,他说,大家别误会,这件事不是林淑莹的错,是我的错。大家又把目光集中到了韩功名的身上。韩功名说,昨天下午,我正在省里开会,是我叫小杜通知林淑莹,叫她晚上十一点以后给我打电话的,我怕把问林淑莹的事给忘了。说到这才解除了林淑莹的尴尬。林淑莹是市财政局局长。韩功名找林淑莹的目的是想问问今年财政预算的情况。
大家笑完之后韩功名说,书归正传。
其实,韩功名说的这件事与这次会议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不知他是想调节调节气氛还是什么意思,反正韩功名喜欢搞这个,他喜欢“戏弄”他的部下,有时候还敢和上级领导开玩笑。前些年,韩功名在某县当县长时,一次召开县长办公会讨论一个议题,一个姓方的局长提出了不同意见,当场被韩功名骂得狗血喷头,韩功名边骂边说,我憋不住了我要上厕所,好像意思是说上完厕所再给你算账。韩功名上完厕所回来仰着头边走边说,上厕所时我想了想,刚才方局长提的意见是对的。这样,就按方局长说的意见办。这也许是韩功名的处世哲学和个人风格吧。
市委常委、组织部长郭敏首先发言:“如果从大院整体改造的长远规划考虑的话,拆除红楼是没有问题的。”郭敏知道曾经有人以书面的形式建议对大院进行整体改造的事,她也想打破这尴尬的场面。她话题一转说:“但是,从目前情况看,最好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就更好了。”其实在这时,不管谁先发言,就等于支持了韩功名,当然,前提是不直接提出反对意见,或者是模棱两可的意見,如果直接提出反对意见是需要勇气的。
“什么办法?”韩功名问。
“我想好了再说吧……”
韩功名没再追问郭敏。
接着,市委常委、宣传部贾部长笑眯眯地说:“拆除红楼我没意见,如果需要的话,就是拆掉我们的广电中心大楼我也没意见,但那样会影响全市电视新闻的播出……”
“说说意见?”韩功名问。
“还是把大院搬到滨河区那边去吧,那边既靠山又邻水,面积又大空气也好,我觉得没有比搬到滨河区更合适的地方了。” 贾部长是个文人,能写会画,说话也圆滑。几年前,市委市政府就有把大院搬到滨河区的计划,但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如果没有雄厚的资金作支撑,都是一句空话。
“宋建刚!”韩功名看看手里的参会人员名单喊道。
市委常委、市纪委书记宋建刚大声回答“到!”之后就迅速站了起来,他声音洪亮,说,一切行动听指挥!请市长指示!引得下边发出哧哧的笑声。宋建刚一脸的严肃,挺着老高的胸脯,两眼目视前方,像是在接受首长下达的命令。宋建刚是转业军人,原是北部战区某师的参谋长,才转业两年多,是典型的军人性格,向来做事干净利索,说话直来直去不拐弯。
“好!”韩功名说。
这时,大院后勤服务中心夏主任举了举手说:“市长,我想提一个建议。”
“说!”韩功名说。
“是不是先建一个食堂再拆除红楼?”夏主任慢条斯理一字一句地说:“如果先拆了红楼,大院里一千多人的吃饭就比较困难,特别是有的市领导住在这儿得有饭吃……”夏主任说话时一副小心谨慎的样子。夏主任知道,韩功名一周最多回一两次在省城的家。当然,还有别的领导。
接下来,工青妇等单位一把手表态,都说对拆除红楼没意见。
之后,是几位副市长表态,都说没什么问题,都表示坚决支持韩市长的决定。唯独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崔天坤没有表态。崔天坤的眼睛似睁非睁,一只手托着下巴,像是睡着了,也像是在思考问题。崔市长!听到韩功名喊他,崔天坤慢慢抬起头,左看一眼,右看一眼,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很夸张。听听崔市长高见?韩功名又说。崔天坤轻轻咳嗽了两声,像是总结似的说,我认为,其实,拆不拆红楼的问题不是个大问题。如果拆了红楼不再盖新楼(食堂)的话,那大院里一千多人吃饭的问题就成了大问题;如果拆了红楼再盖新楼(食堂)的话,那资金问题就是个大问题。所以,据我了解,今年市政府的资金已安排完毕,一下子再筹集那么多资金肯定是个大问题。所以,我认为拆除红楼的问题最好安排在明年就不是个大问题了。
崔天坤是老资格的副市长了。先是当了两届副市长,去年又当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按照省委的安排,在去年底的时候,韩功名的前任市长升任市委书记,市委书记葛永平调到省里当副省长,听说这是省委书记办公会议议定了的事,就差上省委常委会了。照这样推测,崔天坤就可顺理成章地当上市长,崔天坤总是信心满满地这么想。有人就问崔天坤,你就这么自信?他只是笑而不答。按照规定,本地人是不能担任党政一把手的,只能当人大主任或政协主席,但这两个正局级位置也没他的份儿。说崔天坤是本地人,其实也不是本地人。那一年,崔天坤在崇山市一所大学毕业直接考上了崇山市的公务员,从小科员干起一直干到副市长,并娶了当地一位姑娘为妻。关于崔天坤是不是本地人的事他曾向省委组织部询问过,但一直没有答复。没有答复,崔天坤就认为上级组织部门也是默认的,自己不是本地人就可以当市长。他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可是,去年夏天的一场特大暴雨打碎了所有人的梦。崇山市下辖西边最偏远的一个县叫天峪县,天峪县有三分之一的面积是山区,其中有11个山区村因泥石流、山石崩塌等自然灾害时有发生,一直威胁着山区群众的安全。根据省委省政府的要求,崇山市对天峪县险村搬迁制定了三年计划,在资金方面采取了“三头”政策,即市政府拿大头,县里拿小头,个人拿零头。前年是搬迁工作第一年,开始工作力度大,头头脑脑也重视,而且还采取了“先易后难”的方法,一下子就搬迁了五个村子。去年是落实搬迁计划的第二年,可只搬迁了两个村子。今年得搬迁四个村子,其难度可想而知,难在哪儿?难就难在钱上,没钱什么事也办不成。市、县资金落实基本没什么大问题,可一部分搬迁户不愿意拿出“小头”资金,其深层次原因主要是一些老人不想离开生养他们的那片土地,再加上这些农民确实也没钱,做了无数次思想工作也无济于事。去年夏天的一场特大暴雨突然降临,使未搬迁的一个村子发生了泥石流,死亡村民5人,伤村民16人;另一个村子发生山石塌陷,死亡村民7人,伤村民19人,其中还有两个小孩被砸成了重伤,属于重大事故。按照省市行政责任事故处理规定,天峪县的县委书记、县长就地免职,崇山市市长被调离,崔天坤受到党内严重警告处分,葛永平也受到党内警告处分。在这种情况下,崔天坤觉得自己受到的打击最大,韩功名来了,他认为韩功名抢占了他的位置,崔天坤心里不舒服,他把好多怨气都撒到了韩功名身上。就像韩功名上任那天要求崔天坤参加大院调研时,崔天坤说老婆被撞的事纯属自编。
这些搬迁村没有及时搬迁的原因,是崔天坤向韩功名汇报工作时一再强调的。但究竟是什么原因,韩功名心里没数,他说,百闻不如一见。他要亲自了解情况才算数。显然,他对崔天坤说的情况是抱有怀疑态度的。
崔天坤说资金不足,葛永平也是这个意见,难道是葛永平授意崔天坤这么说的?他们是想给我出点难题还是一种巧合?韩功名想了一下说,关于资金问题我来想办法。
在韩功名离开省城到崇山市任职之前曾找到杨光明请求说,杨省长,总不能让我空手去上任吧?韩功名和自己的老领导说话比较随便,有时还和老领导开开玩笑,杨光明从来也不计较。
杨光明呵呵一笑说,那么大的崇山市还缺那几个钱?
韩功名又说,杨省长,那是两码事,过去的封疆大吏也得带去一些绫罗绸缎刀枪剑戟呢。再说了,我还是你的弟子呢。
杨光明答应道,好好。到时候确实有困难随时找我。
会议在韩功名主导下最后决定,两个月之内拆除红楼。
5
自从韩功名和葛永平在市委常委会上闹了那场不愉快之后,会,该怎么开还怎么开;事,该怎么办还怎么办。总体上说,也没怎么影响面上的工作,但看得出,兩位主官在处理大小事情时还是有些别别扭扭、疙疙瘩瘩,他们两位主官心情不舒畅,弄得那些大小干部们的心情也不舒畅。在这种情况下,为了大局,为了崇山市的未来和发展,市人大主任出过面,政协主席也出过面,他们都想把这件事调节好,压下去。两位主官都表示没什么,说,事情都过去了,没什么计较的。甚至他们还在一起吃过饭,喝过酒,但效果总是不很明显,像是各自为战似的,大院里像是布满了阴云,弄得人心惶惶,以至于那些干部们做事战战兢兢,处处小心谨慎,就是到谁办公室请示工作,到食堂吃饭跟谁走在一起都得注意影响,恐怕得罪哪位主官。
这天早晨在红楼二层的单间吃早饭的时候,葛永平打完饭就向韩功名吃饭的那个桌子走去,韩功名就往一边挪挪屁股,葛永平摆摆手说,坐,坐。意思是不用挪动。韩功名正在吃着油条,嘴里咀嚼着说,早饭不错,有特色。葛永平心里说,有特色还要拆除红楼,啥意思?可葛永平嘴上却说,马马虎虎,管吃饱,不管吃好。像是他亲自管着食堂似的。停了停,葛永平说,明天我们一起去趟天峪县好不好?看看韩功名没吭声,葛永平又说,天峪县的搬迁工作是目前我们的重点工作之一,如果在今年雨季之前这项工作不能结束,我们就无法向省里交代。所以我想听听这项工作进展的情况,顺便再督促一下子。
年初,崇山市的“大头资金”和天峪县的“小头资金”已全部到位,而天峪县那四个村搬迁户的“零头资金”一分也没收到。其实,这些“小头资金”加起来也没几个钱,可让人头疼的是有的搬迁户说,坚决不搬迁。打死也不搬。目前,仁和新村的搬迁楼建设已接近尾声,正在进行最后的室内装修。葛永平很着急,他决心打个攻坚战,今年彻底解决这个老大难问题。但谈何容易啊,不容易也得解决。葛永平曾多次在大会小会上强调说。
韩功名说,我昨天去了一趟天峪县,就是为了这件事。
“情况怎么样?”葛永平惊讶了一下问。
“问题不少,我正准备向你汇报呢,”韩功名说,“我准备从下周开始到天峪县盯着搬迁工作,直到搬迁结束。你看如何?”
“当然再好不过了!”葛永平很激动,也很高兴。他没想到韩功名很快就投入到了具体工作中,而且已经上了手。在他刚听到韩功名去了天峪县的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像是错怪了韩功名似的,有些不好意思。葛永平说,天峪县的老百姓确实不富裕,但也存在等靠要的问题,所以能否按时搬迁主要是资金问题。
据我了解,也不仅仅是资金问题。韩功名说,当然,如果你同意我去的话,摸清了情况再向你汇报。
没意见。好不好?韩功名最后说。
上午大约十点钟,杨光明突然来到崇山市。他轻车简从,只带了秘书小胡。杨光明说是到另一个市调研回来路过,顺便看望一下韩功名。韩功名曾跟随杨光明六七年,是杨光明在某县当县长县委书记的时候韩功名一直是他的专职秘书,杨光明信任韩功名,也喜欢韩功名,有人形象地说,韩功名就是杨光明的“死党”。杨光明知道韩功名是个闲不住的人,他说他有些想韩功名了,他想看看韩功名在干什么,怎么这么长时间也没动静呢。
杨光明是省政府副省长。省领导来了,对于被管辖的县市来说可不是一件小事。领导能来不仅说明领导想着你、看得起你,而且还能解决好多工作上的难题,或者工作以外的很多事,最主要的还关系到你的进步问题。按照一般的接待规律,上级领导来自然得先听汇报,然后再看几个亮点什么的,之后是座谈领导讲话作指示,可杨副省长全部省略了这些程序,他直接去了韩功名的办公室。
听说杨光明副省长大驾光临,市委书记葛永平有点慌神,他心里没数。在这之前,他没有接到杨光明到崇山市视察的通知,吃早饭的时候韩公平也没说,更不知道杨光明来崇山市的真正目的。但葛永平还是二话没说,立刻停止了正在进行的天峪县委县政府的工作汇报。毕竟是省领导来了,谁也不敢慢待。尽管杨光明不是一把手,但在省委省政府领导班子里也算是元老了,说话的分量是很重的。因为,现在的省委书记还曾经是杨光明的部下呢。葛永平觉得,自己的进退去留迫在眉睫,也就是今年一年见分晓,来不得半点大意和疏忽。但葛永平又一想,也许是自己胡猜乱想,总拿自己的想法去想别人,这样的思维方式是有问题的,省领导光临本市不一定就是坏事。
葛永平这么想着就到了韩功名的办公室。葛永平见到杨光明时一再道歉说,对不起,要知道省长来,我就不下去了。
路过,只是看看你们,你们都很忙,不愿意干扰你们的工作。杨光明既谦虚,又很客气地说。
韩功名在一旁只是笑,也不说什么。
寒暄之后葛永平说,杨省长,在这儿给你汇报不太方便吧,还是到会议室吧。但葛永平书记没说“好不好”三个字。其实,韩功名已经把全市目前的简单工作情况作了汇报。但韩功名汇报的情况只是些皮毛,或者说是他的一些初步印象,具体工作情况还是葛永平才能说得清楚。杨光明说,不用汇报了,我只是路过看看你们。
这时,韩功名从办公桌后边的书柜了拿出几张市委市政府大院的规划效果图让杨光明看。杨光明看后呵呵大笑起来,他两手捋捋向后背着的头发,然后伸出大拇指说,大手笔,有创意。赞赏之后杨光明把身子往后缩缩,拉开了身子与效果图之间一定的距离,他指着图上那块石头说,好像上面还缺点什么?韩功名故意装作苦思冥想状后一拍脑门说,有了,省长,就缺您的题词了。楊光明又哈哈大笑了,说,我的字能上台面吗?杨光明看到的效果图,是在拆除红楼的位置上矗立起一块巨大风景石的效果图。
其实,韩功名早就准备了笔墨纸砚,杨光明脸上笑眯眯的,浑身充满了劲儿。杨光明个子高,身子又胖,他往上捋捋袖子,搓搓手,晃了几下身子,挥毫题写两个大字:腾飞。题完字,杨光明又哈哈地笑了,韩功名也激动得低笑了。葛永平立马带头鼓起了掌。当然,韩功名也跟着鼓了掌。
至此,拆除红楼的事就这样确定了下来。
6
副省长杨光明的到来,看似暂时缓解了或者说基本平息了葛永平与韩功名之间的一场矛盾冲突,实际上他们之间的矛盾不但没有从根本上得到解决,反而更加剧了。这种结果,对于葛永平来说,不但没有解除他内心的不愉快,反而增添了些许忧虑,一种无形的压力时常萦绕着他,使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没想到韩功名会来这一手,他觉得他低估了韩功名的能力和关系,特别是与省里的各种关系,与杨光明的关系。
可是,对于韩功名来说就是一件好事,他心里暗暗高兴,心想,你葛永平也不过如此而已,看来自己这招管用,其实,韩功名不愿意这么做的,他觉得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感到有些被逼无奈走投无路了。尽管他到崇山市的时间不长,但他已经感到了各种关系的复杂,处处受阻,他发现在崇山市到处都是葛永平的人,只靠自己的力量是不行的,就连自己以前的初恋女友都向着葛永平说话,别说别人了,他只能想别的办法了。尽管这个办法不十分文明,理由也不十分充分……
这天上午下班前,葛永平去找韩功名。他刚走到韩功名的办公室门口,被一个脑子非常灵活的工作人员发现并随即跟了进来,工作人员要给葛永平倒水。韩功名一看是葛永平就从椅子上站起来,笑眯眯地大步迎上去和葛永平握手,然后一摆手,工作人员理解了韩功名的意思,随即离开了。让座之后韩功名亲自给葛永平倒了水,递到葛永平手上。他们聊了一会儿工作上的事,葛永平觉得没有话题可聊的时候就对韩功名说,那一天的常委会上,我有些激动,不该给你发火,对不起啊功名,是我这个“班长”没当好,你不要往心里去啊。韩功名笑笑说,没关系。我们整天在一个锅里抡马勺,哪有勺子不碰锅沿的。韩功名家几辈子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之后在城市生活几十年,而且早已适应了城市生活,但有时嘴里还经常冒出几句农村话来。
葛永平想了想理解了韩功名的意思。说:“以后你有什么事尽管说,只要咱俩意见一致,什么事都不是事,你说好不好?”
“葛书记,是我对不起你,”韩功名说,“我的鸟脾气你还不知道?是我给你出难题了。”
“没有,没有,”葛永平说,“这样吧,以后咱俩多沟通,多交流,有事多商量,无事多提醒。你说好不好?”葛永平说完抬抬手腕看看表,到了吃中午饭的时间,起身说:“走,吃饭去。”他们一同并排就往楼下去,一路又说又笑,也不断与去食堂吃饭的部属们点头招手,一片和平的阳光照耀着机关大院。
在最近召开的一次市委常委会上,会议结束时葛永平说,那次的市委常委会上,韩市长提出要拆除红楼的事,当时我有些想法,主要考虑资金不足的问题,也没考虑韩市长的感受,当时就否定了韩市长的意见,这是不应该的,起码我的态度是有问题的。之后,我给韩市长道了歉,同时也和韩市长交换了意见,也得到了韩市长的谅解,或者说原谅。但是,我认为,同志之间出现不同观点在党内可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其实,开展正常的批评和自我批评是我们党的三大法宝之一,今后,要成为一种常态才是。大家说好不好?
大家都说好。有人还带头鼓了掌。
葛永平做完了以上两件事之后心里舒服了许多。葛永平认为,不能当电影《洪湖赤卫队》里的刘闯。当村子遭到白匪军烧杀掠抢的时候,刘闯气得咬牙切齿,抓过一个赤卫队队员手中的枪,大声喊“走!”就要带领队伍找白匪军算账去,却被韩英拦住了。韩英做了两套动作就说服了刘闯。第一套动作是韩英攥住拳头,把胳膊伸出去,直接又向前打去;第二个动作是把胳膊缩回来,紧接着又打出去。然后问刘闯,哪个动作力量大?刘闯按照韩英的动作比画了比画,又想了想,说,当然这样更有力量了。刘闯说的是第二个动作。所以,葛永平为了更有力量,就做了第二个动作。先给韩功名几个烟幕弹,稳住他再说,有现成的缓兵之计为什么不用呢?
那天,葛永平在省委礼堂开完会,省委班书记在礼堂后边的小会议室里接见了葛永平。班书记很忙,昨天刚从北京开会回来,今天就传达了中央的会议精神,要不是省委荣副秘书长的特意安排,又没有什么大的具体事情,直接见到班书记也是要提前安排的。
省委荣副秘书长叫荣光荣,和葛永平是一个县的老乡,而且老家距离很近,只隔着一条河。年龄呢,也相差无几,荣光荣大一两岁,他们是在他们县举办的“认宗认祖联谊会”上认识的。联谊会把本县人在外工作任副处级以上的领导干部请回来,为本县献计献策、加大招商引资的力度。以后,他们一直就没断过联系。随着职务的升迁,在局级领导中,葛永平和荣光荣关系最好,是无话不说的哥们儿。当葛永平遇到困难的时候自然想到了荣光荣。荣光荣说,这事必须征得班书记的支持,有了班书记这把尚方宝剑事情就好办了,否则……
葛永平问,怎么?
荣光荣神秘兮兮地说,你还不知道吧,就连班书记还得让杨光明三分呢。
荣光荣看葛永平还是不明白,就进一步说,班书记曾经是杨光明的部下。明白了吧。
葛永平点点头说,那怎么办呢?
荣光荣说,我建议你直接向班书记汇报,因为牵涉杨副省长。
葛永平说,我听你的。
荣光荣保证说,现在班书记在北京开会,过两天班书记一回来我立马安排班书记单独接见你,到时候有什么话你直接向班书记汇报,你看如何?
这次葛永平见到班书记时说,想汇报一下崇山市当前的工作情况,却被班书记制止了。不仅仅是工作忙的缘故,班书记的工作作风历来坚持实事求是,反对说套话假话,做事一二三,干净利索。班书记说:“不用绕弯子,直接说。”
葛永平有些欲言又止,一副为难的样子。
班书记又说:“我问你,韩功名和你配合得怎么样?”班书记了解韩功名,他知道韩功名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而且,班书记一猜就猜出了葛永平是为韩功名而来。
葛永平回答:“还好……”
本来,来的时候葛永平就想好了,他想把韩功名怎么既不尊重他的人格,也不配合他的工作,怎么执意要拆除红楼,又在他不同意的情况下搬出省政府杨光明副省长如何压他等等,一股脑地说出来,最大限度地取得班书记的理解和支持,但见了班书记葛永平又犹豫了。葛永平心有余悸。说韩功名不好吧,同时也说明你葛永平领导能力差,就连一个韩功名也领导不了还想当省领导?什么也不说吧,又达不到自己的目的。所以,葛永平犹豫之后还是临时改口说韩功名“还好”了。
“长话短说。”班书记说,“我交代给你一个任务葛永平,你把韩功名领导好了,就等于把你这个书记的任务完成了。”
葛永平一个劲地点头说好。
此时,门被敲响,进来的是省委高秘书长。高秘书长扫了葛永平一眼就直接走到班书记跟前,耳语道,接见外宾的时间到了。
看班书记有事,葛永平欲起身告辞。
“等等。”班书记在沙发上没动窝,说,“有一条原则必须把住葛永平,不管是谁,违反党纪国法是不可容忍的……”
为进一步加强崇山市反腐倡廉建设,早在几年前,崇山市委市政府根据省委省政府的要求,制定了两条新规定,一条是财政支出在一百万元以上的必须经过市政府常务会议研究,报市委常委会批准;二是基层单位财政实行“零”账号管理,一切财政支出必须经过市财政局。
这天,葛永平把市财政局局长林淑莹叫到办公室谈了一次话。说是谈话,其实也是交代任务。因为,全市的钱都在林淑莹手里,上上下下进进出出的钱都得从她的手里过。林淑莹是葛永平在当市长期间提拔的。在葛书记的眼里,林淑莹不仅业务上是一把好手,还是一个好管家。他比较信任林淑莹。
葛书记问,关于市财政管理的两条规定没忘记吧?
林淑英答道,记得。
葛永平说,继续执行。凡是一百万元以上的支出必须向我报告。好不好?
林淑瑩说好。
7
在确定了拆除大院中心的那座红楼之后,韩功名说夜长梦多,他立马安排由市政府常务副市长崔天坤带队,市政府办公室主任吴昊,市财政局、规划局、市政市容委,以及市文化文物局的主管领导,在周围几个有石头的省份紧锣密鼓地跑了一遍,七选八选在邻省的一个盛产风景石的山区小县选中了一块大石头。崔天坤回来拿了很多从不同角度拍摄的风景石照片向韩功名汇报说,请你决定。韩功名说,好,抽空去一趟看看。第二天,韩功名带上有关部门的一把手去了那个盛产石头的小县,他摸着选中的那块小山似的石头说,好石头,石头好。之后韩功名又亲自用脚步丈量了石头的尺寸说,够尺寸。这样就算拍板了。
三个月后,在大院北门原锅炉房的位置上建了一个新食堂。与此同时,大院中心那座红楼也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那座红楼在轰轰隆隆的机器声中轻而易举地几乎是一瞬间被放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像一座山似的风景石。这块风景石高12.8米,长7.8米,厚2.8米,也算是一块巨石了,重量大约七八十吨左右。经过诸多能工巧匠的加工、打磨、修饰,那块石头就成了一个很大气的艺术品。稍远些看那风景石,石头的花纹十分清晰,蓝幽幽的颜色,风景石中间是副省长杨光明题写的“腾飞”二字,左侧是杨光明题字的时间以及他的名字,再远些看去,简直就是一幅天然的山水画。大院里,特别是风景石周围的树木几乎都被换成了珍贵树木,地上铺上了上等的草坪,这些都是为了衬托那块风景石。至此,大院的面貌焕然一新,很多人见了都说好,上档次,够水平。还有的人说,没有花钱的不是。
8
这天早晨,还不到上班时间,韩功名一行就到了天峪县委县政府大门。大门口堵满了黑压压的人群,足有七八十人,乱哄哄的一片嘈杂声,有的人席地而坐,有的人边吃东西边大声说话,都表现出气呼呼的样子。大门紧锁,十来个保安站成一排护着小门,把群众拒之门外,还有几个警察来回走动着在维护现场秩序。市政府办公室主任吴昊走过去一问才知,是上访群众。这时,有几个年轻人喊着口号就往大门里冲,被警察和保安挡住了,其中一个青年大声喊道:打人了!打人了!青年这么一喊,上访的群众就开始往大门拥去。顿时,双方出现了你推我搡互相指责的情况,场面开始混乱了。如果这样发展下去,一场械斗難以避免。韩功名急了,只见他回头快步向停在远处的小车走去,迅速爬上了车顶,大声喊道:住手!住手!警察与群众暂时停止了动手,都慢慢回过头来,但谁也不知道韩功名是何许人也,人群中有人大声问,你是谁?你凭什么不让我们进去?韩功名大声回答道:我是崇山市代理市长韩功名!顿时,现场静了下来。刚才提问题的那人又问,你能给我们解决问题?韩功名说,我今天来就是给你们解决问题的。那人再问,你要是给我们解决不了问题咋办?如果我解决不了问题你们就罢我的官。之后,没人再提问了。
县领导在哪儿?韩功名话音刚落,县委书记罗长青、县长刘向阳急匆匆地从人群中间挤了过来,急得满头大汗,又点头又哈腰的,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本来,依韩功名的脾气,一定会臭骂他们一顿的,但还是碍于情面,韩功名忍住了,他不想让县领导出丑,他还得靠他们解决问题呢。韩功名从轿车上下来对两位县领导说,还不请大家进大院。县委书记罗长青擦擦汗,看一眼韩功名,有些征求意见似的说,把大家请到县信访办?信访办在县委县政府北侧一华里处,原先在大院内门口一侧办公,只因近几年上访群众太多,时不时出现堵大门、截车辆、大吵大闹的情况,甚至还出现过几次把人打成重伤的事件,严重影响了大院机关办公,不得已去年才搬到那里。
韩功名不由分说,到大院!罗长青没话说,他向县长刘向阳示意了一下,刘县长明白了,就对着群众大声说,请你们选出5个代表。按照上访规定,5人(含5人)以下属于正常上访,超过5人属于集体访。韩功名又说,不!都当代表。韩功名的意思是让所有的上访群众都参加,有什么想法随便提。县委县政府的会议室太小,坐不下那么多上访的群众,于是,大院东边的一棵梧桐树下成了临时会议室。
经过了解得知,上访的群众是从山区搬迁到天峪县仁和乡那7个村子的村民。为了彻底解决11个险村的搬迁问题,天峪县下决心在仁和乡腾出一块地皮,建设了仁和新村,计划把11个村的群众全部集中上楼。目前,已有7个村子的群众全部搬迁到了仁和乡新村。这些群众上访的原因,主要是新楼房室外自来水管线经常出现破裂跑水,造成两千多户老百姓吃水困难的问题。有的老百姓入住两年多,有的入住才一年多,由于室外管线是劣质产品,不能承受把自来水打到高层的压力,致使平均每月发生两三次管线破裂事故,一维修就得停水两三天,严重影响了群众的生活用水。群众找乡里,乡里说,质量问题找开发商。开发商说,你们又不归我领导,凭啥让我解决?老百姓没办法就向县里打电话,县里说让耐心等待。又写信,一直没有回声,老百姓没办法只能到县里上访了。开始是按照规定人数上访的,县信访办的人说要走程序,要耐心等待。后来听说是县里建设管理部门和楼房开发商互相踢皮球,互相推卸责任,一晃几个月过去了,群众终于等不下去了,他们要找县委县政府的领导,想亲自问问如何解决他们的吃水问题。
已经搬迁的群众集体大规模上访,大大影响了还没有搬迁的那些群众。确实是这样,如果已经搬迁的群众吃水问题得不到解决,天峪县还有4个没有搬迁的村子的群众是不会搬迁的,也就是说今年的搬迁任务无论如何是无法完成的。怎么办?要彻底解决这个棘手问题说来说去还是个资金问题,没有钱什么事也办不成。经过与群众反复沟通,韩功名答应上访群众:在冬季来临之前彻底解决仁和新村室外自来水管线破裂造成群众吃水困难问题。
送走了上访的群众,韩功名和天峪县的领导继续开会,经过反复讨论分析,大部分领导认为,无法解决仁和新村室外管线破裂问题,即使解决了这个问题,剩下的4个村的搬迁也很难解决。但韩功名说必须解决,如果不能解决这个问题,我们都得滚蛋!最后会议决定:在雨季到来之前必须彻底解决天峪县仁和新村室外管线爆裂问题。只有这样,年底才能完成剩余4个村的搬迁工作。但问题是,仁和新村所有的室外管线需要全部返工,资金需求量很大,按照与开发商签订的保修合同,还在修保的时间范围内,开发商承诺在维保期内的所有费用由他们出是没有一点问题的,但他们说没有资金,无法彻底全部返工,目前只能随坏随修。开发商的答复不知是推托之词,还是确实是这样。但如何解决眼下燃眉之急,困难肯定是很大的。天峪县本来就是崇山市经济状况最差的县,又是纯山区,一下子让他们拿出那么多钱是不可能的。
决定好作,也就是上嘴唇与下嘴唇一呱唧的事,落实起来谈何容易。但,在钱的问题上韩功名心里还是有把握的,在与天峪县的领导们讨论的时候他就想起了副省长杨光明,杨光明曾经答应过给他解决一部分资金的。于是,韩功名找到了副省长杨光明。杨光明听了汇报之后问,需要多少?韩功名心里想,张一次嘴不容易,不要白不要,他咬咬牙说,三千万。韩功名想的是,把市委市政府大院改造和天峪县仁和新村室外管线彻底返工以及4个村群众搬迁的钱捆绑在一起,让杨光明一同解决。特别是市委市政府大院改造工程,风景石早已竖起来了,绿化美化也基本结束了,但所有的经费是由韩功名在省城认识的一个老板垫付的。可是,最近那位老板说,资金周转困难,已向韩功名要过几次钱了。韩功名说要三千万,杨光明哈哈一笑说,小韩啊,你的嘴张的可不小啊。我觉得张的还小呢。韩功名有些开玩笑的意思说,有困难就找领导嘛,这是你老人家教导我们的。杨光明又哈哈一笑说,要是只解决改造大院的钱嘛,我还可以基本满足你,要是把天峪县那些烂事全解决恐怕不好办,眼下这个形势你也不是不知道……
楊光明这么一说,韩功名心里明白了。
还没等韩功名再开口,杨光明就拍拍韩功名的肩膀说,钱给你少了吧解决不了问题,给你多了吧又赶上这个形势……这样吧,我给提供一个信息,你看可不可以先解你的燃眉之急?
韩功名满腹委屈地回到了崇山市。他到市财政局一查,果然今年省里拨给崇山市的一笔资金三千万元刚刚到账,是治理龙山河的专项资金。
千百年来,一条龙山河自西向东不知疲倦地流淌着,毫不吝啬地滋润和养育那片神奇的土地,她不仅流经省城,也流经上游的崇山市,还流经崇山市上游的天峪县。改革开放初期,崇山市为了提高人均GDP,上马了十几个投入小、见效快的企业,其中还有几家化工厂,一时还确实提高了崇山市的GDP。但近年来,国家高度重视环境保护,那几家化工厂排放污水严重超标的问题被提到了议事日程,到了非治理不可的时候了,但由于种种原因,特别是由于治理经费不足,彻底治理龙山河的计划迟迟没能启动。今年,省里下决定拨出专项资金要求崇山市负责治理龙山河,并要求那几家化工厂必须在年内或搬迁或转产,以彻底治理龙山河污染问题。
韩功名决定动用这笔治理龙山河的三千万专项资金,以解决目前的困境。
在进入冬季之前,天峪县仁和新村室外管线进行了彻底返修改造,群众吃水难的问题得到了彻底解决。
元旦前夕,天峪县4个尚未搬迁的村子全部搬入仁和新村。
9
这天,省委召开局级以上党政主官领导干部大会。会议开始时,副省长杨光明没有在主席台就座,台下的头头脑脑们就议论纷纷。这也是官场上的一个通病。往往,下级领导十分留意台上领导的变化情况,一看哪些领导参会,二看领导就座的顺序,极像一个观察领导变动的晴雨表。会议开始,省委书记班正宣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副省长杨光明因涉嫌违纪正在接受中纪委的调查。班书记要求,各级领导干部一定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全力配合专案组的工作,有想法及时汇报,有问题及时交代,否则后果自负。不用说,班书记的言外之意是告诉大家,与杨光明有瓜葛的人,与杨光明有牵连的事,赶快如实主动交代问题,争取一个好的态度,当然也会有一个好的结果。
杨光明被“双规”之后没几天,韩功名被停职了工作,并被叫到省纪委接受调查。原因之一是杨光明在写交代材料时,提供给调查组与自己经济来往密切的人员名单中,韩功名排在第三位。
为了迅速消除韩功名在崇山市的影响,崇山市委书记葛永平在市委常委(扩大)会议上语重心长地说,我们崇山市不能再出事了……还是把那块石头弄掉吧,不弄掉那块石头天天看着它心里难受。好不好?
葛永平说的石头就是韩功名在市委市政府大院中心拆除红楼之后竖起的那块风景石。于是,政府办公室吴昊自告奋勇,主动请缨,很快组织了一拨人马当天就要把那块风景石弄走。但由于风景石太大,整体弄出大院十分困难。吴昊又去请示葛永平。葛永平有些不耐烦,批评说,你怎么还是那么笨呢?于是,吴昊想了想,点点头,意思是明白了。葛永平说,好不好?吴昊说,好。吴昊想,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天无绝人之路,干脆,化整为零——把风景石打碎。
很快,吴昊花大价钱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切石机和碎石机,立即组织一干人马,经过一天一夜的鏖战,风景石先是被切割,大块变小块,小块再切割成小块,然后再把小块一块块地粉碎,但在切割风景石时发现,风景石好像不是真石,是人造石。因为风景石里边全是空的。这就引起了很多人的议论和猜测:不会吧?假石头还那么贵?当时可是按真石头付的钱啊。后来,便请来懂行的人鉴定,结论是,风景石确实是假风景石。
再后来,为了证实以上结论是否准确,便进一步调查了风景石的公司:风景石确实是按照真风景石付的钱。
这样说来,其实那风景石也是冤枉的,好好的一块风景石怎么在一瞬间就变成碎石了呢?之后,那风景石完全失去了在市委市政府大院里被人看被人摸被人赞美的惬意,难受的滋味可想而知。好歹给风景石带来一些安慰的是,那风景石被粉碎之后垫了马路,说明风景石多少还是有一些用处的……
作者简介
曹桂林,男,1955年2月生于河北省宁晋县,1974年入伍,1998年转业。毕业于中国人民解放军后勤工程学院油料应用系。北京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北京市门头沟区作家协会名誉主席。1992年开始发表作品,出版中短篇小说集《阿满的世界》、散文集《山韵》等5部,并有中、短篇小说发表于《中国作家》《北京文学》《解放军文艺》《青年文学》等文学杂志。
责任编辑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