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歌
2018-05-31王元琼
王元琼
午后,吴本强坐在镇政府伙食团改建的办公室里发呆,把视线从眼前一片狼藉的桌面延伸到窗外四角的天空,一直延伸到对面文化长廊立柱上的那副对联,“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便笑笑天下可笑之人”,心里越发空荡荡。
秋天的青牛镇,天空格外蔚蓝,不对,应该是青牛镇的秋天天空格外蔚蓝,吴本强背着自己写的节目串词,思维有些混乱,感觉精神倦怠,记忆力明显下降。想着自己三十五年的青春都奉献给了看不到前途和未来的民间艺术,潜藏在心底深处的梦想越来越遥远,自己的个人问题也因此成了老大难,吴本强就有些泄气。
吴本强本来也算是镇上一大人才,吹拉弹唱样样都来,二十岁高中毕业就到了镇上,因为嗓子先天条件好,最先从广播员做起,每天给各家各户宣传些计划生育之类的政策。上世纪九十年代赶上民间艺术大普查,镇上戏楼红火了一阵子,他又客串主持人,偶尔在演员因事缺席的时候还能临时补补场子。这样的日子虽然只能解决个人温饱,连养家糊口都算不上,倒也充实自在。掐指一算,吴本强在这个山歌传承办公室已经呆了七八年,不知不觉就成了大龄剩男。
吴本强希望这个秋天能有所收获,并对收获报了极大的幻想。他一直期待自己的待遇得到改善,向上级反映过多次,结果都如泡沫扔进大海里一般,激不起一丝回应的涟漪。每次见到领导,吴本强都会被领导勾勒的宏伟蓝图所迷惑。
记不清被多少心仪的女孩子拒绝,吴本强如鲠在喉。
吴本强正当盛年,最难过的是夜里。白天基本正常,前来咨询的、休息的、有事没事来蹭饭吃的,人来人往,自觉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可一到夜里,那种莫名的孤独感就不请自来,生理和心理的。男人本能的需求因为频繁的打击和压抑,常常在夜里变得更加强烈。一想到这世上还有离婚一说,他就愤愤不平,离婚的男人真是不知好歹,离了女人看你那日子咋过,饱汉不知饿汉饥。
吴本强干的都是些服务性工作,正式点就叫保护民间艺术,私底下明白人都知道那根本算不上工作,無非做些联络之类的杂事。这个角色无足轻重,却也不可或缺,因为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就是活祖先。青牛镇成立了山歌协会组织,这些活祖先必须得到保护,像保护大熊猫一样,他们的价值何在,吴本强不知道,也懒得知道。他最感兴趣的是能够在节假日或是上级心血来潮时,把这些老祖先作为观礼的对象奉献出去,顺便再提及自己的待遇问题。
吴本强曾经有过一个非常亲密的女伴。两个人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好了大半年,但一提起结婚他就感到恐惧。女伴有着绝对的生意头脑,三句话不离本行,每次聚会,不到两分钟,话题就自然转移到发掘商机拓展市场上面,加上后来女伴几近独断专行地命令他放弃这个不咸不淡的工作,他一着急就说分手,果真两人就分了。他心中自有对女人的梦想。他那一套关于男人和女人的经典理论早已经为镇上的人津津乐道:男人想上女人的床,女人怕上男人的床,男人上了床转身就下床,女人上了床一辈子就不想下床。他那主持人的口才派上了用场,连珠炮上句接着下句,不打标点,绕口令般拗口,众人却听得过瘾,连说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吴本强就会真的如明星般闪亮登场,荤段子滔滔不绝。
这是吴本强少有的极其风光的时刻。
于是,就有人来指点迷津,有的说,星光大道不是在发现人才挖掘草根明星吗?修鞋子的、搞电工的、开出租车的、端盘子打杂的……不都在那百姓大舞台上浑身散发出耀眼的星光吗?吴本强的唱功不比那草帽姐、朱什么哥差。吴本强本来没有多少欲望,听了这些鼓动的话,整个心就咚咚直跳。后来又有人稍带了激将法说,你若真的参加星光大道,有了亮相的机会,还怕寻不到美女?江苏卫视的《非诚勿扰》,美女云集,千娇百媚,风情万种,看得你眼花缭乱,到时就看你的桃花运了。
吴本强做梦都想成为名人,更想找到真爱。
终于,吴本强离自己的梦想又进了一步。他要在文化遗产节期间展演两周。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吴本强一阵狂喜,崭露头角的机会尽管有些姗姗来迟,但吴本强已经看到了未来的曙光。据说领导在确定人选的时候,一致认为吴本强嗓子好,穿透力强,音域宽广,有惊艳全场的效果。当然,最大的优势还在于吴本强唱山歌有别于他人的天赋,可以指山唱山,指水唱水,随心所欲地吟唱,可以意境开阔、气魄雄伟,可以小桥流水、曲径通幽,也可以婉约流转、曼妙轻盈。吴本强的《送情郎》是他永不落幕的保留节目,他男声女唱,比女歌手唱得更有韵味,更勾人心魂:
秋霜打花月又黄/对门情哥倒了床/情妹听说这句话/手提包包去看郎/一走去到十字路/传信郎哥不行了/情妹赶忙往前闯/急忙几步跨进房/左手捞开红罗帐/右手揭开花被条/细看情哥脸色黄/细问情哥说端详。
文化遗产日定在每年的六月份,各个区县都要求搞活动。青牛镇一直在申报市级文化名镇,更是举全镇之力来举办展演,为的是让声名传得更远些。
演出那天,看着进进出出来来往往的大群记者,追逐着采访个没完。吴本强就有了表达的欲望。他拦住一个看上去有些稚嫩的小报记者诉说了一番苦恼,绕来绕去都离不开一个主题,就是青牛镇的山歌无以为继,政府财政困难,自己也快支撑不下去。他说得语气平静,却让那记者听出了其中声泪俱下的控诉,结果,当地报纸第二天就在头版位置用了大幅标题《探寻青牛镇山歌传承的紧迫性》予以报道。
吴本强看到报纸的第一眼时兴奋得有些异常,他在睡梦中仿佛看到政府官员亲切的笑脸并带来了大包慰问的礼物,以及给他的聘书。他还清楚地看到聘书上写着“市级传承人”的字样,那是吴本强人生的终极目标,能够进入传承人行列,就意味着自己有朝一日有相对固定的传承经费,而不至于像走南闯北的游商一样,四处推销货物,最终还是脱离不了一种卑贱的身份:卖艺。传承人的称谓就等于把游商变成了坐地贩子,往更高一处发展的话还可能成为企业家,照这个推理,自己有朝一日也可能成为当地有突出贡献的名人,到外面演出见世面的机会多了去了。吴本强在梦中差点笑出声来。
吴本强还有意想不到的收获,结识了两个民间艺人。一是石刻大师黄放,一是刺绣能手可为。
黄放的石刻技艺在青牛镇享有盛誉。他从几岁起就跟随一走乡串户的民间艺人学艺,靠着几把锤子、铁砧、凿子,几乎走遍天下。他的名气走出了青牛镇,接着就带着家当从一个国家飞往另一个国家,短短一年里,竟然一连去了十几个国家,韩国、德国、美国、日本、新加坡……每次都是代表政府去参加国际非遗传承展示。他有了大师的称谓,回国后就被不少艳羡的目光包围,那些目光既有非遗同行的,也有非遗工作人员的,甚至还有非遗领导的。他们说你这大师一辈子也值了,周游世界,将节约的外汇买了几张外国的国债来玩,开了洋荤,还能沿途观光。黄放无语,飘然若仙地笑了好几年。
天有不测风云,黄放所在的村社试行城乡统筹。一夜的光景,他的身份就变成了城市居民,田土交后,他得到了一笔青苗赔偿费。可那笔赔偿费在妻子得了一场大病后就花光了,没了田土,基本的生活都无法保障,他只能四处吆喝,不断创造新颖的图案来吸引人群。可这年头,稀罕这玩意的人也不多了,任何一个超市的货架上,商品都琳琅满目。黄放有时一天走下来,仍然卖不了几碗小面钱。他想到了申请低保。低保其实也不多,但每个月至少有固定的三百元,好歹能填饱肚皮。
可是,低保申请交上去半年了还杳无音信,跟自己一同申请的人家早就领到钱了,黄放着急了,他找到居委会,居委会的人却说,经过多方调查,你有多次出国的经历,吃低保从哪个角度都说不通的,再说,你一个大师级别的人吃低保,传出去是多大的笑话,不是给政府抹黑吗?你以后还要经常代表政府出国,让老外知道了你是吃低保的,那影响可就不是一般般的咯。居委会的负责人还劝说,你至少可以成立个有限公司搞个连锁经营,或者著书,或者到各地讲学,方不误大师称谓。黄放瞪大了眼睛,一脸无辜。他想,像他这样的专家真的能够著书立说,还申请吃什么低保?
吴本强听了黄放的这些经历,比自己失去工作还要难过。这个名声在外光芒四射的大师居然也有难言苦衷,想想自己的遭遇,简直幸福多了,虽然待遇少点,毕竟还算个工作。吴本强的心逐渐平和下来。
吴本强去过一次可为的家。虽然可为事前一再强调自己家里乱得不成样子希望他不要见笑,吴本强嘴里说莫要谦虚,贵族哪怕就是住在贫民窟也一样是贵族。在他看来,可为从哪个角度看都堪称美女,这样的大家闺秀,无论如何住的都是花园洋房。
吴本强跟着可为绕了几个逼仄的街巷,穿过几个臭气熏天的垃圾场,再爬上几十级台阶,在一处颇不起眼的平房面前,终于停下来。
吴本强像警惕的侦探,快速查看地形,发现自己所处是青牛镇的三角区域,也叫三不管地带,典型的城乡结合部。整条街道被机动三轮占满,老白菜叶子、烂土豆和陈丝瓜以及死鱼死虾的腐朽腥味一起,充斥整个街巷。排污管道正在维修中,污水横流,两人只得掩鼻而逃。想象得出,嘈杂的叫卖声从早到晚,可以持续到半夜三更,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茶楼酒肆里的划拳猜令声一浪高过一浪。这样的房子还能住人?莫非是一处拆迁地段?吴本强心中一团疑云。
果然,他很快看到了五十米远的对面墙上画了个大大的圈,里面写了个大大的拆字,并且还重重地打了把大叉。吴本强甚至能感觉到写字人员强硬的臂力和落笔的狠劲。夜风吹来的时候,吴本强不觉打了一阵寒战。
一个优雅得像白天鹅样的女人,居然在这样的不堪环境里生活。不食人间烟火似的,还绽放得如此艳丽,真是不可思议。
自从吴本强认识了石刻大师和美女绣娘之后,心底对于艺术的追求境界兀自提高了几分,他们经常聚会一起,憧憬民间艺术走向市场化道路的未来,并期待实现创办文化传播公司的理想。
翌年春天快要来临的时候,全镇鼎鼎有名的唢呐老人去世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当地媒体对于老人生前的事迹也开辟专版,予以大幅报道,吴本强对本土作家马也写的纪念文章《遗响》记忆特别深刻,并为之深深震撼:“……先生已经年纪不小,但仍然经常背着行头到茶馆、酒楼或者夜总会赶场子,吹他那已经有数十年经历的唢呐……唢呐也是带韵带血的创作,完全的脑力劳动,观察生活就想更新表演形式和语言,一句话卡壳,想在端饭碗的餐桌想在半夜的床上枕头,有时甚至迎风掉泪……”
吴本强久违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
老人不止一次告诉吴本强,他是为艺术而生。他还有很多绝活,弹琵琶,拉二胡,唱荷叶、清音……他甚至希望收吴本强为徒弟。吴本强依稀记得他说过的话,大意是现在的年轻人,多是追名逐利,要求他们对待艺术像对待自己的生命一般珍惜,几乎不太可能。吴本强还记得老人眼角的泪花,说到在艺术生涯中遭受的艰难困苦,诸如旁人的白眼,亲人的离弃,老人就颇为激动,动情之处泪流满面。
吴本强透过朦胧的泪眼,仿佛看到老人依然在风霜雨雪艳阳烈日下坚守着民间艺术的宝库。他越发觉得艺术这东西不能完全用金钱去衡量。他宁愿相信,即便想个梦来做,也未尝不可。艺术,值得热爱它的人奉献全部的身心和精力。
吴本强走在青牛镇弯弯的山道上,心渐渐开阔,龙城再战的帷幕正在徐徐拉开。
栀子花儿瓣瓣多/情妹戴了送郎哥/叫声我郎你慢走/那阵又来唱山歌/栀子花儿香一坡/我约情妹去唱歌/山歌神歌都隨便/情投意合唱几坡……
嘹亮的山歌一遍又一遍,在连绵的群山之间久久回荡。
本栏目责任编校:周家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