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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劈路

2018-05-31朱华胜

草地 2018年1期
关键词:三爷寨子大嫂

朱华胜

这山旮旯,竟然有祠堂。李冬兰暗暗惊奇,在她的印象里,好像只有大家族代代相传的大寨子,才会有祠堂的。

祠堂的大门已经锈迹斑斑。大门上面钉着一块长匾,写有“紫氏宗祠”字样。万籁无声的晚色铺在祠堂的天井里,显得异常空旷。她低着头,踩在僵硬的地面上,瞥见有金黄的丹桂花瓣,毫无声息地蜷缩在地上。穿过中门,一堵墙横在面前。墙上爬着绿茵茵的爬墙虎,墙根长着厚厚的苔藓。绕过墙后,是一片紫竹,在微风中,发出沙沙的响声。紫竹丛中,隐约可见残破的柱梁石雕。

李冬兰第一次听说,新媳妇还要到祠堂接受长辈训导。

晚饭后,还在收拾碗筷,紫喜良就开始催,仿佛去晚了就捡不到宝贝。李冬兰扯扯衣服,捋捋头发,跟在紫喜良屁股后面,轻手轻脚走进祠堂。

“快进来啊!”紫喜良在里面向她招手。

李冬兰走了进去。迎面有一个雕龙刻凤的供桌,上面有许多灵牌,供奉着紫竹寨列祖列宗,灵牌的两边有一副对联,上联是“祖德流芳远”,下联是“宗功锡福长”。

“三爷。”紫喜良叫了一声。一个头发花白,脸上刻着张扬的岁月痕迹的人,静立在那儿,听见有人喊,点点头。

看来他就是紫喜良说过的紫三爷,紫竹寨德高望重的长者,家族里说话算数的人。李冬兰看到屋里还站着一个与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女子,露着困惑的神色,站在一边。她身旁站立着她的丈夫。李冬兰听说,这一个月,有两家人从外面娶来媳妇。那么,除了自己,另一家应该就是这个女子,她叫汪玲。

见李冬兰进来,紫三爷说:“开始。”

紫喜良、李冬兰与汪玲夫妇一起跪在供桌前。只听得有个中年人说:“寨里的新婚夫妻都要接受这个跪祖训导仪式,这是我们紫家寨的规矩。认得寨史,记得规矩,过好日子。下面,请紫三爷训导。”

紫三爷燃着了三炷香,口中念念有词,朝供奉着紫竹寨列祖列宗的灵牌三鞠躬。然后开始用低沉而沙哑的声音说了起来。李冬兰突然想起儿时端公爷跳神的情景,端公爷就像紫三爷这样念念有词,周围的人也是这样跪着。

当寡白的月色从格子窗里溜了进来,仪式才结束。回到家里,李冬兰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打着,像干了一天的重活一样,说:“真是背时倒运,腿子都跪麻了。你们这儿真麻烦。人的好坏,守德本分,不是这样说了就会的,那应该是从小亲爹亲妈教的。”紫喜良嘻嘻哈哈道:“说这些做啥?快睡觉才是真。”说着一把搂过李冬兰。

“脏手,洗洗。”李东兰扭扭捏捏说道。

夫妻俩闹腾一番后,紫喜良说了句“快给我生个娃娃吧”就打起了欢快的鼾声,像梦里搂着娃娃样的。

李冬兰却怎么也睡不着。真是懵里懵懂。她觉得紫竹寨怪怪的,与她从小长大的寨子大不一样。人们看她的眼神总是冷冷的,就像路上偶遇的陌生人,各走各的,不打招呼,尤其是女人之间。李冬兰认为她是才来的新媳妇,人们不熟悉她是很正常的。可是她看见寨里其他女人打照面,都是低头而过,很少见到女人们脸上的笑容,倒是男人们彼此会说着一些笑话。今晚,紫三爷的一通话,她也是听得稀里糊涂的。什么紫竹寨有近千年的历史,以前紫竹寨通往外面的路是官道。每天来往这里人流量可多了,寨子日子也就越来越富足。紫竹寨的老祖宗便是受官家安排,选中这个地方,安营扎寨,为来往客商落脚服务,久而久之,繁衍下来,成了紫竹寨。今天,政府修通了直直的公路从山肚子里穿过去,人们再不走这条古道,寨子也就渐渐冷清了下来,昔日的富足,成了过眼云烟。说着说着,紫三爷又说什么女人之间不要互相说三道四,不要传谣,什么西北边的雷劈路是女人的禁区,不要轻易踏入……还说这就是寨子里不成文的规定。尽是李冬兰很不解。

窗外,雀鸟叽叽喳喳,李冬兰醒来见丈夫紫喜良还在呼呼大睡,她悄悄穿衣起床,准备做早餐。烧着火,打了一壶冷水放在火上后,她往地里走去,打算拔几棵白菜,摘几个辣椒。隐隐约约听到哭声,她觉得蹊跷,大清早的,谁在地里哭呢?她四处寻望,正纳闷时,却看到大嫂从地里抱着几棵白菜走了过来,眼角似有泪痕。李冬兰喊了一声:“大嫂。”大嫂“嗯”了一声,留下一棵白菜,急匆匆离开了。李冬兰呆呆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模糊,就像在梦里一般。

地里的金瓜叶上滚着露珠,与那绿油油、鲜嫩的小金瓜对望,像是知道对方的心思般。李冬兰又摘了两个小瓜,急匆匆往家走。紫喜良有兄弟两人,哥哥娶了大嫂后,另成家了。紫喜良随婆婆过,今年年初,婆婆突然过世,按紫竹寨的风俗,紫喜良娶妻只能在三年以后,或者就在当年,叫冲喜。李冬兰在紫喜良软劝硬说下,同意嫁了过来,尽管他们互相认识还不到半年。嫁过来以后才知道,夫家居然穷成这样。紫喜良问李冬兰这么嫁人后悔不?李冬兰回答得很干脆:“不后悔,我是说到做到的人。但你必须要对我好,不然我会不依不饶的。”新房是老房子改造的,其实也没有怎么改造,就是墙壁用白石灰粉刷了一番,门窗用红油漆涂抹一遍,房前屋后贴上几个大囍字。花销不到一万,这钱还是紫喜良从大哥家借来的。

听丈夫讲,大哥家也可怜。大嫂身体不好,生了两个孩子,就养活了一个在身边。另一个还在很小的时候就丢了,真是背时倒运。那天大哥领着那个孩子去地里干活,谁知道突然刮起了龙卷风,孩子也不知被吹到哪里去了,浑身是血的大哥是被寨里的人抬回家的。大嫂从此就变得郁郁寡欢,病恹恹的,她的心好像也随孩子被风吹走了一样,只剩下一副空架子。

大嫂娘家人一问起,大哥还心有余悸。他说:“他先是看到天空出现一片墨绿色的乌云,翻滚着,很快飞出一条乌褐色巨龙,速度极快,轰隆隆作响。大哥知道,这是龙卷風来了,容不得他想,他就被卷起,又摔了下来,待他醒来,身边的孩子已不见了。他哭着找了半天,昏倒在地,被寨民看见,抬了回来。”

紫喜良在李冬兰耳边说:“这都怪大嫂,因为她偷偷去了雷劈路,这个事你不能讲。这是报应。”李冬兰将信将疑,问:“雷劈路那儿到底有什么呀?”紫喜良眉毛一瞪:“你疯了?敢问这个。你忘了那晚紫三爷的话,你是女人,永远不能问,永远不要提这三个字。”看着李冬兰委屈的样子,紫喜良接着说,“雷劈路就是拉屎不生蛆的地方,一条荒毛野沟路。寨里孩子死了,都是丢在那儿。孤魂野鬼多,正在找替身呐。大嫂,还有寨里有几个媳妇,去过那儿,定是被娃娃魂魄缠身,顺藤摸瓜,她们才会失去孩子的。大嫂大哥一定是很内疚,才变得话少了起来。”

李冬兰听了,还是不太相信,但暗暗下定了主意,雷劈路,自己一定不去的。孤魂野鬼不管真不真,既然是丢死娃娃的地方,她才不愿意去呢。儿时,老家后山崖就是丢死娃娃的地方,爸爸妈妈就不准她去那儿玩。她对丈夫说:“我听你的,不去雷劈路。我们辛苦点,一定能够挣到钱,到时就能把借大哥家的钱还了。”紫喜良一脸不在乎的样子:“你放心,只要有钱就会还的。等你生了娃儿,我一定让我们家过上好日子。”

李冬兰偎依在丈夫怀里。记得妈妈说过:“喜欢娃娃的男人,心地都善良,日子也会过得踏实。”她想起当新娘那天,他们特地到后山小庙里拜了送子观音,拜了财神。李冬兰很惊讶,这个小庙竟然有一尊爱神娘娘的塑像,她去过很多庙,都是没有的。由于带的水果纸钱不够,紫喜良说,爱神娘娘就暂时不拜了。原本,按李冬兰的意思,是要先跪拜爱神娘娘,再拜送子观音,最后才拜财神,可紫喜良带着她先拜了送子娘娘。李冬兰想了想,也顺了他,盼个孩子来,才有家的味道,才能拴住男人的心。不过,有空一定要去拜拜爱神娘娘,夫妻之间要恩爱才行,穷点累点都不怕,她期盼爱神娘娘赐福给他们夫妻,让他们夫妻永远好。

腊月,皑皑白雪漫漫无边,院子里也漫了一层。远处险峻的高山顶像是用白银堆砌起来的。紫竹寨,北风呼呼地,呼得人们都龟缩在屋里,只能守在火塘边。李冬兰骂道:“真是背时倒运,是不是几年的雪都要下完啊。”几天后,太阳爬出山梁来,积雪在阳光里闪着神奇的光芒,天空一片蔚蓝,蓝得风也舍不得吹,大地静悄悄地沉睡。

李冬兰知道,下雪不冷化雪冷。穿上了厚厚的灰棉衣后,原本隆起的腹部,显得更加臃肿,人也更笨手笨脚了,她打趣说像电视里的企鹅。紫喜良被她逗笑了,数着指头,盼着孩子出生。下午,积雪化得差不多了,李冬兰决定春糍粑。她把泡好的米煮熟,舀出来盛在大盆里。她抬着盆,往春粑机房走去。拐角处,碰巧看到穿着蓝色棉衣的汪玲,发现她与自己一样,臃肿不堪,腹部隆起,也像一只企鹅。看来,来年,都要当妈妈了。顿时,李冬兰产生一种冲动,想与汪玲说说话,问问她是不是与自己一样,这段时间这也不适那也不适。汪玲也看到了李冬兰的腹部,眼睛一亮,朝李冬兰笑笑,走了过来。这时,一个身影一闪,来到她们中间,拦住汪玲。是汪玲的丈夫,他说:“你怎么还不回家?妈妈煮熟了鸡蛋,等你去吃呢。”拉起她,走了。李冬兰呆呆地站在那儿,怎么也想不通,心里想,嫁给这样小气的男人,真为汪玲感到不值,在李冬兰的眼里,他认为男人还是要大气些才好。

赶集那天,紫喜良背上他编织的篾具,上路。同寨里许多男人一样,他也是一个篾匠。农活之余,编织了很多篾具,花箩、提篮、背箩等。寨里各家房前屋后,有的是竹子。紫喜良人长得壮实,头发浓黑,微卷,中等身材,话不多。平时也不去哪里,要么在地里做农活,要么坐在院子里编织篾具。篾具不好卖,有时卖得掉一两样,有时一样也卖不出去,卖不掉的篾具背回来。其实就是苦力活计,赚点汗水钱而已。

寨里很多男人不愿意做这事,费时费工。他们农活之余,往往三五成群,玩牌打麻将,直至深更半夜。

李冬兰喜欢紫喜良这点。论长相,丈夫配不上她。李冬兰长得高挑,身子丰满,尤其是屁股大,像磨盘一般,走路会闪。她脸庞红润,皮肤白净,眼睛水汪汪的,会淹死人的那种水汪汪。紫喜良的母亲生前就对这个未过门的儿媳很满意,对紫喜良说:“屁股大,好生娃。”这些话是结婚那晚紫喜良告诉李冬兰的。

这天,没有风,太阳金灿灿的,天空蓝刷刷的,蓝得让李冬兰不愿意待在家里。她挺着个大肚子,把家里的床单、被子和枕头,通通拿出来晒。

“小心,不要动着肚里的娃娃。”大嫂不知何时来到,她伸出手来,抓住被子一角,挂在绳子上,“还是结婚时的那床被子啊,唉,家家都过得拮据。以前,我们这个寨子还是挺好过的。”

“那为什么现在就不好过呢?”李冬兰问。

“以前没有修通高速路。来往的人必须经过我们寨子,这儿是北来南往的要道,还是古道呢。过往客人会选择在这儿歇脚,买东西吃,换东西,有几家还开了小饭店。家家的苞谷、洋芋、葵花籽、水果等土特产不愁卖掉。家家手里都有些钱。”

听到这里,李冬兰想起结婚那时在祠堂听紫三爷训话时,紫三爷也说过,这个寨子以前很热闹,有点钱,可现在很闭塞,非常贫穷。

大嫂指着山那边继续说:“自从在大山里修通一条高速路,几乎没有人走这条路。现在外面很富,我们这儿很穷。还不如我娘家,那儿的厕所都是红砖盖的,这儿有很多厕所还是茅坑,拉屎时水都会溅到屁股上。”李冬兰听到这儿忍不住笑出声来,自家的厕所不就这样嘛。

紫竹寨这两个月,先后两家传出的婴儿啼哭声,打破山谷里的幽静,惹得一群群鸟儿掠来掠去,不知落在何处好。李冬兰生了一个胖小子,紫喜良高兴得手舞足蹈,脱口而出:“这下可好,有盼头了。”

产后十分虚弱的李冬兰,一边给婴儿喂奶,一边说:“怎么大哥大嫂他们也不过来看看呢?”紫喜良回答:“生个娃娃吧,对于咱们紫竹寨,寻常事,所以不兴这个礼数。大哥家生娃两次,也没人来看过。再说了,女人生娃娃期间,外人是不兴来的,会给娃娃带来灾难。”李冬兰根本无法理解这个寨子的风俗,在祠堂里紫三爷讲得天花乱坠,什么寨子有千年的文明史,连生娃娃这么大的事,亲兄弟之间都不过问一下,还谈什么文,什么明。特别是大嫂,也是女人,难道不知道生娃娃的痛苦吗?哪里像娘家那儿,生娃娃时,亲朋好友送红糖送酒送米送鸡蛋的。她总觉得这个地方的人有一種说不出的味道,甚至连丈夫都是闪烁其词的,也许是这个地方的习俗吧。哎呀,不来看就不来看,也不打算打电话给妈妈,免得颠簸来颠簸去地来到这儿,看到这冷漠的一切,找气受。等娃娃大一点,会叫外婆时,再带去看看,这样会更好。李冬兰这样一想,也就不再说什么,对紫喜良说:“你把这堆尿片拿去洗,晒晒吧。尿片常晒,娃娃好带。”

娃娃满月后,李冬兰来到自家地里看看,顺便拔些豆子煮了吃。这个季节,乡下人就有这个好处,青白苦菜甜瓜豆子等各种新鲜蔬菜,地里都有。一个来月没有来地里,她有些不放心。还真是的,杂草丛生。她拔了一会儿杂草,忽听到身后有响动,一回头,是正在左顾右盼的大嫂,要不是大嫂,还以为是偷庄稼的人呢。

好长时间没有见到大嫂了,乍一见,李冬兰吃了一惊。她又比以前瘦了,银白的头发乱蓬蓬的,像一堆枯草堆在头顶上似的。眼睛浑浊,黯淡无光。嘴唇干裂。手里捏着一把锄头,指甲尖黑漆漆的,指甲瘪瘪的。

她来到李冬兰跟前,低声问道:“娃娃好吧?”

“娃娃很好啊!大嫂。”李冬兰回答大嫂的问话。

“娃娃还小,要随时带在身边。就如现在,你就应该背着娃娃来,不要把娃娃放在家里。”大嫂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看李冬兰,而是眼睛到处瞅,好像很怕别人听到似的。

“谢谢大嫂,我记住了。早上我出门时,娃娃还在睡觉呢,有他爸在,没事的。”听着大嫂说的这番话,李冬兰有点感动。她十分理解大嫂,她的娃不就是自己没有经管好,被大哥带丢了的吗?虽然龙卷风不会常有,但小心驶得万年船,娃娃毕竟还小,大意不得。大嫂这是现身说法,是好心。“大嫂,你要照顾好自己,保重身体要紧。”

大嫂正要再说点什么的时候,忽然看到路边有一人走过来,一看是紫三爷,大嫂急急忙忙转身从旁边的小路上走了,留下李冬兰愣愣地站在那儿。

李冬兰这几天都没休息好,娃娃把日子过反了,白天睡,晚上闹。她指着小家伙的鼻子说:“宝贝儿,妈妈生你时难产你知道吗?这会儿你又不与妈妈靠齐。该睡不睡,该玩不玩。你成心累妈妈,是不是?”小家伙才不管她说什么呢,把头靠过来找奶吮吸,喝足奶后,又甜甜睡去。

李冬兰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在哭。她打了一个激灵,抱着怀里的孩子,站起身来,走出院子,四处看了看,除了顺着院墙疯狂生长的爬墙虎,和那棵默默无语的石榴树,并没有发现什么。

紫竹寨渐渐暗下来,零星的灯光,散散落落的,像几颗闪动的萤火虫,飘忽不定。李冬兰回到屋子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进里屋看到娃娃睡得很香,才安心下来。

临睡前,紫喜良回来说:“汪玲家的孩子死了。”

“死了?”李冬兰一听,大吃一惊,睡意全无,一下子坐了起来,拉亮电灯,去看睡在身边的娃娃,生怕睡着的娃娃也有个三长两短。

“看你大惊小怪的。”紫喜良看了李东兰一眼,翻了个身,又说,“前晚死的。汪玲回娘家,她男人一人领着娃娃,煮四季豆吃,估计是中毒死的,被她男人丢到雷劈路去了。”

“汪玲今早回来了。哭着去雷劈路找娃娃的尸体,都两天了,哪里有?也许被野狗,或老鹰叼了,也说不定。她男人非常生气,紫三爷也不高兴,雷劈路女人是去不得的。这下完了,汪玲再生,很可能还会出事。”紫喜良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听完这些话李冬兰再也睡不着,紧紧搂着娃娃。她怎么也想不明白,紫竹寨这个大寨子的娃娃,命运怎么这么不济,怎么会经常有娃娃死于非命。紫三爷不是说那个祠堂会保佑全寨人吗?连娃娃都保佑不了,还会保佑什么呀。李冬兰正胡思乱想着,外面突然狂风大作,窗子也被吹开了,窗帘拍打着木窗,“啪啪”作响。她看看身边的丈夫,睡得很死。她把娃娃用被子盖好,披衣起床,来到窗前。雨季里的雨真大,雨点子不断打在自己的脸上。这时,一个闪电,让李冬兰吓了一大跳。她赶紧回头一看,看着孩子好好地躺在床上,她才踏实下来,忙把窗子关严实。

下了一夜的雨总算停了,一大早李冬兰就去地里忙活去了。“汪玲疯了。”大嫂走过来说,“这些日子,你领着娃娃,不清楚外面的事。汪玲确实疯了。”大嫂又说。

“可能是伤心过度了吧。她那事发生在我身上,估计我会死掉的。”李冬兰眼里闪着泪花说道。

“乱说,冬兰,这种事不会发生在你身上的。当初你不嫌穷,愿意嫁给喜良,来到这穷得要命的紫竹寨。婚后,还对他这么好,是出了名的贤妻。那次喜良重感冒,昏睡三天,你三天没有合眼,全寨人都知道。”大嫂听到李冬兰的话,吓了一跳。急急地安慰她说,“再说了,喜良已失去一个娃娃了,他一定会养大这个娃的。”

“什么?大嫂。你说喜良有过一个娃娃,已失去,怎么失去的?”李冬兰心头一沉,忙追问。

大嫂一听,自知说漏嘴,吓得脸色都变了,忙说:“我要回去做饭了。”

“大嫂,你说完再走。喜良结过婚,离了,这是他告诉过我的。”李冬兰拉住大嫂的衣服,不让她走,“但他没有说过,有过娃娃,还失去了。你告诉我怎么一回事,我不会对喜良说是你告诉过我的。我就说是寨民议论我无意间听到的。”

大嫂盯着李冬兰,突然一把拉住她,把她拉进旁边的苞谷地里,蹲下。稠密的苞谷秆雄壮地昂着头,那葱葱郁郁的墨绿色掩盖着一切。风吹过隙,沙沙作响。“哪里说的话,哪里丢,以后不要说起。我本来不想告诉你,准备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的。别人是不可能告诉你的。”大嫂轻轻地说,语气却很坚决。

紫喜良第一次婚姻,是很仓促的。自从高速路从山肚子里穿过,改道不走紫竹寨,寨子越来越穷。钱,成了这个寨子的命根子。只有在外打工的人才有几个钱。紫喜良也出去打工,去了两年,回来时,却带来一个女孩子,很瘦。回寨以后没几天,就举行了结婚仪式。瘦女孩变成了瘦女人,八个月后,瘦女人生了一个男娃娃,说是早产。娃娃三个月的时候,小两口领着在地里掰苞谷。瘦女人给孩子喂足奶水,就把孩子放在苞谷杆上睡觉。两口子把掰下来的苞谷轮换着背回家。瘦女人背了一篮苞谷回家,做好饭,回到地里。却发现,娃娃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紫喜良说,他只顾掰苞谷,也没注意。瘦女人哭着到处找,一直未归家。一个月后,从贵州打了一個电话回来,要求离婚。其实也不叫离婚,他们原本就没有领取过结婚证。

李冬兰很生气,丈夫竟然对她隐瞒这些事。但一想,叹了一口气。算了,不用生气的,娃娃丢失谁不痛心啊,他自然不愿意揭这个伤疤。难怪他这么迫切想要娃娃。

回到家后,李冬兰只说汪玲疯了。紫喜良正在编制一个提篮,头也不抬,说:“汪玲不值啊,可以再生一个嘛。”

李冬兰不满地看了他一眼,说:“你以为生娃娃跟你你编织提篮一样吗?所受的苦只有女人自己才清楚。如果我的娃娃失去了,我宁愿去死,也不愿意疯。”紫喜良听了,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看着李冬兰坚定刚烈的神色,他竟哆嗦了一下,手里拿着的提篮掉在地上。

时间真快,一晃又是一年刨洋芋的季节。李冬兰与紫喜良把地里的洋芋刨完,背回家里,放在楼上干凉着。刚忙完地里石,不想,娃娃却病倒了,高烧不退。这可急坏了她,急得哭了,连声说:“我的娃,你要是有一个三长两短,妈妈一定不会活了。”紫喜良一听,埋怨道:“说什么话呀?哪个娃娃不会生病呢?”紫喜良不知从哪里弄了两副草药来,熬了放上红糖,淡甜淡甜的,喂给娃娃喝了,居然慢慢有所好转了。

李冬兰看到娃娃好了,好不开心。看到今天阳光正好,她抱出大木盆放在院子里,倒入清水,放进热水,调好温度,给娃娃洗澡。

“大嫂上吊死了。”紫喜良进来说,脸色惨白。

“啊?天啊!这是咋个啦?”李冬兰正在床上给娃娃喂奶,猛然听到这消息,吓了一跳,慌忙起来,用背篼背上娃娃,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去。大哥铁青着脸,眼睛红通通的,痴痴呆呆坐在门边,一声不吭,就像哑了一样。大嫂的尸体静静地平躺在停尸板上,身上盖着旧旧的有补丁的床单。寨民的议论声传来:“早上才看到她从雷劈路那个方向回来,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念些什么。哪个想得到,就这样吊死了呢?”李冬兰望着躺着的人,难过得要命,眼泪扑刷刷地流着,暗想:大嫂真是个可怜的女人,没有过上一天的好日子。这样也好,这下可以见到她那个不在世的娃娃了……

午后的太阳变得火辣辣的,晒得地里连蚂蚁也不见了。只有河水,还有一丝凉意。李冬兰背着儿子,在河边洗衣服。岸上的树枝倒映在水中,在河面上一闪一闪的。随着李冬兰的动作,层层波浪荡开来,树影也动了起来,荡起一个怪影,有些像大嫂,吓得李冬兰“哎呀”一声惊叫,站了起来。这才发觉一个蓬头垢面的脏女人站在旁边。

“汪玲,是你。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怪吓人的。”李冬兰认出汪玲,看汪玲这情形,像几天没吃饭样的。

汪玲没有回答她,左跳一下右跳一下,又到处望望,然后跳到水里,看看李冬兰,又看看她身后背着的娃娃,哈哈大笑,片刻,又嚎啕大哭。

“唉,又是一个可怜的女人。”李冬兰叹了一口气,上前几步,拉过汪玲。然后,弯腰,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毛巾,在河水里涮了涮,拧干,给汪玲擦擦脸。刚擦干,汪玲脸上的泪水又滚落下来。李冬兰又举起毛巾,却被汪玲拉住,不让擦。汪玲“嘻嘻嘻”几声,又“呜呜呜”几声,把李冬兰手里的毛巾丢在地上,拉过手,又把她身后的娃娃的手轻轻拉过,放在李冬兰手掌心,紧紧捂住。突然,汪玲撒手,哭着跑了。

李冬兰捡起毛巾,望着瘦小的背影消失在河岸柳树里,心里沉沉的。想到刚才汪玲的举动,不知是无意的还是有意的,她是真疯还是假疯啊。

中秋节前夕。紫喜良说:“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今天是街子天,你去镇上买点月饼。我本来要去的,你看,我昨天做活,闪了腰。只有你去了。不要忘了买火腿月饼。”

一听到火腿月饼,李冬兰就想起以前在妈妈家,都是自己做。妈妈做的,味道可好了。自从李冬兰外出打工,成家至今,她就没有再做过,商店里多的是,自己做挺麻烦的。

镇上离紫竹寨不远,十来里路,半天就可以回来。李冬兰自生了娃娃,还未出过寨子。听紫喜良这么一说,也合她心思,正好买些女人家常用品,但想到家里没有多余的錢,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出门的时候,李冬兰要背上娃娃,却发现背篼被紫喜良洗了,挂在门外的粗线上。她只好叫紫喜良领着娃娃,说她很快就回来,如果娃娃哭了,就喂他点稀饭吃。紫喜良说好的,你放心,难道我一个大男人,还领不好一个娃娃。

出了寨子,李冬兰感到了一种清新的气味,应该是树林的味道。路两边,长满了牵牛花,茴香花,三角梅,一些蜜蜂在上面飞来飞去。“冬兰也去赶街子?”一个低沉而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哦,是三爷啊,是的,我去镇上买点东西。”李冬兰回头一看,是紫三爷,连忙回答,“三爷,你也去赶街子?”

“嗯,好久不出来了,人老了,走不动了。今天是去买点月饼。”紫三爷望着前面,慢腾腾说道。

“真巧,我也要去买月饼。”李冬兰说。

“那好,就一起走吧,我老了,眼睛有些花了,你选哪家的月饼,我也选。”紫三爷说。

李冬兰说“好”,话音刚落,旁边有人影一闪,定睛一看,忙喊道:“汪玲。”

汪玲衣衫褴褛,穿着一双绿色高筒水鞋,头发用麻绳束在身后。汪玲直盯着李冬兰,似乎有话说,正要走过来,看到她旁边的人时,身子颤动了一下,嘴张了张,没说啥话,“咯咯咯”地傻笑了几声,闪进松树林里不见了。一阵风吹过,沙沙作响,像汪玲凄凉的哭声。

“可怜的女人,疯了,现在只会说疯话。走吧,走路要紧。”紫三爷在旁边说道。

紫喜良在李冬兰出门后,舀了一碗稀饭,给儿子喂下,然后,抱上儿子,反手关上门,往寨子外面走去。他进入一条小巷,三拐两拐,走出寨子,走的是紫竹道,往西北边而去。路两旁,尽是紫竹。走了一段,他进入坡地小道。紫喜良抬头看看天,步子快了起来。因水分欠缺,地里苞谷杆不再那么密不透风,而是稀稀落落地可以看清地里的一切,苞谷叶泛黄,正在枯萎。那一绺一绺的苞谷缨子,犹如黄发垂髫。紫喜良知道,这些苞谷成熟了,可以收割了,就像他怀抱里的儿子一样,他可以享受了。

儿子的脑门、眼睛最像他,鼻子、下巴像李冬兰。李冬兰说:“儿子这么像你和我。”他笑道:“他就是我的种子在你的田里长大的嘛。”逗得李冬兰来抓他。李冬兰说笑了一阵,突然冒出来一句:“儿子要是有一个三长两短,像汪玲那样,我就去死,说到办到。”李冬兰的倔强是从小就出了名的,说一不二,就像答应嫁给他一样,尽管家里穷得丢进一个石头也打不到值钱的东西,却毫不后悔。紫喜良想到这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脚步慢了下来。他想到紫三爷的侄儿歪眼,与自己一同出去打工,啥也不会干,常常借钱填肚子。后来歪眼回来找了一个女人结婚,两口子几乎是一年一个娃娃一年一个娃娃地生。现在,成了紫竹寨富裕人家,盖起了三层小楼房,买来了摩托车,日子过得很红火。紫喜良望了一眼怀中熟睡的儿子,抬头朝前望了望。山坡上的树叶,仿佛都变成了花里胡哨的红票子。他一跺脚,拔腿,弯腰,继续往前走去。

雷劈路,是紫竹寨西北方向通往外省的交通要道。前几年,穿山高速路修好后,这儿就少有人马走了,其实就是一条悠长蜿蜒的山谷中的一段,因其中一面有几百米长的悬崖,像宽阔的石面斜挂下来而得名。紫竹寨的人都流传着一个故事,说当年一个天神从这儿路过,被大山阻挡,随即唤来雷公,一道闪电劈就,所以叫雷劈路。早晚,云雾缭绕。白天,起微风的日子,悬崖上的陡峭石头,明暗交错像琴键一般,似有悠扬的乐声响起。刮狂风的日子,又像打雷一样,“轰隆轰隆”地响起来。悬崖脚,有一个不深的大洞,挺宽敞。为了方便来往客商躲雨,歇脚,摆放着几张石桌石凳。往这条山谷里望去,谷里一片片的罂粟花在风中悠悠的摇曳,快要谢的花瓣也能诱惑人的心扉。

“你这人,今天怎么婆婆妈妈的。男孩,三万。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到底卖还是不卖?”一个头戴毛巾帽的中年妇女高声嚷道,顺手把一摞钱丢在石桌子上,“那年,你卖那个娃,是多么干脆啊,头都没回一下。今天,怪啊,你叫三爷把我约来,不是与你拉锯的吧?紫三爷在街上盯着你媳妇,你怕哪样?”在洞顶停歇的黑鸟,受到惊吓,扑棱着翅膀飞掠而出,就像飞晚了,也会被卖了一样。

还让她说对了,这回就是很犹豫。紫喜良心里竟然在这一瞬间,纠结了起来。他突然想起李冬兰说过:“我的娃,你要是有一个三长两短,妈妈一定不会活的。”自认识李冬兰,到成为自己的妻子,这个瘦弱的女人刚烈、说话算数,他是领教过的。答应与他好,果然没有与其他男的来往,还远离了曾经追求过她的发小;答应嫁给他冲喜,义无反顾,尽管那时认识不到半年。生了娃娃后,那种做母亲的喜悦,对娃娃的爱,一幕一幕,就如在眼前。此时,听到中年妇女的大声嚷嚷,望着石桌上的一摞钱,想到紫三爷侄儿歪眼家的三层楼房,自己欠大哥家的钱,家里一贫如洗的穷,一咬牙,就要把孩子递过去。突然,“哇,哇。”抱着的娃娃大声哭了起来,热乎乎嫩生生的小手竟然紧紧捏住紫喜良的大拇指。紫喜良的心“咯噔”了一下,心生生疼了起来,抱着娃娃的手又缩了回来。

就在这个时候,不知从哪里闪来一个人影,两人大吃一惊,还未反应过来,那人影已经来到面前,伸手一抓,拿起石桌上的钱,撒开两腿,就往洞外奔,往镇上的方向跑。中年妇女随即反应过来钱被抢了,高声骂着追了出去。

那不是汪玲吗?

紫喜良惊魂未定,看着怀中的儿子,两只大大的眼睛,清澈透明,正望着自己笑呢。他眼睛一热,用长满胡子的嘴巴拱了拱儿子通红的小脸,眼角里滚出的泪珠落在儿子脸上。猛然间,他站起身,抱紧儿子,加快脚步,往寨子方向狂奔了起来。

李冬兰一路心神不定,眼皮跳个不停,她想快些到街上,可想走快也快不起来,紫三爷慢腾腾地走在自己身边,还啰里啰嗦说个不停,什么紫竹寨那些年是多么的富有,古道两旁,寨子四周长满了竹子,常年苍翠葱郁。现在,高速路通了,人们不走这条道了,断了人脉,山潮水潮不如人来潮,没有了人脉,就穷了。有钱才是王道,其他的都不重要。李冬兰有些心烦意乱,听到这里,插话说道:“三爺,我觉得身体没病、活得安逸才是王道。钱多钱少,够用就行。”

到了镇上,李冬兰找了个机会,避开了紫三爷。她买了一盒月饼,再无心思逛了,就急急忙忙往家赶。她总觉得今天心里空落落的,魂不在身上一般,就像有什么事要发生样的。

太阳斜射在院子里,那棵石榴树上红绿搭配,迎风摇曳,紫喜良摘下几个大石榴,来到躺在摇椅里的儿子面前。他一手拿一个石榴,脸上变幻着表情,吐着舌头。儿子舞着小手,张着还未长牙齿的嘴巴,“咯咯咯”笑着。

“回来啦?”紫喜良回头发现倚在门框上的李冬兰,“怎么哭了?”

“没啥。”李冬兰把买来的火腿月饼丢给紫喜良,朝望着她笑的儿子奔去,一把抱了起来,亲个不停。

天刚亮,从紫竹寨通往县城的土路上,紫喜良和李冬兰并肩走着。紫喜良背着一个花花绿绿的蛇皮口袋,手里还提着两个大包包。李冬兰背着儿子,手里提着包裹。

“你们一家这是要去哪里?”有寨民问。

“去外面找事情做。”紫喜良回答

他们刚从紫竹寨后山小庙那儿下来。是紫喜良主动提出的,要拜拜爱神娘娘。紫喜良说:“本来,刚结婚那会儿,按你说的就该要拜的。”

他放了三个石榴、三个月饼在爱神娘娘神像面前,燃了三炷香,磕了三个响头,拜了三拜。“爱神娘娘,原谅我拜迟了。”

前天晚上,儿子睡后,紫喜良跪在李冬兰面前,把什么都说了。

这些年,紫竹寨很多人,穷怕了,又没有其它挣钱的门道,早已把生娃娃卖当作快速发财的路子。有的女人,尤其是紫三爷的侄儿歪眼的媳妇,一年生一个娃,带头卖。在歪眼看来,生娃卖比养猪卖划得来,能挣一大笔钱。寨子里,一直是紫三爷的侄儿歪眼牵头联系买主,紫三爷利用在族里的威望,暗中参与打掩护,所卖得的钱,给紫三爷两百的掩护费,给歪眼四百元的介绍费。女娃娃卖二万五,男娃娃卖三万。

听得李冬兰好半天回不过神来,当听到紫喜良要卖他们的儿子时,她出手就扇了他一个耳光,然后抱着儿子哭了一夜。

紫喜良悔恨,痛哭,自打嘴巴。最终,李冬兰原谅了他。

两口子商量好了,外出打工,挣钱回来盖房子,养娃娃。

出寨时,李冬兰瞥了一眼祠堂,嫁过来那天祠堂跪训的情景闪现了出来,紫三爷那张看起来面善的脸,她突然觉得好恶心,像看到一只绿头苍蝇似的。李冬兰坚信,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他们父子迟早要吞下自己种的恶果。

儿子在背后“呀呀”的,声音是那么甜,像抹了蜜一样。李冬兰心里暖暖的,抬头看看天,蓝蓝的。微风吹来,柔柔的,有淡淡的花香味,放眼望去,路两边长满了茴香花。

路上,几辆警车朝紫竹寨驶去。车上坐着汪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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