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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之初

2018-05-31泽让闼

草地 2018年1期
关键词:糌粑四叔村寨

泽让闼

说起阅读的缘由,还是跟我四叔的关系最大。

四叔只大我五岁。虚岁。小时候,他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从记事起我就是他最忠诚的跟班,一个如影随形的尾巴。我最初的“阅读”,来自他的引诱和逼迫。

他读小学的时候,我还没到入学的年龄,在家闲着。在我的记忆中,也不知是每天放学后贪于玩耍,还是忙于家务,他总是天黑以后才在昏暗的灯光下赶写作业。他经常让我陪着做作业,可是我在旁边枯坐上几分钟就忍不住打瞌睡,嚷着要先睡觉。为了让我继续陪着,他不得不把他的心肝宝贝——连环画,拿出来让我翻看。

刚开始受到这样的特殊待遇,我激动地把睡意抛到了九霄云外。可是,这意外的惊喜没能保持多久,因为我不识字,他的几十本连环画没过多久就被我翻完了,很多还重复看了好几次。

当连环画失去吸引力,我的瞌睡又恢复到了最初的混沌状态。见我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他搔搔脑袋,眼珠一转,对我说了一句非常带有刺激性的话。

“真正厉害的人看书,不只看图,更要看字。”

我当然想做真正厉害的人,可是我又不识字。

他说:“没事儿,我教你。”

他先教最简单的“一、二、三”这些数字,让我在连环画里把这些字找出来,然后是“口、人、天”这类简单的字。我学的也不多,有时一天认两三个,有时又好几天不学。有时候我也不管记得住记不住,兴致来了想多问两个,他就气势汹汹地说:“问这么多你记得住吗?”而有的时候忘了前面学过的字,便问四叔,他就带着一脸瞧不起人的神情说:“真够笨的,不是教过你了吗?如果是xx的话早就记住了。”

他嘴里的xx一般是跟我年龄差不多大的玩伴中的一个,反正不固定,轮流着来,他说是谁就是谁。这样的话让我深受打击。虽然我从来没有跟伙伴们核实过他的话,但却深信不疑,总是自己跟自己较着劲,发誓要超过那些聪明的家伙。

没几年,我也进学校了,每天跟村寨里的一大帮孩子一起上学放学。

我特别羡慕四叔的“藏书”,因为他除了连环画,还有故事书。可他是爱书之人,自然不会轻易借人,特别是像我这样的小孩儿想也别想。我渴望能拥有除了课本以外的其他书籍,当然主要还是连环画。

离我们学校不远的供销社里就有连环画卖,一摞摞地摆满了两个专柜,那里能稍微满足一下我的心愿。放学后,我常常站在柜台前,隔着玻璃看那些诱人的彩色封面,心里嘀咕着哪些是自己看过的,哪些是自己没看过的,然后盯着陌生的封面,猜测里面的故事内容是否精彩。

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是“零花钱”,兜里装的都是些折纸、石头、木块或者铁片之类的自制玩具。这些东西只能拿来跟伙伴们玩耍,却不能变成流通的货币。有一天,我在供销社里见到有人在卖草药。这种草药我认得(后来才知道那是柴胡),村寨后面的山坡上有,而且也不难采,只是稀稀拉拉长得少,采集起来费时间。我的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卖草药,买连环画。

我换到的第一本连环画是格林童话——《勇敢的小裁缝》。当时,一本连环画的价格从八九分到二三角不等。可是,售货员从来不给我的草药过称给钱,他只是把我辛辛苦苦采集到的草药拿在手上,装模作样地掂上一掂,然后把我指给他的连环画拿出来,“啪”地一声扔在柜台上。

交易完成了。他冷漠地打开后门,把草药拿到后面的院坝,跟其他的草药晒在一起。我高兴地抓过连环画,迫不及待地边走边看。

有时候,他也故意为难我,掂过草药后说太少了,给我一本最薄的。我天生胆小,在大人面前更是胆怯。最薄就最薄吧,要是他扔给自己的是已经有了的,岂不是更糟糕?还好那样的事情没有发生过。

交易的次数多了,我也渐渐感觉到哪里不对劲,开始壮着胆子讨价还价,草药多的时候就要求他多给我一本。尽管他阴沉着脸嘟哝着嘴,絮絮叨叨地,但讲价还是起作用了。最多的一次,我居然要到了三本。

随着年级的上升,看书的兴趣越发浓郁起来,不管去谁的家里玩,只要发现有书都要去摸一下。可是说来好笑,除了连环画,我看的第一本课外书竟然是《毛泽东选集》。

那时候,村寨里的妇女和即将出嫁的大姑娘基本都是人手一本《毛泽东选集》,这不是说她们的文化素养有多好,或者思想境界有多高,她们有些人连汉语都不会讲,这书只是用来夹放五彩的丝线或者做鞋垫、鞋面的大小纸样。

我母亲当然也有一本《毛泽东选集》,红色塑料封面。我是以满怀喜悦的心情翻阅,以失望沮丧的心情放弃的。我面对的最大问题不是书的厚薄,而是里面比茫然还抽象,比神话还难理解的内容。对此,我耿耿于怀,发狠似的前后翻看过几回,可是看不懂就是看不懂,再较劲也没用!

我虽然在《毛泽东选集》面前铩羽而归,但很快就有更吸引人的出现在我的视野——武侠小说和言情小说。当年它们被当成是毒害孩子的头号“敌人”,像不可逾越的天堑一样横亘在我们和家长之间。

小学四年级的暑假,我到表哥家玩,发现他家用来夹丝线的居然不是《毛泽东选集》,而是一本陌生的书。没有封面,没有封底,破烂的书脊上也见不到一个字,整本书旧得发黑。但是,里面的文字只看了几段,就把我深深地吸引住了。

我央求姨父把书给我。他们都不识字,见我喜欢欣然同意了。小说没头没尾,可是里面的故事惊心动魄而又似曾相识,直把我迷得颠三倒四。多年后,当我有幸看到这本书的完整版时,才知道它叫《射雕英雄传》。除了残书上从郭靖和黄蓉初遇洪七公学习降龙十八掌,到他俩被杨康暗算擒拿到丐帮大会的轩辕台前,前前后后还有很多无比精彩的故事发生。

后来,看徐克的电影《刀》,当看到定安在烧毁的老屋断墙里找到一本残缺的刀谱时,脑海里猛然蹦出那残本的《射雕英雄传》,心想:要是当年自己找到的这本残书也是本武功秘籍,苦練一番,是不是也能成为睥睨天下的武林高手呢?

自从迷上课本之外的书籍后,挨父亲的打骂忽然间成为了家常便饭。不过,最开始还是我自找的。

那时候,上山赶牛经常偷偷带本书,结果看忘了时间,天黑了牛却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去打猪草,躲在灌木丛下一头钻进书里,等到了下午恍然惊觉,匆匆忙忙打到的猪草还不够喂一顿;去积肥,也是把头埋在书上耽误了事情。要说最离谱的还是那次去山上砍柴,走的时候,我把父亲有限的几本书里的《聊斋志异》藏在衣服的夹层里偷走,这书尽管不能完全看懂,但是篇幅短好读。我找了处松针绵软的空地,坐在杉树浓郁的阴凉下看。周围非常安静,只有偶尔的鸟叫和松针掉落的声音。然而,看着看着不对劲了,书里的故事一个比一个惊悚恐怖,我觉得脊背渐渐变凉,感到树影斑驳的森林里充满了森森阴气,偷眼四望,好像大树、灌木、草丛和眼前有限的空地里,处处隐着邪恶,藏着危险。我坐不住了,感觉手里的书也开始冒着冷气,变得有些邪魅,慌乱中赶紧拿上弯刀和皮绳,沿着林间弯曲隐匿的小径,逃窜似的跑出森林,来到阳光下。最后,我只好空手回家了。

就这样,只要带了书,事事被耽搁。而作为生活在农村的小子,这样不务正业,那不是自己找事吗?

不过,真正的考验还在后头。

那几年,村寨里读中学的学生毕业时接二连三地考砸了,一个个满脸羞愧地回到家里。家长们听了他们的坦白,说是被看小说给耽误的。消息一传开,家长们一片哗然。

父亲对我的“禁书令”正式开始了。他因为读过几年书,关于我在看什么可瞒不了他。

父亲严厉,揍起人来几乎会揭掉一层皮。我不敢违抗他的命令,只能暗中想对策——每次从同学那里借书,争取在放学前看完归还,尽量不带回家。这无形中却训练了我看书的速度。

当然也有意外的时候,有的书太厚了,看不完只能偷偷带回家。我进门前先把书藏在牛圈的草堆里(因为父亲有时要检查书包,而把书藏在被窝里也被他搜出过好几回),晚上睡觉时趁着上厕所悄悄拿出来带到房间,然后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看。次数多了,还是难免被发现,自然又少不了一顿好打。

有一次周末,因为偷看小说被父亲抓了个现行,他气得厉害,竟把我的耳朵揪出了血,还让我面壁跪了大半天,作深刻反省。可是,血的教训也没能让我幡然醒悟,“书毒”反而在偷偷摸摸的地下工作中滋生蔓延着。

我知道父亲的苦心,也明白他对我的期望,只是我们的几次沟通都在他的喝骂和我的噤声中结束,没能成功地站在同一条线上。因此,就算挨着父亲的打骂,心里也不怎么生气,只是责怪自己不小心,顺便也反思一下自己的策略。

当然,如果受到别人的欺辱,那感觉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一次放学回家,我把还没看完的小说往回带,路上碰到了我的邻居。他比我的四叔还大两三岁,由于毕业没考上学校在家里务农。他也是个小说迷。他见我拿着本小说,一把抢了去。我吓坏了,这书是借的,而他又是个无赖。我连忙呼喊着去追抢,可是那里赶得上?

追到村寨里,我就不敢嚷嚷了。所有人都知道父亲的“禁书令”和他对我的严厉,要是有人泄露了消息,那还了得。

我也不敢追到家里去,他们家的獒狗非常凶猛,曾经咬翻过几个人,村里很少有人敢去他家串门。接下来的几天,我想方设法在他家门前等他,堵他,缠他,小声地央求他把书还给我。可是,他每次都凶狠地说还没看完,还挥起拳头要揍我,最后他还威胁说再逼着他还书,他就当着我的面把书面撕了,或者去我父亲那里告密。我没有办法,只得继续隐忍。

已经快两个星期了,同学逼着我还书。因为我的大意、无能和失信,我们的友谊面临着崩裂。

星期天,父母去地里干活,留我在家里做作业。中午时分,我听到那个“无赖”的声音,赶紧到他家的大门口扯开嗓子喊,心想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书要回来。刚喊了几声,大门打开了,他没有出现,却把獒狗给放了出来。獒狗“哗啦啦”地拖着铁链跳出来,把我扑翻在地一顿撕咬。我在哭喊中双腿乱踢,眼前全是狗影。他在楼上哈哈大笑。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狗嘴下逃脱的,等爬起来往回走的时候全身都是灰尘,衣裤扯破了好几处,右腿湿涔涔地在流血,剧烈的钝痛使整条腿变得跟木头似的僵硬。

我一瘸一拐地回到家里,褪下裤子查看伤口,发现从大腿到臀部有好几处清晰的牙印。还好伤口虽然细密整齐,却没有把皮肉撕扯掉。血没流多久,就慢慢凝固了。我从惊吓中渐渐回过神来,想起别人说过的话,被狗咬了会得什么狂犬病,发病的时候跟疯狗一样见什么咬什么,但是只要揉一团糌粑将伤口碾一遍,再把糌粑喂给咬自己的那条狗,就算把狗毒还给了它,自己也就不会犯病了。

我赶紧拿碗揉糌粑,龇牙咧嘴地忍着疼痛碾伤口,然后拿着那团糌粑一瘸一拐地出门。可是惊魂未定,我哪里还敢去给狗喂糌粑?我来到他们家门前,隔着石墙悄悄地窥视,见大门紧闭,只得在路边徘徊良久,最后实在没有胆量也想不出办法,就在惴惴不安中把糌粑扔到流经村寨中间的那条小溪里,心中祈祷希望水流把可怕的狂犬病给带走。

中午发生的事情有人看见,到了傍晚,双方的家长都知道了。很幸运,父亲出面了,我不只得到了邻居的道歉,还拿回了那本书。

这次“流血事件”尽管是小说引起的,但是父亲却破天荒没有惩罚我。不过,这事却辛苦了我的母亲,一连三天,每到黄昏时候,她就点上三炷香,到外面去给我“喊魂”。

然而沒过多久,我发现自己丢失的灵魂一部分被母亲喊回来了,还有一部分却被弄丢了,因为那件事情过去后,我居然还在继续做着用皮肉之苦换取精神愉悦的蠢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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