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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5-31杨友利

草地 2018年1期

关键词：贾老师铁门门卫

杨友利

学校大门外是一条窄窄的街道，街道对面是一栋破烂的小木屋，他便坐在屋檐下的石墩上，深黑的石头历经无数人的屁股，已经被磨得光亮。他翘着二郎腿，背靠木屋，仰着45度的头，叼起一支烟，眯缝着眼睛，轻蔑地望着学校大门里的那个门卫。

这个老家伙。

他看着门卫帽子下面那阴沉的脸和狠狠盯他的目光，心里使劲地咒骂道。

你以前不是不准我随便出校门吗？现在我就在大门外，有本事抓我进去啊。

想到这里，他便猛的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雾对着门卫轻轻的吹了出去，做出了一个更加玩世不恭的神态。

下课铃响了，他慢慢地站了起来，双手插在裤兜，缓缓地穿过了街道，走到学校的大门前，然后跨上他停在这里的一辆破旧的哈雷摩托上，摩托车的消音筒已经被他摘掉。他捏着摩托车的握把，扭头看着门卫，舌头一顶，将叼在嘴角的半截香烟朝门卫吐去，香烟落在地上，溅起一片小小的火星，然后滚动了几下，停在了铁门的边上。他轻轻的笑了笑，然后狠狠地扭動起摩托车的油门来。

摩托车顿时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吼叫声。

门卫再也忍不住了，他拿着一根塑料警棍，敲着铁门的栏杆大声喊道：“学校行课期间不准发出噪音。”

他松开了油门，笑嘻嘻地对门卫说道：“你来把它砸了嘛！”然后摁下了挂在摩托车上的MP3开关，说唱歌手声嘶力竭的吼叫声从他座位下的两只破音响里面传了出来，那音量不亚于摩托车的轰鸣声。

门卫脸色铁青，不断地用塑料警棍敲打着铁门，嘴里骂骂咧咧地喊着什么，然而他的声音刚从嘴里出来就被这巨大的歌声淹没得无影无踪了。

他望着门卫，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微笑，便随着歌声晃动起了脑袋，然后浑身也跟着抽动起来。他看见铁门那边几个学生小跑着朝这边过来，那是他曾经的同学。

他关掉了MP3，慢慢地从摩托车上跨了下来，然后斜靠在铁门上。

“哎呀，超哥，果然是你啊！”一个小个子的男生在离铁门还有头几米远的地方就大声的喊了起来。

“上课期间不准出去！”门卫大声地朝他们喊道。

“谁出去？我就在这里站一下可以吗？”一个女生白了门卫一眼。

“超哥！……”

大家隔着铁门，纷纷给他打招呼。

他微笑着扫视了人群一眼，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包“软云”，抽出几根里面的烟，对铁门那边的男生递了过去，“来，抽一下我的低档烟！”

“哇！”人群发出了一阵惊呼，“超哥都开始抽软云了哦。”

几个男生扭头看了门卫一眼，门卫阴沉着脸看着他们，他们便连连摆手，表示推辞。

小个子男生伸出双手将他递烟的手推了回去，“超哥发烟咋好意思拒绝呢，但是你知道的，学校不准抽烟，谢谢超哥哈。”在这个小个子男生说话的时候，已将他手中的烟拿了一根，捏在掌心，然后偷偷的放进了裤兜。

他看着这个男生淡淡的笑了一下，然后从上衣兜里掏出了一部崭新的苹果手机。看着他手机上的苹果标志，铁门那边的人群再次齐齐的发出了一声惊呼，这一次是女生居多。

一名女生从铁门里面把手伸了出来，“超哥超哥，我看一下你的苹果手机嘛！”

“好啊！”他伸出手，将手机递了过去。

“哇！是iPhone 5s哦！”这名女生发出了一声惊呼。

“我看看，我看看……”其他几个女生纷纷伸出手去，手机在她们那里迅速的传递着。

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之情，然后大声说道：“你们拿去随便玩哈！”

“超哥，”一个个头和他差不多的男生双手拉着铁门上的钢筋向他说道，“你走了之后，兄弟们都想念你呢。现在在哪里发财啊？”

“发什么财哦，就是在矿山上打了点白钨矿。”他淡淡的说道。“哇！”铁门那边的人群再次发出一阵惊呼，“做矿老板了哦！”

“什么矿老板哦，自己打了点矿卖而已。”

“现在白钨矿那么值钱，超哥一定成老板了，你看现在骑的是高级摩托，耍的是高级手机，抽的也是高级烟！”这名男生继续在那里恭维着他。

当他听到“老板”两个字的时候，心里面不由得苦笑起来。他当然还记得被父亲接回家去的那天。那天早上，当他迷糊着惺忪的双眼打着呵欠从网吧摇摇晃晃的走进学校大门，看见班主任和父母亲一起站在校门的时候，便知道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变成了现实。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根本就没有往大脑里面记忆，只知道父亲狠狠地给了他一个巴掌，屁股上又被狠狠地踢了一脚。他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便干脆捂着脸坐在地上算了。母亲哭泣着拉着他喋喋不休地在说着什么。他很讨厌母亲那喋喋不休地样子，于是便捂着脸一直低头不语，直到最后和父母一起抱着铺盖卷走出了学校的大门。

在家里无所事事的日子只过了几天，他便和村子里的男人们一起来到了矿山。村子附近的山上都蕴藏着各种矿产。铁锰矿分布很广，产量也很大，但是不值钱，除了附近的一座电解锰厂一直在开采外。像他们这种偷偷摸摸私自上山打矿的人是不会去采这种矿的，人们看重的是另一种矿——白钨矿。白钨矿的分布很稀少，很难找到，但是值钱，如今一斤白钨矿就要卖二十多元钱。所以村子里面来到矿山的人们，大多都是冲着这种白钨矿来的，他们也不例外。

那天天还没亮，他们便出发了。背着硬邦邦的炸药和一盒一盒的雷管，还有几口袋的粮食和菜蔬，沿着一条隐藏在蓬蒿中的弯弯曲曲的小路向山上爬去。这几年对矿山的执法越来越严厉，打击私自采矿的也越来越频繁。所以他们不能走公路，只能趁着天还未亮从小路上山。

道路上的棘刺不断地在他的身上挂过去，他的脸上不多时便被划出了几条血红的口子，汗液渗透进去，钻心的疼痛。前面的大人们如履平地，一会儿便将他丢在了后边。他喘着气在后边拼命的追赶，背上的口袋感觉越来越沉重，几乎就要将他的腰压断了。清晨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腿，粘在腿上，就像许多虫子在那里爬来爬去，让他格外不舒服。他在路边的一块凸出来的岩石上歇了下来，捋起裤腿，小腿上，被荆棘划伤的几条口子正往外渗着血珠子。小腿肚上爬着几条灰色的东西，他用手使劲的把它们扯了下来，那是几条吸血的蚂蝗。蚂蝗在他的手心胡乱的蠕动着，似乎他的鲜血还未满足它们的饕餮。他厌恶地看着这些恶心的吸血鬼，然后将它们狠狠地扔了出去，背起口袋，继续起身去追赶前面的人。

前面的道路越来越险峻，那所谓的路，其实就是在几乎笔直的悬崖上凿出的一个个只能踩半只脚的浅窝。在这里，哪怕是空着手的人也会被吓得魂飞魄散，何况他还身负着几十斤重的东西。他慢慢挪动到那悬崖的边上，轻轻地往下望了望，便立刻觉得头晕目眩，感觉额上的青筋都在砰砰跳动，赶紧退了回来。他卸下背上沉重的负担，躺倒在悬崖边的小路上，一动也不想动。他想起了学校的那些同学，这时候他们大概都还窝在温暖的被窝里还没起床吧，他又想起了在网吧里没日没夜的日子，回味起在虚拟空间杀戮的快感。而今，他却浑身沾满泥浆和露水，像野兽一样躺在这陡峭高山上的草丛里。一束茅草在他的额头上晃来晃去，弄得他很不舒服，他伸手去扯，坚韧的茅草划过他的手掌，边缘的锯齿顿时在他的手心留下了一条血红的口子。他痛得跳了起来，嘴里大骂着用脚狠狠地踢着这一丛丛的茅草，直到累得再次跌倒在地上。

他不记得他是什么时候从地上爬起来，背上货物，来到这悬崖边的。试了很多次，终于小心翼翼手脚并用的走过了这最险的一段路。他努力的不去想在这段路上摔死的那些人，也不去想等将来打了矿又怎么从这里背下去。走过了这段路，他只觉得浑身冰凉，全身都在不停的颤抖，他顾不得歇息一下，便急急地追赶着前面的人去了。

矿山上的日子过久了其实也就习惯了。每天天不亮便从窝棚里起来生火煮饭，吃过早饭之后便拿着工具钻进那悬崖上的矿洞内，打炮眼、安炸药、放炮、退荒——用小车将放炮炸出来的岩石拖到矿洞口倒出去，这些岩石因为不含白钨矿的成分，被人们形象的称之为“荒”。干活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不说话。在那满是岩石粉末、烟尘和硝烟味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矿洞内大家也几乎说不出话来，大家在沉默的劳作中已经有了相当的默契。时间久了，他也和所有的人一样养成了这种默契，一个动作，一个眼神，甚至这些都不需要，他就知道下一步应该干什么了。大家就在这个沉默的日子里在那深邃漆黑的矿洞中一遍又一遍的放炮，退荒，隧洞犹如一只藏在樹皮下面的毛毛虫，慢慢的啃噬着树的老干，一点点的向大山的内部伸展过去。

那天中午，炮眼里的炸药和雷管已经安放完毕，其余的人已经陆续的走了出去，只剩他和另外一个人留下来点火。他们两人坐在石块上默默地抽着烟，石块的棱角分明，把他的屁股硌得很不舒服，他不得不不断的调整着屁股的位置，让自己尽量舒适一点。借着头灯微弱的光，他查看着从雷管上伸出的一根根导火索。灰白的导火索在岩石上扭曲着，就像一条条丑陋的蛆虫，想到这里，他的心中没来由的发出了一阵干呕，便站起了身，狠吸了两口烟，开始用烟头去点燃那一根根导火索。

“轰！”“轰……”

一声声的巨响从矿洞内传了出来，仿佛山也在这炸药的威力下发出了一阵阵的颤抖。然后，一股灰黑的烟尘从洞内冒了出来，升上天际。他躲在岩石后面，数着那一声声的爆炸，直到次数和他们安放雷管一样多。

午饭过后，洞内的硝烟已经散尽，有人开始钻了进去。不一会便听见有人在洞内高喊着什么，接着有个人从洞内跑了出来，大声的对尚在外面的他们喊道：“矿！出矿了！”

人群沸腾了，大家都纷纷扛起工具，跑进了洞内，边跑边大声地嚷嚷着。这是上山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有这么多人在说话，第一次，有这么喧嚣的人声在这山间回响。他没有跟着嚷嚷，也没有随着人群跑进矿洞里面去看，只觉得这一切都显得如此的麻木了，每天打眼、放炮、退荒，出不出矿，与己何干？人们都跑进矿洞看矿去了，只剩他一个人，躺在窝棚外面的草地上，双眼直直的望着灰白的天，又想起在学校的日子。

他在班上是属于不爱说话的哪一类人，每天坐在教室里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当然也和经常半夜翻出学校上网打游戏有关。因为沉默，所以也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在班上，他就像是可有可无的人一样，有时候逃学，也几乎没有引起过别人的注意。班上的一群女生总是和那些爱说话的男生在一起打打闹闹，他很讨厌这些女生，认为她们一点也不矜持，但在内心里，又总是有和这群女生一起打闹的冲动，可是，也就总是想想而已。

矿洞里的人手里纷纷攥着一块块灰白的石头走了出来，在洞外明亮的光线下仔细的端详，在那里对着这矿石品头论足。他走了过去，拿起一块矿石，灰白的矿石放在手心，沉甸甸的，带着一丝淡淡的硝烟味。

接下来的一个月，矿洞沿着一条窄窄的矿带逐渐向里延伸，他们不断的从洞内拉出那灰白的矿石，他们敲掉和矿石长在一起的石头，将矿石砸碎，再用溪水淘洗，冲去岩石粉末和泥土，然后将它小心的装入一个个灰布口袋中，直到每个人都装了那么一小口袋。

终于到了下山的时候了，他们每个人都背了一口袋矿，走过最危险的那段道路之后，几匹马已经在那里等候他们背负的口袋了。口袋虽小，但里面的矿却很重，小小的一袋矿就足足有一百多斤。矿被背负到山下的一个集镇上，那里有专门收购白钨矿的矿老板。一袋袋的矿依次过称之后，一张张红红的钞票便数给了他们。

黄昏的时候，他揣着一叠钞票，走进了一家洗头店，坐在那张棱角已经被磨出里子的椅子上，几个月来第一次在镜子前面看到了自己的尊容——蓬头垢面，衣服也是破破烂烂，几乎都记不起原来的模样了。他吸了一口烟，对着镜子里面的自己喷去，蓬头垢面的形象便隐藏在那呛人的烟雾后面了。

一个涂脂抹粉的妖艳女人扭着屁股走了过来，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用着一种怪声怪气的腔调对他说道：“帅哥，要什么服务啊？”

女人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让他感到很别扭，他扭动着身躯，想摆脱这只手，可这手似乎涂抹了一层强力胶，粘在他的肩上就掉不下去了，他只好停止了扭动，从镜子里望着站在他后面的这个女人。破旧的房屋里积满了尘土，和那穿着一身艳得刺眼的衣服、涂了满脸脂粉的女人根本就不协调。他心想这他妈不废话嘛，我到洗头店当然就是要洗头服务，于是便扭过头去，对女人说道：“我要洗头。”

女人咧起她那猩红的大嘴，说道：“只是洗头，不要其他服务了吗？”

他想了想，说道：“哦，还要剪一剪头发。”

“其他服务还要不要？”

“不要了。”

女人的脸顿时阴沉了下来，没好气的对他说道：“洗剪吹一共十五块！”

走出洗头店，他觉得自己清爽了许多，便又在服装店里给自己买了一身新衣服。他叼着烟，在街上闲逛着，小镇很小，没多久便逛出了头。和他一起的人们都跑到茶馆里面打牌赌钱去了，他对打牌和赌钱不感兴趣，心想还是在网吧去玩一下吧，顺便第二天去一趟学校，“看望”一下那些曾经的老师和同学。

上课铃响了，站在铁门里面的同学们都热情的大声和他告别然后跑向了教室，很快学校大门这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那里了，连门卫也不再理他，踱进了自己值班的小屋。他无聊地在那里站着，但是还不想离去，他还想见一见另外的一些人。

下午放学的铃声响起了，一群群的学生从教学楼里面冲了出来，朝学校大门跑来，门卫忙不迭的推开学校的铁门，汹涌的人潮便涌出了学校，不一会，学校里面的通校生便走了个干净，只剩下一些住校生和老师在学校里。

他把双手插在屁股上的两个裤兜里，慢慢的走进了学校。这一次，门卫没有阻拦他。

这所学校不是封闭式学校，放学之后，是允许其他人进入学校的。

他叼着烟，坐在操场旁边的花台边，翘着二郎腿，眯缝着双眼，望着前面的教学楼。不几分钟，他的那些曾经的同学便将他团团围住，大家或坐或站，挤成一团，争先恐后的和他说话。他原来在学校本来是不爱说话的人，现在居然成了大家談话的中心，使得自己感到不太适应，同时心里又暗暗有一丝得意。

这时，他看见班主任远远地走了过来。他下意识的咬紧了牙关，心因为愤怒而狂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