谶纬研究的两个基础性问题
2018-05-30张峰屹
张峰屹
[摘要]近百年的谶纬研究,在文献辑佚、谶纬自身研究和谶纬与相关历史思想文化之关系的研究诸方面,都展开了比较广泛的探讨,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但是,由于文献稀少散乱和相关知识背景比较陌生的原因,谶纬研究的很多问题都还需要进一步精准、明晰。其中最为基本和急迫的,是相互密切关联的两个方面的问题:基本的原典文献(谶纬佚文)需要重新精确地辑校;谶纬本身的性征需要更加明晰的界定。
[关键词]谶纬;谶纬佚文辑佚;谶纬性质特征
[中图分类号]1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3541(2018)01-0054-06
谶纬思潮是汉代历史思想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准确理解汉代思想文化不可或缺的重要方面,渐已成为学界共识。二十多年来,关于谶纬自身诸种问题的研究,以及谶纬与相关历史思想文化之间的互动和影响的研究,都有一些学术成果问世,成就斐然。但是,由于谶纬史料的匮乏难征,以及相关知识背景的模糊或欠缺,使谶纬研究工作比较艰难。迄今为止,尽管现代学术意义上的谶纬研究已近百年,但总的看来,实际从事这个学术领域研究的学者一直都比较少,谶纬研究中仍然存在一些尚未清晰解决的基础性问题。择其要者有两点:一是谶纬的基本文献(包括谶纬原典的佚文和历代研究谶纬的重要著作),还未能得到比较精确的整理;二是对谶纬本身的基本认知,如对谶纬的名义、谶纬的起源和谶纬的性质特征的认知,都还没有达成广泛共识。笔者以为,这两个方面的问题,是目前谶纬研究中应当首先深入展开的;解决了这些基础性问题,会更加便于进行其他相关的研究。这里还应强调:整理谶纬基础文献和认知谶纬体征之间,以及谶纬体征的几个基本认知之间,在思想逻辑上都是彼此纠结、互为因果的,只有做全盘考量和系统梳理,才能得到确解。
可能正是由于上述基本问题的存在,学界虽普遍认可谶纬思潮在汉代思想文化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和价值,但是这个普遍认知,事实上更多的可能还只是停留在多数学者的思想感知层面,而缺乏有实感的、切理厌心的体认和领会。因此,笔者以为合理有效地解决上述谶纬研究中存在的基本问题,实为此一学术领域的当务之急。
一、谶纬的基本文献需要重新辑校
谶纬基本文献的确认、辑校和整理,与谶纬之名义、起源、性质的认识密切相关,互为因果,所以它不仅仅是一个“技术性”工作,也是“思想性”的工作。也就是说,辑校、整理谶纬佚文,不仅是简单的搜辑、汇编佚文条目而已,还要思辨考校相关的问题。
众所周知,谶纬原典在两汉时期曾有过两次官方的整理发布:一是王莽于始建国元年(9年)秋,“遣五威将王奇等十二人班《符命》四十二篇于天下”;二是刘秀在建武中元元年(56年)“宣布图谶于天下”。随着刘秀复汉中兴,王莽颁行的四十二篇《符命》随之失散,并且毫无影响了,今天只能看到一鳞半爪。而刘秀末年颁行的“图谶”,则是汉代最重要最权威的谶纬原典。所以这样说,首先,它是经过认真整理的。据《后汉书》《后汉纪》《东观汉记》等文献记载,至少尹敏、薛汉都曾于刘秀初年受诏校定图谶,彼时参与校定图谶的学者肯定不止此二人。其次,它是刘秀在位的最后一年向天下郑重颁布的,足证它是一个重要文献。因此,后汉初年这个“图谶”原典,其形态必然是固定的。《后汉书·张衡传》录载,张衡给顺帝的上疏(严可均《全后汉文》题为《请禁绝图谶疏》),即有云:“《河》、《洛》、《六艺》,篇录已定;后人皮傅,无所容篡。”这便是刘秀所颁“图谶”确为定本之明证。惜乎这个谶纬原典也早已散佚了。
存世的谶纬原典佚文,被零散地记录在宋代(含)以前的类书及一些经、史、子、集著述中。元末明初开始有学者辑佚;到清代,持续有多种辑佚著作问世,成就尤为卓著。到1994年,先后出版了两种《纬书集成》:一种是上海古籍出版社编辑的影印明清诸辑佚书本,6月份出版;另一种是日本学者安居香山、中村璋八辑校并标点、整理的排印本,由河北人民出版社于12月出版。两种《纬书集成》的相继面世,为学界提供了相对比较完整的谶纬基础文献,并且各具特色,学术贡献可谓空前。
但也毋庸讳言,从严谨的学术立场看,这两种《纬书集成》都各有缺憾,尚不能称为完善。上海古籍出版社的《纬书集成》,只是照原本影印编者尽力搜获的明清时期的谶纬辑佚书,就其出版目标而言,它的主要问题在于:一是搜集谶纬辑佚书尚不完全,如日本内阁文库藏明人杨乔岳编、杜士芬校《纬书》十卷,可能由于客观原因,即未能辑印;二是有的谶纬辑佚书所据版本不是最佳,如清人殷元正编、陆若璿增订的《集纬》(一名《纬书》)钞本,乃据上海图书馆藏本影印,不如北京图书馆和日本京都大学藏本更为完善。此《纬书集成》,其优长和缺憾均甚明晰,无须赘言了。而安居香山、中村璋八整理校点的排印本《纬书集成》,因为不仅仅是单纯的辑集佚文而已,还做了点校和一定程度的编排,是一个整理并研究的成果,所以,需要商榷的问题就会多一些,其显要者如:诸经谶纬书之具体篇目的认定、某些佚文条目的真伪、一些佚文的篇目归属、佚文的连缀或排序、佚文的增删、佚文的漏辑以及其他的校理问题(如句读不当、文字讹误或脱漏、佚文重出等)。
实际上,上述安居、中村二氏《纬书集成》的大多数问题,在明清以来的谶纬辑佚书中本来就已经存在⑤,安居、中村主要是延续了明清人的错误或成说(当然也有一些新生的讹误),这也是学术传承转进过程中难以完全避免的事情。
总之,明清迄今的谶纬辑佚书,从草莱开辟到汇编集成,历代学者付出艰苦的努力,做出十分重大的贡献,辑佚功绩卓著,令人敬佩。与此同时,出于严谨求实的学术精神,我们也不必讳言,这些辑佚成果还不能称为完善,还存在各种各样的问题。因此,重新辑集、校考谶纬佚文,使之更加准确可靠一些,笔者以为是当下谶纬研究亟须完成的首要工作。
今天重新辑集谶纬佚文,工作当如何开展?上述两种《纬书集成》采取了它们各自的方式:上海古籍出版社是汇集影印明清谶纬辑佚的原书;安居、中村二氏是选择一种作为底本(《易纬》以《四部集要》的《易纬八种》为底本,其他纬书则以乔松年《纬搪》为底本),再参考其他辑佚书,做修正、校订和增删。这两种方式,无疑都是充分切合学理的也是经典的路径:前者保留了明清輯佚谶纬书的原貌,避免了新生讹误;后者精选底本加以用心细致的校考删补,提出许多真知灼见。然则,学界同人为什么还是对这两种《集成》感到尚存缺憾呢?笔者以为,主要原因在于它们都太过相信明清的辑佚谶纬书了。换言之,两种《集成》都是以明清人的辑佚谶纬书作为基石的。而明清人的辑佚,成就固然巨大,但问题也不小。具体的佚文条目考辨不乏疑问甚至错误,其思想观念——对谶纬本身的理论认知——也不甚清晰确切。今天重新整理谶纬佚文文献,如果仍以明清辑佚谶纬书为基础,就很难在谶纬佚文的判断和谶纬本体的认知两个方面,彻底避免他们的失误。这里的一个显明道理是:辑校谶纬佚文的思想前提,是先要弄清楚什么是谶纬、什么不是(这个问题下文详谈);而明清人辑录的谶纬书,尽管他们对“谶纬为何”往往也有所说明,但相当含混,不够确切。有鉴于此,笔者以为,今天重新辑校谶纬佚文文献,应当遵循三个基本的思想原则:其一,不宜再以明清辑佚谶纬书为工作基础,去做纠正失误、查漏补缺的工作,而应直接面对宋代(含)之前的类书和经、史、子、集去重新搜辑考辨;而明清的辑佚谶纬书,只作为今天重新辑校谶纬佚文的参照和考校之资,如此则可从根本上避免明清人的失误。其二,初唐史臣、学人提供的谶纬书目、篇名(见《隋书·经籍志一》和《后汉书·方术樊英传》注),当作为谶纬佚文辑校的基本依据和锁钥;再参酌有唐之前的所有相关史料,周全通脱、合乎学理地确定谶纬的书目、篇名。其三,汇辑校考谶纬佚文,不是单纯机械的文献录列,它需要与确切认知谶纬之体征结合起来共同参酌,如此辑考出来的佚文才能避免真伪混杂的问题。
二、谶纬的性质特征需要准确地认知
认识谶纬的性质特征,就是要弄清楚什么是谶纬、什么不是。与此密切关联的重要问题是:谶纬起源于何时?谶纬的本质属性如何?换言之,谶纬的名义、起源和属性,是体认谶纬性征的基本问题。
究竟什么是谶纬?谶纬是一个东西,还是像四库馆臣所说的“谶自谶,纬自纬”?这个问题复杂纠结,自唐代以来,历代学者多有论说,持见不一,大抵可以分为“谶纬有别”和“谶纬无别”两类主张。核之史实,这两类主张都不能完全符合实际。有鉴于此,笔者曾撰《历史维度的缺失——自唐迄今谶纬名义研究之述评》和《两汉谶纬考论》二文,以所有传世的先秦两汉文献为依据,仔细梳理谶纬及与之相关的史实、史迹,对此一学案做出比较细致的清理,并由此提出自己对“何为谶纬”的看法。简要地说,据于史实,笔者以为,谶纬不能简单笼统地去认知,因为在汉代,谶、纬的概念(称谓)既各有所指、界域分明,又在思想实践中纠结缠绕、有分有合,并且呈现为动态演变的状貌;同时,我们也不能再陷溺于有唐以来“谶纬有别”“谶纬无别”的纷争,因为这两种传统的观点都失之简单化。实际的情形是:先秦时期早已有“谶”,但没有“纬”(因为“纬”是与“经”相对并称的),那时并不存在谶纬是合一还是两分的问题。到西汉初期,“谶”仍延续,同时也出现了所谓“纬”的思想实践——以谶“纬”经(而“纬”这个名称要到东汉后期才出现,“谶纬”这个名称更晚至三国时才出现),也就是以谶释经、以谶辅经,这是伴随着经学的兴起而发生一种思想新变。据今天所见史料,以谶“纬”经的思想实践,乃发生在西汉初期。之后的两汉四百年,经谶交织、以谶释经成为思想常态,这就是历代学人通常所说的“纬”;以谶“纬”经(以谶释经)的思想实践形诸文字记录,便是所谓“纬书”。因此,概念上与“经书”相对的“纬书”,其实质就是“谶书”,“纬”其实就是“谶”;只是由于它的思想路径是以谶“纬”经(以谶释经),把谶记谶言与经文牵合在一起,因而称为“纬书”,从而也就与单纯孤立的“谶记”“图谶”等有了区别。汉初兴起的以谶“纬”经(以谶释经)的思想路径,到东汉明帝、章帝时期,以白虎观经学会议所形成的《白虎通》为标志,被正式确立为汉家的正统思想。
根据上述认识,笔者以为,要想准确把握什么是谶纬、什么不是,必要抓住以谶“纬”经(以谶释经)这个思想路径以为关键和枢纽,方能得其要领。如此,则可避免对谶纬的或模糊或泛化的认知。
谶纬究竟起源于何时?自东汉以来的历代学者多有见解,姜忠奎《纬史论微》分为“以时代为断者”“以人物为断者”“以典籍为断者”等三类,共罗列了三十种说法;钟肇鹏《谶纬论略》第一章《谶纬的起源和形成》条别为十二种。众家说谶纬起源的时代,遍及太古、春秋、战国、秦汉之际、西汉、两汉之际、东汉,甚至有指谶纬为唐宋人附益者(尽管此说不足为据),可以见出其歧见纷如之状。实际上,对谶纬起源问题的认识,与何为谶纬的判断紧密相连,历史现象与思理逻辑需要结合起来相互参证。上文说过,以谶“纬”经(以谶释经)是判断谶纬的根本标准;单纯的占测预言和谶验故事不能看作谶纬,只有当这些预言、谶记与经学纠结交织在一起的情形下,它们才是谶纬。没有“经”也就无所谓“纬”,谶纬的起源必当在经学发生之后(理论上说至早也必当与经学同时发生),这是自然而必然的认知。如果这个认知可以确立,那么根据今存的史料,谶纬的起源最早可以追溯到西汉初期。
伴随着经学的逐步确立,谶记、图谶、符命等就开始与经学联姻了。《四库全书总目》经部《易类六》附录的《易纬》按语说:“伏生《尚书大传》、董仲舒《春秋阴阳》,核其文体,即是纬书。”这个说法不一定精确,但是富有启发意义。我们先看伏生的《尚书大传》。《汉书·艺文志》之《六艺略》的尚书类,著录了“《经》二十九卷,《传》四十一篇”,都是伏生所传。其中的四十一篇《传》,就是《尚书大传》。今天细读《尚书大传》的佚文,其依托经典而作醇正阐释的文字(也就是“傳”)固然很多,但也不乏谶验观念(即“谶”)的表述,这些表述与它前后的同类思想观念并没有什么区别。举两个例子来看:
七政,谓春、秋、冬、夏、天文、地理、人道,所以为政也。人道正而万事顺成。又七政布位,日月,时之正;五星,时之纪。日月有薄食,五星有错聚。七者得失,在人君之政,故谓之为政。
武丁祭成汤,有雉飞升鼎耳而雊。问诸祖己,曰:“雉者,野鸟也,不当升鼎。升于鼎者,欲为用也。无则,远方将有来朝者乎?”故武丁内反诸己,以思先王之道。三年,辫发重译至者六国。
伏生活动于西汉文帝之前。《崇文总目》书类《尚书大传三卷》说:“伏生本秦博士,以章句授诸儒,故博引异言,援经而申证云。”这里所谓“援经而申证”,就是确认《尚书大传》“传”经(也即说经)的基本性质;而所谓“博引异言”,当即指其中存在许多谶验一类的言语。这也就等于是说:“传”和“谶”集于《尚书大传》一身。对伏生《尚书大传》思想性质的这个认识,到四库馆臣那里,说得就更明确了:“其文或说《尚书》,或不说《尚书》,大抵如《诗外传》(按指《韩诗外传》)、《春秋繁露》,与经义在离合之间……其第三卷为《洪范五行传》,首尾完具,汉代纬候之说,实由是起。”又有按语道:“《尚书大传》于经文之外,掇拾遗文,推衍旁义,盖即古之纬书。”四库馆臣所谓“与经义在离合之间”,的确是把握住了《尚书大传》的基本特质。他们由此判定《尚书大传》就是“古之纬书”,此点尚可再仔细商酌;但如果说《尚书大传》是谶纬书之滥觞,亦无不可。仔细检核《尚书大传》的佚文,其“传”经的目的明确,同时也有明显的谶验思想观念。由此可以确证:汉代初年,就已经出现了以谶“纬”经、经传谶三者牵合互释的思想路径。
再看四库馆臣提到的《韩诗外传》,其作者韩婴于文帝时立为博士,主要活动在文帝景帝时期。留存至今的《韩诗外传》的佚文当中,也不缺少如下所列的谶验言论:
国无道则飘风厉疾,暴雨折木,阴阳错氛,夏寒冬温,春热秋荣,日月无光,星辰错行,民多疾病,国多不祥,群生不寿,而五谷不登。当成周之时,阴阳调,寒暑平,群生遂,万物宁。故曰:其风治,其乐连,其驱马舒,其民依依,其行迟迟,其意好好。《诗》曰:“匪风发兮,匪车揭兮,顾瞻周道,中心恒兮。”
有殷之时,谷生汤之廷,三日而大拱。汤问伊尹曰:“何物也?”对曰:“谷树也。”汤问:“何为而生于此?”伊尹曰:“谷之出泽,野物也。今生天子之庭,殆不吉也。”汤曰:“奈何?”伊尹曰:“臣闻:妖者,祸之先;祥者,福之先。见妖而为善,则祸不至;见祥而为不善,则福不臻。”汤乃齐(同斋)戒静处,夙兴夜寐,吊死问疾,赦过赈穷,七日而谷亡。妖孽不见,国家其昌。《诗》曰:“畏天之威,于时保之。”
《韩诗外传》的这一类表述,与《尚书大传》大抵相同,都是采取了以谶“纬”经(以谶说经)的思想路径。
再看董仲舒的情况。董仲舒的著作,今天只留存有残本的《春秋繁露》,还有正史之中引录的一些文字。不过,仅借由这些残存的文字篇章,仍然可以看出他牵合经、传、谶于一体的鲜明的思想特征。《汉书·五行志》记载了春秋时期大量的星象异变、水旱、地震,以及其他种种“灾异”现象,之后往往都会引述董仲舒对这些“灾异”的解说。而董子的这些解说,很明显,都是以天人感应的谶验思想观念来解释春秋时期的史迹,借以推阐《春秋》经的“大义”。他的《春秋繁露》,借由《春秋》经典来发挥他自己的社会政治思想,思理醇正(就是清人苏舆所说的“说经体”,实质就是一种“传”),与《汉书·五行志》专题记录神秘征验之事有本质的不同,但是其中也不乏谶验的思想观念。举两个例子:
《春秋》何贵乎元而言之?元者,始也,言本正也;正,王道也;王者,人之始也。王正,则元气和顺、风雨时、景星见、黄龙下;王不正,则上变天,贼气并见。五帝三王之治天下,不敢有君民之心,什一而税,教以爱,使以忠,敬长老,亲亲而尊尊,不夺民时,使民不过岁三日,民家给人足……故天为之下甘露,朱草生,醴泉出,风雨时,嘉禾兴,凤凰麒麟游于郊……周衰,天子微弱,诸侯力政,大夫专国,士专邑,不能行度制、法文之礼。诸侯背叛,莫修贡聘奉献天子。臣弑其君,子弑其父,孽杀其宗,不能统理,更相伐锉以广地。以强相胁,不能制属。强奄弱,众暴寡,富使贫,并兼无已。臣下上僭,不能禁止。日为之食,星陨如雨。雨螽。沙鹿崩。夏大雨水,冬大雨雪。陨石于宋五,六鹚退飞。陨霜不杀草。李梅实。正月不雨,至于秋七月。地震,梁山崩,壅河三日不流。昼晦。彗星见于东方,孛于大辰。鹳鹆来巢。《春秋》异之,以此见悖乱之征。(《王道》)
四法修于所故,祖于先帝,故四法如四时然,终而复始,穷则反本。四法则天,施符授圣人;王法则性命,形乎先祖,大昭乎王君。故天将授舜,主天法商而王,祖锡姓为姚氏。至舜形体,大上而员首,而明有二童子,性长于天文,纯于孝慈。天将授禹,主地法夏而王,祖锡姓为姒氏。至禹生,发于背,形体长,长足肵,疾行先左,随以右,劳左佚右也。性长于行,习地明水。天将授汤,主天法质而王,祖锡姓为子氏。谓契母吞玄鸟卵生契,契生,发于胸,性长于人伦。至汤,体长专小,足左扁而右便,劳右佚左也。性长于天光,质易纯仁。天将授文王,主地法文而王,祖锡姓姬氏。谓后稷母姜原履天之迹而生后稷。后稷长于邰土,播田五谷。至文王,形体博长,有四乳而大足,性长于地文势。故帝使禹、皋论姓,知殷之德阳德也,故以子为姓;知周之德阴德也,故以姬为姓。故殷王改文,以男书子,周王以女书姬。故天道各以其类动,非圣人孰能明之?(《三代改制质文》)
《王道》篇所讲述的,是董仲舒天人感应的灾异谴告思想。他在《春秋繁露·必仁且智》篇,十分精练地阐述了什么是灾异、灾异何以发生,以及灾异现象与国家政治之间的关系:“天地之物,有不常之变者,谓之异;小者谓之灾。灾常先至,而异乃随之。灾者,天之谴也;异者,天之威也。谴之而不知,乃畏之以威……凡灾异之本,尽生于国家之失。国家之失乃始萌芽,而天出灾害以谴告之;谴告之,而不知变,乃见怪异以惊骇之;惊骇之,尚不知畏恐,其殃咎乃至。”这就是董子天有意志和权威并且具有谴告、惩戒功能的天人感应观念;这种思想观念,神秘色彩浓厚,无论其语言表述还是其思想理路,与谶纬的“天文占”
“五行占”,都没有本质的区别。
《三代改制质文》篇,董仲舒讲述君权天授的思想,这个思想仍然是很神秘的。《春秋繁露》专有《符瑞》一篇,其中有云:“有非力之所能致而自至者,西狩获麟,受命之符是也。然后托乎《春秋》正不正之间,而明改制之义。”这是说,孔子撰著《春秋》以阐发改制之义,乃是接受了天命的,“西狩获麟”便是其征象(所谓“受命之符”)。《符瑞》篇的这个叙述,与上面引文中的舜“大上而员首,而明有二童(瞳)子”,禹“生发于背”,“契母吞玄鸟卵生契”,“契生发于胸”,“姜原履天之迹而生后稷”,文王“四乳而大足”等等受命为王的各色征象,都是出于同一种思想理路,与谶纬的符命思想如出一辙。
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借由《春秋》经来建构并阐发其“三科九旨”的系统思想,大体是醇正的“传”(说经体);与此同时,它还贯穿着阴阳五行的思想观念,把天人感应作为董子社会政治伦理思想的基本原理,并讲述一些神秘的谶验故事作为论证之资,这又与先秦的讖记谶语性质相类同。因此,我们固然不能像四库馆臣那样直接认定《春秋繁露》就是谶纬书,但其思想建构的基本思路及其结撰方式,在纠合经、传、谶于一体方面,与《尚书大传》《韩诗外传》其实并没有本质的不同,也可以视为谶纬书的滥觞。
西汉景帝、武帝以还,以谶“纬”经(以谶释经)的思想实践持续存在。《汉书·眭两夏侯京翼李传赞》说:“幽赞神明,通合天人之道者,莫著乎《易》《春秋》……汉兴,推阴阳言灾异者,孝武时有董仲舒、夏侯始昌;昭、宣则眭孟、夏侯胜;元、成则京房、翼奉、刘向、谷永;哀、平则李寻、田终术。此其纳说时君著明者也。察其所言,仿佛一端。假经设谊,依托象类,或不免乎‘亿则屡中。”班固在这里列举的景帝、武帝以后的以阴阳思想说“灾异”的学人,其实也就是常常牵合经(多为《易》和《春秋》)、谶来评论时事政治的人。班固所谓“假经设谊(义),依托象类”,其实就是指出这些学人以谶“纬”经(以谶释经)的思想特征。历史再发展到两汉之际以至汉末,此一思想实践就更是成为常态了。
由以上简要胪述可见,以谶“纬”经(以谶释经)的思想实践,出现在西汉初年,由此可以断定:那时就是谶纬起源的时代。引申开来说,有汉之前,经学尚未确立,所以,不当有谶纬;魏晋之后看似相类的思想,如其仅限于谶验占测之类神秘思想而与经学无关,亦不得目为谶纬。要言之,谶纬思潮的流行,与经学紧相伴随,主要是两汉时期的事。古今众多关于谶纬起源时间的纷乱判断,在笔者看来,大概是缘于对“何谓谶纬”的认识或比较模糊或太过泛化所致;同时,对谶纬的发生机制(得以成立的理由)及其实际的演进历程的了解不甚清晰、不甚确切,也是论断歧出的原因。
谶纬的本质属性到底是什么?弄清了讖纬名义、谶纬起源问题,则谶纬的本质属性便呼之欲出:谶纬既然是以谶“纬”经(以谶释经)的结果,它自然隶属于经学,是伴随并依附着经学兴起而并生(或随生)的一种政治文化思潮。简言之,谶纬思潮与经学、政治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致用于社会政治文化。由于经学在汉代与政治实践紧密相连,并为政治所用,以谶“纬”经的谶纬思潮也就必然与政治发生密切关联——这是必然的思想逻辑,也是史实。因此,辨识谶纬的根本标志(或谓谶纬的根本属性),就是以谶“纬”经(以谶释经),以及与此紧密相随的以谶论政。换言之,“图谶”“谶记”“符命”等,只有当它们与经学、与政治在思想上纠结交织在一起的情形下,它们才属于谶纬。单纯的占测预言和单纯的谶验故事,如果与经学、与政治无关,它就不是谶纬(此类单纯的预言和谶验故事,有汉之前、两汉以后迄今,均大量存在,都不能视为谶纬)。举一个例子来说明:
汉初贾谊《鹏鸟赋》有云:“异物来崪,私怪其故。发书占之,谶言其度,日‘野鸟入室,主人将去。”贾谊悲慨自己无辜被贬为长沙王太傅的遭际,因鹏鸟人宅“止于坐隅”而感觉生命“不祥”,这纯粹是一种民间流行的谶验观念。《西京杂记》卷五即载:“长沙俗以鹏鸟至人家,主人死。”直至今天,民间还流传着“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的谶语,以为猫头鹰落到宅院就预示着这家里要有坏事发生。贾谊赋“野鸟人室,主人将去”这个谶言,与经学、与政治没有直接关联,所以它只是谶言而已,不是谶纬。由此一例证也可以推知,即使在两汉时期,也会存在与经学、政治毫无关联的谶语,它们也不能看作谶纬。
以上从谶纬名义、谶纬起源和谶纬属性等三个方面,简要论述了谶纬的性质特征。希望能够对明确什么是谶纬,提供一种判断的思路和看法。谶纬的问题非常复杂,拙文的观点是否合理可行,尚期待学界同人赐教。
三、余论
现代学术意义上的谶纬研究,迄今已近百年。尽管投身此项研究的学者不如其他学术领域那么多,但学界同道研究的问题,涉及面已非常广泛,举凡基本文献整理和专题研究、谶纬本身的认知和与之相关的其他领域的比较研究、宏观的论题和微观的深究等,都有很好的学术成果问世。最为可喜的是,有越来越多的年轻学者加入谶纬研究队伍中,出现更好更有分量的研究成果必可期待。
鉴于近年谶纬研究的状况,笔者以为有三点应该特别提出:第一,当下最重要和急迫的,是重新辑校谶纬的基本文献,并准确体认谶纬本身的性征,这是最为基础性的首要工作;第二,研究者选取论题,当然是各凭所思、各由兴趣、各取所长,但必须认真考量选题的学术价值及其思想意义,避免猎奇心态,以及“捡芝麻丢西瓜”的情形;第三,对谶纬思潮的学术思想价值应有清醒的认识,无论如何,它都是隶属于经学的支脉。它本身的价值,以及它对相关思想文化领域的影响效力,应该实事求是地去准确衡量、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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