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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象《庄子注》的物性论

2018-04-04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7期
关键词:郭象物性圣人

张 二 平

(中国宗教研究中心,北京 100009)

“物”及“物性”在中国古代哲学中具有重要地位,甚至是一些时代或某些哲学家论题的核心所在。据傅斯年《性命古训辨证》,所谓“性”字,在先秦诸多经典语境里,其实是“生”字,表示“生”义,后来才衍生出“性”义。傅斯年所论主要是先秦儒家孔、孟、荀乃至秦汉《吕氏春秋》《春秋繁露》重“生”的人性论。其实,对“物”的关注,在先秦老庄哲学中更加突出,而在魏晋玄学得到深化。魏晋玄学的关注点是物性,物性问题就是生生问题,是一切玄学论题的中心,欲使“物”从形名学的禁锢中得以解放。郭象主要生活在西晋,他的《庄子注》是一座玄学高峰,继承了魏王弼《老子注》对物性的论述,对物性有独特的阐释,在逻辑上由对“万物独化于玄冥之境”的认识,转至圣人“体化合变”的体用论,阐发以物性为中心的内圣外王之道。学界对郭象哲学已经作出了深入研究,但对“物性”问题还可以从生生哲学角度进行研讨,本文是一个初步尝试。

一、“独化”

郭象对物性的独特认识,首先在于提出“独化”说。此说意在探讨生命的本体,即“生生”问题。

郭象从有无之辨入手,将万物“生生”的本源推至万物自体,敞开了万物自生自化的自然秩序。在这里,天地万物的存在全体是“玄冥之境”,幽暗不明,自然合理,而万物的每个个体,任其自然,用其自知,自顺其情,自遂其生。郭象说:

是以涉有物之域,虽复罔两,未有不独化于玄冥者也。故造物者无主,而物各自造。物各自造而无所待焉,此天地之正也。故彼我相因,形景俱生,既复玄合而非待也。明斯理也,将使万物各反所宗于体中,而不待乎外。外无所谢,而内无所矜,是以诱然皆生而不知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所以得也。(《齐物论》注)[1]57

这里探讨万物生命的起源,否定存在外在的造物主,认为物各自造而无所待。俗话说形影不离,事实上,形体、影子,乃至影子之影子罔两,这三者之间,并无生成关系,三者各自造而独化于不可认识的境界。无待的根本含义,就是万物生命无所待于一个造物主,这就是清澈透底的天地之正。《庄子》探讨有待、无待的关系,思考万物生成问题,但没有明确的答案。而郭象的解释,提供了独特的答案。郭象认为,“有”“无”范畴均不能适用于造物者。言“有”则表示造物者也是一物而已,不足以物万物;言“无”则表示本来无一物,何以能造物?由此思辨之矛盾可推知,“造物者”一词没有实际意义,不能用来说明“生生者”的问题。“无既无矣,则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为生。然则生生者谁哉?块然而自生耳。自生耳,非我生也。我既不能生物,物亦不能生我,则我自然矣。”(《齐物论》注)[1]26郭象否定物生、我生,而肯定自生。自生与我生,含义绝不同。自生,指自然而生,生不由知。我生,指用知求生,生由乎己。郭象对老庄的“无”从生生哲学作了新解:“夫庄老之所以屡称无者,何哉?明生物者无物,而物自生耳。自生耳,非为生也,又何有为乎已生乎!”(《在宥》注)[1]220对道、德也作了新解:“道,无能也。此言得之于道,乃所以明其自得耳。自得耳,道不能使之得也。我之未得,又不能为得也。然则凡得之者,外不资于道,内不由于己,掘然自得而独化也。夫生之难也,犹独化而自得之矣。既得其生,又何患于生之不得而为之哉!故夫为生果不足以全生,以其生之不由于己为也,而为之则伤其真生也。”(《大宗师》注)[1]147“生理已自足于形貌之中,但任之则身存。”(《德充符》注)[1]128由此透视生命,生命真相乃“不生之生”“不神之神”。生乃自生,已生之后更不必患于不生而有为于生,有为于生不足以全生,反而会伤害真生。生出于独化,则生生不已也出于独化。在郭象看来,“独化”是日新不已。他说:

夫无力之力,莫大于变化者也。故乃揭天地以趋新,负山岳以舍故。故不暂停,忽已涉新,则天地万物无时而不移也。世皆新矣,而自以为故;舟日易矣,而视之若旧;山日更矣,而视之若前。今交一臂而失之,皆在冥中去矣。故向者之我,非复今我也。我与今俱往,岂常守故哉!而世莫之觉,横谓今之所遇,可系而在,岂不昧哉!(《大宗师》注)[1]143-144

变化拥有最大的生命力,却是“无力之力”,天地万物无时无刻不在变化日新之中,所以眼前万物都是新生的。从“独化”观看《世说新语》,可以发现,魏晋人常常有欣遇之感慨,其实根源于一种生命哲学,既有对生命当下存在的妙赏,也有对生命短暂消逝的伤感。这种欣于所遇、快然自足的感情,对普通人而言,就是“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世说新语·伤逝》)。这种“欣遇”的感情,在陶渊明诗文中也有。但对于圣人而言,“圣人游于变化之涂,放于日新之境”,体现到的是生生不息、日新月异的生命世界,也是一个无情的世界。

万物有两个方面,从生生之现象看,有待;从生生之本体看,无待。有待是相因,无待是自因。有待复有待,相因无穷尽,皆不能作为本体打住,所以必然推至无待,自因之必然才可呈现。“若责其所待而寻其所由,则寻责无极,卒至于无待,而独化之理明矣。”(《齐物论》注)[1]57所以,独化说明了生生之本体。万物既不由他生,也不由我生,自生而自正。“各自正耳。待彼不足以正此,则天下莫能相正也,故付之自正而至矣。”(《齐物论》注)[1]55“物各任性,乃正正也。”(《骈拇》注)[1]184归根到底,所谓独化,只能说是物各任性,是物性的本然、自然、必然表现。所以,万物自正乃自然秩序之原理。

顺便指出,《列子》的《天瑞》篇云:“有生不生,有化不化。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生者不能不生,化者不能不化,故常生常化。常生常化者,无时不生,无时不化。阴阳尔,四时尔,不生者疑独,不化者往复。其际不可终,疑独其道不可穷。”《列子》的生生思想与郭象《庄子注》如出一辙,如果《列子》为晋人所编撰,颇疑受郭象思想影响。

二、“性分”

从物性看,郭象强调,万物各有其“性分”“至分”“定分”“理分”“分”“定极”“极”。物的性分,表示一种独,生命的无限性寓于存在的有限性之中,生生不已的洪流变为生命的浪花。“物各有性,性各有极,皆如年知,岂跂尚之所及哉!”“各以得性为至,自尽为极也。”“故理有至分,物有定极。各足称事,其济一也。”万物虽然大小、年知各不同,但同于自足其性、自尽其极,一切平等。从本体论说,性分之内的为乃无为,性分之内的知乃无知,这是物的真正的自在世界。“夫大小之物,苟失其极,则利害之理均;用得其所,则物皆逍遥也。”如此,将体用归于万物个体之自用,用得其所,毫不费力,物皆逍遥自在。

万物独化的根据内在于万物的性分,万物具有自知、自能、自为、自用的自然本性。郭象说:

足能行而放之,手能执而任之,听耳之所闻,视目之所见,知止其所不知,能止其所不能,用其自用,为其自为,恣其性内而无纤芥于分外,此无为之至易也。无为而性命不全者,未之有也。(《人间世》注)[1]98-99

若夫知之盛也,知人之所为者有分,故任而不强也。知人之所知者有极,故用而不荡也。(《大宗师》注)[1]135

由此可见,郭象绝不是反智主义,而是对知的有限性有深切认识和极高尊重,肯定物性之自知,而反对外在强加于物之知,反对以知宰物,因此从另一面肯定无知对知的作用。强调“知止”,即知止于性内。这就是,“自知耳,不知也;不知也,则知出于不知矣;自为耳,不为也;不为也,则为出于不为矣”(《大宗师》注)[1]134。由此性分之内的自知、自为,万物表现出自用其性来。

万物虽然各自为,却恰恰形成一种冥合自然的关系。郭象说,“故儒墨之辨,吾所不能同也;至于各冥其分,吾所不能异也”[1]34。“夫物有自然,理有至极,循而直往,则冥合自然,非所言也。”(《齐物论》注)[1]51可悲的是万物并不一定能够止于性内,或是感物失当,忧郁在怀;或是营生体外,外求无已;或是崇尚名迹,用知宰物。“有其己而临物,与物不冥矣。”[1]99人更是容易产生人类中心主义,或者自我中心主义,凌驾于万物之上,破坏任性冥合的自然合理关系。“以己治物,则物失其真。”(《应帝王》注)[1]171“己与天下相因而成者也,今以一己而专制天下,则天下塞矣,己岂通哉!故一身既不成,而万方有余丧矣。”(《在宥》注)[1]225一己专制适足以残生伤性,以知为名,生于失当而灭于冥极。所以,郭象推崇任性直通、物安其性的天地之正,无为而治。“夫使耳目闭而自然得者,心知之用外矣。故将任性直通,无往不冥。”(《人间世》注)[1]84“物安其分,逍遥者用其本步,而游乎自得之场矣,此庄子之所以发德音者也。”(《秋水》注)[1]330

郭象的圣人观建立在物性观之上。郭象说:

圣人者,物得性之名耳,未足以名其所以得也。(《逍遥游》注)[1]9

夫圣人者,诚能绝圣弃智而反冥物极,物极各冥,则其迹利物之迹也。(《胠箧》注)[1]205

这是对圣人新的界定,着眼点并不在于圣人的圣智,而是在于外在之物性,能因物之自行,物各得其性,则可名之为圣人。圣人“反任物性,而物性自一,故无迹”。圣人因物之自行,然而由此无迹,物皆得其性,有了外迹,所以有了圣人的“名”。圣人所表征的,是“物物者无物,而物各自物耳”,这正是无为而治的妙旨。

圣人体化合变,无用于物而物各得其用。郭象说:

夫圣人,无我者也。……则己不用于物,而万物之用用矣。物皆自用,则孰是孰非哉!故虽放荡之变,屈奇之异,曲而从之,寄之自用,则用虽万殊,历然自明。(《齐物论》注)[1]41

不能用物而为物用,即是物耳,岂能物物哉!不能物物,则不足以有大物矣。夫用物者,不为物用也。不为物用,斯不物矣。不物,故物天下之物,使各自得也。(《在宥》注)[1]225

这是从用的角度对圣人与物进行了界定与分析,在两者的关联中有了两种用。“夫用物者,不为物用也。不为物用,斯不物矣。”也就是说,圣人之大用就是顺万物之性而使物各得其用。圣人不为物所用,而具有物物之大用。郭象说:

故乘天地之正者,即是顺万物之性也;御六气之辩者,即是游变化之途也。如斯以往,则何往而有穷哉!所遇斯乘,又将恶乎待哉!此乃至德之人玄同彼我者之逍遥也。苟有待焉,则虽列子之轻妙,犹不能以无风而行,故必得其所待,然后逍遥耳,而况大鹏乎!夫唯与物冥而循大变者,为能无待而常通,岂独自通而已哉!又顺有待者,使不失其所待,所待不失,则同于大通矣。(《逍遥游》注)[1]9

这段话是对逍遥游的解释,历代不乏著名阐述,各具其理。我们可以从体用论解释。无待,指随时随地与物冥合,乘物而游。有待则为物用,无待则具物物之大用。圣人与万物的关系,就是一种能动的体用关系。“天地以万物为体,而万物必以自然为正。”圣人乘天地之正,就是顺万物自然之性,御六气之辩,就是游万物变化之途。 郭象坚信,圣人“任物而物性自通”(《秋水》注)[1]334,所以不仅自通其性,还能够顺应物性,无待而常通。

三、“无心”

郭象《庄子注》对物性的阐释是肯定式的表诠,而对圣心的阐释则是否定式的遮诠,最突出的字眼是“无心”,用来说明圣人之所以为圣人的心体。郭象说:

彼是相对,而圣人两顺之,故无心者与物冥,而未尝有对于天下也。此居其枢要而会其玄极,以应夫无方也。(《齐物论》注)[1]35

与人群者,不得离人。然人间之变故世世异,宜唯无心而不自用者,为能随变所适而不荷其累也。(《人间世》注)[1]75

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富,其所宗而师者,无心也。(《大宗师》注)[1]134

夫无心而任乎自化者,应为帝王也。(《应帝王》注)[1]169

在郭象看来,天地无心,任物自化,故而圣人无心以应物,唯变所适。万物对待,而圣人得其环中,不与物对而冥合万物。也就是说,圣人动静无心,不违天理,能够体化合变,“常无心,故一不化。一不化,乃能与物化耳。化与不化,皆任彼耳,斯无心也。直无心而恣其自化耳,非将迎而靡顺之”(《知北游》注)[1]436。无心并非反知,而是尊重万物之知。“无心,则物各自主其知也。”(《应帝王》注)[1]178

郭象强调圣人无我、无心、无知、无情,因此万物得以自生自化,自然性分得以保全。“神人者,无心而顺物者也。”(《人间世》注)[1]97“都无,乃冥合”,“无心者,寄治于群司,则其名迹并见于彼。”(《则阳》注)[1]503圣人虚心待物,不以一己专制天下,将心、知、情皆付之万物,而无心、无知、无情以应之。

圣人无情是魏晋玄学名理之一。郭象所谓无情,指心知不系缚于物,可以镜子比喻来说明:

随着科技进步和产业发展,国内外的食品工业部分己形成完整的产业体系,初步具有高度的集约化、规模化及现代化水平。而青海省藏羊肉产业则还处于羊肉生产较为分散、加工条件较落后以及销售体系不完善的状态。大多数企业以屠宰加工为主,进行精深加工及羊副产品综合利用的企业很少。在人们追求绿色食品以及食品追溯源头逐渐盛行的市场背景下,建立覆盖养殖、屠宰、冷藏储运及加工等环节的完整产业链,提高羊肉加工业的集约化、规模化及现代化水平,已经成为藏羊肉加工业的发展趋势[12]。

至人之心若镜,应而不藏。(《齐物论》注)[1]46

夫鉴之可喜,由其无情,不问知与不知,闻与不闻,来即鉴之,故终无已。若鉴由闻知,则有时而废也。若性所不好,岂能久照?圣人无爱,若镜耳。(《则阳》注)[1]501

圣人并不是如土木石块,毫无知觉感情,而是圣人的心如同镜子,好恶之情一系于物,物好则好之,恶则恶之,圣人不以自己的好恶待物。圣人如果性有好恶,如鉴由闻知,必不能平等待物,必然有时而废照用。“故虽万物万形,云为趣舍,皆在无情中来,又何用情于其间哉!”(《德充符》注)[1]128这种无心、无情,恰能与万物“玄应”,在圣心与物性之间产生一种随时变动的内外感应关系。郭象说:

夫与物冥者,故群物之所不能离也,是以无心玄应,唯感之从。(《逍遥游》注)[1]11

夫无心而应者,任彼耳,不强应也。(《人间世》注)[1]83

德充于内,物应于外,外内玄合,信若符命,而遗其形骸也。(《德充符》题注)[1]110

仲尼曰:“天下何思何虑”,虑已尽矣!若有纤芥之虑,岂得寂然不动,应感无穷,以辅万物之自然也!(《则阳》注)[1]504

这是郭象的感应论,将易学的寂感说融入了圣人体无之中,形成圣人与万物之心迹冥合。

四、“无迹”

郭象解读《庄子》的方法是忘言寻况,这与王弼《周易略例·明象》得意忘言是相通的。“宜要其会归,而遗其所寄”,得到大意后,对于寄托之言,可以略而不论。郭象在《庄子》第一篇第一段注中,就表明了解读方法:

夫庄子之大意,在乎逍遥游放,无为而自得。故极小大之致,以明性分之适。达观之士,宜要其会归,而遗其所寄,不足事事曲与生说,自不害其弘旨,皆可略之耳。(《逍遥游》注)[1]1

整个《庄子》的主题就是“逍遥游”,简言之,一个“游”字。《庄子》中的许多寓言故事,都在于阐明“游”的要义。《庄子》还区分了大知、小知的不同,认为只有像大鹏一样冲天而起,才能无行迹而得逍遥游。而郭象《庄子注》则泯灭大小之辨,认为物在性分之内皆能逍遥,这是从对万物性分的认识得到的结论。

夫能令天下治,不治天下者也。故尧以不治治之,非治之而治者也。今许由方明既治,则无所代之,而治实由尧,故有“子治”之言,宜忘言以寻其所况。而惑者遂云:治之而治者,尧也;不治而尧得以治者,许由也。斯失之远矣。夫治之由乎不治,为之出乎无为也,取于尧而足,岂借之许由哉!若谓拱默乎山林之中,而后得称无为者,此庄老之谈所以见弃于当涂,当涂者自必于有为之域而不反者,斯之由也。(《逍遥游》注)[1]10

这段话强调“宜忘言以寻其所况”。郭象对“尧让天下于许由”故事的解读不同流俗,尧“无心玄应,唯感之从”,以不治治之,外内相冥,是无为而无不为的体现。郭象指出,有一种误解认为,尧体现的是有为,许由体现的是无为,两人对立,许由高于尧。他同时指出,这种对庄老的误解,一方面在政治上会使当涂者不明白无为而治,陷入有为之域而不反;另一方面也使庄老之谈不为统治者采用。其实,尧与许由是一非二,不过是借用许由显示尧本人具有无为超脱的一面。

《庄子》中还有一类哲理故事,如孔老之辨。对于此类故事,郭象《庄子注》也在更深层次上从内外之辩对儒道进行会通,而肯定《庄子》之书是涉俗盖世之谈。他说:

夫理有至极,外内相冥,未有极游外之致而不冥于内者也,未有能冥于内而不游于外者也。故圣人常游外以冥内,无心以顺有,故虽终日挥形而神气无变,俯仰万机而淡然自若。夫见形而不及神者,天下之常累也。是故睹其与群物并行,则莫能谓之遗物而离人矣;睹其体化而应务,则莫能谓之坐忘而自得矣。岂直谓圣人不然哉?乃必谓至理之无此。是故庄子将明流统之所宗,以释天下之可悟,若直就称仲尼之如此,惑者将据所见以排之,故超圣人之内迹,而寄方外于数子。宜忘其所寄,以寻述作之大意,则夫游外冥内之道坦然自明,而庄子之书,故是涉俗盖世之谈矣。(《大宗师》注)[1]155

这段话很有名,辞采华美,意趣玄远。《庄子》中,孔子自称是“游方之内者”,称老子为“游方之外者”,两人绝不相类。郭象却认为,“圣人常游外以冥内,无心以顺有”,无内外之分,寄托老子只不过表明孔子有游方之外的一面。“夫与内冥者,游于外也。”所谓冥,就是内外之冥合无迹。真正无迹的是心游方外,而不弃方内之世务,是孔子而不是老子。

在历史哲学方面,郭象表现出了对“时”的认识,时不过是“迹”。历史是圣人感应万物与时俱进的产物。郭象说:

法圣人者,法其迹耳。夫迹者,已去之物,非应变之具也,奚足尚而执之哉!执成迹以御乎无方,无方至而迹滞矣。(《胠箧》注)[1]200

圣人因治天下而成其功名,但圣人治天下的方法是应时而生的。圣人无心,冥于物极,不任知治之,所以,物各冥极,任性自适,圣人不得以有了利物之迹,仁义之迹。时世变了,方法就会成为陈迹,不再适用。时世变化无方,若崇尚执着以往不变之圣法,必然会滞碍不通。时世不同,就会产生不同的圣人。圣人因顺应时世而享有不同的名号,但圣人无心的本体一也。所以,“皇王之称,随世之上下耳。其于得通变之道,以应无穷,一也”(《在宥》注)[1]221。郭象说:

故圣人一也,而有尧舜汤武之异。明斯异者,时世之名耳,未足以名圣人之实也。故夫尧舜者,岂直一尧舜而已哉!是以虽有矜愁之貌,仁义之迹,而所以迹者故全也。(《在宥》注)[1]217

所以迹者,真性也。夫任物之真性者,其迹则六经也。况之人事,则以自然为履,六经为迹。(《天运》注)[1]304

圣人的名是迹,实是所以迹。圣知仁义皆是迹,而非所以迹。所以迹是自然、真性。但历史的吊诡之处在于,圣人虽然常无心而付之自然,却必然产生仁义之迹,人们将对仁义之迹产生崇尚,从而失去自然。如,“夫黄帝非为仁义也,直与物冥而仁义之迹自见,迹自见则后世之心必自殉之,是亦黄帝之迹使物撄也”(《在宥》注)[1]216。郭象对迹的批判,其实正是对名教的批判,因为迹显示的正是圣人之名。腐儒守迹,而不能因其性以治之,则物性不通。由圣人与物之因任关系,而成立所以迹与迹之名实关系。郭象说:

夫圣人因物之自行,故无迹。然则所谓圣者,我本无迹,故物得其迹,迹得而强名圣,则圣者乃无迹之名也。(《让王》注)[1]560

郭象以为,“古不在今,今事已变,故绝学任性,与时变化,而后至焉”(《天道》注)[1]281。“夫先王典礼,所以适时用也。时过而不弃,即为民妖,所以兴矫效之端也。时移世易,礼亦宜变。故因物而无所系焉,斯不劳而有功也。期于合适宜,应治体而已。” (《天运》注)[1]296根本原因在于,“夫天地之理,万物之情,以得我为是,失我为非,适性为治,失和为乱。然物无定极,我无常适,殊性异便,是非无主”,“俗之所贵,有时而贱;物之所大,世或小之。故顺物之迹,不得不殊,斯五帝三王之所以不同也”(《秋水》注)[1]338-339。所以,圣人的无心是真性,是所以迹,是自然。圣人的大用是同万物之性,产生迹,是名教。而在圣人眼中,此“迹”不过是因时而治留下的陈迹,百姓因治迹而强名之为圣人,但圣人与时变化,迹是顺应物性的产物,圣人本来无迹。这是玄学政治哲学的一个高峰。

郭象《庄子注》物性论中的迹冥论是魏晋玄学的一个最高原则,对后来佛教中国化的思维方式产生了深远影响。东晋南北朝时期,僧肇等《注维摩诘经》、竺道生等《大般涅槃经集解》在阐发大乘佛学般若和涅槃思想时,在思维方式上受到玄学迹冥论的极大影响,对世间与出世间进行了合理说明,突出了大乘入世精神,此问题有待专文论述,兹不赘。

参考文献:

[1]郭象,注.成玄英,疏.南华真经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

[2]牟宗三.才性与玄理[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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