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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柏拉图《会饮篇》中看古希腊人的爱欲观

2018-04-03李雪婷

昭通学院学报 2018年1期
关键词:爱欲爱神男童

李雪婷

(西藏民族大学 研究生院,陕西 咸阳 712082)

一、古希腊背景下的爱

在古希腊,爱情不只发生在男女之间,成年男子与少年男子的“男童恋”是爱情中最重要的一种。男童恋的双方——“爱者”与“被爱者”有所区分,前者往往是指年长的男子,后者指的是少年男子。

在现代,“男童恋”有时被认为是同性恋的一种,事实并非如此。在男童恋中,成年的男子往往已经结婚生子,并且他们依然爱自己的妻子与孩子。男童恋也不是一种对等的关系,情侣之间的角色并不相同,从“lover”与“beloved”两个词的称呼中就可以判断出来。“男童恋”虽然不排除对身体的欲望,但它在更大程度上与政治、文化和精神相关。

造成古希腊时期的爱情常发生在男性之间的原因有四个方面:

第一,古希腊社会以男性为中心,妇女地位相对低下,从古希腊演说家德摩斯提尼的作品中就可以看出:“我们有妓女为我们提供快乐,有妾满足我们的日常需要,而我们的妻子则能够为我们生育合法的子嗣,并且为我们忠实地料理家务”[1]16。可见,“婚姻对希腊人来说只是一种手段,最终目的是延续合法后代让家庭得到有序可靠的管理”[2]449。古希腊的女性往往被局限于家庭事务,没有受教育的权利,也同样得不到体育训练(除斯巴达的女性之外),因此被认为是非理性的,被排斥于古希腊城邦的政治、文化、精神等公共生活之外。

第二,从古希腊的法律上看,即便是成年的古希腊妇女也不具备完全行为能力,终生处于监护人的监护之下,在法律上没有独立的权力。

第三,在古希腊,“成年男子有开启少年男子心智的责任,成年男子往往用自己高尚的德行吸引少年男子,在日常亲密的交往中,成年男子向少年男子进行教育,使他变得高尚、美好,最终培养成为德行兼备的雅典公民”[3]10。这种责任成为了古希腊时期“男童恋”的基础。

第四,古希腊人十分关注对于美的探求,使之格外关注身体,利奇德的《古希腊风化史》中写道:“古希腊人对他们拥有的美貌有着不同寻常的理解力,对人体美带来的令人自豪的狂喜也有着非凡的感受力,这些使得每一个性爱行为对他们来说都变得高尚起来,当然,这种爱必须是建立在真爱、即对美的渴求的基础之上”[2]449。古希腊的运动场上,男人们共同裸体锻炼、比赛,这成了男童恋的诱因。

二、柏拉图的《会饮篇》

会饮是古希腊社会中普遍流行的一种习俗,在荷马时期就已经出现。宴会上,人们通过赞颂诸神与饮酒来庆祝。除柏拉图之外,苏格拉底的另一位弟子——色诺芬,也以会饮为题,讨论“爱”与“美”。

柏拉图的《会饮》以对话的形式,展现出阿伽通获奖的第二天,众人在他家饮酒庆祝的场面。参加会饮的人共有7位,分别是雄辩家斐德若、法律家泡赛泥阿斯、医生厄里什马克、喜剧诗人阿里斯托芬、悲剧诗人阿伽通、哲学家苏格拉底及政治家亚尔西巴德。厄里什马克提议以赞颂爱神来消遣时光,拉开了《会饮篇》的序幕。

(一)斐德若的赞词

斐德若的赞辞开头便说“爱神是一个伟大的神,在人与神之中都是最神奇的”[4]220,由此,斐德若开篇便把爱神放在一个极其重要的地位。爱神的伟大首选表现在他的出身,“他的古老有一个凭证,就是他没有父母,从来的诗或散文都没有提到爱神的父母。……从此可知许多权威方面都公认爱神在诸神中是最古老的”[4]220。其次,爱神的伟大表现在他是人类最高幸福的来源。“一个人要想过美满的生活,他的终身奉为规范的原则就只有靠爱情可以建立”[4]221,这个原则就是对坏事的羞恶之心和对善事的崇敬之心,甚至不惜自己的生命。

(二)泡赛尼阿斯的赞词

泡赛尼阿斯首选对爱神进行了区分,一种是属天的,即“高尚爱神”,一种是属地的,即“凡俗爱神”。凡俗爱神只限于下等人,对象可以是年轻人和女人,所眷恋的是肉体而不是心灵,一旦肉体衰败了,爱情也就消逝了;高尚爱神鼓舞人们把爱情专注在少年男子身上,钟爱于优美的心灵,关注于爱人的心灵和思想。

其次,从古希腊时期各城邦的法律上对男童恋进行了辩护,寻找合法地位。首先说厄利斯和玻俄尼亚的法律,这两个城邦把受情人恩宠看作美事;其次对比伊俄尼亚的法律,这个城邦的法律把接受情人的恩宠定为丑事,其原因是“他们受蛮夷统治,道德标准很低”[4]227。

最后,再比较雅典的法律,雅典也曾有过把接受情人的恩宠定为丑事的时期,同样是由于当时的僭主为了维护专制政权,但是这个政权已经被推翻,现在的雅典人对于情人加以鼓励,如果爱的方式美(忠于优美的心灵,爱情永恒不变),那么“做情人和爱人都是很光荣的事”[4]229,如果爱的方式丑(爱肉体胜过爱心灵,爱情易变)那么“做情人和爱人都是很丑的事”。最后泡赛尼阿斯得出结论:“为着品德而去眷恋一个情人,总是一件很美的事”[4]231,这种爱情是属天的,除此之外的一切爱情都是凡俗的爱。

(三)厄里什马克的赞词

厄里什马克的名字十分有趣,“Eryxiamchus”中的第一个音节“eryxi—”在希腊语中是“打嗝”的意思,第二个音节“—amchus”在希腊语中是“对抗”的意思。按照会饮的坐次,第三个发言的应该是阿里斯托芬,但是他打嗝不止,厄里什马克医生教给了他三种对抗打嗝的技巧:“在我说话的时候,你且忍住一口气不呼吸,打嗝就可以止住;若是不止,你就得吞一口水。如果这样办,打嗝还是很顽强,你就得拿一件东西戳一戳鼻孔,打一个喷嚏,这样来一两回,无论怎样顽强的打嗝都会停止”[4]232。可见,在《会饮篇》中,柏拉图对名字的运用产生了一种喜剧效果。

厄里什马克延续了泡赛尼阿斯关于两种爱情的观点,从医学出发,讨论“我们身体的自然机构就寓有这两种爱情的道理”[4]233——健康状态下的爱情和疾病状态下的爱情,医生可以区分两种状态的爱情,并且可以实施转换。此外,厄里什马克还从人的身上还看出了对立与平衡,但是他从人体、音乐、四季、占卜中所发现的对立与平衡仅仅是表象的,暗含在外表之下的人的理性与情感(欲望)的冲突,并没有被他揭示。

(四)阿里斯托芬的赞词

阿里斯托芬的赞辞用神话展现出人类原本的样子,从前的人类分成三种,由太阳所生的男人,由大地所生的女人,以及由月亮所生的阴阳人(亦男亦女),因为图谋造反,被宙斯劈成两半,虽被阿波罗治好了伤口,但失去了完整性,所有人都把精力用在寻找与和合另一半上,几近灭绝;后来在宙斯的授意下,阿波罗对人进行了改造,将生殖器移至前方,若是异性交合便可生育,同性之间也可以平息欲望,这样,阿里斯托芬就为男童恋找到了自然、合理的解释。

那么,人的爱欲由何而来?阿里斯托芬的赞辞用一个神话式的人类起源来思考爱情的本质,他否定了肉体欲望是爱欲之源,爱欲的源头是“两人心中都在愿望着一种隐约感觉到而说不出来的另一种东西”[4]241——对自身完整的希冀与追求。

(五)阿伽通的赞词

阿伽通的赞辞温软而华丽,“丧失了那些曾经为悲剧诗人所关注的伟大问题”[3]183,直截了当的指出“此前说话的诸位都不是颂扬爱神,而是庆贺人类从爱神所得到的幸福,没有一个人谈到这位造福人类者的本质”[4]246,而阿伽通赞辞的特点就是通篇的关注点都放在爱神的身上,想要揭示爱神的本质。

阿伽通赞辞一开头就与前面三个人的相对立,他认为爱神是诸神中最年轻的神,“他遇到老年就飞快的逃跑,……在本质上爱神就厌恶老年……总是爱和少年混在一起”[4]246。并且,爱神很娇嫩,在世界上最柔软的地方行走——人和神的心灵,在这些众多的心灵中,只选择心软的那一些居住,遇到心硬的就远走。赞颂完爱神的美,接下来阿伽通开始赞颂爱神的善。从爱神的四种品德——正义、节制、勇敢、智慧来证明爱神的善,从而说“爱神在本质上原来就具有高尚的美和高尚的善”[4]246。

(六)苏格拉底的赞词

苏格拉底一开口便以自嘲的口吻对前面5位的赞辞进行讽刺:“由于我的愚蠢,我原来以为每逢颂扬时,我们对于所颂扬的东西应该说真实话,有了真理做基础,然后选择最美的事实,把它们安排成最美的形式。……可现在看来,一篇好颂辞并不如此,而是要把一切最优美的品质一齐堆在所颂扬的对象身上去,不管是真是假,纵然假也毫无关系”[4]250。苏格拉底首先揭示此前的赞辞都是在装作赞颂爱神的样子,但是并没有真正赞颂爱神,接下来用对话的方式诱导阿伽通承认:如果爱是对某种东西的欲求,这正是基于对那种东西是缺乏,因此爱神不美也不善,从而推翻了阿伽通的赞辞,完成了揭示爱神的本质的第一步。

然后以转述与第俄提玛的对话内容为第二步,不仅否认爱神的美和善,甚至否认爱神是神,将爱神定义为人和神之间的传语者——精灵。由父亲(丰富神)和母亲(贫乏神)所生,既有父亲的特点,也有母亲的特点,介于穷和富之间,有知于无知之间,是一个爱智慧的哲学家。由此,苏格拉底借第俄提玛之口,将哲学与爱神联系在一起,“因为智慧是事物中最美的,而爱神以美为他爱的对象,所以爱神必定是爱智慧的哲学家”[4]252。那么爱神对人有什么功用呢?首先苏格拉底借第俄提玛之口否定了阿里斯托芬关于“圆球人”的神话,否定爱情的对象是人的另一半,将人的生殖能力分为身体和心灵两个方面,“凡是在身体方面生殖力旺盛的人都宁愿接近女人,他们爱的方式是求生育子女,因此使自己得到不朽……但是凡在心灵方面生殖力旺盛的人却不然……这类生殖者是近于神明的,从幼小的时候起,心灵就孕育着这些美质,到了成年时期,也就起了要生殖的欲望……总之,他就对他的爱人进行教育。常和这美的对象交往接触,他就把孕育许久的东西种下种子,让它生育出来。……因为他们留下这样好的心灵子女,后人替他们建筑了许多庙宇供馨香祷祝,至于寻常肉体子女却从来不会替父母博得这样大的荣誉”[4]261。两种方面的生殖都是寻求不朽的途径,所以爱神的目的并不在于美,而在于凭借美来生殖,最终达到不朽,一步一步向神靠近。

最后,苏格拉底同样借第俄提玛之口,说出了如何参悟这门最高的学问——“爱情”,首先,从肉体出发,从“只爱某一个美的形体开始”[4]270,在美的个体上发现美的“道理”;其次,不能局限于某一美的个体,从不同美的个体身上发现美的理念;再次,认为心灵的美高于形体的美,不再局限于美的形体,甚至将形体的美看得比较微末;最后,认识绝对的美,“这种美是永恒的,无始无终,不生不灭,不增不减的”[4]271,把握美的共相,得到丰富的哲学收获。

(七)亚尔西巴德的赞词

亚尔西巴德的闯入将另一位缺席的“人物”——酒神“请回”到会饮现场,他装扮成酒神的模样,一副醉态闯入会饮现场。亚尔西巴德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少年,苏格拉底的被爱者,如果说苏格拉底的赞辞是对前5个人赞辞的否定,那么亚尔西巴德对苏格拉底的控诉则是对他的批判与否定。苏格拉底专注于精神之爱与美的理念,从而缺乏爱欲中感性的一面,这与希腊当时的社会风气不符,并不能被大多数人接受。亚尔西巴德以酒神面貌癫狂的出现,不仅代表了古希腊社会的风气,也是对苏格拉底关于爱欲认识的感性补充。

三、多元化的爱欲观

苏格拉底的观点是否代表柏拉图的爱欲观,或者说柏拉图是否在《会饮篇》中表达了自己的爱欲观,这是个疑问,“柏拉图不仅隐藏在了喜剧的幕后,而且他所选择的主要发言人(特别是苏格拉底)的真是观点也在很大程度上具有隐蔽性”[3]24。但是分析《会饮篇》中每个人的赞辞,可以展现出古希腊人多元化的爱欲观。

一种是倾向于肉体的爱欲观,不同程度地表现在斐德若、阿里斯托芬和亚尔西巴德的身上。斐德若是一个美丽的年轻男子,拥有许多仰慕者,并且他是厄里什马克的被爱者。他认为爱神最好,因为伴随爱欲而来的羞耻感和对荣誉的爱能产生德性(指男子气),所以爱欲可以战胜对死亡的恐惧,因此“跟爱欲有关的德性在于自我牺牲,对此存在着来自外部的惩罚和奖励”[5]71,斐德诺让爱欲服从于一种外在于爱欲本身的东西——获利,是一种利己的爱情观。阿里斯托芬反对将肉体之爱和灵魂之爱进行严格的区分,对于爱情中的任何一方来说,作为肉体的伙伴与作为灵魂的伙伴同等重要,爱情的最初目的是为了实现完整性的回归,肉体之爱与生育是爱情的结果,本身不是爱情的构成,更不是目的,这是一种自然的爱欲观。亚尔西巴德则站在苏格拉底的对立面,他虽然没有赞美爱神,但是从他对苏格拉底讽刺式的赞美,以及酒神似的形态,可以看出亚尔西巴德对肉体的渴望,代表着纯粹感性的爱欲观。

另一种是倾向于灵魂的爱欲观,不同程度的表现在泡赛尼阿斯、厄里什马克和苏格拉底的身上。泡赛尼阿斯是阿伽通的爱者,他们之间的爱已经超过了古希腊社会对男童恋的接受程度,他的赞辞试图表达两个成年男人之间亲密的友谊也应该被社会接受,甚至是值得赞扬的。另一方面,他把身体之爱与灵魂之爱进行了过度区别,对于身处爱恋时纯粹的灵魂或心理上的益处,进行了过分的强调,全盘否定任何与肉体有关的层面,实际上是为自己和阿伽通的爱正名——他们可以继续维持恋人关系,这是属天爱神所感发的,“对于国家和个人都非常可贵”[4]272。实际上,泡赛尼阿斯想借助道德对两种男童恋的区分,来为自己的行为立法,将“丑”、“不道德”的的爱欲以法律禁止,以自己为代表的“美”的、“道德”的爱欲由法律来支持,这是一种道德性的爱欲观。厄里什马克从医学的角度出发,“把爱情(爱欲)看作宇宙间调谐相反势力的力量”,提出协调、节制与适度的观点,认为医生的高明之处在于“用好的情欲来取代坏的情欲……给交恶的东西灌溉情爱和协调”[4]223,将理想的爱欲描述成既对立又统一的和谐状态。厄里什马克同样将爱欲依附于外在于爱欲的东西——技术(医术),“把缺乏快乐的爱欲与带来快乐的爱欲结合起来,把导向善行的爱欲与导向身体快乐的爱欲结合起来”[5]171,这是一种技术的爱欲观。阿伽通的赞辞虽然空洞,不免自恋的嫌疑,但是他把赞辞的焦点真正的放在爱神的身上,“爱神最年轻,也最娇嫩。此外,他的形体也柔软”[4]246-247,并且,爱神正义、节制、勇敢、具有聪明才智,四种美的品质(年轻、娇嫩、柔软、气色之美)与四种善的德性(正义、节制、勇气、智慧)相对应,这样就将爱神形式的美与内容的善统一在一起,显示出古代希腊人对美与善的看法,以及对于美之源头的认识。阿伽通的爱欲是对美的爱欲,是一种美的爱欲观。苏格拉底通过转述自己与第俄提玛的对话,认为爱神既不美也不善,介于人和神之间,是精灵,介于真知和无知之间,是哲学家。提出爱欲的两个方面的生殖,以及如何认识爱——爱的阶梯上升的过程。苏格拉底与阿伽通主张的爱欲即对美的爱不同,他认为“对美的爱只是一个过渡阶段”[5]280,最高阶段爱欲的对象不是美而是善,最后的指向是心智之爱、智慧之爱,是一种智慧的爱欲观。

由柏拉图的《会饮篇》可以看出,古希腊人的爱欲观是多元化的,既有倾向于肉体的获利的爱欲观、自然的爱欲观、纯粹感性的爱欲观,也有倾向于灵魂的道德性爱欲观、技术的爱欲观、美的爱欲观和向善的爱欲观。不仅仅只着眼与肉体或者精神一个方面,而是追求“身心俱美”[1]444的最高道德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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