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三爱、哲学、幸福
2014-09-03王鹏飞包利民
王鹏飞 包利民
[摘要]柏拉图在其著作中所探讨的友爱(philia),涉及的范围非常广,内容也极为丰富。除了狭义的友谊之外,它还包括亲情、爱情等。柏拉图对它们进行了专门的思考,这可以视为其“幸福论”的核心内容。更进一步说,这种对友爱的多层理解还与柏拉图对哲学的认识有关。分析柏拉图使用不同的爱之意象来象征哲学,有助于人们理解他如何看待极为个体化的“友爱”与智慧追求之间的关系。
[关键词]柏拉图 友爱 亲情 爱欲《吕西斯》
[中图分类号]B82-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7-1539(2014)03-0044-06
柏拉图的《吕西斯》是西方思想史上第一部以友爱为主题的著作。但是细读此书就会发现,柏拉图显然不想仅仅讨论狭义的“友谊”。这部对话录的最大框架由“情爱”构成:“在路上”的苏格拉底遇到追求情人吕西斯的希波泰勒斯,然后应邀展示如何在恋爱中“恰当谈话”;尽管苏格拉底接下来和少年们讨论“友爱的本质”,但是旁听的希波泰勒斯懵懵懂懂不认为走题,心情随着论证的起伏或伤心或欣喜。贯穿着整场对话的还有一个“亲情之爱”的主题,因为吕西斯父母对他的爱和教育管束等要素不断浮出水面,与个体自由爱情竞争,或明或暗地推动着对话的进行。
我们认为,柏拉图在“友爱论”中混入几种不同的“爱”,并非头脑不清,而是有意识在利用“友爱”(philia)一词的广泛涵义,探索人生各种爱究竟有何关联;同时,探究这些爱与“幸福”有何种关系。柏拉图的思考非常丰富和复杂。本文首先分析个体生命时间诸阶段中的三种主要人际之爱,然后在这个角度下考察柏拉图是如何看待这些友爱的,包括它们各自的性质,它们相互之间的可能关联与冲突;在此基础上我们将进一步考察各种“友爱”与哲学及人生幸福的关系。
一、生命历程中的三种友爱
幸福一直是柏拉图的核心问题,有时被表述为最高之好或“至善”。那么,爱(与恨)与幸福有什么关系呢?按照柏拉图的思路,为了回答这样的问题,首先要问“爱是什么”,而在问“x是什么”的问题时,他会首先揭示现象的复杂多样,然后设法寻找其中的共性。
柏拉图充分注意到了“爱”的多样性。人不仅爱他人,而且爱非人性的事物。放眼望去,社会上奔走着爱马人、爱财人、爱权力人、爱“爱”人(爱“友”人)、爱智慧人等各色各样的幸福追求者。即便在人际之爱中,也是多种多样的。亲情、友情、爱情只不过是其中的主要三大类。在柏拉图的各种对话录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对这三种友爱的讨论。这些讨论经常貌似随缘而起,开始于“苏格拉底偶然遇到某个人”,然后根据这个人的要求,顺应这个人的品格,便开始对某种爱的追问。但是柏拉图的思考不会当真是“发散式”的。通盘研读其著述,可以发现柏拉图对各种“友爱”有总体的综观,思考过它们的各自“自然位置”以及之间的关联脉络。
唯有个体才会“爱”。个体的生命时间是关联各种爱的一条自然线索。一个人从小到大会经历童年-青年-成家-生育-老年的过程。这当中自然伴随着友爱、情爱、亲情。当人在童年的时候,最在意的可能是伙伴之间的友爱;而家庭父母之爱虽然十分重要,但是亲情大多被设定为理所当然的背景隐而不显。到了青春期,情爱开始上升为最重要的“友爱”,年轻人如痴如醉地追求家庭之外的某个异性,最终从家庭中走出来,与爱人结合而形成新的小家庭。幸福的婚姻又带来小生命的出生。新的长辈与小辈之间的天伦之乐又开始了。这样的循环会不断延续下去。
在这样的生命循环中,各种爱相互支持,互为前提,相互过渡,每种爱都会在新的循环中重新开始。童年会长大成人,新的童年又会产生出来。在同一个生命时间段里,三种爱还可以叠合在一起,比如一个男人可能既是父亲,又是丈夫、儿子、朋友,则他就同时处于亲情、爱情和友情之中。
柏拉图对这些情感的关注见于各种对话录中,分量轻重不同。他对爱欲的关心是有名的。《会饮》、《斐德罗》等对话录对情爱做了集中探讨,那些优美言辞的深度与高度迄今无人能超过。柏拉图分派给狭义的“友谊”的专门对话录只有《吕西斯》一篇,而且其中还掺杂了对情爱和亲情的讨论。亲情则似乎连一篇专门讨论的对话录都没有,但是这不表明柏拉图无视它。在《尤息弗伦》(儿子是否应该起诉父亲)、《法义》(关于家庭的伦理法律)、《理想国》(克法洛斯的父爱,儿子波利马库斯的“扶友损敌”正义观)、《申辩》(对儿子教育的托付)等中,我们都能看到柏拉图对此的关心和熟悉。《吕两斯》揭示了柏拉图对亲情的各种复杂心态:亲情可能代表了人的自爱体现在对孩子的爱上,“传承家族荣光”则是其文化表现;为此,亲情包含着“成才”(xrestos,好,有用)的要素,这虽然不像养儿防老、感恩回报的东方孝敬亲情观那么直白,但是也意味着管教、规训、严厉要求等“痛苦”要素,意味着孩子对虎妈虎父的可能“仇视”以及父母却依然无条件爱着孩子。这尤其体现在当孩子面临死亡威胁的危急时刻,此时亲人不必“有用”而自身的存在就是最大价值,是“第一友人”。进一步来说,所有这些爱都并非发生在真空中,柏拉图的思考总是涉及它们与城邦政治、权力、家族、财富、智术等的复杂关联。
在这三种友爱中,如果过于专注其中一种,就可能会出现“还原论”,即将其他两种爱向这种“核心友爱”化归的倾向。本来,爱情会转化为亲情,所谓少年夫妻老来伴;亲情也可以转化为友情,因为亲人之间如果平等沟通而非长幼有序、等级森严,就成了忘年交。友谊化为亲情似乎更是自然而然,结拜兄弟(sworn brotherhood)是友情深度发展的仪式体现。然而,现代人似乎倾向于将一切友爱直接归为情爱。Infantile sexuality成了时髦谈论之后,《安提戈涅》中的兄妹之情就要重新分析,而同性朋友更是被看成“基情”。但是我们认为,尽管“友爱”(philia)在希腊语中含义很广,似乎走向“通感”,但是各种友爱之间的重大差异不能被还原掉。在一定的时代、文化等语境中,被现代人视为情爱的,可能都只是友谊,比如《绿毛水怪》和《怦然心动》中的少年情感。情爱则似乎与亲情和友情都不同。亲情的本质是自然一体性,友爱则通过后天办式走向一体性(“朋友不分彼此”)。与此相反,情爱的特色更加是“绝对他者”式的异己性。在家人和友人面前,可以随和轻松,但是恋爱中的人却表达出无比的严肃。友人之间不但不会仰慕追求,而且还互相调侃、揶揄和挤兑,甚至竞争(谁更美丽,谁更优秀,等等)。情人之间不会如此;当然更听不得其他人对自己恋爱对象的一句贬低。
亲情和友情尽管非常接近,二者却有重大的不同。亲情建立在血缘关系之上,而友爱则是后天经营的②。苏格拉底在《菲多》中的举止提示二者间的细微而明显的区别。友人们再早也早不过亲人,这在任何实际的生命过程中都是不可否认的现实。一个人总是先有亲人,再交朋友。在生死诀别之际,亲人所体现出来的感情和力量要强于友人,并且这种感情与力量来自于人与人之间最自然的联系。在苏格拉底的“朋友”中,克力同的表现好像是苏格拉底的亲人,苏格拉底似乎也把他看做亲人,只选他办理私事。这可能意味着克力同并非苏格拉底在哲学意义上的朋友。苏格拉底于是就有两种朋友:一种是亲人一样的朋友;一种是进行哲学谈话的朋友。或者说,苏格拉底竟然还有这种能力,他使得一个不能与他进行哲学谈话的人与他产生了亲人般的感情与联系。
二、从哪种爱走向哲学?
我们知道,柏拉图对人间的一切关心和讨论毫无例外最终总会走向哲学。友爱与哲学有多大关系?哲学与哪一种友爱的关系又更为密切呢?
柏拉图总是希望人们能够从人间美好个体事物出发,踏着阶梯而上,不断寻找同类但是更高层级的美好事物,最终上升到最高的美好——智慧。这也适用于友爱和哲学之间的关系吗?确实,《吕西斯》处处都可以察觉“上升”的迹象。上升的方向指向智慧或真理知识。那么,具体到友爱、情爱、亲情之爱,这三种爱哪一种更能象征哲学?
《吕西斯》的主题是友爱。柏拉图指出,“友爱”包括了主动与被动两个方面,爱者与被爱者都可以被称为“友人”。这两种意义上的友人都可以象征哲学,因为“哲学”可以有两种意义。如果哲学被理解为“智慧”,那么它就是“被爱者”(“可爱者”)意义上的“友人”,甚至可以说是“第一友人”,因为它美好自足,具有充沛的存在,是人们各种追求的最后目标。但是“哲学”如果被理解为“爱智慧”,是匮乏者对自足者的追求,则“爱者”意义上的“友人”更适合作为它的象征。苏格拉底在各种对话录中都倾向于后一种意义上的“哲学”,因为他的最大智慧就是“自知无知”。《吕西斯》一开头就展示了一位对同龄少年的跖骨游戏没兴趣而关注成年人辩论的美少年。这样的人秉性中就有对知识和理性的爱好。苏格拉底果然也从知识人手,提醒他别因为外貌美就骄傲,这算不上什么大美大好,他缺乏更高的好即统治术知识,所以甚至得不到家人的爱。但这话没有真正打动吕西斯,看来他的层次更高。于是苏格拉底接下来就开始展示纯粹哲学知识,即追问“x是什么”。最后,苏格拉底用自知无知的“哲学”结束讨论,提醒吕西斯回家后要自己继续思考。
问题是,这样的“爱智”意义上的哲学,似乎由“情爱”来象征比“友谊”更加贴切。首先,友爱的特点是交互性,而情爱是单向度的,这更像是对智慧的爱。苏格拉底在对话中明确指出对智慧的爱是单向度的,因为智慧不会回报我们以爱,不会反过来爱上我们。其次,爱欲是疯狂的,它的对象是令人肃然起敬的异己者——神;而友爱是平和的,对象是自己或和自己一样的——哥们。最后,友爱的特征是已经获得“幸福”的自足,爱的本质是“在路上”,是未得到者的苦苦追求。已获得幸福者容易陷入自满甚至骄傲,失去谦卑意识。《吕西斯》中说:已经有智慧的人就不再追求智慧了。可能正因为如此,在《吕西斯》的一开始苏格拉底就说自己知道爱欲,甚至是爱欲的专家,但是他不知道友谊,因为他一生追求友人却从未追到。这已经区分了爱欲与友谊。
这样的论述建立在友爱与爱情有区别之上。但是我们前面说到,柏拉图似乎用philia指称这两种现象。学者们对于《吕西斯》中的友爱和情爱是否有区别争议得非常厉害。比如20世纪之初著名的Pohlenze与Von Arnim之争。这两位著名的古典学者一来一往写了许多相互商榷的文章,成为学术界的一件大事。后来研究《吕西斯》的人大多会对此有所提及,而Bolotin在其解读《吕西斯》的名著中更是专门就此写了一个长长的附录。Polenze等人根据柏拉图文本,认为柏拉图所说的友爱其实就是情爱或者一般欲望。这不仅有文本可证,而且似乎也符合柏拉图的哲学,因为我们前面的讨论表明,柏拉图对“欲求”的巨大力量印象十分深刻。但是,Von Arnim却坚持柏拉图在《吕西斯》中说的友谊是独立的友谊,不能还原为爱欲,而且,关键是“友谊”(philia)比“爱欲”(eros)能更好地象征哲学。爱欲总是带着欲求的,而对于最高至善的爱,应当是毫无欲求的、仅仅因为善好是本身(客观)善好而爱着它的。这正是友爱的特点。持类似观点的不止Von Arnim一人。比如Drew就论证说友爱不仅不可以归为爱欲,而且比爱欲更接近哲学。友爱,爱欲,欲望,这三者排成了一个从高到低的层级,因为理性的成分越向欲望下降则越减少。所以,哲学这个词“爱智”是philo-sophia而不是eros-sophia,是有道理的。友谊标示的更是平和地沉浸在与智慧“为友”中,而非狂热激烈地“追逐智慧”。这样,我们通过“友爱”就可以想象和理解追到真理之后的终极幸福是什么样的(享受智慧是否是久久地凝视这一至上的好?还是与其共处?),而不是简单地说“获得智慧就不爱智慧了”。
最后,除了友情与爱情,亲情是否也可以象征哲学?柏拉图的哲学是所谓理念论,它由“原型”(原因)和“产物”(影子,分有)的意象构成。父母与子女的关系似乎正可以象征之。在哲学史上,“回到家园,回到本源”的隐喻确实不少。不过柏拉图本人似乎没有用过这样的类比。他的主要比喻是太阳喻、洞穴比喻、“回忆说”等。新柏拉图主义大师普罗提诺倒是明确地在他的哲学中使用了这样的比喻:太一(即至善)所派生的万物就像年轻人那样热切于独立、出走,苦苦爱着自己的情人;但是到了老年有可能思乡回归。
三、哲学与友爱的张力
友爱与哲学都是人生中的大好,如能二合一,那便展示了完满的幸福。但是生活未必完满。其实,各种友爱与哲学在现实中可能距离颇远,甚至潜藏着冲突的可能。
让我们从苏格拉底遭遇的几个指责说起。第一个来自《高尔吉亚》中热爱雅典人民的卡里克勒斯。苏格拉底最愿意度过的美好生活,是与共同追求真理的友人们一道讨论哲学。那一个个春风如醉的傍晚,一次次忘记了世上事务的言辞盛宴,令人不禁神往。然而卡里克勒斯却愤怒地指责苏格拉底说:人到中年,应当从哲学朋友转变为公民朋友,由无用之自由走回到实用之自由,成熟现实起来,掌握实用技术而弃绝哲学,才能获得家国大权成为“强者”,否则会让别人征服,让人笑话。前面说过,苏格拉底在和吕西斯的第一次谈话时也启用这种“政治权能”观的前景诱惑。但是吕西斯不为所动,于是苏格拉底转向吕西斯所喜欢的哲学性谈话。苏格拉底最后提醒吕西斯:哲学上的“失败”才是会“让人笑话”的。
第二个指责更为严肃和真实。这就是雅典法庭审判苏格拉底时的起诉:“败坏青年”。苏格拉底在申辩中否认这一指责,他说:如果我真的败坏青少年,那么为什么他们的家人不起诉我?苏格拉底的话不无道理。哲人与其说在破坏家庭,不如说在保护家庭。当时对家庭的威胁确实严重,而且不少来自民主派知识人和情爱解放大潮。个人情爱的上升威胁传统家庭等级大序。雅典虽然是当时希腊世界中的“现代国家”,但传统并未完全消失。吕西斯家族的显赫地位,必然使得他的婚姻被纳入家族“门当户对”的传统路线。然而在各处少年体校附近晃荡的年轻人却大多是唯美主义、自由恋爱的信奉者,不认为家世的差别能阻挡“真正的爱情和婚姻”。可想而知,父母们和城邦借助宗教规则和家庭教师会对此加以严防。赫尔墨斯节是城邦一年中唯一放松防范之时,怀着各种目的的人——包括让人生疑的哲学家——都乘虚而入。然而,在这个充满魅惑和没有防护的下午(老师米库斯一直没有出现),最终却是偶尔在场的哲学家起到了家长的作用,在家人接手前的真空时间中防止了交友不慎,保护了孩子,引导人们“在谈话中”度过了一个下午。哲人甚至比父母和家庭教师发挥了更好的作用,因为他在谈话中还真正教育了孩子们的灵魂。
那么,是否可以认为哲人破坏家庭的猜疑完全不对?也未必。“苏格拉底败坏青年”的起诉虽然在政治上未必成立,但是从哲学上看却有一定的意义。作为冲击边界的思考,哲学本质上是在破坏人的安全感,包括家庭提供的安全感,让人无家可归。情爱所代表的那种从家族延续任务中垂直上升出去的决绝,似乎是一个代表。家族种族的延续,其实和美好没有直接关系,是中性的。有的民族的文化相当不堪,但是依然活得很久。所以,哲学与亲情(包括友情)之间可能存在着某种紧张。哲学总是把希望放在少年的灵魂之上,因为它们尚未陷入必然性。苏格拉底与吕西斯的第一次对话就旨在唤醒其独立个体意识。反过来看,在日常生活中,亲情与友爱给人提供了“满足”,从而是“幸福”的达到,这有可能极大地减弱哲学所需要的那种上升动力。
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柏拉图在各种“友爱”中更为偏向情爱;相反,亚里士多德却更重视友爱的独立性或不可还原性。《吕西斯》中的“苏格拉底”对于“友爱是否一定要回爱”时,没有得出肯定性的结论,似乎暗示单向度的爱也可以是“友爱”。但是亚里士多德特别强调,唯有得到回报的爱,才是友爱。亚里士多德还论证,单向度的爱可以是君主制中的爱,而严格意义上的交互性友爱是民主共和政治所特有的爱。这样的共和友爱在亚里士多德那里已经达到了“幸福”的高度。在古代,这样的政治人生是唯一能与哲学思辨人生竞争“第一朋友”(“至善”)地位的生活方式。可想而知柏拉图不会太喜欢它。
事实上,友爱与哲学的张力还有更为深入的涵义:哲学的理论性是否不仅可能与狭义的友爱而且与所有种类的“友爱”都不相容?爱的特点是个体性和感性。无论情爱、友爱还是亲情之爱,本质上都是极端个体化、私密化的,其特点往往被描述为切肤之痛的前反思性感受。这些都与中性的、不偏不倚的理论思考格格不入。《吕西斯》的最后一个论证是:如果世界上没有“坏”的逼迫,那么友爱的原因就是纯粹欲望,这样的欲望既然已经不是追求“避坏”,便只是欲求“属己的”(oikeios)东西,它是自己的、亲近的,但是一度丧失了(被剥夺了)。这个观点本来揭示了很值得讨论的一种情况,但是“苏格拉底”匆匆说“属己”就是“同”,而“同者为友”在前面已经被驳倒,便不再讨论。其实,“属己”与“同”虽然貌似相同——“自己的东西”当然和自己相同,但是它们之间有着巨大的差别,因为“同”可以指任何中性的性质,存在于宇宙任何地方,相互之间漠然无关。说希腊某处的某个原子和中国某处的某个原子是相同的,并没有指出任何与友爱有关的事实。但是“属己”的事实却蕴含着自我性或个体性,蕴含着第一人称的关切和自我意识的一体感。
现代人担忧哲学和理论的追求会牺牲个体。现象学的说法是:我们不要因为过强的反思而伤害了前反思的生活。柏拉图的理念论可以视为原因论,它总是在问:友谊的价值一定是为了什么其他的好。但是现代人却说这样的追问是在问属性,不是在问个体。属性才有用或无用,但是属性可以代换,个体不可以代换。现代人还说:永远不要把爱当成对什么其他东西、目的好或有用的工具。友爱本身是好而不仅仅是“阶梯”。
在此,我们也可以换个角度这么提问:哲人究竟有没有友爱——包括三种友爱?柏拉图哲学是主张禁欲主义幸福论的吗?柏拉图让他笔下的苏格拉底透露了他的看法吗?比如,苏格拉底有没有朋友,有没有爱人,有没有亲情?就亲情而言:苏格拉底是否认为自己的婚姻幸福,是否看重自己的孩子?就爱情而言,苏格拉底有没有爱欲呢?尽管他喜欢把自己展现为这方面的“专家”和“入迷者”。他爱自己的妻子吗?流行的苏格拉底悍妻的故事能说明什么?就朋友而言,苏格拉底说自己“一生只追求朋友,但是从来也没有追求到”,这样的活不会令他的众多朋友感到伤心吗?那些人平常和他一道讨论哲学,在他被审判的时候不弃不离,愿意为他出赎金,冒死计划帮他越狱,最后陪伴他在狱中度过最后的时光。当然,苏格拉底的“我从未追到朋友”的话或许也不可当真,可能只是他习惯的夸张修辞术而已,因为对话结束时他对吕西斯等说:“我们已经成为朋友了”他也许是想说:仅仅被他的论辩修辞征服的朋友不是真朋友;或者,如果不反思什么是真朋友,就不是真朋友。
这样看来,哲学思辨不会也不应该销蚀作为人生重大价值之一的日常友爱。苏格拉底从不认为自己是神,即便柏拉图有把他写成神的冲动,但是柏拉图最终还是认真对待了“苏格拉底的反讽”中所蕴含的苏格拉底的人生理想。在《吕西斯》中,苏格拉底本来可以成为友爱论专家,或者友爱教的神父,但他都拒绝了,他的一言一行都告诉我们,我们不应该为了逻辑而牺牲友爱。同时我们也应该在哲学的讨论中升华日常的友谊,在语言和意识层面创造和看护更为深入的友爱。或许哲学的美好与危险同时在此。我们不必为了避免危险而逃避美好,但是我们也应该明白哲学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