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城“雾霾”的多重主题蕴意
——评徐则臣长篇小说《王城如海》
2018-04-03任艳苓
任艳苓
(山东省作家协会 文学研究所,山东 济南 250002)
继四十五万字的《耶路撒冷》之后,徐则臣笔触收紧,写出十几万字的小长篇《王城如海》,围绕海归戏剧导演余松坡一家,余家保姆罗冬雨及其弟弟罗龙河、未婚夫韩山等人物,揭示了在历史与现实间交织纠结的道德自省,展示了当代人的现实生活和精神世界。
小说中意象重叠,使作品具有纷繁复杂的文化意味。纵观全文,小说大多篇幅都写到了北京的雾霾,据笔者统计,“雾霾”一词在文中的出现频率有七八十次,灰暗而又无处不在的雾霾似乎成为小说中最主要的文化意象,同时也构成了小说故事发生发展的总基调。从最基本的意义上讲,雾霾所呈现的是现代化进程中的北京饱受环境污染之害的现状,揭示了北京城生存环境的糟糕,在读者看来,很容易从中生发出“环境保护”主题。
然而,作者的目的却并非仅止于此,小说文本与余松坡所导戏剧《城市启示录》相互交叉介入,彼此形成对对方的对照解释和互文补充。小说中的儿子余果与戏剧中的小猴子具有同质性,他们都对雾霾具有灵敏的反应,在此意义上,雾霾象征着现代城市中成人世界的污染、黑暗、纷乱、焦虑、龃龉等,而余果和小猴子纯洁的心灵是测试雾霾的试纸,敏感地测出了城市生活中的现实龃龉和精神困境。正因如此,“雾霾”这一意象体现在作品中城市生活的点滴碎片中,从社会现实的观照、时代历史的思考、精神困境的出路等不同层面蕴含了丰富的思想主题蕴意,不仅是自然之霾,还是社会之霾、时代之霾、精神之霾。
一、社会之霾——生存压力下的现实审视
在警示生存环境的逐渐糟糕之外,“雾霾”这一具有广泛性和时代性的意象,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对社会现实的审视和观照,展示了在繁乱复杂的大都市北京,人们面临巨大的生存压力。不仅是每天呼吸着雾霾的空气,这种巨大的生活压力和残酷的社会现实更像雾霾笼罩下的天空,灰暗阴沉,压得人喘不上气来。正如作者所说:“我在借雾霾表达我这一时段的心境:生活的确是尘雾弥漫、十面霾伏。”[1]
《王城如海》的故事是围绕着余松坡回北京后所导演的戏剧《城市启示录》因对蚁族的议论冒犯了年轻人引发社会争议的事件而展开的,其中作为年轻人庞大群体代名词的“蚁族”成为引人注目的角色,他们的生存状态更成为作品进行现实审视的着力点。“蚁族”,顾名思义,即像蚂蚁一样群居,为了生活始终忙忙碌碌工作的一群人,这是当代城市年轻人的普遍状态。他们居住的是破旧的筒子楼和老平房,中间拉上布帘就可以隔绝世界的出租屋,猴子汤姆能闻到其中“拥挤、颓废、浓厚的荷尔蒙,旺盛的力比多,繁茂的烟火气,野心勃勃、勾心斗角,倾轧、浑浊、脏乱差的味儿”[2]58,城市中的年轻人生活在拥挤、贫困、压抑和焦虑中,甚至连做爱都只是与别人一帘之隔。这种生活状态,是社会现实的真实写照,体现了作者对底层年轻人的关注。不止如此,他们的工作环境同样糟糕,保姆罗冬雨的男友韩山骑着三轮车送快递,因女友的保姆职业规矩多要求严,只能饱受相思之苦,而韩山的工友彭卡卡在一次送快递途中出车祸不治身亡,一条鲜活的生命突然凋零,更是给整个小说的背景蒙上一层压抑的底色。底层劳动者是如此,大学生们也不能幸免。毕业等于失业,罗龙河大学毕业后考研失利准备二战,随便凑合在一家影视公司里当枪手,拿着仅够维持生存的工资;出租屋里生炉子的姑娘靠编书维持生活。在某种程度上说,他们的生活和工作都处于压抑状态,承受着巨大的生活和精神压力。
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年轻“蚁族”们生活贫困而压抑,生活富裕、阶层较高的余松坡一家生活也并不轻松。余松坡从国外归来所导演的第一部戏就因为冒犯了年轻人而引起社会争议,受到年轻人的抵制、对抗;妻子祁好整天忙于工作,没时间关心儿子余果,说不出儿子的日常生活细节,甚至连医生都说她是不称职的母亲,反倒是保姆罗冬雨更受儿子依恋。在北京,人人都有生活和工作上的烦忧,缺失了关爱和交流的生活,在现实重压下忙忙碌碌、疲于奔命地工作,这些构成了雾霾一般灰暗阴沉、看不清方向的生活状态。
城市里的生活现实是残酷的,小说中的人物都是被急速运转的社会裹挟着前进的小人物,没有自己驾驭方向的能力,只能是在面对生活压力和困境时,默默地接受,更加地努力,以改变自己的生存状态。作者借着对北京城人们生存状态和生活碎片的描写,“借助他们的选择、焦虑和命运,记录这个变化的外部世界和丰富具体的内部精神。”[3]
现实生存压力带来的焦虑和辛劳,是现代竞争环境下的社会雾霾,人们只能在污浊的空气中艰难呼吸,却无法逃离。然而,我们不可否认,他们仍怀着梦想,仍在为自己的梦想不断奋斗着,正如在讲座现场冯壬代表所有还有信心挤在出租屋里的同龄人道出的心声:“我们没有失败,我们只是尚未成功!”[2]P118这梦想能不能像张家口的北风一样,驱散沉重生活压力的雾霾,我们不得而知,但始终对其抱有希望。
二、时代之霾——城乡鸿沟与阶层差异
“雾霾”的第二层隐喻是城乡之间难以跨越的心理鸿沟,以及城市里层次分明的阶级差异。题目中的“王城”显然指的是北京城,在繁华迷乱的北京城里,穷人、富人、知识分子、费尽力气挤进城市的大学生、乡下人比邻杂居,但生活方式的不同、工作的不同、思考问题角度的不同给他们贴上了各自阶层的标签。“小说中穿插的《城市启示录》所引发的社会争议,所揭示出的,乃是当下时代中国实在已经无法被忽视的阶层被撕裂的状况。”[4]阶层差异所带来的冲突对抗以及不甘心理,正是时代雾霾凸显的病症。
在特定的时代意义上,城市总是比农村优越繁华,20世纪80年代,农家子弟要想出人头地,只有通过考大学和当兵两条路进入城市,成为城里人。这种时代环境造成许多人向成为城里人奋进,徐则臣小说《耶路撒冷》中的初平阳、易长安、杨杰、秦福小等正是农村向城市奋进的青年人的典型代表。流浪汉余佳山年轻时就常跟着开长途货车的姑父进城,见识城市里的美丽新世界。在当时的农村人看来,进城是闪着金光的美好未来,而严格的农业与非农身份则成为其间的阻碍和鸿沟,而余松坡为了跨越这道鸿沟成为城里人,在高考落榜后与堂兄余佳山的入伍竞争中不惜用手段取胜,终因愧疚放弃当兵转而去复读。一直到21世纪,“进城”仍然是农村人梦寐以求的未来生活,小说中罗冬雨、罗龙河、韩山、彭卡卡等都是从农村进城的小人物,大多年轻人宁愿做“蚁族”也要待在北京,他们通过自己的努力终于跨越了那道城乡之间的鸿沟,满怀希望奔向城市。
然而,农村人在进城后,虽然表面上成了城里人,但却仍存在精神上的焦虑和困惑,他们在城市里难以得到真正的尊重,在身份上被较高阶层的城市人所歧视,仍然难以逃脱阶层差异和身份歧视的雾霾的笼罩。小说中,余家是属于层次较高的知识分子家庭,住的是北京有名的高尚社区,祁好重视科学和养生,一日三餐都有提前拟定的标准食谱,孩子上的幼儿园有家长集资购买的空气净化器,擦面具时讲究不同材质的面具用不同的工具来擦拭。然而,从农村进城者们却有着自己的生活方式,韩山、彭卡卡为了挣钱晚上加班,罗龙河居住在于拥挤混乱的聚租点,余家的面具擦拭得比韩山的衣服乃至整个人都干净,彭卡卡的相亲却因衣服不干净而失败。当罗冬雨将余家的科学食谱推荐给父母朋友时,这些普通人、农村人对余家科学的生活方式不以为意,因为他们没有时间去考虑这么多,更重要的是生存。这就是二者之间的区别,借用罗冬雨男友韩山的话说:“这不是营养和饮食习惯的差异,是城乡差别、中西差别,是阶级的问题。”[2]121
城乡鸿沟和阶层差异的时代雾霾带来的不是空气的污染,而是社会生存环境的混乱,对富人的嫉妒和不平等的愤怒会让人丧失理智,最终影响整个社会环境的清明宁静。小说在一开始,就写到余松坡因窗户被砸产生的焦虑和紧张的心情,他怀疑这是因为有人不满他在戏剧《城市启示录》中对蚁族的歧视而进行报复,虽然最终警察证明这只是因砸错了窗户而产生的巧合,但却影射出因身份差距而产生的威胁社会环境的阶层性冲突。
这种时代雾霾是整个社会的病灶,它从精神上蚕食着社会稳定的基座。作者借余松坡之口告诉我们,楼房的高度、商业的密集、生活的风光,“这些都只是浮华的那一部分,还有一个更深广的、沉默地运行着的那一部分,那才是这个城市的基座。一个乡土的基座。”[2]66在城市里,更多的是这些从农村进城的底层的劳动者,他们用自己的劳动维护着北京城的运转,满足着市民们的生活需求。余松坡的谈论,是作者试图为让城市人正确看待进城者、填补城乡鸿沟做出的一点努力,至于这种努力能否实现其美好意图,城乡差距的雾霾能否消散,需要我们整个社会的共同努力。
三、精神之霾——心理焦虑与道德枷锁
在更深层的意义上,小说中无处不在的雾霾还是人物内心精神困境的一种表征,揭示了以余松坡的道德自省为代表的现代社会人们所面临的心灵荒芜和精神焦虑。这种精神的雾霾污染了人们纯洁的心灵,让社会道德和价值观陷入迷茫混乱的状态。
精神的雾霾弥漫在整个社会的文化心理中,纵观整部作品,城市里人们的心理常处于焦虑、疲倦、困惑、孤独、忧伤、恐惧等负面情绪氛围中,他们为生活而烦躁,为工作而烦恼,找不到心灵的寄居所,在茫茫人海中孤独地守着自己的内心。小说开篇中余家玻璃被砸是因为做生意合伙的二人闹掰了,雇人解气报复时砸错了;鹿茜为了能在余松坡所导戏剧中出演角色,主动要求献身接受潜规则;韩山被繁重的工作和工友彭卡卡的悲剧所刺激,在焦虑情绪中伤了罗冬雨的心……心理焦虑成为现代人的精神困境,整个社会陷入了道德滑坡和心灵荒芜的精神之霾中。
更值得一提的是余松坡心里的道德枷锁,刘琼认为:“徐则臣这部小说的最有价值的贡献,是写出一个知识分子精神内在的反省和批判,表现为道德的重负和自律。”[3]余家最大的秘密就是余松坡一有重大刺激或心理焦虑就会梦游。余松坡的梦游源自他年轻时所犯下的一桩罪行——为了争取入伍名额将一个无辜者送进监狱,从此这件事成为他和父亲心里难以驱散的雾霾。每当听到余佳山的消息,父亲就开始拉《二泉映月》,而余松坡则在噩梦里挣扎,梦中出现的余佳山的惨状成为他心底挥之不去的阴影,他在这种道德雾霾中恐惧、焦虑、紧张、烦躁、慌乱,甚至做出伤害自己的举动。在某种意义上说,余松坡的噩梦源于对自己罪行的忏悔和逃避,他被一个想象的世界追得到处逃亡。当余松坡搭助理的车路过天桥,看到邋遢的流浪汉余佳山时,“当时雾霾渐起,真切地弥漫到了他的心里。”[2]22在此,雾霾是对人物心理的一种背景性暗示,不仅仅是城市空气里的雾霾渐起,更重要的是自己一直在逃避的人出现时,内心产生的恐惧感、负罪感和愧疚感,道德雾霾进到了他的骨头里。
面具在文中多次出现也极富意味,余松坡对面具有浓厚的兴趣,家里收藏了世界各地的两百多个面具。面具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自我保护的工具,谁也看不到面具背后是怎样的一张脸,所有的惊慌、焦虑、恐惧都被掩藏,余松坡试图在面具中逃避自己的罪行。从这点看来,那张登上《京华晚报》的照片具有独特意义,余松坡的帽子、墨镜和口罩遮住了整张脸,等于是给他戴上了一张面具,遮盖住了余佳山认出他的可能性。然而,背后那张脸真能平静安详如初吗?恐怕并非如此,即使余佳山的新鲜空气和防霾神器能够驱散空气中的雾霾,但却给余松坡的内心带来了紧张、焦虑、愧疚等道德拷问下的精神之霾。余松坡噩梦越来越频繁,破坏力度也越来越大,梦游使整个书房变成一片废墟,也正因如此,保姆罗冬雨需要请人帮忙收拾书房,这才被弟弟罗龙河发现了那埋藏三十年之久的道德罪恶和内心愧疚。罪恶终究暴露出来,可能否得到救赎,取决于受害者的态度。当罗龙河带余佳山去余家,试图让二人正面相对解决问题时,余佳山从余家的面具中看到了令他惊惧的“鬼”,并对其攻击破坏。面具中的“鬼”隐喻着余松坡父子告密时的灵魂罪恶,而余佳山对面具的攻击破坏表明,他要揭开余松坡一直逃避面对罪行的面具,宣泄自己荒废一生的恐惧和愤怒。
我们好奇着,余佳山是否真的精神错乱,他在得知历史真相后是否能与余松坡达成和解,重新回来的罗冬雨将会面临怎样的宣判,逃跑的罗龙河是否会像当年的余松坡一样背负上沉重的道德枷锁。作者并未给我们一个最终的答案,正如雾霾的大背景一样,小说的结局仍然在雾霾的遮隐下,看不清未来的出路。然而,大风已到张家口,这一回千真万确,张家口的大风能驱散王城北京持续已久的雾霾天气,那么,我们期待着,它也能驱散人们心中的精神雾霾,还心灵一片祥和宁静。
在徐则臣的长篇小说《王城如海》中,雾霾一直是笼罩在王城北京的灰暗背景,雾霾的无处不在以及与文本意义的相关使它成为一个独特而富含深意的意象。我们从雾霾中可以看到作者对社会环境问题的思考,对大城市现实生活状态的审视与观照,对过去和现在城乡鸿沟与阶级差距的表现,对当代人内心精神焦虑的关切和对自我道德反省的深刻。雾霾,一个常见的词语意象,却在一部作品中生发出多重意义,我们从小说中的雾霾出发,观照了整个现代社会人们的生存状态和精神困境;同时,我们也期待,在张家口的大风吹散弥漫在整座城市中的空气雾霾之时,社会进步和道德净化也能驱散笼罩在社会和人们心灵中的雾霾,以文学作品中深刻的思想还原生活的明朗。
[1]徐则臣. 《王城如海》后记[J]. 东吴学术,2016(5):16-20.
[2]徐则臣. 王城如海[M].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
[3]刘琼. 徐则臣的前文本、潜文本以及“进城”文学[J]. 东吴学术,2016(5):21-25.
[4]王春林. 先锋性、戏剧性、情欲战争及其他[J]. 长城,2016(6):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