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谢灵运创作的“仕”“隐”纠结
——以山水隐逸诗为中心
2018-04-03白欣桐
白欣桐
(延安大学 文学院,陕西延安 716000)
身为陈郡望族谢氏之后的谢灵运,是中国诗歌史上大力描写山水景物的第一人。他的诗歌以精美的语言展示了江南佳丽之地的美丽风光,扭转了魏晋以来的玄言之风,被称为中国山水诗的开创者。从诗歌成就来看,谢灵运诗中格调最高、创制最精的是山水隐逸诗。
谢诗对后世的影响不仅仅在于谢诗和陶诗一起成为唐代山水田园诗派的先导,谢灵运工整的诗句、繁多的用典及注重声色、锤炼字句等对诗歌的要求也促成了南朝永明体的形成。在《诗品》中,谢灵运被列入江左以来唯一的上品诗人,谢诗被钟嵘评为“富艳难踪”[1]。宋代严羽《沧浪诗话》中称“谢灵运之诗,无一篇不佳”[2]。《宋书·谢灵运传》中记载谢灵运从永嘉太守任上归隐始宁墅之后,他大兴土木、遍访高僧、游山玩水,“每有一诗至京邑,贵贱莫不竞写,宿昔之间,士庶皆遍,远近钦慕,名动京师”[3]1754。可见,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后世,谢灵运的诗都是得到了肯定的。但对谢诗或谢灵运本人的否定几乎从未断绝。僧苞认为“灵运才有余而识不足”[4]。清人潘德舆在《养一斋诗话》中说谢诗“真性为词气所没,不待观其人而知其品之舛矣”[5]。如上所述,前人对于谢灵运山水诗的评价呈现的是一种褒贬不一的态度,而且褒扬者对其推崇备至,否定者则是连带诗歌与为人一并否定。造成这种褒贬不一现象的主要原因除了众所周知的玄言尾巴之外,还与其创作上一直存在的“仕”“隐”纠结有着直接联系。
在当前的魏晋南北朝文学研究中,谢灵运是学术界较为关注的重要作家。通过中国知网检索,现有关于谢灵运的研究文献近千篇,研究方向大致包括谢灵运山水诗的艺术成就研究,如:意象、声色、风格、用典、玄言尾巴、美学追求等多个方面;还有谢灵运诗歌中表现出的佛、道、玄学各家思想。关于谢灵运诗歌创作方面所凸显的“仕”“隐”纠结的专题论述较少。仅有一些研究者浅论了谢灵运山水诗中的隐逸情怀;另有研究者关注到谢氏家族兴衰与谢灵运诗歌的感情基调之间的关系,但其研究均不全面。本文将谢灵运的诗歌创作特点、所表达的情感与其同一时期的行为和境遇串联起来,探查贯穿谢灵运一生的“仕”“隐”矛盾及其产生原因。
一、谢灵运创作中的“仕”“隐”矛盾
(一)诗歌情感上的矛盾
就具体的某一作品而言,谢诗中仕与隐的纠结情感表现并不明显,但如果将谢灵运同一隐逸时期创作的诗歌放在一起,这种诗歌情感上的矛盾则极为明显。谢灵运明确表达隐居向往的诗作是写于永初三年 (公元422)的《邻里相送方山诗》,这首诗作于他赴任永嘉之前,他说“资此永幽栖,岂伊年岁别”,临行前就明确表示他并不打算在永嘉做出一番事业。在永嘉任上,谢灵运进入了山水隐逸诗大量创制时期,这样的创作维持了近10年。在诗歌中,他有时勉励自己要效法老庄,抱朴归一;有时他怀疑这天人自然合一的观点只是空谈;有时他明确表示生活太过清苦和寂寞;有时他又劝勉自己一定要坚守节操。这样反反覆覆的相互矛盾一直贯穿在谢灵运的创作之中。
谢灵运在《登永嘉绿嶂山诗》中说“颐阿竟何端,寂寂寄抱一。恬如即已交,缮性自此出”。这首诗中谢灵运表明只能在寂寞中把思想寄托于老庄玄理,安性守道。并且在美丽的大自然中,他认为自己已经恬淡自然,可以讲究养生之道了,这与《邻里相送方山诗》表达的感情是一致的。但在《晚出西射堂》诗中,他又说“抚镜华缁鬓,揽带缓促衿。安排徒空言,幽独赖鸣琴”,一句“安排徒空言”就表明了他内心的动摇。在著名的《登池上楼》中他终于说出了“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他是想隐居的,可是隐居的生活太孤单寂寞了,他动摇了。
此类思想感情相互矛盾的诗歌在谢灵运诗歌中比比皆是。如《郡东山望溟海》《游南亭》《斋中读书》等。
由此观之,谢灵运的隐逸诗在总体上都处于一个不稳定的状态,这样的不稳定表现在诗歌当中就呈现出诗歌情感上的矛盾。他时而笃定的要归隐,时而羡慕祖辈能功成名就之后而归隐,时而则怀疑自己的信念,而更多的则是心中知音难觅的孤寂。
(二)言行之间的矛盾
景平元年(公元423)谢灵运辞官归隐始宁,开始了真正的隐居生活。有诗作《石室山》云“灵域久韬隐,如与心赏交。合欢不容言,摘芳弄寒条”。谢灵运这首诗表达了他安于隐居生活的心境,他认为自己已经可以与造化合一了。但在随后的两首《述祖徳》诗中,谢灵运通过描写祖辈的功业和功成身退的生活表达了自己的志向。他并不甘于这样一无所成的隐居山林,身为陈郡谢氏之后,他爱交游、会享受,但他更看重为国家做出得以青史留名的功业。他希望像先辈一样,挥斥方遒之后归隐山林。这就足以看出,他并没有安于隐居的生活。
在初隐始宁时,“他除了把精力投注于积极地经营庄园,倚山筑屋、临江起楼、田南树园,以供幽居游娱之外,又与隐士朋友往来。……往往一出门便是十天八天,忘了回家。”[6]世家公子的身份当然使得谢灵运可以免去躬耕之苦,加上谢氏一门都喜爱交游、讲究生活质量的传统,谢灵运的隐居生活至少在物质上是富足的。归隐两年半之后,也就是元喜三年初(公元426)宋文帝上位,征召谢灵运出任三品秘书监,这是谢灵运仕宦生涯中当过的最大的官,谢灵运稍作推辞便赴任了。此次出山,他本以为可以有一片天地大展抱负,却没想到文帝只是想用他的才华和世家背景来装饰门庭和笼络贵族,并不委以重任。于是谢灵运就开始敷衍了事,有意旷工。终于文帝下讽旨令自解,谢灵运乞假东归。
元嘉五年(公元428),谢灵运于44岁时再次归隐家乡。与上次辞官不同的是,这次他是由于懒政被皇帝下诏赶走的,在《石门岩上宿》诗中他说“妙物莫为赏,芳醑谁与伐?美人竟不来,阳阿徒晞发”。这满腔的知己难求的落寞是一个真正忘却世俗的隐士心态吗?“灵运再隐始宁期间的山水诗比起初隐时略有不同:由于诗人意识到他的美好理想已注定难以实现,因此原先那种渴求知己赏识的情绪,在诗中渐渐被以‘美人’为象征的可望而不可及的憧憬所取代。”[7]63
再次隐居始宁的两年中,他又做诗表达自己安于隐逸的心情。可他的行为却一点没有安闲的感觉。隐居期间,他多与会稽一带的文士名流交往。元嘉六年(公元429),他出游临海郡,登天姥山。《宋书》记载:……尝自始宁南山伐木开径,直至临海,从者数百人。临海太守王琇惊骇,谓为山贼,徐知是灵运,乃安[3]1775。就这样招摇的“隐居”了三年,谢灵运为辩诬而赶往京师,文帝也就顺势想将他调离始宁老家,再次启用谢灵运为临川太守,他再次接受了朝廷的安排。
很显然的是,谢灵运的隐居愿望和他的具体行为之间充满了矛盾,他没有“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也并非“三径就荒、松菊犹存”。他一方面在诗作中书写淡泊,以恬淡明丽的诗篇表达自己对大自然的热爱和自己归隐的志向,另一方面又不断的会友、出游,寻找知音甚至是再次接受朝廷任命。
二、谢氏创作中“仕”“隐”矛盾产生的原因
谢灵运在世时,就有很多人看不惯他的孤傲轻狂;殁后,后世人也对他褒贬不一。这样的莫衷一是的评价的根源在于谢灵运诗歌创作存在的上述矛盾。而就上述矛盾出现的原因而言,则离不开谢灵运所处的时代家族和其人生际遇的影响。
(一)时代、家族因素的影响
社会时代因素是造成谢灵运隐逸愿望与具体行为之间矛盾的一个重要因素。谢灵运归隐的直接原因就是仕途非常不顺,而仕途不顺则往往又是受到其所处时代的动荡时局所影响的。
魏晋南北朝有一个明显的特征——“短”,不论是王朝命运还是个体的生命,都摆脱不了“短”字。陈郡谢氏,在“淝水之战”后名震天下。战后第二年,谢玄即得孙儿谢灵运。但在谢灵运出生后十几天,叔曾祖谢安便逝世了,随后祖父谢玄和父亲谢瑍都相继去世。谢灵运被送往信奉道教的世交钱塘杜明师家中寄养至十五岁。不久孙恩兵乱,谢家长辈亦有死于兵乱者,无奈灵运便被送至健康城乌衣巷的谢氏官邸中,在叔父谢混的带领下和族中子弟渡过了最惬意的几年“乌衣之游”。而在刘宋开国皇帝刘裕发展壮大的过程中,谢混又因政治错误被杀,谢氏族中长辈悉数早亡,有些人还亡于政治斗争。动荡的时局让世家大族没有太多观察和反应的时间,谢灵运同叔父一样都曾“站错队”,后虽不被追究,但始终不见重用,无非做一些太尉参军、秘书丞之类的闲职,连他做过最大的官也无非是三品秘书监,实为宋文帝装点门庭,而无半点实权。皇帝对谢家以及谢灵运本人一直是若即若离,不委以实权却也不拒之千里,而旧朝大族对新朝皇帝也是观望之、亲近之、矜持之的尴尬态度。
虽为旧朝大族,谢灵运对新朝的怨怒却不明显。他曾为刘裕写过《从游京口北固应诏诗》,也曾想借刘裕次子庐陵王刘义真而在朝中谋求更好的发展,他甘心接受降爵削秩的待遇而在刘宋朝廷中保留了一席之地。皇帝也给他三品秘书监的闲职以撑谢氏门面。所以,谢灵运的出仕其实不能简单归咎于新朝的压迫与不容。谢灵运的《临终诗》中说:“送心正觉前,斯痛久已忍。唯愿乘来生,怨亲同心朕。”所谓“久已忍”,他忍的不是压迫也不是自己忠于旧国的爱国之情,而是特殊的时代与家世给他带来的痛苦。一方面,当权者总是若即若离,让他的才华和治国能力得不到体现;另一方面,名门望族的身份又让他必须矜持和显示出孤傲,加上家中长辈早亡,门庭实委于谢灵运一身,如此特殊的社会与时代造成了谢灵运诗作存在种种矛盾的一个重要因素。
(二)人生经历与个性性格
谢灵运的一生,活在家族与皇权的相互猜疑中不被重用,也活在自身的天生感性与后天形成的隐逸思想所形成的矛盾之中无法自拔。这是谢灵运隐逸诗中的矛盾现象存在的根本原因。
谢灵运无法在家族意志、个人意志与皇权之间斡旋,除了特殊的时代和复杂的政治局面之外,谢灵运个人毫无政治智慧、任性的个性性格也是十分重要的原因。宋武帝未掌权时,谢灵运便站在武帝的对立面;在任太子左卫率时,又与二皇子亲近交游,行为放诞;出任秘书监时他玩忽职守,敷衍了事;第二次归隐家乡前,上《劝伐河北表》,击中宋文帝的敏感神经;回家后又伐山开路,故意与朝廷作对。凡此种种,不但没有令他功成名就、光耀门庭,反而引火烧身最终被斩。可谢氏一门在前朝都做到大官,为何独谢灵运没有政治智慧,甚至无法保全性命呢?
如前文提到的,谢灵运的童年时光在信奉道教的杜明师家中度过,道家思想对谢灵运的影响非常深。他的很多诗句中都有“抱朴”“外物”“龙蠖”“蛊上”等道家词汇。后期他又与慧远、僧苞、慧睿等僧人以及范泰、雷次宗这些笃信佛教的文人相结交,谢灵运的隐逸诗中又明显看得到“净土”“三界”“禅室”“妙理”等佛教用语。佛与道,超然物外、不仕名利、看破放下的隐逸思想,必然对谢灵运产生着深刻的影响。但至死,他也没有顿悟。
谢灵运是一个十分感性甚至敏感任性的人。除了曾自诩“才高八斗”之外,他四十九年的人生中有三件重要的任性事件事足以证明他始终没有顿悟。谢灵运的书法造诣非常高,他在义熙八年(公元413)偷过王羲之的真迹,而导致了第一次被免官。王僧虔《书论》记载:“昔子敬上表多在中书杂书中,皆自书窃易真本,相与不疑。元嘉初,方就索还。”[7]31用自己摹写的王羲之书法,偷换真迹,可谓胆大妄为。第二件事见于《宋书·王弘传》,此传记载了王弘弹劾谢灵运的理由:力人桂兴淫其嬖妾,杀兴江汜,弃尸洪流[8]。这件事足以见得谢灵运有强烈的自尊心和冲动不计后果的性格也导致了他第二次被免官。第三个事件对他的影响就不止是丢官而已了。《宋书》本传记载:会稽东郭有回踵湖,灵运求绝以为田……此湖去郭近,水物所出,百姓惜之,顗坚执不予……灵运谓顗非存利民,正虑决湖多害生命,言论毁伤之……因灵运横恣,百姓惊扰,乃表其异志,发兵自防,露板上言[3]1776。谢灵运隐居会稽期间一直大兴土木,此次任性要围湖造田,结果锋芒太盛,被弹劾说有反心。这次事件直接导致了谢灵运为己辩诬被扣留京师,随后发临川内史,于元嘉十年(公元433)终被有司以莫须有的罪名弹劾而被杀。
这将他一步步送往万劫不复之深渊的三次任性足以说明,终谢灵运一生,他都没能顿悟,他并不觉得隐逸能成为他人生的终极归宿。作为一个思想及其复杂,深受道、佛两家隐逸思想影响的才子,他的隐逸生活却未真正体会到这两家思想带来的轻松闲适。谢灵运性格中的感性,让他真心热爱自然山水的气象万千,他敏感的心让他能够捕捉光影声色的变化,让他热爱生命的繁华;但思想中的佛与道却让他在游览风景之后又要用隐逸思想劝勉自己看破、放下。
三、结语
谢灵运由于受到时代因素、世家身世及个性性格的影响,造成了其内心中出仕与归隐这一对矛盾倾向的同时存在,他双脚同时踏入湍急的清流与浊流,身不由己却无法自拔。“谢家尊贵的门第成就了他,同时也限制了他。他既要努力在新朝为自己争得个与谢氏家族名望相适应的地位,又要保持足够的矜持。”[7]103他是个狂狷的才子,他的才华与骄傲,他的冲动性格,谢氏门庭的荣耀都让他无法就此隐逸。他既不能修身养性也不能超脱红尘却也无法走进权力的中心,实现抱负。就是这样,高傲的性格与举世无双的才情在特殊的时代背景下矛盾交织,水火不容,让他变得无所适从,让谢灵运的山水隐逸诗中充满了矛盾。
[1]钟嵘.诗品[M].洛阳: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2.
[2]严羽.沧浪诗话[M].北京:中华书局,2014:16.
[3]沈约.谢灵运传[M]//沈约.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
[4]释慧皎.高僧传[M].北京:中华书局,1992:271.
[5]潘德舆.养一斋诗话[M]//郭绍虞.清诗话续编.富寿荪,校点.上海:上盖古籍出版社,1983:2019.
[6]林文月.谢灵运[M].北京:三联书店,2014:62.
[7]李雁.谢灵运研究[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8]沈约.王弘传[M]//沈约.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1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