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花》的柔性批判与迷惘沉思
2018-04-03李荣博
李荣博
(商洛学院 人文学院,陕西商洛 726000)
贾平凹在《极花》后记中说:“这是个真实的故事,我一直没给任何人说过”[1]204,“这个故事,我十年里一个字都没有写。”[1]207除了有“社会在文明进步着,怎么还有这样的荒唐和野蛮”[1]205之类的困惑,作家最顾虑的是,可能招致的社会非议。“社会上总有非议我们的作品里阴暗的东西太多,批判的主题太过”[1]210。但又是什么促使作家产生了创作动机,进入对故事的叙写呢?一方面,现实型的书写,是应当蕴含批判性的,作家要为批判性辩护,“大转型期的社会有太多的矛盾、冲突、荒唐、焦虑,文学里当然就有太多的揭露、批判、怀疑、追问,生在这样的年代就生成了作家这样的品种,这样品种的作家必然就有了这样品种的作品”[1]210。作品的批判性是合理的,缘于时代性的关注,出于作家的使命与责任,源于伟大的文学家面对生活世界应持的态度,高尔基认为:“如果我们把世界文学作为一个整体来看,那么我们一定会承认:在各个时代的文学中,大都对现实采取批判、揭发和否定的态度,而且愈是接近我们,这种态度愈是强烈。”[2];另一方面,作家“关注的是城市怎样地肥大了而农村在怎样地凋敝着”[1]207,“可还有谁理会城市夺去了农村的财富,夺去了农村的劳力,也夺去了农村的女人。谁理会窝在农村的那些男人在残山剩水的瓜蔓上,成了一层开着的不结瓜的谎花。”正是这样被时代进步的辉煌掩盖着的阴暗的、惨然的现实,使作家有了一种巨大的同情和悲悯,迫使他走上批判与思考之路。更为重要的是,作家在故事的讲叙中,是如何展开现实批判的?其批判的根据、矛头所向又是什么?作家在故事的背后,又在怀疑和追问什么?弄清楚了这些问题,《极花》所达到的思想深度和艺术高度,也便自然地呈现出来了。
一、《极花》中柔性的批判
同样是关于拐卖妇女的题材,纪录片式的电影《盲山》具有决绝而彻底地批判色彩。电影导演李杨曾被电视新闻震撼,一个被拐卖到山村的女孩,为了逃离,杀死了买她的那个所谓“丈夫”,自己也被判处死刑。他在调查了大量被拐卖妇女的资料基础上,以新闻纪实般的镜头,记录一个女大学生被骗而拐卖至深山,到被强奸、被锁在房中,到诸种逃跑、求救希望的破灭,到为了筹钱不惜拿身体与小卖部老板性交易,到最后警察解救时被村民追赶围殴,处处惊心。批判矛头从现代文明盲区的“盲山”,到现代人心理的“盲山”,直至人性中的自私、冷漠。在触目惊心、惨烈地纪实镜头中,饱含着强烈地批判。贾平凹在《极花》中讲的故事,虽然同样有《盲山》里惊心而惨烈的诸多情节,却有更为深远的思考和隽永味道,并未止步于批判现代文明之“盲”及人之自私与冷漠;他思考的不仅是“蝴蝶”的逃离和被解救,而是被解救之后,为什么最后又要回到圪梁村;叙事上更为冷静,以主人公蝴蝶的视角与心理,达至还原式的生活现象呈现;讲叙中固然也饱含着批判,但批判的矛头深广而含蓄,并不浓烈,而是发人深思,读之令人怅然。迷惘的沉思,也使《极花》的批判,呈现出了柔性。
《极花》批判的柔性首先是通过文本策略上的巧妙布局而达至的。贾平凹让后记中老乡女儿的真实故事,与小说中“蝴蝶”的故事,形成一种“互文”:一方面印证这个故事的纪实性;另一方面,让读者明白他在小说中,将“蝴蝶”被解救回城最后又回到圪梁村这一段,处理成一场梦的苦心——他在有意弱化批判性,以躲避社会非议。同时,在文中,他让蝴蝶经历了从对圪梁村人与事的愤恨、诅咒,到情感认同、自我归属感的产生等一系列复杂而微妙的心理转变。《盲山》里女大学生白春梅对那个山村、那个家庭、她的丈夫,始终是愤恨与诅咒的,最后甚至不惜以暴力毁灭的方式摆脱困境。《极花》中的蝴蝶,却在一系列的人与事的合力作用下,慢慢地产生了同情,产生了怜悯,产生了爱。她忘掉了或者淡化了对自己的伤害,她慢慢感恩于家庭和邻人对自己的呵护,感化于黑亮对自己的珍视,有了儿子后,她便全心于做“兔子”的母亲。她经历了从“自由”追逐、漂泊无定的“蝴蝶”,到生长于圪梁村泥土中、兼具丑陋虫身和美丽花朵的“极花”的转变,她终于扎根于贫瘠荒蛮的土地,拥有丑陋的虫身,但却向往着文明,盛开着美丽,这也是“极花”重要的隐喻意义之一。她在这个丑陋的村庄,这些也或愚昧、也或无知、也有自私、也有贪婪、也有奸狡、也有恶行的丑陋的人们身上,从黑亮、老老爷、黑亮爹、麻子婶、訾米等人身上,看到了丑陋掩抑下的质朴、良善、本真、温情的一面,看到了他们可憎、可厌、可恨背后的可悲、可叹、可敬、可怜与无奈。贾平凹一如既往地在人物命名上施展他的巧慧,《极花》中的名字也都是有寓意的。“黑亮”寓意黑暗中的亮点或闪光,在这个丑陋的村庄,黑亮算是能人或人尖,他有中等文化、有创业的冲动、有精明的算计、也有踏实的干劲,还有热诚的心肠和本质上的良善。他在贫瘠、苦焦的圪梁村,虽能使全家过上不至于太缺钱花的日子,但他却娶不到媳妇。买了蝴蝶后,顶着村人的嘲笑、父亲的催逼,却一直没有违背她的意愿强行占有,而是企盼着蝴蝶会爱上他,而他对蝴蝶的珍视却也是贯穿始终的。蝴蝶是在惨痛的境遇中、在愤恨与诅咒中,一步步发现了黑亮的好。麻子婶一身缺点,多如脸上的麻子,但她一生命运多舛,饱受生活蹂躏,依然保有热诚、良善和爱美之心。“訾米”(“度量米”的意思,隐喻的是为生活所迫)是年老色衰、在城市无法安身,嫁到农村去的妓女,在她身上,迫于生存的无奈,却被对生活的调笑掩盖了,她也知是非,辨荣辱,侠义热诚,待人以善,有原则,不苟且,丝毫不比圪梁村其他女人品行差。
蝴蝶就是在这些人身上,感觉到了温情和善意,感觉到了尊重,油然而生了归属感。城市虽有她想过的生活,她期盼的爱情,但作为梦想,却没有实现的根基。现实是,她的母亲在城市里饱受歧视,人轻贱地称呼她“破烂”;她虚骄地以自己的长相与装扮获得城市人的认同,只不过是一种肤浅的自我欺骗,她无法抵进现代文明的核心,享受文明之果,却饱受城市弊病之害,她被利诱以至于被拐卖;她被解救回去,却饱受家人、邻人的歧视,这种歧视又加剧了家人对她的痛恨,没有人尊重她,没有人在乎她的感受。母亲和兄弟怨恨着她,邻人在背后非议、歧视、流言,揭伤疤的记者纷至沓来,没人以起码的人道,保护这个本已遭受不幸的女子远离进一步的心灵伤害。这也是蝴蝶为什么被解救后,会再度回去的原因。真实、却更惨痛更凄凉的事件,贾平凹没有敢如实地写,而是把它处理成一场梦,削弱了批判性的愤恨,却更引人深思,也体现了作家对如此不堪的世情的拒绝,作家也不愿让这个不幸的女子,再遭受更大的凄凉和更深沉的绝望,于是,就让她做这样的一场梦吧,虽是噩梦,但总有醒时。这也彰显了作家柔软的心地。
其次,《极花》批判的柔性还体现为作家以深沉的人文关怀,以对生命的尊重和悲悯,浸润故事的字里行间,烛照小说世界里的世事人心。贾平凹真正做到了把所有人当人来写。他没有站在不幸的蝴蝶的立场上,决绝地愤恨与批判,更没有对某人某物某事的全身心的讴歌。他没有站在城市的立场上,将闭塞贫瘠的圪梁村妖魔化,将之视之为十足冰冷的人间地狱,这里虽有违法,虽有愚昧,虽有陋行,虽有奸狡,却也有为避免走向灭绝的迫不得已,也有人与人之间的热诚、良善和温情,也有诗意和美好,也有以老老爷为代表的文化。他没有将城市描绘成十足文明不存黑暗的人间天堂,虽然满目繁华,人心向往,却也有人的冷漠,也有对人尊严的践踏,也有对梦想的蹂躏,也有虚假的讴歌和无情的轻蔑,也有非人道的阴暗的东西。城市人要生活、要更好地生活;圪梁村人也有生存发展延续生命实现梦想的权利。不止蝴蝶的梦想是梦想,黑亮的梦想也是梦想,黑亮爹的梦想也是梦想,那一群光棍也有自己的梦想。买卖妇女虽然犯法,但又有谁在乎,村庄已变成光棍村、行将灭绝的严酷现实呢?如非已走投无路,光棍们不会铤而走险,以儒家修身劝世的老老爷,也不会视而不见。所有人都有生存、发展、被爱与被尊重、实现自我的欲求,但是其满足的可能性何在?贾平凹没有像《盲山》那样,指斥法盲之地非文明的愚昧,直斥人心的冷漠与自私;而是将“最后的村庄”现象作为一个重大的社会问题呈现出来,写他们在绝望中以违法的形式决绝地反抗,写他们在贫瘠与落后中的奸狡、丑行和生存挣扎,写他们在艰难生计中的天然质朴、良善和热诚,写他们在困苦生活中仍留存的温情与美好。《极花》中,没有十足的恶人,也没有完人,可恨的人也有可怜可悲之处,可羡的人也有缺陷和丑行,亲人也会伤害自己,文明人也会践踏他人的尊严。他关怀的不仅是个体,还是群体,他希求所有人向文明、向良善、向梦想的进步,尽管现实并非如愿。圪梁村人还挣扎在生存与生命延续的层面上,徘徊在生理欲求不得满足的底线上,住着阴暗、潮湿的窑洞,常年吃着粗粮,一天三顿土豆,要靠酸辣才能下饭;村里光棍遍地,除了买媳妇,还出现了做石头女人、与兽交合等一系列陋行。现状如此,遑论生命意义之追求、生命价值之实现?现代文明,无法以法纪、自由、平等、尊严、价值和意义,烛照他们连生命最低层次的需求都难以满足的困苦人生。所以他们知法犯法、逐利忘义、多有丑行,虽然并非全然抛却良善、热诚和关爱,但他们走向文明之路,无疑将更为崎岖、漫长。对此,作家满含宽宥、同情。城市人享受着现代生活,不受生理欲求的困顿,遵纪守法,却也并非持有无可挑剔的生命态度,并非像他们自我想象的那样高度文明,也有不将人当人、或将他人做工具的野蛮。贾平凹以同体大悲的眼光,烛照城市人和农村人身上的局限,也以绝大的同情,尊重所有人的梦想,生存的权利和尊严诉求。他深沉的生命关怀,使故事讲叙中的批判性柔化,突显了对生命的宝爱、尊崇与呵护,缔造了一种独特的生命书写方式。
《极花》中批判的柔性,最后还体现在,矛头所向是没有焦点的。故而揭露与思考触及的,比《盲山》更为深广含蓄。其中,有对社会体制的婉约的批判与揭露:如法制的不健全,对犯罪打击不力;基层执法机构执法不力,办案消极;基层权利机构的不作为;新农村建设的形式化等。也有对现代化进程的深层次批判:更关注于城市而遗忘了乡村;更注重物质的现代化而忽视了人们意识的现代化。也有对道德伦理现状的批判:人们更多恶的集体无意识留存而抛弃了传统美德;人们更迷恋于现代化的物质便利而遗忘了精神跟进;人更倾向于自私利己而忘记了为公为人;更“喻于利”而非“喻于义”等;也有对人本性中的自私、利己、贪婪以及种种黑暗本能的批判等。贾平凹的批判,不仅有广度,更有深度,也颇为含蓄。如他以塑造老老爷式的人物,来批判文化传统与伦理道德在当下的无力,既不能起到有效的规约作用,还牵绊着现代意识的深入和普及。具有士大夫情怀的贾平凹虽极端迷恋传统文化,在《极花》中却没有为之献上溢美之词。亲闻邻居对蝴蝶的暴行,老老爷并未谴责也未干预,丝毫不见其卫道的勇气;他在暗中抛给蝴蝶“星图”,让蝴蝶相信天上的星与地上的人对应,以宿命的无可逆转削弱了蝴蝶的反抗,使其在悲惨的遭遇中逆来顺受,实质上提供了精神鸦片,虽纾缓了痛楚,却并非救病的良药。他以“必也正乎名”的方式,给村人都起个带有道德涵义的名字,企图以“德孝仁爱,信义和平”的“八谈”来规约人心和德行,最终却无能为力,枉为笑谈。村人毛虫说“他又不是庙里的神”“我认他了他是老老爷,不认他了就是狗屁”[1]45。村人依旧有恶言、恶德、恶行,老老爷代表的传统伦理价值起不到任何规约作用。他送给村里人、用来拴命的彩花绳,绑在蝴蝶的脚脖子上、也不过换来外人“真性感”的赞叹而已。如此的诸多批判,氤氲在淳厚的民俗里,不显山不露水。
二、迷惘地沉思
《极花》揭露与思考触及的,固然深广,但根本性的大问题,仍是中国社会的现代化问题。经由《废都》《高老庄》《怀念狼》的创作,贾平凹已明确了前现代文明向现代转换的必然性、现代性自身孕育的深层问题和重大危机以及现代性自身突围的方向。在《带灯》后记中,他说“到了今日,我们的文学虽然还在关注着叙写着现实和历史,又怎样才具有现代意识,人类意识呢?我们的眼睛就得朝着人类最先进的方面注目……却能做到的是清醒,正视和解决哪些问题是我们通往人类最先进方面的障碍?比如在民族的性情上、文化上、体制上、政治生态和自然生态环境上,行为习惯上,怎样不再卑怯和暴戾,怎样不再虚妄和阴暗,怎样才真正的公平和富裕,怎样能活得尊严和自在。只有这样做了,这就是我们提供的生活经验,我们的生存也将是远景大光明,对人类和世界文学的贡献也将是特殊的声响和色彩。”[3]将写作的任务,规定为清醒地“正视和解决哪些问题是我们通往人类最先进方面的障碍”。《古炉》《带灯》《老生》正是这种向度上的书写,正视和解决通往人类最先进方面的障碍,就是正视和解决民族集体无意识中隐伏的恶因,就得写历时性现实处境中民族集体无意识的流变生成,“借由技法上对民族集体无意识刻画,抵达民族集体无意识与具体历史处境交互生成的真实,从而为个体的和民族的生命找到冲决的途径和可能”[4]。但现代化问题,并非厘清现代意识生成障碍就能涵括的。“‘现代化’是一个以社会客体为对象的社会科学概念,它指向一系列客体对象。主要指社会经济制度从古代向现代的转型变化。这属于马克思所说的社会存在变化,但还包括了经济基础之外的上层建筑部分。”[5]现代化不止是经济基础上的,“还包括社会的现代化、政治的现代化、文化的现代化、人的现代化,以及生态文明建设的现代化……不只是一部分人的现代化,还包括全体人口的现代化;不只是城市的现代化,还包括农村的现代化;不只是沿海地区的现代化,还包括中西部地区的现代化”[6]。其中,人的现代化在整个社会的现代化进程中至关重要,它是指“与现代社会相联系的人的素质的普遍提高和全面发展,包括人的思维方式、价值观念、生活方式和行为方式有‘传统人’向‘现代人’的转变”[7]。而贾平凹所思考的现代意识,太过朦胧,其核心是“人的现代化”中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的部分,尚不足以涵括“人的现代化”之全部内容,更未充分抵达现代化的社会的、政治的、文化的、生态文明建设的问题层面。《极花》中,贾平凹虽痛心并同情于现状,尝试做出分析和批判,但总是无处着力、难以切中肯綮的,只是一种迷惘的沉思。
沉思之所以迷惘,首先是他没有清楚地看到,现代化作为一个动态的进程,在经济、社会、政治、文化、人自身、生态文明等诸多层面上是并不同步也无法同步的,此外还包含着城市与乡村,东部与西部现代化的不同步。这是社会乱象和社会悲剧诞生的根本原因。工业化与城市化,作为现代化最重要的环节,本身就蕴含着城市的膨胀和乡村的凋敝,本身就允诺了城市对乡村的物质掠夺和人力掠夺。这样的社会状态表征的是,现代文明之花,是开在活泼泼的乡村虫体之上的,最后榨干了虫体的养分,虫体枯死,而花朵灿烂。凋敝的乡村就是那枯死的虫体,满目繁华的城市就是那蓝色的美丽花朵。贾平凹将当今凋敝的乡村与富丽的城市组成的社会共同体,处理成一个巨大的象征意象,这就是“极花”最大的隐喻意义。
西方在工业革命和城市化过程中,对乡村的掠夺更为血腥和暴力,田园牧歌已不复存在,所以才有浪漫主义思潮对乡村和自然的无限怀恋,而贾平凹的这种怀恋心态,在他的创作历程中也一直没有消退。这恐怕是拥有乡村记忆的人,永远无法纾解的“乡愁”。而西方工业革命和城市化深入推进的过程中,种种对人的戕害、异化,以及衍生出的诸多社会问题,导致了批判现实主义思潮的出现。作家置身于充满动荡和冲突的现实世界,面临无可更改的历史趋势,悲悯于人的生存境况,所以在对现实的摹写中植入了深沉的批判。中国的现代化起步较晚,却在几十年间完成了西方两百多年的历程,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变革、大转型。紧贴现实写作的贾平凹,既有对记忆中乡村的怀恋,又有对现状的诸多批判;在怀恋与批判中间,虽努力求索,但毕竟无法厘清本就极为复杂的现代化进程,所以,迷惘、怅然便成为他大部分作品的一个基调。这是作家的时代性使然。
沉思之所以迷惘,还在于作家基于对生命的关怀,切身感受到了现代化进程中人道主义的危机。但这种危机的形成,本身就是复杂的,其源头隐晦未明。这其中,既有经济、政治、文化等层面的现代化程度不够所带来的制度性的缺失,也有各领域和地域之间现代化程度不同步所带来的失衡,还有对旧有社会规范的冲决、削弱和新的规范没有建立之间的空档期,使人自身被一直压抑的黑暗本能、欲望被极大地释放。同时,现代化自身也有导致人道主义危机的深层次可能。其中“技术就是普遍的去人性化过程的原因,它包括两个层面:取代人道主义的文化理念,赞同以科学和理性控制的生产力为基础的人类主体塑造;在社会和政治的组织层面上强调理性化的过程,揭示了阿多诺描述和批判的被完全控制和管理的社会特征。”[8]现代化中的技术倾向,不仅使人道主义价值弱化、抬高了人类价值评判中的“生产力”的物质因素的份量,还在严格控制的社会、政治组织中,将人性化的、情感性的因素排除出去。人此时被物异化,甚至人的价值也要借由物来衡量与定位;同时,社会、政治组织对于人,呈现出不讲情理的冰冷。此种状态下,人自私、贪婪、冷漠、唯利是图,似乎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了。而庞大的社会,更蔑视渺小个人的梦想、自由、选择和困境。技术化倾向甚至会进入人的思维,使理性的人,更乐意以“工具理性”去看待和对待这个世界以及他者。此时,单子化的自我主体,将他者作为达到其目的的工具,而非与自己一样,是有血有肉有人格有欲求的人。幸好,作为现代化过程中的人,会有现代性的思考,“‘现代性’作为心性与结构概念,是关于现代人自身的属性。”“‘现代性’既是‘现代化’的产物,又是‘现代化’的前提。”[5]现代化不仅改变着作为客观存在的人的社会,也塑造着人的心性与结构;而作为理性的、会批判、会反思的人,也在审视着现代化的弊病,也在批判现代化的走向,以强烈的人文性注入现代化进程。这在思想层面已被广泛论及,广泛尝试,但如何进入实践操作层面,如何上升为制度和顶层设计,存在诸多困难,系统地解决尚待时日。但这也并非一个作家,能够说清楚的,所以,在小说中,作家悲悯众生的生存境况,流露出的多是迷惘。
这种迷惘,还源于贾平凹对传统文化和伦理价值的迷恋,但他明白,在现代化的必然趋势面前,传统文化和伦理价值的扬弃是无可挽回的事实,大转型时代,如何在传统文明和西方文明之上,重铸新的文化和价值规范,又非短时间能够解决的问题。他从思考现代化的问题伊始,就将传统与现代放在对比维度上,在《废都》中他已明白,传统文化依然留存,但价值的规范确立和意义的赋予却无法再以之为基础重建,更无力应对商品经济推动的经济——社会的现代化进程;从《白夜》至《土门》再至《高老庄》,贾平凹所关注的精神图景是大体统一但却逐渐走向现代性立场的;最终在《怀念狼》中,他“完成了对人类精神史、其深层危机及实质、其必然出路和方向的清理和刻画”[9]。但如何在传统文明和西方文明之上,重铸新的价值规范的问题,依然悬而未决。这不仅是敏锐的作家观察到和思考触及的问题,更是中国当下精英知识人面临的最重要的课题。西方当代的诸多思想家,感于现代性的危机,向东方文化和东方思想张望,希图借助于东方智慧,克制以“两希文明”为源头发展而来的现代性的弊病,但也只能惘然无果。这里最根本的困难是,如何将中国传统文化和价值规范进行清理,保存其中具有未来形态、仍有强大生命力和适应性的部分,并与西方具有未来形态的文化和价值规范进行重铸。这在中国语境中尚且困难重重,对中国的精英知识人来说都算任重道远,西方思想家更是无从着力。作家贾平凹虽在时代叙写中感受到这种使命的紧迫,却无法提供行之有效的方案,只能以社会现象纪实的形式,将之作为问题呈现出来。《极花》中,以老老爷为代表的传统文化与价值规范,已基本失去其生命力和适用性,但对蝴蝶以及其他村人,的确起到了微弱的引导性作用。就如老老爷编织的“彩花绳”,虽然并不能真的能拴住人的“命”,但的确能给人生增添些许的美丽和惊奇。但传统文化和伦理价值里的哪些东西,更能为人生增添美丽和助益呢?这个问题,贾平凹也无法回答。
三、结语
《极花》讲叙了一个早已不算新鲜的拐卖妇女的故事,但贾平凹的讲叙,与众不同。一方面,其它讲叙更多地是对“现代文明之盲”的批判和愤懑,最多不过指向人性中的阴暗;而贾平凹的讲叙,更关注的是“蝴蝶”被解救后却返回去,这是比“被拐卖”更深层次的一个问题。另一方面,贾平凹在小说中的批判却是柔性的,他从至深的生命关怀和人道主义出发,将批判矛头指向了现实的方方面面,却并不愤恨、并不激烈,而是以巨大的同情和悲悯,思考这个大转型时代诸多的悲剧性状况,并试图找出疗救的希望。他思考的大问题,依然是关于中国的现代化进程的;不过更关注人道主义的危机、新的文化和价值规范的可能。他仍延续了从《废都》《高老庄》开始的“城市—乡村”“西方现代文明—中国传统文明”二元对比的思维模式。但从现代化问题的思考路径上看,通过《废都》《高老庄》《怀念狼》的创作,贾平凹已明确了前现代文明向现代转换的必然性、现代性自身孕育的深层问题和重大危机以及现代性自身突围的方向;至《古炉》《带灯》《老生》,他探索民族集体无意识中隐伏的恶因、历时性现实处境中民族集体无意识的流变生成,是为了正视和解决通往人类最先进方面的障碍,是为了解除现代意识生成的羁绊。这个思考路径在《极花》这里,已“行到水穷处”了,《极花》虽涉及很多,比如现代化不同步、人道主义危机、传统价值规范失效而新的价值规范还未确立等问题,但是贾平凹却已无从着力,并不能提供自己的方案、形成自己的思路。所以,文本的思想基调整体上是浓浓的迷惘与无奈。从思想深度上看,《极花》蕴含的问题虽深、触及面较广,但贾平凹却没有形成自己的思路;在艺术层面上,也未见有大的突破,比起之前的《带灯》和《老生》,《极花》显得比较平庸,只能说,这是一部重在社会问题呈现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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