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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门与孤寒:南朝谢氏族人的升沉

2016-07-19CynthiaChennault陈美丽贾骄阳

铜仁学院学报 2016年3期
关键词:谢氏

Cynthia L. Chennault(陈美丽,著),贾骄阳(译)

( 1.佛罗里达大学 亚非语言文学系,美国 佛罗里达州;2.中国社会科学院 研究生院,北京 102488 )



高门与孤寒:南朝谢氏族人的升沉

Cynthia L. Chennault1(陈美丽,著),贾骄阳2(译)

( 1.佛罗里达大学 亚非语言文学系,美国 佛罗里达州;2.中国社会科学院 研究生院,北京 102488 )

摘 要:谢氏历来被视为东晋世族的代表,但随着东晋王朝的轰然倒塌,当年风光无限的谢氏一族的后裔们也迎来了重大的转关。虽然依仗先辈们昔日的荣光,谢氏子弟对于新的统治者们来说还有种种的利用价值,但另一方面,他们巨大的影响力又让统治者们十分忌惮而想方设法对之进行削弱。在政坛世风的急剧变化以及权力的洗牌之中,谢氏族人面对着种种的选择与困境,这也导致了其家族各个支脉之间的巨大分歧,其中,谢瞻、谢庄、谢�三人的命运便是谢氏一族乃至整个世族阶层在南朝沉浮的缩影。通过对此三人的个案研究,特别是从其文学作品中,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世族的日渐式微,以及世族子弟在新的社会结构之中的挣扎与困顿,这与之前他们那种沉浸于奢靡唯美的生活中的形象有很大的出入。

关键词:世族; 高门; 谢氏; 谢瞻; 谢庄; 谢朓

译者贾骄阳,男,汉族,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文学系博士研究生,译文由其导师范子烨教授审订。

引言

公元548年,不久即与梁朝结盟的魏将侯景试图从王氏或者谢氏家族求得一位新娘。梁武帝(464~549)说:“王、谢门高,非偶,可于朱、张以下访之。”①李延寿,《南史》(共6册)[以下简称为“NS”],第6册,第80卷,第1996页。所有关于正史的引文,均以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和1974年版为依据。所有译文均出自译者个人的手笔,而非他人。朱氏和张氏是三国时期吴郡(苏州)的著姓。案:刘义庆(403~444)《世说新语》第8门《品藻》第142条:“吴四姓旧目云:‘张文、朱武、陆忠、顾厚。’”刘峻(462~521)注引《吴录·士林》曰:“吴郡有顾、陆、朱、张为四姓,三国之间,四姓盛焉。”本文征引《世说新语》,依据杨勇《世说新语校笺》,香港:正文书局,1969年版;台北:乐天出版社,1973年版。以下简称为“SSXY”。但是,显而易见,这些家族到梁代已经衰落。根据胡三省注,梁武帝的两位辅臣即是具有同样血统的成员,而这位皇帝尤其被认定为属于他们的家族。见司马光(1019~1086)《资治通鉴》(以下简称为“ZZTJ”),北京:中华书局,1957年初版,1987年再版,第11册,161卷,4979页。这位皇帝不再支撑在其王国里巍然屹立的高门大族。在遭到断然拒绝的几个月内,侯景率部围攻了首都。那些具有古老的血统的人们在其野蛮、残酷的进攻中很少幸免于难;正如南朝的史书所作的简要的描述,侯景的胜利导致了一种结局,那就是使得持续了将近两个半世纪的豪门贵族摇摇欲坠。

豪族的“高门”轰然倒塌,同时,他们历久绵长的显赫地位也惨遭毁灭。最新的研究把这些豪门的长盛不衰归功于在东晋所建立的一套政治模式②论及精英(世族子弟)在当时政府中的角色,有影响力的专著包括毛汉光的《两晋南北朝世族政治之研究》第2卷,(台北,中国学术著作奖励委员会,1966年版);宫崎市定的《九品中正制研究》(京都,1956年;RPT,京都:Dobosha出版社,1977年);以及大卫·G·约翰逊(David G. Johnson)的《中世纪中国的寡头》(The Medieval Chinese Oligarchy)(科罗拉多州,博尔德:westview出版社,1977年)。。南朝贵胄的祖先们在西晋时已然在都城洛阳执掌权柄,但当时这一文化中心却深陷于内战与外族的入侵之中。北方世族一手促成晋朝东渡,移都建康,并授予司马氏有限的权力,但转而却投入到互相不断取而代之的残酷斗争之中。这些北方的流亡世族通过内部联姻,与长江以南的诸多本地士人以及寒族平民都决然分开①与长江以南的少数民族不同,这些所谓的南方世族,是汉朝(公元二世纪到三世纪初)分封定居长江三角洲的汉人后裔。由此在社会上形成了一种处于社会顶层的堡垒般的群体。,之后,政府颁布法律禁止平民与世族的联姻,这也体现出,世族具备着掌控官方制定相关社会条例的能力②谢和耐(Jacques Gernet)著《中国社会史》(A History of Chinese Civilization),(“世界的命运丛书”,巴黎,1972年),JR.福斯特(J. R. Foster)译,(剑桥大学出版社,1982年),第181~182页。此书对于当时社会结构与政治系统之间的关联的分析,对学术界如何看待六朝至关重要。阿尔伯特·E·迪恩(Albert E. Dien)指出,近代历史学家以及该领域在二十世纪的先驱们,已经从与豪门血统地位相关的证据推断出当时世族权力大小。参见《国家与社会在中世纪早期中国》(State and Society in Early Medieval China)的“引言”,(斯坦福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1~3页,第9页,第24~25页。。在东晋之后的那些更加短命的朝代之中,北方世族依旧执掌政府的中枢机构,如中书省和门下省。当时的潜规则使得只有出自显赫的北方世族的子弟才有资格跻身政界③由地方来评定等级一直是南朝大多数时候取士的基础,这便是制定于魏国的“九品中正制”,这是为了让诸多世族回归他们由于战乱而远离的故土,最终却成为豪门为其子弟从政保驾护航的工具。毛汉光描述了这一制度的起源与发展,I: 第67~98页;第130~158页。丹尼斯·格拉芬(Dennis Grafflin)描述了东晋时期特殊压力的倾向,《社会秩序的早期南朝:东晋的形成》(参见“附录”),第一卷,第86~105页。由于翻译的诸多差异,在本文中,都将标明中国官职的相应名称。大部分官职的等级与功能可以在查尔斯·O·哈克(Charles O. Hucker)的《中国古代官名词典》(斯坦福大学出版社,1985年)中找到。。

在南朝这种情况仍然很普遍,其政权依旧把持在世族寡头的手中,对与此相关的世族权力的持续时间以及规模等诸多问题已经有了一些研究成果。例如,川胜义雄认为,此后不明智的财政政策使得豪门的庄园经济逐渐变得无法盈利,从而导致了南朝经济的衰败。他进一步推测,早在侯景叛乱之前,世族已然放弃了地方的庄园,转而依靠在政府中任职来谋生④《中国世族在南朝的没落》(La decadence de l’aristocratie chinoise sous les Dynasties du Sud),《亚洲学》,1971年第21期,第13~38页。川胜义雄把五世纪中期的农业危机归咎于货币提供量的短缺,以及日常所用的货币与税收所来的纯金银之间的交换比率。同时他举例说明侯景之乱后北方流亡贵族的困境,例如两名谢氏家族的幸存者并未逃去自己家族控制的庄园之中避祸,而是逃去广州,这明显是去寻求政府作为依靠。。另一个相关变化便是世族不再掌控军队的实权职位。手中没有了军队,这些豪门子弟便无法如同他们的祖上在东晋那样保卫国家⑤苏绍兴认为,东晋之后兵权的丧失是世族道德沦落的外在体现。参见《论江左世族无功臣》一文,(《联合书院学报》,1972年,第10期,第54~67页。)。即使是在官场之上,所谓豪门的力量其实也有被高估之嫌。丹尼斯·格拉芬在对正史提及的世族子弟数目进行统计后,发现东晋所谓的“五大豪门”中,易代南朝之后,只有琅琊王氏与阳夏谢氏还有较多的成员活跃于政坛⑥《中世纪中国南方豪门》(The Great Family in Medieval South China),《哈佛亚洲研究杂志》41.1(1981年,第65~74页),格拉芬对几大豪门发展轨迹的描述驳斥了所谓这些门第起自于晋朝早年的观念,他指出,在这段时期的结尾,只有太原王氏(他们在公元五世纪在中国北方重振势力)以及起自于山东的琅琊王氏,能在唐代东山再起。起自河南的谢氏,他们的故土陈郡早在周朝就被封为陈国而闻名,而谢氏一族的后裔则又与阳夏息息相关。见颜师古(581~645)所注的《汉书》第12卷 (此后简称“HS”),第10册,第71卷,第3052页,注释1,以及胡三省的《资治通鉴音注》第1册,第9卷,第313页,第7段。在此也要感谢王伊同先生对注音的考订。。而且,由于朝廷对王、谢的削弱以及非世族势力对军队的掌控,与印象中他们崇高的门第相比,世族所把持的高位已然丧失很多权力,所谓豪门,变为一种名不副实的豪华名号⑦贵族之名在初唐之时是有重要的作用的,格拉芬认为当时起自于北魏的混血贵族,之所以保留了晋朝的贵族,是因为这样一来,原本是外族血脉的统治者,便可以堂而皇之地执掌中国。。

以上几部分着眼于谢氏一族的命运变迁及其个体成员之于这种变化的应对。首先要说明的是,从史书上的种种迹象来看,所谓大姓豪门的贵族势力是值得怀疑的。当我们对五品以上的谢氏子弟以其生日进行整理、归类(参见附录一,表一右侧)就会发现,出生于375年到399年之间的这代人中,谢氏一族的政治势力急剧扩大①我以每二十五年为一列,将谢氏子弟以“出生年份”进行分组,这与传统上单纯以年龄来整理人物不同,可以更清楚地看出处于同一时期的谢氏家族成员的活动。由于诸多名人传记中提及的家族成员众多,为了避免数字的波动,表一之中将居于高官与处于低级官职的成员分开。并且,只考虑其成员在有生之年所担任的官职,有些人会在死后被追封为更高的职位,这些情况则不予考虑,因为这并不能代表其本人的政治生涯,而是高层之间关系的反映。同时,为了表述的连贯性,虽然梁武帝将官职改为了十八班,但在此梁代的官职也依照“九品”分列。。在下一代子弟之中,能占居高位的却少了许多,之后不到一个世纪的时期里,谢氏再次复苏。而且,通过以门第为导向的征兵制度的研究,可以评估贵族血统的优势,我们发现,在刘宋初年(420~479)居于高位的五大家族之中,到了梁代,只余一家(表二,E)②问题在于正史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能完整体现那些居于高位的谢氏子弟。在现存文集以及自1964年以来发现的五个墓葬(见注33,41,60,62,76)之中的两篇铭文中,我们又发现了三位史上有名的居于高官的家族成员。其中一座古墓是在1972年发现的,墓主为(七品)地方官谢言,其生于350年,卒于374年,并且与阳夏谢氏的任何一支与任何一人都毫无关联。考古报告认为其属于南方的谢氏宗族,其故乡应当是会稽山阴(《考古》,1973年第4期,第227~231页)。同时,碑文对于其家族谱系的记载,以及其墓地坐落于建康郊外都表明谢言并非阳夏谢氏的成员。在此我要感谢苏州大学图书馆的华仁德对此发表的高见(1998年8月29日信件)。我们并未发现更多五品以上的官员。顾颉刚《二十五史补编》第六卷中所列《三公宰辅年表》(上海:开明书店,1936年版,第6卷。北京:中华书局,1955年版),万斯同《历代史表》第3卷和第4卷,谢鸿轩(音译)的《会稽谢氏世系图传》附录中列其本家族谱,列出史书未载的二十七位成员。但此类属于下层官僚,同时与文章主题也并无太多瓜葛。其大部分成员应该处于陈代或梁代末年(其生卒年并未列出)。因此,正史中的记载依旧是当今关于阳夏谢氏所出高官的最全面的资料出处。。由此可知,豪门子弟确实有直达政坛的特权,但不一定就能官运亨通,居于高位。

唐代则对南朝的政治文化建构做了许多反思与整理,例如唐太宗(627~649在位)曾经说,在南朝局促狭小之地,有一些以身殉国的大臣还是值得尊敬的。因此,大唐依旧如梁陈(557~589)两朝那般,“尤以……王、谢为重”③参见刘昫《旧唐书·高士廉传》第16册,第7卷,65.第2443~2444页。唐太宗认为由于北朝区区一域之地,崔卢两家因此才世代为人所重。,太宗召集文士根据社会声望,结合近世功劳来修《氏族志》,对之进行评定。此时他忽略了一个事实,梁武帝曾经也因相同的目的做过一样的举动,他极力提升为本朝立下汗马功劳的各家族之地位。梁朝于公元508年开启这项改革,将那些功名没落的家族降级,但此项措施并未进行到底,不过可以看出,政府对社会等级进行干涉的目的明显是为了提高支持者的社会地位④这种举措特别提升了当时并非最高层的一些家族(次门)。越智重明对此改革的研究认为这种举措使得名门不再决定于家族谱系,而是由官方认定。参见其《梁代天监的改革与门第》,《史学研究》,1966年第94卷,第1~20页。,任何一个名家大族都不可能在政府的干预之外而保持高位。以谢氏的早期历史为限,我断定世族豪门之所以能长久持续,是因为当时王朝的短命以及东晋统治者独特的社会背景。为了弄清历来为人轻视的南朝政府的背景,论文接下来便对频繁的王朝更迭对伦理观造成的影响予以讨论。文章的第三部分回顾了谢氏在东晋的崛起以及在晋朝覆灭之时的境遇,并以此界定了谢氏是什么时候开始成为一种很有价值的政治资产的。执掌政坛的军阀们会拉拢谢氏以支持他们的统治,但也正是在同一时期,谢氏宗族中第一次有人被以叛乱为名处死。

本文接下来论述了从东晋到南朝齐(479~501)之间,三名出自谢氏一族的高官,他们之间彼此相隔大约四十年。虽然与北方相比,南方少有相关的碑文资料,但却有丰富的文献可供研究。每个案例都结合其个人作品予以观照,这些文献资料与个人传记的记载息息相关。从诗文之中可以看出他们对政事、退隐的真实动机,这也修正了这些贵族历来寄生虫一般的形象,而且,从这些位居高官的谢氏子弟的个人描述中,能够对他们在从政之中面对的问题有更深的了解。结语是对阳夏谢氏没落的总结,这同样适用于整个晋朝东渡的贵族阶层。在附录中列出了谢氏所获的封赏。我十分感谢王伊同先生与小松英朗对相关家谱的整理分类以及其他涉及东晋时期谢氏的研究,这些都让我受益匪浅,这同样已经在注释中标明。当然,本文所援引的学术观点对现今之于中古时期世族的理解不一定十分认同。

国家的优势

许多人都认为当时的豪门具有极大的势力,这种看法要追溯到这些家族从东晋以来的统治地位。但与后世王朝相比,东晋有一些独特之处,所以对当时世族的地位也应当进行重新考量。东晋皇帝的平均在位时间是十年左右,而南朝的君主则要短得多,平均只有六年①在刘宋与南齐之时,在位年限的记录则跌落到平均五年。唐代皇帝则平均为十五年。参见浦薛凤《对348位中国皇帝的统计分析研究》,《清华学报》13.1-2,1981年,第53~132页。。王朝本身都朝不保夕,并且在各朝的历史之中,暗藏着重重危机,充斥着因继位问题而起的激烈斗争。在政权的频繁更迭之下,琅琊王氏与阳夏谢氏则极具代表性地站在了历史舞台中央,随时准备在一些代表性的时刻发挥效用。例如,在新皇帝的登基仪式之上作为皇权的陪衬,“代群臣”给那些篡位之人上书请求他们登基称帝,等等。在东晋之时,这些豪门英杰辈出,不论在政治上还是文化上,他们的确都极具影响力,而他们的后裔却借此协助篡位者取得合法之位。

南朝的皇帝们保留这些豪门的另一个好处就是,他们可以通过娶这些血统纯正的世族之女来提升自己的门第。司马氏本身也是高门大姓,有着良好的社会背景与教育传统,与之相比,刘宋的建立者则家族无名,起自行伍。同样的,萧梁与陈朝也是由门第不显的寒族军阀所建立②作为南齐皇族的旁支,同时也是历史上著名的哲学家与文学家,萧衍(梁武帝,464~549)认为,出身鄙陋的缺点是必须予以掩饰的。。最初,谢氏与刘宋结成了政治联盟,但之后谢氏的女性则没有人嫁入皇室(表三,谢氏女性),这表明他们的家族地位有所下降,当然肯定有部分原因是许多谢氏子弟因谋反被问罪,而其他一些位居高位的谢氏子弟对南齐的支持也以失败告终。虽然如此,公元六世纪中期谢氏对侯景联姻请求的拒绝也表明,能与谢氏联姻代表着得到豪门的奖掖,是一种对功绩的奖赏和对声誉的肯定,还是有些价值的③侯景为了考验梁武帝对他的信任,提出了一系列要求,与王氏、谢氏联姻便是其中之一。侯景归顺梁朝的复杂历史可参见约翰·马尼(John Marney)的《梁简文帝》(Liang Chien-wen Ti),(波士顿:特维恩出版社,1976年),第135~140页。。

当南朝的皇帝处于皇位继承人的位置时,总是面临着重重危险。当世族成员将其无形的豪门遗产用于反抗政府时,将非常危险。例如,萧道成(齐高帝,479~482)选择谢朏(439~506)在其登基仪式上作为侍中,负责解玺授予登基的皇帝(表一,第7代)。但是,谢朏对其急于称帝,而未能如古制三让帝位之事非常反感。他为了拒绝出仕,在典礼当天谢职,身着朝服,从熙熙攘攘的宫门扬长而去,同时宣称自己身体健康,并非因病去职。谢朏的反抗之意显而易见,萧道成之所以没有因此杀掉他,是因为萧氏认为杀了他正好可以成就其正直高名④姚思廉,《梁书》,(共3册),第1册,第15卷,第262页。。

同时代的谢超宗(483年去世)是一位天赋卓绝的清谈家,如东晋名士一般,任诞简傲,蔑视世法。超宗并未居于高位,他之所以能作为皇帝宴席的常客,是因其坦率能使诸人甚欢。但有一次论及北方事之时,超宗借着酒兴,宣称“虏动来二十年矣,佛出亦无知如何”。他因此被贬为南郡王中军司马。落寞失意之下,超宗开玩笑地把这个职位称为“管理马匹”之“司马”,其实他是在“司驴”。又因此戏语,谢超宗被罢黜十年⑤萧子显,《南齐书》(共2册),第2册,第36卷,第636页。。在一落千丈的仕途之中,超宗言谈之轻慢比之过去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他之后遭遇到了更多的艰险,直到最后被皇帝赐死。与之相对的南齐初年掌管教育的褚渊也值得一提,因为他代表着南朝时期异于传统的君臣观念与道德规范。褚渊骑马过桥,因阁道损坏不慎落水,超宗在旁大加嘲讽,褚渊大为光火,呵斥超宗为“寒士不逊”。此时,“寒士”已成为出身高贵但仕途不显,地位卑下的代名词。超宗则反唇相讥道:“不能卖袁(粲)、刘(秉)得富贵,焉免寒士?”袁、刘二人与褚渊、萧道成在刘宋时期皆执掌重权,并称“四贵”。袁、刘为刘宋朝廷尽心竭力,褚渊却助萧道成实现其野心,并逼迫宋帝退位。由此,萧道成的篡位之心可谓昭然若揭。

谢超宗对褚氏的讥讽之语传承了《论语》中对不义之富贵无比厌恶的精神意蕴。同样在自己职位上以德行为重的还有以性情纯正见称的袁粲,其本传记载,作为一个道家高士,袁氏生活至简,视贪恋权位为愚蠢之举。他无视政坛高压,不顾友人的劝阻,坚决不肯出仕新朝。参见《宋书》,著者沈约对袁粲还是极为推崇的,称其冒险抗萧道成之举为“义重于生”,认为其壮举昭示了天下“其道有足怀者”①参见《宋书》第8册,第89卷,第2234页。沈约在袁粲本传之后评道:“世及继体,非忠贞无以守其业。”。根据越智重明的观点,在六朝之时,所谓的天命观已经沦落。民心(或是官僚的支持)与上天惩罚之间的关联性已然变得无关紧要。所谓天命成为确认权力的程序,并屡屡被军阀任意支配。当朝廷孱弱之时,忠诚于当前的君主远不如去辅佐一个野心勃勃的实权人物来执辔天下。因此,如此的行为并不一定就是处心积虑的背叛[1]61-63②辅佐自己前任上司的敌人并不被视为耻辱,这在当时各人仕途之中是很普遍的情况。就在这本刊物中,安田二朗解读了当时关于袁粲与褚渊各自行径的评论,证明世族道德观的重新觉醒。他认为褚氏的立场代表着一种新形成的更加实用的理论,即更加强调承担公共责任,致力公共事务,袁粲所持观念则更加传统但也不失开明,更强调人身之间的忠诚,而前者则盖过了后者。。

与时俱变的道德观

南朝世族的道德观与东晋北方世族领袖们那种清高冷淡的姿态截然不同。例如,谢氏的众多后裔,当他们初临政坛之时,先祖之精神有时还隐隐闪现心中,但当他们真正处理政务时,他们的成功则全然赖于所谓“滞事”。一般说来,南朝的谢氏子弟能登上高位取决于其适应朝廷政治体系变化的能力。那些政治生命完满而长久的人,在他们的实用才能中,有两项很是重要:一是在权力的角逐之后能让自己列于胜利一方阵营的政治智慧;二是能使自己从纠结繁杂的境况之中脱身而出的辞令功夫。与此同时,诸如谢朏与谢超宗那般直截了当的反抗批评,会极大破坏朝廷的公信力,这种锋芒毕露的抗争所付出的代价,便是葬送其子孙之前程③谢朏之后重入南齐政坛,却因直谏抗争再次被黜。他极为幸运地活到了梁代,但依然傲然以刘宋忠臣自居。至于超宗,袁粲关于其“罪”的上书态度宽宏,使得他免于被列为反贼。但是,萧道成还是私下让人逼其自尽,只是不让在其身体留下任何伤害的痕迹。《南齐书》,第2册,第36卷,第636~639页。,大多数的谢氏子弟都选择那条更加明智的“和平”道路。

历史学家常常将世族豪门描绘成对政事轻松处之而简傲无比的群体,他们沉浸于骄奢淫逸与对佛道的追慕之中。同时,南朝历代王朝始终无法重新夺回北方的悲惨事实也被归咎于世族领袖们对实务的轻慢态度④是否有统一天下的理想是中国历史学家的一项评价标准,马克思主义者与前现代主义者都以此批判南朝政府的领导。在一众整齐的批评声中,查尔斯·E·霍尔科姆(Charles E. Holcombe)对当时文人关于佛道的论争之举持欣赏的态度。《汉朝的阴影——南朝初年文学思想与社会研究》(In the Shadow of the Han, Literati Thought and Society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Southern Dynasties),(夏威夷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5~6章。。但是如果我们以当时的角度来重新思考统一天下的难题(而不是以唐代或其他有着强大中央统治的时期作为标准),从蛮夷手中夺回故土并维持统治的可行性是令人怀疑的。针对北方侵略者的最后一场战争是在东晋末年,当时的朝廷在内部党争,国内暴动,难民安置等难题下风雨飘摇。在不久之后的五世纪初,长江流域的本地势力崛起而成为国家的政治核心。在公元369~372年的战争之后,洛阳与河南大部都已经收复,而此举的反对者们认为长江天险已经庇护东晋六十年,与其在北地中原面对荒城败壁与巨大危险,盘踞南方是更加明智的做法。就我所知,这是最后一次关于收复北土的争论。之后南朝领袖的北伐更多是被动防御或是累积个人功绩。

中村圭二发现在刘宋时期,当年北方流亡而来的家族已然将中国南方视为自己的故土,在当时墓志铭中对故乡的限定便可见一斑。东晋之后的另一趋势便是去世的世族成员不再葬于以其北方故乡命名的地区。具体可参考《六朝贵族性研究》(风间书房,1987年)。

唐代诗人李商隐(约813~约858)的一首《南朝》绝句虽然秉承了传统上对六朝的嘲讽之意,但依旧极其精确地描绘出六朝气韵的另一些方面。首先,为了显示出自己在精神与文化上的优越性,同时也为了解决执政合法性的问题,六朝政府持续对北方外族发动一系列战争。李商隐的诗将这种在意识领域的自傲宣言表现入微:

地险悠悠天险长,金陵王气应瑶光。

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2]1370

昔日俯照长安的汉家宫阙的“瑶光”(北斗七星之一,称为“北斗七”),转而与建康城(古称“金陵”)天地相应,这显示出上天对于南方流徙朝廷的祝福①“上飞闼而仰眺,正睹瑶光与玉绳。”出自张衡(78~139),大卫•R•内格奇斯在《文选》英译本中将此句翻译为:“Above the ‘flying doors’ [of Jianzhang Palace] one could peer upward / And directly sight Jasper Light and Jade Rope.”(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卷,《两京赋》,第197页,246~247行)。自古以来便在建康山岭开采铁矿,自公元前4世纪便以“金陵”称谓,之后秦始皇得知此地有天子气,便将之改名为“秣陵”,意为:“养马之地”。,但诗中的这一表述是一语双关。徐妃即是籍贯湘东的梁元帝萧绎(508~555)的妻子,她常去瑶光寺与一名僧人私通,在诗的最后一句写的便是其标志性的“半面妆”。当她等待夫君之时(因为梁元帝并不喜欢她,因而极少见她),她为了嘲讽梁元帝只有一只眼睛,只化半边脸的妆。徐妃的本传中记载她在552年5月被处死,不久之前萧绎刚刚登基,但史书中却不载其夫妇失和之事。通奸之举让徐妃从未被人同情,但仔细品味李商隐诗中讽刺的指向,南朝政府真正痛恨的是对朝廷的不忠,而皇帝是要求绝对的忠诚。正如之前对南朝政治的概括总是忽略皇权的巩固加强一样,南朝君主的残暴也总被忽视,反而是他们的奢靡享乐更多为人所诟病。以梁元帝萧绎为例,因其对自己身体残疾极其敏感,整个朝廷都沉浸在恐惧之中。任何与那只眼睛失明有关的表述(包括经典著作中的句子)都是禁忌。徐妃被杀可能是罪有应得,但那些因其言辞犯禁被罚的大臣们又作何解释呢?②钱钟书认为,因此种原因被萧绎流放、拷打乃至杀害的众多人之中,只有徐妃一个人是故意嘲讽他的。(《管锥编》(共4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2册,第786~787页,第149条。

熟读南唐诗的读者会想到,正是这位之后成为梁元帝(552~555在位)的湘东郡王,派庾信出使西魏修复双方关系,这招昏棋使得梁朝陷入绝境。庾信《哀江南赋》中的一些片段表明,梁元帝阴暗多疑的性格让末代的梁朝染上了浓重的绝望色彩。由于内心的嫉妒与偏执,梁元帝一次次与朝廷中的股肱之臣兵戎相见。最后,当他在江陵(今湖北荆州)陷落之时,已经无人接受召唤前来勤王③《哀江南赋》写出了梁元帝的失误决断与道德败落。参见威廉·T·格雷厄姆的《哀江南赋》英译版(The Lament for the South),(牛津:牛津大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87~93页,以及第99页)。关于他面临的军事与外交困境可参见第10~15页。。接下来,我们将探讨谢氏在东晋时期如何一跃而为世族首领,以及其宗族成员与东晋末年阴谋篡位者之间的关系。在此可做一假设,这一时期军阀领导之所以对谢氏分外看重,是由于谢氏能证明其政权合法性。为了扩大这一政治资本,谢氏宗族的不同支脉彼此联合,从而使得整个家族皆能被看重、尊崇。

集体权威的建构

西晋时期(265~316),阳夏谢氏只有一人执掌过朝政——作为一名仪礼专家和硕学鸿儒,谢衡曾担任国子祭酒一职。在元嘉之乱中,他的长子谢鲲与一个兄弟去往建康,谢氏在长江以南的历史从此埋下伏笔④谢衡曾经位居博士。从1964年发现的谢鲲墓以及相关碑文中,我们得知谢衡还有一位未曾知名的三子谢广葬于河南荥阳的谢氏旧墓。史书中谢鲲的卒年不详,(《晋书》,房玄龄,共10册,此后简称JS,参见第5册,第49卷,第1377~1379页。。谢鲲毅然拒绝走传统的儒家道学之路,这个决定对谢氏一族前景极为有利。事实上,他与其他数位玄学名士并称“八达”。(按:“八达”之称号是对“竹林七贤”的致敬。早期的个人主义者之间的交往结社如今被认为是虚伪的,他们之间的区别无非在于极端狂放之“通”与更加温和所谓“次者”的“达”。后世文人沉浸“玄学”的一个原因便是西晋时期党同伐异之举,当时“竹林七贤”中最为激进的嵇康以有损社会道德为名被杀)。谢鲲的学问路径使得自己的家族与流亡江左的社会主流紧紧联系了起来。大多数逃到南方的名士皆出自玄学之家,虽然在儒家占统治地位的西晋这些家族大多称不上顶级的豪门,但在东晋他们却成了政坛核心①见附录叶妙娜的《东晋南朝侨姓高门之仕宦——陈郡谢氏个案研究》,第43~44页。。

谢鲲的放诞之举引起了大将军王敦(265~324)的注意,并任命其为长史。之后,在王敦以“清君侧”为名围困都城之时,谢鲲的高名重望使他躲过了王敦的屠戮。虽未被杀,但谢鲲却被改任为地方官②谢鲲墓志铭言其是作为豫章(今江西南昌)“内史”,在其本传与《世说新语》(第10门《规箴》,第12条)中则记载他的职位为豫章太守,这两个职位的职责是一样的,但前者是皇家封地长官的称谓。这实际上表明,王敦虽然在322年将其任命为豫章地方官,并迫使他参与对建康的进攻,因为谢鲲具“朝廷之望”。。谢鲲墓志铭中言其是作为豫章(今江西南昌)“内史”,在其本传与《世说新语》(第10门《规箴》,第12条)中则记载他的职位为豫章太守,这两个职位的职责是一样的,但前者是皇家封地长官的称谓。这实际上表明,王敦在322年将谢鲲任命为豫章地方官,并迫使他参与对建康的进攻,因为谢鲲具“朝廷之望”。在谢鲲本传与《世说新语》的记载之中,其狂放行为并未给家族带来利处。在他去世之后,被草草葬在建康郊外的乱葬之地石子岗③“石子岗”位于建康以南的“朱雀门”一带,在当地历来被用为公共墓地。但自东晋初期,豪门通常是以自己北方故土的名字来命名本族私家墓地之所。例如,琅琊王氏与琅琊颜氏是将去世的成员葬在建康北部象山与幕府山,见郭立安的《试论六朝时期的建业》,《中国古都研究》,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4期,第280~282页。。但另一方面,若无谢鲲以其奇崛之行卓然于世,出自当时更加强盛之禇氏家族的禇裒不一定会娶他的女儿(表三,谢氏女性,第1)④在东晋新立的十数年之中,世族阶层的高低与私人资产是有所相关的。叶妙娜证明了品性、容止以及“清谈”实力都可以促成与高门望族的联姻。见附录叶妙娜的《东晋南朝侨姓高门之仕宦——陈郡谢氏个案研究》。。正是这次联姻使得谢氏开始为人瞩目。谢真石(谢鲲之女)与褚裒(303~349)的女儿被选为琅琊王司马岳(321~344)的王妃。未曾想,机缘巧合之下,这位郡王成为皇帝。当他在登基三年驾崩之时,因新皇幼小,谢鲲的外孙女开始临朝听政。这位年幼的皇帝是司马彭子,生于343年。也就是晋穆帝(344~361在位)。此时,谢鲲之子谢尚(308~357)作为皇太后的舅舅,仕途出现了极大的转机,被任命为南中郎将。谢尚死后无子嗣,因此他的军职被授予其最年长的堂弟谢奕(308~358)。当然,谢尚与谢奕在仕途后期都听命于野心勃勃的权臣桓温(312~373)。谯国桓氏凭借军事才能闯入东晋世族阶层之中,而谢氏则是因其与皇家的联系,成为极为合适的联姻对象⑤桓温娶了琅琊王的姐姐。发现谢氏是通过谢鲲外孙女而崛起的是石川忠久,见附录《谢氏的家风与家族兴盛》。桓氏故乡谯国(安徽怀远地区),在淮河以北大约150公里处。。到东晋中期,谢奕的弟弟谢石被任命为管理皇家图书馆的秘书郎,这在谢氏一族之中尚属首次⑥这个六品职位通常是作为被重视的大族子弟进入政坛之后的第一个职位。谢石的父亲曾经向东晋的高官诸葛恢提亲,希望他将女儿嫁给谢石,但是被拒绝了。但在345年诸葛恢去世之后,这桩婚事最终还是成了,可能是因为谢石在当时担任了这样荣耀的职位。根据石川先生的推断,谢石是在344~347年之间任职的。诸葛恢对子女婚姻对象的社会阶层极为在意,可参见马瑞志的《南朝作为家族衡量标准的联姻》(Intermarriage as a Gauge of Family Status in the Southern Dynasties)(《中古中国的国家与社会》,第216~217页)。在1984年发现的谢奕孙子的墓葬揭示了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南朝谢庄(生于421年)担任过五品的散骑长史。而这位墓葬主人的父亲谢攸最高也做过五品的散骑侍郎(《文物》1998年第5期,第4~14页。同一期的第15~18页是关于谢奕另一个孙子谢温的墓葬发掘报告,其英年早逝,职位不详。他的父亲谢朏是谢庄的弟弟。。一部分世族阶层的成员视谢氏为暴发户。一位贵族以“新出门户,笃而无礼”之语点明了谢氏在典雅传统上的欠缺。还有人对谢氏子弟高调地驾马车在都城大路上喧嚣驰骋的举动予以批评——在他们眼中这是又一个依仗显赫家世的典型?有趣的是,谢氏自身却有许多关于表现自己优良家风的传闻。女诗人谢道韫(表三,谢氏女性,第4)嫁到琅琊王氏之后,在回家省亲时闷闷不乐地说,由于在谢氏一门才俊的抚养与陪伴中长大,她完全没料到还有他丈夫这样的人。又有,当谢胡儿从邻里得知自己家族的一个成员曾经上房熏鼠,便时常嘲笑此人,之后发现故事的主角正是自己的父亲,他的叔父谢安却援引自己的过失来开导宽慰他:“世人以此谤中郎,亦言我共作此。”

谢安作为一位出色政治家,其才能为家族博得了声望。当360年谢安离开会稽(浙江绍兴)出仕,便给了当时凭借军队对东晋朝廷虎视眈眈的桓温一种无形的道德压力。谢安更值得一书的拯救国家之功绩是在383年,他和侄子谢玄(343~388)一举粉碎了前秦氐族的入侵。“淝水之战”被视为对中华正统的拯救,在南朝为后世所铭记①迈克尔·罗杰斯(Michael Rogers)对传统观点赋予这次战争的重要性表示质疑,他认为对外战争对于东晋与唐朝的作用被夸大了。(《苻坚纪事》(The Chronicle of Fu Chien: A Case of Exemplary History),《中国王朝历史翻译》第10期,伯克利:加利福尼亚大学,1968年,第58~73页。)。除了这次胜利外,谢安为人尊崇的英雄形象(当然,其声名经过漫漫历史长河,如今依旧为人铭记于心)与其坚决拒绝专权树私息息相关。他完全可以充分利用自己凭救国得来的权力与盛名,但他却选择退隐。不论谢安的归隐出自何种原因②在384年,谢安上书请求授权荡清苻坚在河南地区的残余势力。但此次请求遭到拒绝,同时怀疑其与司马道子(364~402)身边所形成的“反贵族”派别有联系。谢安的侄子谢玄也去职调任会稽内史。,他都留给后人一种在世事烦扰之中不为所动,心神平和的形象。根据谢道韫的叙述,她的叔叔在中年之时有了一种从厌烦人事到尽心世务的超越,这种理性超脱从谢安出仕伊始便有引导作用:

亡叔太傅先正,以无用为心,显隐为优劣,始末正当动静之异耳。

谢安沉着自若的精神在之后东晋时代的谢氏一族中丧失殆尽。388年谢安去世以后,谢氏子弟分裂成不同的政治派系,他们并非血腥政治斗争中的领袖,而是隶属于比他们分裂更早更厉害的不同皇室子弟或宗室。例如,谢琰(352~400)属于司马道子的阵营,但它的侄子谢澹(371~425)却与其政敌,“前贵族”派的王恭联合。在397年孝武帝驾崩,司马道子弄权之后,王恭设计将司马道子的首要助手王国宝除去,他也是太原王氏的子弟,为王恭的侄子,同时也是谢安的女婿(表三,谢氏女性,第5)。第二年的反政变直接导致王恭被杀,而他的儿子娶了谢重的女儿(表三,谢氏女性,第10)。当桓温的儿子桓玄(369~404)在402年以楚为号立国之时,谢氏宗族面临着是否与这个屠杀多名皇族成员与谢氏姻亲的领袖合作的难题。桓玄非常希望谢氏子弟能参与自己的政府。他甚至想将原来谢安的住宅改为自己的军事府邸。直到谢混(379~412)将自己祖父的声名喻为周朝召伯,使得桓玄十分惭愧,此事方才作罢——“召伯之仁,犹惠及甘棠;文靖之德,更不保五亩之宅邪?”姬奭(公元前12世纪)被文王任命为周西部地区的首领,称为“召伯”。他在一棵棠梨树下露天办公,历来将《诗经·甘棠》一诗作为对他公正执政的称颂。此言暗示了桓玄政权的不义,也表示真正的对谢安的崇敬就是使其财产与后裔免于被随意地征用与驱驰。

桓玄极力争取与谢氏结成友好联盟,另一个人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就是刘裕。这位将军在平定孙恩(398~400)反叛的战争中声名鹊起。在404年春天,刘裕灭桓楚恢复东晋,并且辅佐司马氏达二十年。他耐心地计划着篡位夺权,因为他意识到,仅仅凭借暴力难以达到自己的目的,他需要设法取得那些控制政坛的旧世族的认可。刘裕早在桓玄当政之时便已经对谢氏有了浓厚的兴趣。谢景仁与刘裕一起吃饭期间,桓玄派人数次急召,谢景仁则安然地吃完饭才应召而去,这让刘裕印象深刻。刘裕常常称其为“太傅(谢)安孙”。谢景仁原名谢裕,与宋武帝刘裕同名犯讳,因而以字见称于世。当刘裕将桓玄的军队赶出京城,在来拜见他的众多官员之中,他对谢景仁特别注目,言曰:“此名公孙也!”事实上,谢景仁真正的祖父当年“熏鼠”的行为已经成了会稽郡时常提起的笑谈,他与谢景仁的父亲也都未担任过什么重要的职位。谢景仁的祖父谢据并无从事任何官职的记载,而其父亲谢允只担任过宣城(安徽)太守。

从谢、刘交往初期开始,谢景仁就对刘裕的雄心十分敬佩。而且,在刘裕的权力核心内部,大多数成员都来自于他的家乡京口(江苏镇江),景仁则是唯一的世族子弟,因此通常是由他来指导这位未来雄主如何获得最大程度的支持。当刘裕对南方政敌的行动感到十分忧虑的时候,谢景仁则力排众议劝他先一心抵抗外敌,树立威望,只有在平定被鲜卑人再次威胁的边疆之后,才能有力对付内部的敌手。因此,刘裕于409年到410年发动了他的第一次北伐。司马光点明孟昶是另一位支持北伐的大臣。但谢景仁对刘裕完全是出自一种私人的建议。在他离开朝廷期间,为了对付敌对势力,刘裕将谢景仁委派到几个关键位置。他甚至将谢景仁任命为吏部尚书,因其从兄谢混任左仆射,依制本不得如此①作为官僚体系最根本的效用,是要这些位置上的人互相监督。谢混从410年5月起担任左仆射,是在与南燕战争结束前的两月。也有可能,刘裕对谢景仁的任命是在其胜利凯旋建康之后。万斯同先生在《二十五史补编》(第3册,第3353页)中认为411年(义熙七年)是谢景仁任职的第一年。。当谢景仁去世之时,刘裕在其葬礼之上,恸哭不止。

刘裕与谢氏其他年轻的迅速崛起的子弟则并无与谢景仁那么好的感情。在谢氏出现过的十二个高官之中,至少有一半是谢氏第五代成员担任的,谢氏家族的这一高峰,得益于刘裕对他们的喜爱与举荐。但一开始,谢安的孙子便让他无比失望。(表二,D)谢混被任命为中书令,而且刘裕对有此“玉人”相伴感到十分骄傲。但是,在谢混卷入一场叛变之后,刘裕这位独裁者毫不迟疑地逼其自尽。直到八年之后建立宋朝,刘裕依旧怀念谢混的“风流”,并且因登基典礼上的众人不能亲眼目睹谢混之风姿感到无比遗憾②《晋书》第七卷,第79章,第2079页。冯友兰描述了道家自然与晋朝风流的理念之间的联系,而且阐明了它所要求的浪漫优雅的举止。(《中国哲学简史》,德克·博迪(Derk Bodde)译,纽约:麦克米兰公司,1948年版,第231~240页。)我对这个含义多元的概念的理解来自于“好风”的原意,此意是形容与贵族熏陶相关的一种魅力与雅致。。

刘裕登基典礼上的进玺人是谢安的另一个孙子谢澹(371~425)。刘裕不同意别人来担此任,认为“此选当须人望”③《南史》第2册,第19卷,第527页。《晋书》所记的谢澹的简短公告表明,刘裕之所以将如此高贵的职务交给谢澹,是因为他祖父谢安的名声,刘裕称其为谢安的孙子。现在还不清楚谢安的另一个孙子谢璞在此从事了什么职务,他之后能官至光禄勋,恐怕也是得益于刘裕的庇护。谢璞字景山,本传列于《南史》第19卷,第528页,从此传中我们得知他是谢涛(393~441)的父亲,这位谢氏子弟并不见称于史书,只有其墓志铭传世。《全宋文》第60册,9a~b,严可均(1762~1853)编,《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共9册,台北:世界书局,1982年版),第6卷。谢涛作为散骑常侍,位列于谢氏居于高官的黄金一代中。。谢澹本人自负而性急,对朝廷的此种交易并无兴趣。但是那些对刘裕这个决定感到惊奇的人们,都无法理解对于一个未受多少教育,毫无社会文化背景的暴发户一般的人物来说,此举是有多么重要,他需要借此来表明自己获得了世族豪门的支持。之后刘裕宽恕了谢澹的无礼,不以常规俗理限制他,而将其称为“方外士”。这不免令人联想到桓温对谢奕的“我方外司马”之评语。二者是出于相同的目的。但刘裕对谢澹的容忍之中,实际是有私人的不满的,因此他让谢澹处于体面却没有实权的高位。

在刘裕执政东晋的那些年中,他肯定已经意识到,谢氏的两条支脉秉承祖德,不能报以太大期望。除了与刘裕交往的谢安的几位孙子,谢玄的后裔谢灵运(385~433),任性不羁,只能让刘裕感到尴尬窘迫④谢灵运无比任性的气质自其年轻时候便已经是麻烦。当他与自己的叔叔谢混驻扎江陵之时,卷入了刘裕下属刘毅(?~412)的叛变,但他侥幸逃脱了惩罚。之后又传出了关于他的丑闻,他杀了一个勾引自己小妾的家臣,并将尸体扔进了长江。因此,谢灵运在418~419年被禁止出仕。谢丘(377~407)是谢灵运的堂兄,史书不载,其墓在1986年被发现。谢丘是谢重(注释41)最小的弟弟,曾经在某位将军手下任七品的抚国参军。我推测这位将军是诸葛长民(《晋书》第七册,第85卷,第2212~2213页),他在协助刘裕击败桓玄之后得获此任,但之后却被刘裕处死。我认为最不可能的是桓振,他是在桓玄执政时期获得此位的。谢丘的墓志铭被华人德在《论东晋墓志兼及兰亭论辨》(《故宫学术季刊》1995年,第13期,第32页)一文中转引。。我们已经知道,刘裕力图让公众知道谢景仁是谢安的后裔。他之后的方法则更加实用,只要谢氏成员很好地服务于他,是没有必要纠结于他们的祖先的,不论是哪一支的成员都可以给予高位。从刘裕对待谢方明的态度便可以看出其想法的变化。在刘裕登基之后,谢方明被委以侍中之职,被看做值得信赖的法律顾问(表二,G)。在他的表兄谢景仁最初举荐他的时候,方明非常穷困。从400年夏天孙恩对会稽发动第二次进攻时,他便无家可归,四处无助。刘裕谓方明曰:“愧未有瓜衍之赏。”这既是对谢氏家族的恭维,也表达出对谢方明游离于家族主脉之外的偏见①《绵》一诗以葫芦远远伸展的藤的形象开头,描述了周室从开始的发展历程。(《毛诗注疏》16、2.12a)谢景仁在提携其堂弟之时,任中军主薄,他从408年9月以来就担任此职。此次交谈必然发生在409年4月以前,即在刘裕离开建康,出征南燕之前。。虽然并没有授之以职,但刘裕将自己作为豫章郡公的一部分俸禄给了他。刘裕在406年获封豫章郡公,每年食邑一万户。谢方明在刘裕手下作为随从不过四五年,直到谢混在412年时死去。其后,一位有影响力的推荐者再次向刘裕举荐了谢方明:“……可为名家驹。直置便自是台鼎人,无论复有才用”。这位举荐人是丹阳尹刘穆之,他初见谢方明便对之无比欣赏,而方明在谢混死前从未拜谒过他。在被刘裕阵营接纳之后不久,方明出任左将军刘道怜长史。当时的军队首领称号在414年发生了改变,可以推之,刘穆之对谢方明的举荐应该是在412年末到413年。台鼎的三只脚代表着三公或三祀。因此,“台鼎人”的称号便意味着其有身居高位的非凡才能。但是在此,最需要关注的是谢氏这个姓即意味着这种资格。方明证明了自己的可靠,在422年,也就是刘宋建国后的第三年,他返回故乡会稽任太守,并且执政严厉,对世族的腐败与招摇行为予以修正,使得“贵族豪士,莫敢犯禁”。

豪门世家的绵延长久给了我们一种印象,认为世族阶层都是为了自身利益而共同进退。其实,即便是在同姓的各个支脉内部,是否有这样的凝聚力都未可知。从东晋到刘宋的谢氏子弟的诸多传记中,可以看出,他们对于出仕与家族利益的看法分歧巨大。在五世纪时,谢氏某位家族成员一再回避某些亲属,很大原因便是害怕被这位族人蔓延的野心牵扯到②由于谢混与刘毅的亲密关系,他的大侄子谢澹从其阵营脱离并声称谢混之为人会威胁到整个家族。谢澹的警告使他免于牵连到谢混因支持刘毅叛变而被杀的事件之中。谢澹也对谢晦(在上文有过讨论)的野心予以嘲讽。(《南史》第2册,第19卷,第527~528页。)谢方明则避免与谢晦同时出现在公共场合,并且只在节日必须访亲之时才去谢晦的家中。(《南史》第2册,第19卷,第536页)。。在这一时期的谢氏已成年子弟中,谢瞻的个案特別耐人寻味。他不但羡显位而居于更为低调的位置,同时他还着力声辩,从而使自己的这一支家族脉络与辉煌的家族盛名脱离开来。

独立离群:谢瞻(380~421)

在415年的冬天,谢瞻任职安城(江西安福)太守,他回和了一首族弟谢灵运给他的诗。在诗中他称赞谢灵运是“华宗诞吾秀”。这并非夸谀之词。他们幼时一同与叔叔谢混学习,在那个时候,谢灵运的出色才华已经展露无遗,而且此时他正在京城任秘书丞,而谢瞻自己,用他自己的诗来说,过去十年之间都是“迢递封畿外”。谢灵运同时在刘裕手下任太尉参军。谢瞻在安城太守之前所任的一个早期职位是桓楚时期的秘书郎。后来他担任了数个军队顾问的职务,大多数是在地方。将自己与才华横溢的族弟对比之后,谢瞻的称赞之词中却包含了对谢灵运未来的担忧。诗中“鸿渐随事变”之意象取自《易经》,原意是劝人容忍顺从。谢瞻将谢灵运比喻为“云台与年峻”,暗含着《淮南子》之中的名句 “云台之高,堕者折脊碎胫”。在诗歌结尾,谢瞻认为兄弟之间相隔的遥远距离并非天生之结果,而是自己选择的结局。而他自己的抉择才是更加明智的:

寻途之既暌,即理理已对。丝路有恒悲,矧乃在吾爱。量己畏友朋,勇退不敢进。

“歧路”与“练丝”意味着人最初的信仰有可能发生变化或根本就是错误的。墨子见练丝而泣,只因素丝可染作黄色也可染作黑色,如同学生可以违背老师最初的教诲。杨子见歧路而哭,只因南北两方只能选择其一(《淮南子逐字索引》17.184.229)。更加特别的是,诗中暗示谢灵运,君主是有可能对一个臣子生出猜疑嫉妒之心的。在《左传》之中,陈国一个贵族敬仲(陈完)投奔齐国寻求庇护。当齐桓公准备拜他为卿时,敬仲认为自己自齐国所获已然过多,因而坚持不受。所受君主的好意越多,就越容易为朝廷其他臣子所妒忌而谣言四起。敬仲引用《诗经》之话云:“翘翘车乘,招我以弓,岂不欲走,畏我友朋”。敬仲所颂之诗未录入现存的《诗经》之中。

谢瞻在族弟谢晦(390~426)举办的一次晚宴上以更加简素的语言形容了在高位之上面临的诸多危险。他们随即谈到了三位晋朝早期名人的功过是非:潘岳(247~300)、陆机(261~300)以及贾充(217~282)。谢灵运向来在审美之上有着非凡的判断力,他认为贾充实不能与其他二人相提并论,因为潘、陆二人的文才比之强了太多。而谢晦则基于道德品格的标准得出了相反的评点:潘岳附庸权贵,陆机卷入无尽纷争,二人都死于对自己私利之追逐。而贾充则不然,他得以善终,又得极力惠及众人的美名。谢瞻对此观点进行了反驳,认为无私之心并不就能保证仕途得以善终:“若处贵而能遗权,斯则是非不得而生,倾危无因而至。君子以明哲保身,其在此乎?”谢瞻未能使得谢晦明白,兄弟二人之所以分属了不同阵营,是因为他对于自己处境位置的想法过于天真。他们关于是否加入刘裕政权的分歧在419年新年之时到达一个戏剧性的地步,当时谢晦刚从刘裕在彭城(江苏北部,铜山)的大本营休假而回。谢晦积极参与了416年到418年之间的第二次北伐,在这次战争中,在刘裕领导之下的东晋军队一举摧毁了陕西的后秦帝国。谢晦作为“太傅主簿”统领刘裕的贴身卫队。大批倾慕谢晦的追随者以及对之好奇之人将谢家的过道围得水泄不通,谢瞻对此无比惊惧。他谨遵家族传统告诫谢晦道:“吾家以素退为业,不愿干预时事,交游不过亲朋,而汝遂势倾朝野,此岂门户之福邪?”谢瞻此言不虚,谢氏家族的谦卑确实为真,(表二,C-1)①见《宋书》第5册,第56卷,第1557页。“门户”可以表示一个人独立的直系亲属,或三代以内的后裔。(诸桥辙次,《大汉和辞典》,共13册,大修馆书店,1957~1960年),第11册,第41208页,第41285~41288页。谢氏兄弟的祖父谢朗,曾任东阳太守,(见谢晦本传,参见《宋书》第44卷,第1347页)。他们的父亲谢重(399年去世)则卷入了谢安去世以后的那场血腥的争斗之中(见注释51)。从司马道子的阵营退出之后,谢重为王恭(卒于398年)所赏识而被重用。但在399年司马道子击败他的敌人之后,谢重又如战利品一般被其再次启用。谢重的女儿嫁给了王恭的儿子,而且司马道子质疑有流言称其早年间献策王恭帮其谋划,对此,谢重回答:“岂以五男易一女”。(《世说新语·言语》,见马瑞志英译版,第75页。)谢重在司马道子手下,官至六品。从其墓志铭可知,谢重死于反政变之时。(《宝刻丛编》,第15卷,宋陈思撰,黄仁德注释本,第34页。)但他无法说服谢晦如其先辈那般谨慎。因此,谢瞻率其宗族分家,自立门户。因其兄弟的风光耀眼,谢瞻之后从高位之上离职而去。作为相国从事中郎,他在新年休假之时去彭城军营专程拜谒刘裕,自称为平常出身之人:“臣本素士,父、祖不过二千石。”②晋代的中层官僚的俸禄是每年两千石,术语“二千石”指代实际的农村官员。这要与其他一些高官更好的待遇分开(“比二千石”)。参见中村圭二的关于品级与俸禄的比较表, 《六朝贵族性研究》,第440页。又有,哈克的《官名辞典》(A Dictionary of Official TItiles),第1828页。谢瞻深知刘裕起自寒素之家,于是他接着以宿命论解释了为何他要因谢晦的成功而低调从事,避开焦点:“弟年始三十,志用凡近,荣冠台府,位任显密,福过灾生,其应无远。特乞降黜,以保衰门。”刘裕很不情愿地将谢瞻从其封地“宋地”调走。刘裕在418年被封为“宋公”。在419年的一月,他被第二次授予爵位,但他延期直到七月才踏出了篡位的最后一步。在此期间,刘裕通过重立君主,以及将支持者升迁到他的权利中枢,来为建立新朝做准备。他希望谢瞻去吴兴(浙江湖州)任职,那是谢氏早期得名之地。谢瞻仍然坚决拒绝,我认为谢瞻之所以拒绝在吴兴从政,是因为此地与谢氏那些光辉耀眼的前辈关系密切。谢安在长时间的隐居以及重新出仕辅佐桓温之前,曾经在此地做过太守。而谢玄曾经被骂作“吴兴溪水中的羯奴”(“谢羯”)。最后履职豫章太守。

事实上,谢瞻曾应刘裕的要求写过一首诗,在诗中向其解释了他不接受先前职位的哲学上的考虑。当时是417年的二月,数月之前后秦的统治者刚刚被逐出洛阳。为了追击其君主,刘裕调动彭城北部的一队人马,路过留城附近(江苏沛县)。此地是当年张良(张良,字子房,公元前187年)的封地,他是刘邦建汉的必不可少、居功至伟的谋士。刘裕见张良的庙残破不堪,感到十分沮丧,于是命人修葺,同时也让部下写诗作赋来纪念张良为国家做出的卓越贡献,没人会忽略此举的象征意义。谢瞻的《张子房诗》赞美刘裕,缅怀刘邦。刘裕自称是汉高祖刘邦弟弟的后代。正史追溯了这段令人怀疑的世系,而且描述了他的家族自晋代到南朝以来从彭城到京口的迁徙历程。这即是刘裕从维护司马氏的朝廷到实现自己更大野心的一种转变。谢瞻在诗中将刘裕与刘邦相提并论,对此清人批其记录为不实之“谣言”,因为刘裕当时尚未登基。与南朝的许多作品一样,此诗名义上是赞美当时的政治秩序的“咏史诗”,但在对当权者的赞美之中,也抒发了个人情怀。谢瞻在诗歌开头描写了朝廷的衰败之状,这种对指定题目的个性化表达让人赞叹:“王风哀以思,周道荡无章。卜洛易隆替,兴乱罔不亡。”衰败的“周道”代表着晋朝的衰亡,而且刘裕对诗中所流露出的新旧交替的时代已然来临的说法应是非常高兴的。然而有趣的是,这句关于周之衰败的描写也包含着朝代的初始时刻的一些史事。巫师占卜到洛邑之仁德的领袖将迅速崛起,取代不义之君(第三句)。接下来,周武王自信得到天命,在此地建造城市①《尚书》第十五卷《洛诰》篇,记载有一个很好的占卜结果,但没有提供具体的内容。对于洛阳这一地理中心可以加速一个国家的兴旺与覆灭的理论,我们必须再关注一下娄敬(他后来被赐姓“刘”)的相关言论,他劝刘邦不要仿照周朝那样定都于洛阳,而要选择长安作为都城,因为其周遭的山川可为都城提供各方面的庇护。参见《汉书》第7册,第43卷,第2119页;又参见司马迁著《史记全本新注》,张大可编,第四卷,陕西新华书局,1990年;也可参见华兹生(Burton Watson)翻译的《史记》(Records of the Grand Historian),《汉朝》第1册,第235页(共3册),修订版,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谢瞻对洛阳的暗喻表明危机就在权力中心,无论他们怎么想,周朝末年在洛地的命运都是简短至极的(第4句)。这种自然迅速的王朝更迭同样适用于现在的朝廷②何焯认为这是错误的,而且谢瞻引用《尚书》预言那些引起天下大乱之人将遭厄运之句也是错误的。按照此说,所谓新旧之循环之说是不存在的(《尚书注疏》,8.23a,《十三经注疏》第1册)。可参见理雅各(James Legge)所译的《书经》第3册。(《中国经典》,1871年初版,香港大学出版社,1960年再版。第210页。)。

如无张良在侧,刘邦恐怕无法在天下大乱中取得帝位。但是,此诗塑造的张良绝非其《史记》本传中那种复仇者形象③张良的目的是为自己的祖国韩国报仇,他的祖父、父亲皆为该国的官员,而被秦朝所灭。张良花费家产来行刺秦始皇,但没有成功,之后他遇到刘邦,并开始辅佐他。当汉朝建立,张良便满足地辞职:“为韩报仇强秦,天下振动”。(《史记·留侯列传》第2册,第55卷,第1249~1258页。)可参见,华兹生《史记》英译本,《汉朝》第1册,第99~114页。。而是将自己视为实现天意的工具。从诗中张良对天命转变的洞察力,可以看出谢瞻自己的理想:“息肩缠民思,灵鉴集朱光( 火是汉朝的象征。《诗经·大明》第4章,《毛诗注疏》)。伊人感代工,遂来扶兴王。婉婉幕中画,辉辉天业昌。”正如张良冷静而理性地选择辅佐一名独裁者,他也同样选择了从政治舞台突然隐退。谢瞻对张良历史形象的描述暗含了他政治生涯的突然开始(始自一个男巫对他的指导),与这一点相对的,则是其卸任而去昆仑山——在谢瞻的笔下——张良在那里从尘世间悄然隐去:“肇允契幽叟,翻飞指帝乡。”④在关于富有传奇色彩的黄帝的一篇记载之中,他变成了神仙并与全家共同升天。当张良隐退之后,他计划通过绝食与修行使得自己身体变轻而成仙。之后,吕后告诫他这种对身体的惩罚性的行为会减短他的寿命。张良又开始吃东西,并以正常的年龄去世。虽然与张良的传记记录出入颇大,但当我们明白作者深知自己处于盛名所带来的危险之中时,这种“消失”反而更加真实。这种隐退于“帝乡”的意象其实正是谢瞻希望从名声之累中逃脱的真实反映。晋朝有关成仙游仙的文学作品都源自当时的人想要摆脱俗世间诸多烦恼的想法。丽维雅·科恩(Livia Kohn)认为,早期的宗教体验的焦点是从向往来世转变为渴望逃避现实,这源于人内心的焦虑与懊丧。(参见《早期中国的神秘主义》(Early Chinese Mysticism),普林斯顿,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86页等处。)

在对汉高祖刘邦的丰功伟业大幅渲染之后,谢瞻在诗中描绘了一幅崭新的君臣关系画面。在这位杰出领袖的成熟阶段,他已经不再需要谋士军师的指引。在诗歌最后,大臣们用自己华美的文笔赞美自己君主公正的统治,并以此宣扬皇帝的权威:“圣心岂徒甄,惟德在无忘。逝者如可作,揆子慕周行。济济属车士,粲粲翰墨场。瞽夫违盛观,竦踊企一方。四达虽平直,蹇步愧无良。飨和忘微远,延首咏太康。”所谓“揆子”这个代词可指代张良,也可指代刘邦,发散开来的话,甚至也能指代刘裕。这一结论将让我们注意到刘裕纪念张良在汉朝初立之时的丰功伟绩的最初要求。恐怕正是因此,谢瞻将自己描绘成与这幅场景颇有距离的人,这从诗歌“瞽夫违盛观”一句便可清楚看出。唐代的一位《文选》注者评论说:谢瞻当时是豫章太守(事实上,他是在两年之后,也就是419年履任的),他写《张子房诗》之时是不在场的,属于“和诗”。(参见刘良批注,《增补六臣注文选》,陈仁子校补,洪楩清平山堂刻本,1549年;重印,台北:华正书局,1974年,第1299页。)另一方面,在五世纪的相关记载中,当刘裕要求大臣随从们在张良庙创作诗歌时,谢瞻的创作在当时拔得头筹。这里并没有迹象表明谢瞻是从其他地方将诗歌递交的,但细节表明,从其对刘裕命令的积极反应来看,此诗应是谢瞻出于兴趣主动为之①相关内容出自王俭的《七志》一书,此书现已散佚,只李善在注中有所引用。刘裕在其登基之前的另一次宴会之上要求众人写作庆贺,这表明他对于文士创作带来的好处并非无动于衷。刘良的注释忽略了谢瞻有可能在417年已经在安城任职,此时则被召去彭城大营去见刘裕。谢瞻本传之中在记述其419年去彭城见刘裕时是其“还”彭城。(参见《宋书》第5册,第56卷,第1557~1558页。)。当时谢瞻究竟处于何地恐怕已经无法得知,但是他在场与否并不妨碍我们探求他的心理。在“瞽夫违盛观”一句中,谢瞻自认为仅仅是一个相隔颇远的“瞽夫”。也就是说,作者自己只是在远远的一方土地上谦恭地面向着那个方向,在重重阻隔之外注视着刘裕与其部下的辉煌场景。仅仅是文字的表面并不能真正权衡其作品的倾向,谢瞻诗中的这一形象取自《庄子》“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见《庄子集解》,王先谦编著。)在这部道家经典之中,身体的缺陷反而是一种矛盾的财富。正是身体的缺陷使得生命免于毁坏,对于人来说,这意味着从公众的注意与职责之中退隐。因其锦绣文章,谢瞻为刘裕所赏识而入其阵营,对他来说这却是需要极力躲避的危险。在谢瞻“竦踊企一方”这句诗中,不论是文学体制使然,还是其故意为之,都表明了一种倾向。开头的“竦踊”一词中,“竦”意为“因惊恐而战栗”,“踊”则是“切掉脚趾的刑罚”②在古代中国,残害肢体是一种刑罚方式。由于受此刑之后行动不便,被斩断脚趾或手指的犯人有时会被作为看门人。参见华兹生所译《庄子》,第268页,注释9。。所谓“蹇步”在谢瞻优雅的笔下被映衬得分外光辉:他谦卑地表示,自己才能匮乏,无法位列刘裕的随从之中。这再一次暗示了一些更加危险也更加真实内在的东西。这句诗引用了《左传》中一个身负残疾的贵族请求让他的弟弟成为继承人的故事③公元前535年(昭公七年),有预言称让天生“足不良”的孟絷回卫国继承社稷,有人争辩说孟絷“非人”,无法行使一个君主的职权。《左传注疏》第44卷,第19~20页a。参见理雅各所译《春秋左氏传》,《中国经典》第五期,1872年,第619页。。谢瞻以此典故再一次强调是由于他的才能匮乏使得自己与刘裕的荣耀永远相隔。他应这位雄主的命令而歌,歌罢他还将返回那卑下却安全的位置。

在421年,谢瞻在豫章身染重病。当谢晦赶到他的床榻边时,有谣言称谢晦从建康的军队职位离开是准备发动叛乱。谢瞻则亲眼见到自己的弟弟被软禁。之后,谢晦摆脱了这一指控,但在五年后依然由于密谋谋杀刘裕的继承人而被杀掉④在看到指控他串通他人谋杀宋少帝(422~424在位)的诏书之时,谢晦感到无比震惊。判决是在谋杀发生十八个月之后宣布的,当时他的女儿刚刚嫁入皇室。(表三,谢氏女性,14号,15号)。J. D. 弗洛德山姆形容新皇帝对辅佐自己登上皇位的几位大臣心意大变,而谢晦正是由于与这个派系纠缠在一起而被杀害。《幽咽之泉》,第一卷,第48~53页。。

在被押解去京城监牢的途中,谢晦在挽歌中承认高贵的志向是无法让人免于诽谤的。此外,他对自己带给家族的盛名感到后悔:“辱历世之平素,忽盛满而倾灭”。谢晦的兄弟谢遯、谢皭以及他的下一代谢世猷、谢绍、谢世休、谢世基、谢世平与其一同被杀。

谢瞻对灾难的预测基于对无情的循环转变的信仰,以及对人命运的悲观看法。南朝末年,颜之推(531~591)也同样告诫他的后辈(们)不要汲汲于攀爬权力高峰,也不要寻求中等以上的官位。一个人的职位越高,权力越大,他面临的危险也就越大。但是另一方面,我们也需要客观评价谢晦的悲剧下场,他的死应归因于刘宋第三个皇帝回收权力之举。年轻的宋文帝(刘义隆,424~453在位)出人意料地将那些辅佐其登基的年长官员处死,然后让那些并不希望做官的人从事一二品的高官,因为他们更加易于控制。刘义隆以此为始,力图创立一个更加专制的统治模式①具体可参见河合康,《关于元嘉时代后期的文帝亲征:南朝皇权与寒门士人》,《文帝在元嘉后期的个人政府:南朝的皇权与世族、寒族》,《东洋学集刊》,1983年第49期。。刘宋期间的政策削弱了世族在政府的影响力,那些社会背景更浅,甚至出身寒族的人,则在政坛增加了许多,特别是在中书省内②《南齐书》有《倬臣传》,其中描述了刘宋的政府机构提携出身较低的人。在最近出版的历史著作中讨论了出身较低的官员积累经验,发展交际的当时政府的附加机构。(《六朝史》,张承宗等著,镇江: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非世族的官员在仕途之初常常被派往地方辅佐分封各地的皇族子弟。在那里他们显露才能,并与当地的皇族子弟建立个人关系,于是在朝廷决议上,他们比那些地位高过他们的贵族子弟反而有了更大的影响力。唯有在军队中,世族依旧保持其掌控力。尽管如此,通过在这些机构上层设立监督官员,例如在户部设立两个并列的高官,个人的权力还是被大大削弱了。这正是这些政策的目的。由于那些设立了监督人的部门权力被分散,刘宋皇帝实际上自己把持了政务,掌控了这个庞大的机构。按照河合康的观点,是宋文帝开始真正实行这种权力监管的。

虽然世族的权力被削弱,但世族子弟依旧保持着极高的社会地位,统治者希望他们以其行为与态度成为规范之标尺。从这一点来看,谢晦希望以高行来维护高位的想法也不能说完全是幼稚的。但在刘宋时期,究竟什么样的性格品质才是为人所钦佩的?而且,那些世族高官究竟是如何有说服力地证明自己的品质的?这些问题将在对接下来一位横跨五个皇帝的谢氏官员的论述中予以解答。

归隐之益:谢庄(421~466)

明代学者张溥在其所作的《谢庄集序》中批评了那些对谢赋无比推崇的读者,认为他们对谢庄作品只有粗浅的理解。要真正理解谢庄身为“国器”的那种典雅气韵,就必须参见其与政权的联系——例如他关于修改法律的请求,关于遴选人才制度改革的建议,以及是否接受北方少数民族的通商请求的意见[3] 184。

南朝对于谢庄文章的品评极为兴盛。他有四百多篇作品流传于世,同时在他去世数十年之后所编写的《宋书》之中,他的本传大半都是政坛的实用文章。但是,读过谢庄本传中的史评之后,我们发现谢庄那些诚挚而有说服力的建议极少被真正采纳③除了一份署名为张璞的文件为例外。其本传引用了关于孝武帝计划在登基之时发表其公告的评论,还有一条实际建议是拒绝一位皇子要求外派的请求。在已知范围内,只有最后一条建议真正被实行。其他的则皆被拒绝或是答复不明。。谢庄的这种无用之功正好印证了张溥将其与商代的微子启(公元前12世纪)相提并论的观点(微子启是商纣王的兄长,以忠实劝谏皇帝见称于世)。但是同时,张序认为谢庄在仕途之中是极为幸运的,因为他继承了祖上的爵位④“(庄)郅章比节,居风貌之中,获高明之福,有微子遗则焉。”阮韬(?~484)本传之中,他本人与谢庄以及其他二人被任命为孝武帝的侍中,四人被视为“并以风貌”。见《南齐书》第2册,第32卷,第586页。,这就让人十分迷惑了。微子启意识到他对商纣王的愚蠢行径已经无能为力,便毅然决然地远离朝廷。孔子认为他的做法是在面对无以解决的难题之时的明智之举,自此以后微子启便因其出走为后人所铭记。而谢庄则从未远离朝廷,他的确因病请求过短暂的离职,但就像他的其他很多建议一样,这一请求也被拒绝了。但我认为张溥对谢庄的类比是深有意味的,这表现出其对于人、事皆无留恋,希望归隐而去的态度。有人将谢庄与孝武帝刘骏(453~464在位)的宠臣相对比,这一说法正好印证了以上的假设。这描述了他们对朝廷遴选之人不同的审查方式:“颜竣嗔而与人官,谢庄笑而不与人官。”①参见颜竣本传,见《宋书》第7册,第75卷,第1960页。张溥以“随令颜旀让清”暗指谢庄的妙语。我认为殷孟伦此注有误。吏部掌管人事调配,充斥着那些对自己任命不满之人的抱怨之声。虽然谢庄在选拔人才之上并不成功,但我们不知道这种失败对他有何影响,他表现出来的仅仅是温和平静。颜竣本传使得我们知道,谢庄的大部分建议都未被采纳,而颜竣本人的每一条举荐都会被接受。

为什么别人的传记记载谢庄的执政风格比其传主还要多?在459年,谢庄取代颜竣任吏部尚书五年之后,颜氏因其对朝廷牢骚满腹,口出怨言而在牢中死去。谢庄之态度与颜氏之错误形成鲜明的对比——颜氏对自己的建议遭拒表现出无比的愤懑,他对自己辛勤的工作遭到无视感到极端的沮丧,他还期望凭借其与孝武帝早年的交情凌驾于其他高官之上。这些傲慢自大的缺陷并不致死罪,颜竣同时也被以渎职之名弹劾。颜竣当时已经开始脱离重要职位,以此试图从朝廷脱身。孝武帝本不愿杀掉他,但看到颜竣对弹劾之词的回复之后便改变了心意。很快,颜竣便以勾结某位皇子阴谋叛乱为名被杀。但同样的高位之上,有人可以行事如此谦逊而周到,相比之下,颜竣的过错便被放大了。谢庄早年是颜竣的父亲颜延之(384~456)的同僚。颜延之自认才华横溢,曾经自夸若没有自己作品的引导启发,谢庄不可能写出《月赋》。谢庄并未与这位年长的诗人直接争辩,只是背诵了颜延之自己作品中借用他人作品的片段。这一反击精妙至极,让孝武帝一天之中拍掌不住,回味不已。在另一个场合,孝武帝质问谢庄为何将自己赐予他的一柄镶着宝石的宝剑给了叛乱之人,谢庄回答自己赠与叛贼宝剑是暗指历史上的前例——让叛贼用此剑自尽。这个回答使得谢庄有善辩之名。(见《宋书》第8册,第85卷。)

在诗歌领域,现代读者对于钟嵘(468~518)对于颜延之的品定应当是认同的。特别是他通过对“竹林名士”的描写来抒发其遭到流放之愤懑的著名组诗②钟嵘将颜延之列于“中品”,将谢庄列于“下品”。颜氏的那组诗叫《五君咏》,《宋诗》,第5卷,第1235页。逯钦立编。颜延之的不幸遭遇可见寇志明《印第安纳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上)的论文,布鲁明顿:印第安纳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932页。。颜延之曾因直言性急,与同僚交恶,被贬职流放七年。在返回朝廷之后,他又一次被贬谪③颜延之的本传在宋书第7册,第73卷,第1891~1904页。在第一次个人危机之时,他因质疑刘湛(392~440)的能力不足以身居高位而被外派为永嘉(浙江,温州)太守。颜延之便在组诗《五君咏》之中宣泄自己的愤懑,诗中露骨的讽刺激怒了刘湛与其他权臣,于是将颜延之完全排挤出了朝廷。。《诗品》对于谢庄诗的评价是“气候清雅”,并未达到其同辈诗人的水准,但另一方面,又称其“兴属闲长,良无鄙促”④谢庄被与袁淑(408~453)、王微(415~442)相称,二人都是玄言诗的代表。而明毛晋所辑的《津逮秘书》则用范晔取代了王微。例如,《诗品》,第3卷,第3a,见清何文焕所辑《历代诗话》,1740年耘经楼重刊宋本,台北:艺文书局,1971年版,第16页。对此高木正和作了非常有说服力的考证,认为毛晋观点是正确的。《Sho Ko Shihin》,东海大学古典丛书,1978年, 第 337页。。

有一种说法将利他主义当作了中古时代世族的主流思潮。他们的论点很简单,汉朝覆灭后,一些世族开始组织家乡的防御并取代政府对贫困的缓解作用。经过几代人为大众的牺牲,这些家族在当地获得了声誉和地位,并以此保证了他们的子弟可以顺利进入仕途⑤谷川道雄与川胜义雄最早提出此观点,这种对六朝政治体制的理解着眼于与区域群落形成的社会联盟,被称为“共同体”。不出所料的是,这种由跨越阶级的联系构成的社会凝聚观点遭到秉持马克思主义的汉学家的严厉抨击。也正是为了确定阶级斗争是否是这一历史发展模式的动力,秉持“共同体”的理论家关注地主的慈善行为,某些文人理想主义者的积极评价,如儒家的公共伦理和道家的无为自放。如果要综合看待这个问题,可参见傅佛国(Joshua A. Fogel)的英译本《中国中世社会与共同体》(原著:谷川道雄),(伯克利 & 洛杉矶,加利福尼亚大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9~29页。谷川道雄收集了中国北方社会的数据并基于其伦理价值观构建了这一社会结构,查尔斯·霍尔科姆则将其扩大到了中国南方的地主,他发现有证据显示公元3、4世纪的农民更希望向政府纳税。《汉朝的阴影》,第42~56页,第60~61页。。这种无私在谢庄的父亲谢弘微(392~433)身上表现得极为明显,他将自己的这一支门户置于公众视野之中(表二,E ),但是却牺牲了自己作为谢安孙辈继承而来的土地所有权①谢琰的第二个儿子谢竣于401年死于孙恩叛乱之中,谢弘微则在第二年被指定为谢峻的继承人,因为谢琰的小儿子谢混并未留下子嗣,谢弘微也继承了谢混的财产。根据《宋书》第5册,第58卷,第1593页,随着谢混的妻子东阳公主的死去,他们的两个女儿应当有资格继承谢混的资产,但连同房产,土地和几百名家奴却都合法地被归为谢弘微所有。谢竣与谢混共有十处庄园,分别位于会稽、吴兴、琅琊,但谢弘微拒绝接受。。也就是说,他放弃了自己的庄园——理论上可以支持其后辈升迁的基础。谢弘微心甘情愿地让自己的财产落入一个毫无廉耻的妹夫的手中,更让人吃惊的是那人用这些财产还他自己的赌债②这位谢家的女婿叫殷瑞,是谢混小女儿的丈夫(表三,谢氏女性,第1号),殷氏不仅篡夺了自己未出嫁的小姨子的财产,而且从谢混长子谢肇的遗孀那里攫取钱财,她的丈夫与谢混一同死于孙恩攻打会稽的战争中。。无怪乎弘微的表兄问他连自己的家产都控制不好,又如何能执掌国家事务?并希望以此点醒他。这个问题是刘湛提出的,他的父亲刘柳是谢弘微母亲的弟弟。弘微的另一位友人也用了同样的反诘语气讽刺弘微,说他所谓“无为”无异乎将谢氏历代积累的财富“譬弃物江海”。人们怀疑弘微是否想通过损害自己家庭而获得“廉”名?弘微则认为维持家庭和睦,必须尊重雅士,他以此回答质疑:“亲戚争财,为鄙之甚。今内人尚能无言,岂可导之使争。今分多共少,不至有乏,身死之后,岂复见关。”③面对表兄的质疑,谢弘微笑而不语,但他向不知名的熟人解释了他为何允许这些积攒的财富被如此地浪费掉。但在此谢弘微如此看重家中妇人的美德似乎与其本传不和,其本传记载是他自己决定不去谴责殷瑞的这种贪婪行径的。谢弘微的主动放弃行为似乎是远远超出东晋“中和”思想的范围之外,但当时政府和大庄园主之间的巨大分歧值得我们细细思量一番。对耕地的私人占有极大地阻碍了政府将土地分给农户的目标。而且,依附于庄园主的家奴与农民成千上万,这些远远超过合法数目的人口被土地所有者隐匿,使国家在税收上损失巨大。

在东晋时期,那些私人庄园的扩大之所以能免于检查,一个很大的原因还在于政府希望借此来发展南方的农业,安置大量的难民④那些引导农民移居南方的富豪世族在劳动力、社会组织上必然会与政府形成竞争。朱绍侯认为世族家庭成为大地主是不可避免的,其中有些个人甚至控制着上千户家庭。除了完全控制这些农户的赋税,这些北方的移民贵族还可以通过贸易以及政府奖励来攫取财富。参见《魏晋南北朝土地制度与阶级关系》,郑州:河南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222~226页。。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大量的土地私有已经对国家没有什么正面效用了。在刘宋早期,长江三角洲地带是最为适合从事农业的地区。荒野成为最后可以被扩张的领域,但将“山川沼泽”转变为农田会损害大众贫民的利益,因为传统上,他们可以在这些地区渔猎采集,收集柴火。刘宋政府所面临的另一个问题便是,那些私人拥有的土地是否能被用于农业生产。例如,在450年,山阴县(位于浙江,会稽附近)的一名同样是大地主的地方官请求将他土地上缺乏耕地的农民转移到其他三个地区去。这一提议遭到了孝武帝的叔叔江夏王刘义恭的强烈反对,他认为那些农民可以在山阴富户的土地上耕作。为什么在山阴拥有丰富土地资源的情况下要让他们流徙到别的地方?他观察到,问题出在那些地主身上,他们喜欢将自己的地产用于无聊的玩乐之上⑤从孔灵符的本传之中可知,南朝世族家庭的子弟一般居于浙江山阴。在其上书之时,他任丹阳尹,见《宋书》第5册,第54卷,第1533页。傅汉思(Hans Frankel)研究了他的家族历史,见《山阴孔氏》一文,《清华学报》台湾,1961年,第2期,第291~318页。。大地主同样也被认为贪婪地极力谋取暴利,这在颜延之440年遭到的第二次弹劾中可见一斑。按照尚书左丞荀赤松的弹劾状,颜延之此次“以强凌弱”是长期求利的结果。而其“求田问舍”之举,实为“前贤所鄙”。(参见《宋书》,第7册,第 73卷,第1902页。)

在431年,也恰好就是谢弘微悄悄把谢安的后裔留给他的资产视如敝屣地抛弃的那一年,他的堂弟谢灵运因为想将平民经常采集的一片湖并入自己的庄园,而被朝廷处罚。这是谢灵运第三次试图兼并土地而最终失败,每一次都是被地方官员阻挠。正如J. D. 弗洛德山姆所说,当贵族在敏感的地区将那些未知的土地予以兼并的时候,平民大众对于贵族的敌意便会被激化①参见J. D. 弗洛德山姆的《幽咽之泉》,第1卷,第65~66页。。大概,低级贵族对法律规定的不同阶级间不平等土地所有权的反感,加剧了他们当时带有阶级意识的怨恨情绪。当时,一个人可以拥有的土地面积取决于他的社会地位,而北方世族后裔子弟的地位极高,且多为京城之中的高官。会稽太守之前已经向朝廷汇报,谢灵运对于荒地的兼并会引发暴乱。而此时,太守宣布地方警戒。文帝宽容地免除了谢灵运的死罪,但禁止他返回自己任何一所风景美丽的庄园中②即便之后文帝发现此事是灵运遭到会计太守诽谤,他仍然不愿放灵运“东还”,他的庄园都坐落于东边的会稽、永嘉、始宁(浙江上虞)。在京城软禁一年之后,谢灵运被任命为临川(江西)内史。参见《宋书》,第6册,第 67卷,第1776~1777页。。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谢弘微的行为便似乎被视为更加严格的豪门行为标准的榜样。政府已然改革了私人土地所有制③在459年到460年,第一部控制占据田地的法规“占山格”实行。这部法律将传统上大众对山川沼泽的公共权利免除,而且彻底消除了世族与平民之间的区别,使得平民也能够如同九品官员一样拥有土地。至于通常的土地占有,私人可拥有的土地不再取决于其阶层,而是看其可以支出多少金钱。可参见张承宗的论述,《六朝史》,第121~126页。,大庄园主的不义之行被广为谴责,他们的妄行也在公众前遭到前所未有的严厉监视。谢弘微对财产的牺牲使得他的家庭免受谴责,并从那种正在被抨击的生活方式中逃脱开来。在行使职权之时极力避免冲突已经成为谢弘微仕途生涯的一条准则。正因为如此,当他去世之后,文帝对没能及时给谢弘微机会充分发挥才干感到十分悔恨④谢弘微在死前将文帝亲手写给他的两份文件烧掉,希望将一切有关他贴近权力的证据毁灭掉。文帝知道后,大为感动,在其死后将他封为“太常”。。

谢庄由其父谢弘微引荐而出仕,当文帝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便评论其为“蓝田生玉”⑤参见《宋书》,第8册,85卷,第2167页。蓝田位于陕西,此种称号用于形容出自名门的子弟。文帝称赞谢庄之时,刘湛是当时的大臣之一,所以这次会面一定在440年10月刘湛被杀之前。。虽然如此,谢庄在低级的参军职位之上依旧停留了将近十二年,直到452年才被提升为五品的太子中庶子。接下来几年中,文帝遭继承人谋杀成为谢庄仕途的分水岭⑥刘劭是文帝的大儿子,在453年5月16日到5月20日之间执政,并未举行登基典礼,在刘宋的皇帝列表中常常被忽略。本传见《南史》第2册,第14卷,第386~392页。。他虽然很信任新的政权,而且升任司徒左长史,但谢庄依旧与这位篡位者的最大对手,文帝的第三子,未来的孝武帝成为同盟,他被秘密地授予檄书,并被要求将之修改之后公之于众。两个月之后,孝武帝攻下都城,顺利登基,自此,谢庄不只是以文才名世⑦北魏使者因久闻谢庄文名,在450年专门求见。两年之后,南阳王送给自己的父亲一只红鹦鹉,谢庄写《赤鹦鹉赋》纪念此事。袁淑读过此赋之后,叹道:“我若无卿,亦一时之杰也”,然后自己也写了一篇赋。,还成为新朝得以建立的“功臣”。

但凡重权在握的人便有了一种责任,除非他对于朝廷极为不认同,否则便不能拒绝之后的任何职位,或者如颜竣一般。当谢庄意识到孝武帝对他的疏远之后便想要隐退,这并未被指责成忘恩负义之举。当时在京任职的官员不许请求外调,正表现出这个问题的敏感。谢庄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好,在454年,孝武帝登基的第二年,他被任命为吏部尚书,谢庄表示因身体不堪重负,希望不担任此职务⑧参见《宋书》第8册,第85卷,第2170页。即便是对于身体健康的人,都不愿从事于此职位。颜竣之外,还有两人曾经在谢庄调任之前的454年担任此职。万斯同,《二十五史补编》,第3卷,第4249页。,但在谢庄写给江夏王请求他为自己求情的信中,对吏部的纷争却丝毫未提⑨那位反对迁移山阴农户的江夏王刘义恭,在皇族内部是很有影响的人物。因在刘劭统治时期支持孝武帝,他的十二个儿子皆被杀掉。之后,由于反对孝武帝的大儿子继位,他被杀掉并被肢解。谢庄原文参见《宋书》第8册,第 85卷,第2171页。。当然,因职务过于繁重,不希望自己成为他人的负担,此种说法不太可能成为拒绝履职的被接受的原因。谢庄的信写得机敏智慧,虽然不那么坦率,但却极为得体,在陈述观点之时得以避免冒犯他人。例如在信的开头,谢庄对他人的精神能力表示尊重,这实则在暗示对自己来说最有价值的是忠诚:“下官凡人,非有达概异识,俗外之志,实因羸疾,常恐奄忽,故少来无意于人间,岂当有心于崇达邪。”有人以放弃公众生活而游心骋怀为由而光荣退隐,与他们相比,谢庄的理由仅仅是糟糕的健康状况。他这种平庸的状态与言语当然可以避免被人赞美羡慕。事实上,这是一种所谓的减省笔法。谢庄所面临的难题是,退隐总会引得一片赞誉之声,这让我们想到与其同时代许多人的策略。在刘宋期间,想要退出政坛的人总是宣称自己对道家的喜爱,但实际上却是为了以此追逐名声甚至可能是为了获得更高的职位①一个臭名昭著的例子便是在谢庄给刘义恭写信的两年之前,何尚之在七十一岁的时候退隐乡下。阿兰·伯克维茨(Alan Berkowitz)指出,正是何氏短暂的退隐又复出,促使袁淑编出了《真隐传》,记录了自古以来那些没有留下名字的诸多真正的隐士。参见《隐藏的痕迹:阮孝绪和他的隐逸观》(Hidden Spoor: Ruan Xiaoxu and His Treatise on Reclusion),《美国东方学会会刊》,111.4,1992年,第706页。。这种目的虽不明言,但总是隐含其中。类似的伎俩总是被谢庄的同僚们使用,从而让自己在皇帝眼中有特殊的重要性。同样,至少在最初此类刻意表现谦逊与不愿汲汲于升官的行为,一般是被拒绝的,这种举动被叫做“饰让”②此类行为的频率在李延寿的笔下毫无疑问是有些夸大了,据他记载,刘宋时期仅仅有两位官员从未“饰让”而接受了所有委派给他们的职位(《南史》,第2册,第23卷,第626页)。。但如何区分真实的退让请求与那些想以此谋取权利的虚假表演呢?在此段结尾,谢庄将自己无力承担职位视为理所当然的结果,在他对自己逐渐枯萎的生命的描述之下,政务显得并非那么重要了:“前以圣道初开,未遑引退,及此诸夏事宁,方陈微请。款志未伸,仍荷今授,被恩之始,具披寸心,非惟在己知尤,实惧尘秽彝序。”谢庄巧妙地将自己退隐的请求与政权的成就结合了起来。正如他在信中后文所写的,他早先面见孝武帝直接提出隐退要求,这个很艰难的场景在其笔下则被渲染得十分美妙③其中一个场合,是谢庄特别要求外调到“三吴”地区。据他的信中说,这个请求依旧被拒绝了,因为朝廷规定禁止官员主动请求外调。参见《宋书》(第8册,第85卷)。“三吴”最初是指吴国的三个皇帝所定的三座都城。在南朝期间,则是指建康与会稽或者丹阳以及太湖附近的吴兴、吴郡之间的地区。在464年,谢庄被任命为吴郡太守,但他因病无法成行,进而辞去官职。。谢庄将退休原因归结为自己的虚弱与无力,不仅避免站在政府的对立面上,而且使得江夏王碍于先例无法拒绝他的请求:

前时曾启愿三吴④据我所知,官方并未允许谢庄所请求的短休。,敕旨云“都不须复议外出”,莫非过恩,然亦是下官生运,不应见一闲逸。

谢庄并未着力于辩解他的动机,而是将自己糟糕的身体状况娓娓写来。按照他的说法,自己的这些症状是众所周知的:“禀生多病,天下所悉,两胁癖疾,殆与生俱,一月发动,不减两三,每至一恶,痛来逼心,气余如。利患数年,遂成痼疾,吸吸,常如行尸。恒居死病,而不复道者,岂是疾痊,直以荷恩深重,思答殊施,牵课瘵,以综所忝。眼患五月来便不复得夜坐,恒闭帷避风日,昼夜懵,为此不复得朝谒诸王,庆吊亲旧,唯被敕见,不容停耳。”⑤佛罗里达大学医学院紧急护理科主任大卫·J·奥班重新审阅这篇文章,(其家族历史会在以下叙述)认为谢庄患有遗传性的内分泌紊乱症状。他的部分诊断如下:“我无法在实际生活中检查这位病人,他最引人注意的症状是肿胀和呼吸急促……可以解释为有先天性的心脏病,而眼球感光能力与视力的下降可能是由于糖尿病或遗传性高脂血症。同时,可能会进一步引发暂时性的充血性心力衰竭(CHF)以及二级心肌病……以及腹水的积聚。这些病症,以及动脉硬化会导致最终的失明,或视网膜脱落……以及毛细血管疾病。谢先生可能最终死于多器官功能衰竭,慢性心力衰竭,肝充血以及末期肾病。”(1996 年8月29日的信)。谢庄的另一个非常可观而可考的论点是他的长辈就多有身体衰弱的情况,也许他们的自然早亡使得这一支血脉有了遗传的弱点:

家世无年,亡高祖四十,曾祖三十二,亡祖四十七①谢庄的高祖谢万(320~361)的本传中说他四十二岁去世。从谢庄自己的叙述中,我推断他的曾祖谢韶生卒年为340~371年,而他的祖父谢思(在《晋书》第7册,第79卷,第2087页,他的名字写作“恩”),则是358~404年。谢弘微的传记写明他是在小时候便失去父亲。谢弘微本人活到了四十二岁。,下官新岁便三十五,加以疾患如此,当复几时见圣世,就其中煎若此,实在可矜……若不蒙降,下官当于何希冀邪?仰凭愍察,愿不垂吝。

从这篇文本以及其他一些资料收集出的数据,程章灿注明谢氏一族极少有人能活过五十岁。他认为谢氏衰落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其精英统治在隋唐的消解,他还认为是谢氏后裔身体的孱弱以及政治环境的动荡造成了以上的结果。具体可参见《陈郡阳夏谢氏:六朝文学世族个案研究》,《魏晋南北朝文学论集》(见附录)。

虽然这一请求最终并没有被认可,但在数年之后,孝武帝将吏部的任务分派给两名官员,谢庄的职责因此便减轻了。而皇帝的目的实际是为了削弱个体官员的权力。这个决定是在458年实行的。孝武帝“常虑权移臣下”(参见《宋书》 第8册,第85卷,第2173页),想要亲自监督政府,孝武帝的儿子出于同样的原因,继续实行双管理者的方法。(参见《宋书》,第7册,第77卷,第1995页。)之后,在463年,谢庄的搭档违逆孝武帝的意思通过了一项任命,谢庄本人也因此被处罚卸职一年。此事源于任命一个平民出身之人为“公车令”,可参见谢庄传记中所载。颜师伯(418~465)属于琅琊颜氏。(参见《宋书》,第7册,第 77卷,第1994页。)其曾祖父是颜竣的曾祖父的大哥。他另一次遭到停职处分是在456年,理由很有讽刺意味,是因为他递交了太多述说自己身体羸弱的报告。(参见《宋书》,第8册,第85卷。)谢庄在第二年复职。以下这首《游豫章西观洪崖井》诗很可能是在谢庄这两次革职期间写成的,诗中所描述的地方在豫章郊外的一座山上,临近江西的鄱阳湖。传说周灵王之子在此得道飞仙,此处因此闻名于世。在其附近,从隐于悬崖之上一潭水池之中,泉水翻滚而出,传说尧成仙之后,道号洪崖,在此炼丹②该诗见《宋诗》第6卷,第1252页,逯钦立编,第二册。传说公元前6世纪,周灵王之子姬晋,与道家的仙人修行三十年后得以成仙。根据传说,洪崖是黄帝乐官伶伦的道号。参见刘向,王运鹏编辑,《列仙全传》(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89年版),第39页,第51页。与洪崖之上的水潭相连,在豫章西边的陡峭悬崖之上形成了瀑布。(《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臧励龢主编,香港: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645页。)而“鹤岭”之称,则见清代倪璠在其给庾信的诗所做的注释之中,《庾子山集注》,徐益民编,(共3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一卷,第214页,注释2。:

幽愿平生积,野好岁月弥。

舍簪神区外,整褐灵乡垂。

林远炎天隔,山深白日亏。

游阴腾鹄岭,飞清起凤池。

隐暧松霞被,容与涧烟移。

将遂丘中性,结驾终在斯。

谢庄这首诗的内容与其写给江夏王的信并不吻合,在信中他否认自己有任何的精神追求。尽管如此,他的隐退还是染上了一种世俗主义的色彩。正如他写的信一样,谢庄没有掺杂任何可能挑动政府对其离职的敏感之心的内容。在诗的开头“舍簪神区外”一句中,他将此地遗迹称为“神区”,而对政治中心则表现出崇敬之情,视之为“灵乡”。“神”常被用来形容国家的都城,在此可能是对豫章首府的形容。历来文人抒发精神追求之时一般都将污浊的俗世与触动内心的精神之地截然分开,而诗中平衡的用词将这种惯用套路做了调整。诗的5~6句描绘了诗人被山之深邃所吸引,这是步入归隐之地的暗喻。同时,从谢庄对自己病情的描述中可知,他时常躲在帘后躲避白天的光,因而我们猜想,这正是他期望与“炎天”与“白日”相隔的生理原因③“白日”之意象可能是委婉地代指皇帝。因谢灵运在一句诗中曾言:日月推薄,帝心弥远。谢庄请求退隐的政治动机不应忽略。。在诗的第7句,不知是否是一个对于道家学说颇为无知的人误将“鹤岭”错作“鹄岭”?④在大汉和辞典之中,鹄似乎也可以指代鹤,但在地名之中是不能窜用的,一般是用来指宫殿的环境,出处同上,分列1号,24号,26号,28号。“飞清起凤池”一句,可能是洪崖丹井所起之清气使谢庄有“凤池”之叹,但他的同时代之人会立刻想到,这是他暗指“禁苑”之词①“凤凰池”是洛阳禁苑旁的一潭水池。因此,“凤池”成为这个机构的代称。可参见荀勖的本传。感谢马瑞志于1997年2 月17日来信,指出另一版本的翻译:“Roaming in [the Realm of] Yin, he mounted the Heron Summit; / Flying through [the Heaven of Highest] Clarity, he rose above the Phoenix Pond.”这样一来,王子晋和洪崖便成了诗歌的主题,也就成了谢庄自己实现超越的模范,或者更简单来说,为了身体与心灵的解脱。!诗的最后是此类作品的惯用套路,寻访偏远神秘之地乃是为求未来的永生。谢庄所抒发的豪情,并不是抛弃仕途的决然的承诺,而是更加理性的旨在以一种更加安宁平静的理性方式完成仕途的期望②在形容解除仕途的负担以及卸除身上的重担时,时常会用到诸如“结”、“脱”等字眼。。

在谢庄的隐居生活中,自然的原始神秘与文明的人为创造处于一种微妙的共存状态。恐怕正是由于这种包容性,使得钟嵘认为谢庄的作品没有达到那种最高层次的纯净。典范的意象应当是自然与人世决然分开,唯其自我便足以存在运转。然而不论谢庄在心中究竟倾向于何种信仰与何种目的,我们都不能忽视自然与社会之间巨大差异造成的尖锐反响。在对颜竣的弹劾之词中有:“山川之性,日月弥滋,溪壑之心,在盈弥奢。”颜竣因其满足精神的目的而希望退出官场,却被认为是以政府之资满足自己欣赏自然之瘾,因而对他决不能予以宽恕。谢庄虽然十分小心,但在危机四伏的朝廷之上也有过一次明显的过失。462年,孝武帝的宠姬去世,谢庄被要求为其葬礼写一篇诔。这篇文章多为人所赞扬,但谢庄完全没有意识到,由于他在文中将这名宠姬与汉代的一名生了下一代皇帝的妃子联系了起来,引起了东宫太子刘子业(464~466在位)的愤恨③孝武帝对殷姬极为喜爱,她为其生了一个女儿。(《南史》,第2册,第11卷,第323~324页。)冒犯到刘子业的字眼是:“赞轨尧门”。(《文选》,第57卷,第21页b。)因汉昭帝的母亲怀孕十四个月才生下他,与上古的尧帝一样,于是通往昭帝出生之室的大门便被命名为“尧母门”。刘子业(后称为“宋废帝”)的母亲是出身于琅琊王氏的一个姬妾。。直到刘子业登基之后,他仍然对谢庄的遣词用语耿耿于怀,虽然授予其“金紫光禄大夫”的尊称,但依旧打算杀掉他。幸运的是,皇帝的一名密友提醒他说,以如此的理由将一名广受尊重的大臣杀掉,有损于皇帝的形象。刘子业因此罢手:“庄少长富贵,今且系之尚方,使知天下苦剧,然后杀之未晚也。”谢庄因此变成一个为宫中生产所需用品的工人④谢庄本传记载他被囚禁于左尚方,“尚方”另有中、右两部。在刘宋时期,兵器已经成为常见的商品,其他还有宝剑,轿子,伞,墨汁,以及漆器。这里可能是作为一个短暂的拘留场所。在谢晦被杀之后,他的遗孀以及女儿们被关在此好几个月,直到一名亲属上书才将她们释放。参见范泰(355~428)的本传。(《宋书》第6册,第60卷,第1621~1622页。)。虽然刘子业在其登基第二年杀掉了许多大臣,但似乎忘掉了处死谢庄。刘子业被其叔叔刘彧(宋明帝,466~472在位)废掉之后,谢庄才被释放。谢庄的身体在这期间肯定已经极为糟糕,在被释放的当年年底便去世了。但是他却热情洋溢地起草了可能是自己最后一篇政府文件。这是宋明帝恢复那些在他侄子残暴统治之下幸存之人官职的大赦天下的诏书:“庄夜出署门,方坐命酒,酌之已微醉,传诏立待诏成,其文甚工。”⑤参见《宋书》,第1册,第8卷。这条法令是明帝作为皇帝所发的第一份文件。

谢庄在朝廷有“玉人”之称,但他对自己的儿子谢朏更加看重,称其为“吾家千金”。这一新的称号预示着一个人的价值从行家对品质的鉴赏跌落到公众市场的交易,这也真实反映出在之后的数十年中,在谢庄与其同事的诗歌作品中不可想象的物质主义将大行于世。随着城市的发展,到了唐代诗人李商隐的时代,他的诗中便直观地反映出了更多的世俗社会的因素。在其遭贬之时,他抱怨此时春风过于凌冽,用“谢家轻絮”之意象入诗描写当年的微风,而以“沈郎钱”来衬托连厚实的种子都能吹散的狂风。“谢家轻絮”暗指在《世说新语》之中的轶事:“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世说新语》第2门《言语》,第71条)沈充(324年卒)与沈约同宗,在东晋之时建立了私人的铸币厂。这种钱在南朝通行,被称为“沈郎五铢钱”或“沈郎钱”。之后则成为榆荚之称呼。(具体可参考彭信威著,《中国货币史》,也可参见爱德华多·H·卡普兰(Edward H. Kaplan)的英译本,西部华盛顿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一卷,第187页,以及第36篇,1~2号。)

南朝诗歌广为接受的特点是其反映了贵族闲适颓废的丰富意象,这使得我们总以为世族仿佛是越来越多地集聚在一起来寻欢作乐。我们将在最后一个个案研究中探讨南齐沙龙中崭新的意象与主题——对当时愈发强大的统治者表达敬意。同时,由于混杂的社会背景,世族的构成已经变得复杂,因此,与抒发自己的曼妙情性相比,更多的诗歌创作旨在取悦君王。

寻求庇佑:谢朓(464~499)

当谢朓于482年出仕之时,正是南朝历史上少有的太平岁月。比起刘宋无止境的互相残杀(刘裕之后的每一个皇帝都是使用非法的手段继位,他们自己也是被兄弟或是叔叔废黜),作为开国皇帝的长子,齐武帝(萧赜,482~493在位)在统治期间仅仅遭受过一次挑战①当武帝的第四个儿子萧子响(469~490)执掌荆州之时,私自从蛮族那里非法购入武器,还拒绝让朝廷的巡视员进入他在江陵的府邸,因此被逮捕处死。本传见《南齐书》第2册,第40卷,第704~707页。武帝统治时期唯一发生过的动乱是在485年,当时政府横征暴敛,对逃避赋役之人治以重罪,一个叫唐寓之的看风水之人利用民众的不满发动暴乱,但很快就被镇压。五年后萧齐政府作出让步,对赋役制度进行了改革,这似乎反映出平民在政治和经济领域做出的进步作用(《六朝史》,第43~44页)。。他之所以可以统治稳定的另一个原因便是与拓跋魏(386~534)保持和平状态。在五世纪中期,北魏吞并了其他少数民族的国家,成为北方中国的绝对霸主。武帝的对外政策发生转变,极力减少与北方的战争,同时减轻了兵役给农民造成的压力②宋文帝在450年发动的北伐是灾难性的,不仅丧失了国家边境上一片极具战略性的土地,而且使得江苏、安徽北部的农户几乎丧尽。在齐武帝时期,建康与平城(山西,大同)之间每年至少会通使一次,拓跋魏之后在493~494年迁都洛阳。。国家的赋税花销可以更多地向国内事务倾斜,这直接促使建康成为一个学术中心。

刘宋时期,以谢灵运为代表的诗人们在自己的领地之中隐居探幽,寻索自然,到了永明年间,诗歌的代表性出处便成了那些文学复兴的推动者所有的庄园了③孙康怡研究谢朓的《游后园赋》一诗,认为王公的庄园是文人创作的中心。(《六朝诗歌》,普林斯顿: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13~115页。)。谢朓在出仕京城的早年间在他们大部分人手下都服务过。他最初是作为萧嶷(444~492)的行参军,此君在自己的府邸中设立学校,召集了许多青年才俊,开展学术活动④这些学子年龄在十五到二十五岁之间,他们的课程包括儒家经典,礼仪,文学以及佛典翻译。(《南齐书》,第1册,第22卷,第408页。)萧嶷是齐武帝的兄弟,谢朓在其手下担任七品的行参军之时,他正担任太尉之职。。谢朓还在文惠太子(458~494)处任过职,在其刚刚上任的那年夏天,文惠太子在自己的元圃园中组织大规模的讲经活动⑤元圃园紧邻宫殿的北墙,太子命人栽种了大量高竹,摆放了许多画屏,以掩盖其中的豪华之景(《南齐书》,第1册,第21卷,第401页)。谢朓在489年在其手下任职。。谢朓的另一个职务是在王俭(452~489)手下作随从,王俭是礼仪诏策的专家,曾执掌尚书令,他手下的幕僚乃精挑细选而出,被称为“莲花池”。这个称号是时人对王俭手下幕僚的美称。武帝一直对王俭言听计从。谢朓488年在其手下任卫军东阁祭酒。但在文学史上,谢朓与上层集团的联系最为人称道的,还是他位列“竟陵八友”之一。时任司徒的竟陵王(萧子良,460~494)组织了一大批学术与文学活动。这些活动的一大偶然成果,便是在翻译佛经时为将梵文的声调更加传神地表达出来,促进了声调的分析与最初的中国诗歌的格律化。梅维恒(Prof Victor H. Mair)与梅祖麟认为,出自永明年间的所谓“八病”在很多方面与梵文中要避免的诗歌错误很相似。他们发现,南齐诗人所发明的声调比较系统,是模仿佛教中为赞美佛主与国王的“颂”的模式(《近体诗源于梵文考论》,《哈佛亚洲研究杂志》51.2,1991年,第375~470页)。谢朓与其他两位“竟陵八友”的成员沈约、王融(468~494)领导了新的声韵格律诗歌的变革。钟嵘言“王元长创其首,沈约、谢扬其波。”(《诗品序》,何文焕《历代诗话》版,第9页。)竟陵王于487年专门为其众多跟随者修建了西邸,此地成了永明年间文人汇聚之所。考虑到汇集京城的人数之巨,以及众人想要显露才能的雄心,众“友”之中总会有人觉得这处庄园之中浮躁喧嚣,气氛不佳——这大概是因为访客们的激烈竞争①范云(451~503)对这些庄园提出了批评(《南史》,第5册,第 57卷,第1417页)。在萧子响叛乱之后,范云想要逼迫竟陵王不再退缩,而是执掌拱卫京师的“石头”。。但是,对于竟陵王的这种资助行为,历史上最为关注的则是他将个人才能视为获得赞誉与取得升迁的基础②见安田二郎的论文,他认为梁武帝自己作为竟陵青年才俊群体中的一员,所发起的改革是以其“个人才华与学识是为唯一标准”的原则进行的。而在竟陵西邸中的文学资助也体现了在封建寡头政治中,精英实用主义的扩张。,一项有关“竟陵八友”出身阶层的研究证实了在此地,才华更重于血统。在这个群体之中,有属于萧氏皇族的两名成员(萧氏在之前的朝代还是以军事能力见称的)③除了梁朝的建立者萧衍,还有萧琛(478~529),王俭为其辩才所折服,将他举荐到朝廷(其本传见《梁书》,第2册,第26卷,第396~398页)。萧氏宗族来自于兰陵(山东峄县),在西晋之乱的时候逃到了南方。还有两名南方子弟,(167)沈约的家族原在江苏九江,在公元1世纪迁移到吴兴之前,是南方的显赫门第。另一个南方的世族子弟是陆倕(470~526),他的家族定居吴地,最早是由河南的同名之地迁来的(其本传分别见《梁书》第1册,第13卷,第233~243页以及第2册,第27卷,第401~403页)。而沈氏与陆氏的族谱列表可参照《五朝门第》,王伊同著,(见附录,王伊同)第二卷,69号以及62号。,其他一些来自于贫穷或毫无政治地位的北方家族④任昉(460~500)的祖上来自山东乐安(博昌)。任氏移居南方的时间未知。范云是晋代一名将军的第六世子孙,是他这一代第一个位居高官之人。唯一确定的范氏家乡在河南南乡(淅川),此地在汉水北岸,紧邻拓跋魏的边界。,只有谢朓、王融可称为世族贵胄。但是,在王融所处的近两代人中,琅琊王氏没有占据任何一个有影响力的高位,王融认为自己的父亲在官场中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而自己就是要在自己的仕途中重振家族⑤其本传见《南齐书》(第2册,第 47卷,第817~825页)。王融希望辅佐竟陵王成为武帝的继承人,失败身亡。他英勇的行动可参见马瑞志《王融〈圣君曲〉Entrance into the Pure Life》一文(《美国东方学会学刊》,106.1,1986年,第80页)。。

至于谢朓,虽然他的祖上为其争得了优势地位,但稍有不慎便会丧失殆尽。他的父亲谢纬(425出生)在幼时与宋文帝的女儿订婚,文帝对于谢朓祖父谢述(390~435)的绝对信任很明显地延续到谢朓的伯父谢综(出生于415年,表二,C-2)⑥当谢述被任命为刘义康的左长史之时,皇帝劝告刘义康一定要依仗谢述,因为他才华横溢,品格端正。之后,当刘义康因图谋作乱而被降级,文帝断言如果谢述还活着,一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参见《宋书》,第5册,第52卷,第1496~1497页)。。在440年,文帝野心勃勃的同父异母兄弟刘义康被贬为庶人,在这位前司徒的朋友之中,谢综是唯一被留在朝廷的。(具体情况参见《宋书》第6册,第 68卷,第1792页)。

刘义康的下属对其极为忠诚,特别是来自下层的那些人,所以对朝廷的报复是难免的,而谢朓父亲与伯父的前程也是因此被毁的。孔熙先(卒于446年)来自一个富有但社会地位不高的家庭,刘义康对其有知遇之恩,他下决心要推翻宋文帝为刘义康报仇⑦孔熙先的父亲在广州任职之时因受贿被逮捕,是刘义康将其释放(参见《宋书》,第6册,第 69卷,第1820页)。其家族最早来自山东鲁国,后来似乎迁移到了岭南(广州),此处应注意其与三角洲地带的著名的孔氏家族并非同宗。。孔氏有足够的金钱招兵买马,但缺乏在朝廷的关系。此时他看中了范晔(399~446),这是一名资深的官员,并且才华横溢,郁郁不得志。他的家族地位不高,只是因为是外戚而为身居朝堂。

谢纬与他的兄弟是范晔的外甥,范晔的小妹妹是谢纬他们的母亲。同时,谢纬与其二哥谢约(生于423年)与孔熙先交好,因为孔氏赠与了他们贵重的礼品。通过这种极为妥当的路径,孔氏之后得以面见范晔,范晔答应其在别的官员之中寻求支持,立刘义康为帝。但是他们的计划泄露了,谢综、谢约被公开处死。而谢纬则因为他的兄长们对他与皇族的婚姻的嫉妒而得以保存性命——虽然谢约娶了刘义康的女儿,但他依旧对谢纬与文帝女儿的订婚感到非常嫉妒(《南史》,第2册,第19卷,第532页)——被发配广州,在那里度过了十年。之后在大赦中,他返回建康,时人认为他继承了其父亲的风姿,可称“方雅”,但是过去的诽谤之名依旧萦绕不散。如果早十年,谢纬还可能仕途有望。此时,虽然他只有三十多岁,但职位一般只会给予那些处于政治生涯初期的世族子弟。根据《宋书》(第5册,第52卷,第1497页),在太始年间(465~471),也就是谢纬流放归来的大概十年之后,他被任命为正员郎中。而且,在《南齐书》(第2册,第47卷,第825页)谢朓的本传之中,有谢纬官至五品散骑侍郎的记载。裕二雅美推断之后的这个职位应当是在宋末期或南齐之时授予的。(《中国中世文学研究:以南齐永明时代为中心》,新树社,1960年,第486~487页。)

谢朓本传没有记载任何有关他与其父亲以及其他长辈的关系的内容。对其官宦生涯最为重要的是他与萧氏皇族的关系。在永明年间,他与随郡王萧子隆(474~494)关系密切,并在其手下任“文学”之职。由于谢朓出色的文才,随郡王在众多官员中对他尤为喜爱。谢朓的本传描述了他们亲近的友谊以及随郡王对谢朓作品的欣赏。在张欣泰(456~ 501)的本传之中,可见“多使关领,意遇与谢相次”。谢朓对萧子隆这位盛名在外的文学赞助人也万分感激,将其庄园比作汉朝的“兔园”。“兔园”是梁王(公元前2世纪)所建,他与许多才华横溢的文人都相交甚欢,诸如司马相如(公元前179~公元前117),以及枚乘(公元前141年去世)。不幸的是子隆手下的高官对谢朓十分嫉妒,并设计将谢朓逐出了这个群体。王秀之(442~494)向齐武帝告密说萧子隆年纪尚轻,而谢朓则给他造成了不良的影响。皇帝于是将谢朓从随郡王在荆州的部众之中召回。在谢朓本传与《文选》之中保存有谢朓写给萧子隆的信,在信中他倾吐着自己与子隆分别的巨大悲痛。最引人注意的是谢朓描写自己与子隆之间的关系所用的意象:一双便鞋,一个发饰和一床被褥①参见《拜中军记室辞隋王笺》,部分收入《南齐书》,第2册,第47卷,第826页,全文参见《文选》,第40卷,第24页a~26页a。英译版可参见兰斯·达米安·H·埃克尔斯(Lance Damien H. Eccles)的 《谢朓与其诗歌风格》(Hsieh T’iao (464~499)and his Poetic Style),(悉尼大学1979年博士论文),第26~27页。。当然,也有妇女意象,例如为悦己者精心装扮,以及在其爱人温暖的目光注视之下梳洗头发再晾干②通常,表达可以被使用的愿望是在最后一句的。在以下节选的诗歌中,最后一句是:“曲躬奉微用,聊承终宴疲。”在《南齐咏物应制诗》(Odes on Objects and Patronage during the Southern Qi)(将发表在对侯思孟教授和马瑞志教授的纪念文集中)一文中,我就是以谢朓以及其他永明时期的诗歌来探讨咏物诗的。。在第一部分,我们还能读到描写琐碎但是独特精妙的“咏物诗”。这是谢朓那个时代最为流行的应酬诗,一般是以此来表达被写之物希望引起注意或被主人使用。谢朓诗中的女性形象是基于曹植(192~232)的《美女篇》以及楚辞《九歌》中的《少司命》而来的。关于这种暗示的研究,可参见《谢宣城集校注》,曹融南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在第二层次,我们发现女性主题转为了“宫体诗”的风格。宫体风格的诗歌源于南齐,但“宫体诗”之名则起自于六世纪前期。梁武帝早先对此十分不满,而且想要将诗人徐摛(473~550)贬职——徐氏因此风格的诗闻名,而且指导过梁武帝的儿子萧纲。(具体见《梁书》,第2册,第30卷,第447页。)

咏物诗的焦点是诗歌技巧的艺术性,这完全可以理解,因为这些诗歌是唐代律诗的原型。但是,在形式之外,这些诗中所反映的社会高层的奢侈生活的主题使得我们忽略了这些写的并非作者的个人生活,诗中描写的那些物品是只有宫中或皇室的庄园才会有的。而且,诗中表现出来的谄媚情绪不可能是高傲的贵族姿态。在以下一首谢朓诗的片段中,很明显地表现出所写对象心甘情愿的附属姿态:

蟠木生附枝,刻削岂无施;

取则龙文鼎,三趾献光仪。

“隐几”可以视为一种可以倚靠的小桌子,但正如诗人所写的,人也可以在其上“曲躬”而卧。好的形容应该是一种带着弧度靠背的矮凳。(《同咏坐上玩器 乌皮隐几》)

诗以此物在野外的原料形态开始,在经过匠人的精心创作之后,得以有资格成为上层家庭之中的一件物品。因此,在诗歌1~2句,这把隐几上雕刻的装饰物可谓是天然“蟠木”自然形态的延伸。第一行的主旨与谢朓的同僚,王融所言的“木有附枝”遥相映之。而“龙文鼎”则更加精确地描绘出那种曲线的形态,写出其如同风化的金属般的色泽。同时,这个词暗指汉朝的一件吉兆之事(当年一件古时候丢失的祭祀的青铜器重新被找到)①一尊宝鼎在周朝时期丢失,然而在63年之时在河南出土,后来被置于汉朝的祖庙之中。班固(39~92)因此事件写道:“宝鼎见兮色纷缊,焕其炳兮被龙文”,见其《宝鼎诗》。英译版可参大卫•R•内格奇斯所译的《文选》英文版,第1卷,第179页。。我认为,谢朓将这件木椅与青铜器联系起来,是受了《淮南子》的影响,虽然诗人已经将道家的意象匠心独具地进行了转变与简化。这首诗其他之处也有来自《淮南子》的典故以表达鼓励与时俱进之意。(参见《谢宣城集校注》,曹融南校注,第5卷,第396页,注释4以及《淮南子逐字索引》,19.206.22。)谢朓用此典故表示,隐几之主人不会改变其颜色,而是借助其天然本色。在《淮南子》“本经训”一章之中,作者批评了在衰世之时君主的五种乱相,其中作者批评工匠将野兽雕刻在宫殿内部的木料之上,使其如同金属的钟磬与鼎足一般,在其批语之中,我们看到了“蟠龙”一词,它可以栖息在谢朓诗歌开头所写的那种树木之中。《淮南子》中有:“寝兕伏虎,蟠龙连组。”(《淮南子逐字索引》,第8册,第65卷。)形容隐几的“光仪”一词让我们想到祢衡(173~198)《鹦鹉赋》中鸟儿的卑曲之态:“背蛮夷之下国,侍君子之光仪。惧名实之不副,耻才能之无奇。”谢朓以精巧的语言将物品所蕴含的意蕴表达了出来(从道家的观点来看这就是“乱”),当我们认清权力是其潜在的主题时,就会明白这完全不是一堆无用的辞藻:无价稀少的宝物是仕途雄心的象征,同时也是皇帝启用他们的物化表达。从黑格尔关于封建贵族权力衰落,并让位于绝对皇权之后的语言运用上的差异分析来看,谢朓在作品中做出的这种崭新的解释是必须的。谢朓运用自由的诗歌语言使其具有了为人瞩目的独立的艺术韵味,而将自我的才华与情感隐藏其中,在诗歌的语言之中,他在赞美君主的同时,也创造了一种自我的象征主体。正如在欧洲文艺复兴时期侍奉皇族的大臣“向豪华的摆设一般汇聚在君主的周围……不断地告诉他,它们是什么,谁又在使用着它们”②G. W. F. 黑格尔,《精神现象学》,英译版可参见A. V.米勒的译本,由J. N. 芬德雷作序,(牛津:牛津大学出版社,1977年版),《文化》一章,第 511节,第311页。以前,在封建时期,臣工通过塑造自己在公共舆论中的光荣形象来表达他对国家的忠诚。当时的表达仅仅限于“大众的好口碑”,由于欧洲贵族真正把持实权,他们的话语总是含糊不清,别有深意,而且他们所谓的真相也总是向私人利益妥协。在我看来,这种特性可以形容向来谨慎甚至有时说一些违心之话的谢弘微以及谢庄,他们同样注意在公众或朝廷面前表现出忠诚。。

宫体诗中所写的优雅的女性正如所咏之物一般,被视为取悦满足君王的物品。这类诗歌总被认为反映出道德的堕落,我们对这种说法也要提出质疑。实际上,此类诗歌是对人与权力的关系的寓言化、艺术化的表达③我认为应酬诗的艺术是为了适应于官员与更加有力的君主政治之间的关系,而不是像之前通行的说法所认为的它仅仅是一种文学上的发展。批评家向来将此类诗歌的体制与内容分开(他们认为这些诗歌的内容平庸,场景奢靡),照此来看,这些宴会的目的之一便是着力于书写现实。例如,林文月便对这些诗歌中对宫女的栩栩如生的刻画褒奖有加。见《山水与古典》,台北:纯文学出版社,1976年。。在阅读以下一首诗歌之前,先让我们考虑一下在一首毫无疑义的庄严的诗歌之中,女子意象究竟有何作用:

生蔑苎萝性,身与嘉惠隆;

飞缨入华殿,屣步出重宫。(《永明乐》其九)

苎萝村是西施与郑旦(公元前5世纪)①《谢宣城集校注》,曹融南校注,第2卷,第187页。在此,洪顺隆则给出了不同的解释。他没有将“苎萝”理解为地名,而是以其本意解释为围绕在树木上的藤,这个意象则指代“依靠”的特性。见《谢宣城集校注》,台北:中华书局,1969年,第2卷,第192页,注释1。《南齐书》第1册,第11卷,第196页《志第三 乐》中记载:竟陵王与其他皇室子弟以及一些学者,皆以“永平乐”为名,总共创作了十篇组诗,并呈送皇帝。此处“平”当是“明”。的出生之地,谢朓用此典故是要表达,虽然自己不是女子,但依旧受到武帝给予宠姬那样的心意。一位现代评论家认为诗中的“性”应当理解为“才华”之意,结合下一句中的“飞缨”来看,这不失为一种合理的解释。同时,女性的倩影在诗中所写的重重建筑中穿梭——很明显,她们是住在宫殿深处的。在此,女性形象的描写究竟是什么目的,难道是诗歌本意的一种掩饰?如果我们有机会见识到这些组诗宣读吟唱的场合,我们可能会听到对君主美德的赞扬,对永明治世的歌颂,以及民众无比的满足之情。《永明乐》十首其十描写了五彩的凤凰与舞蹈的白鹤,在此之前,谢朓却将赞美给予了那些在宫中看上去毫无歌颂价值的宫女。如果说这是对诗人自我的赞美抒发,就无疑太过突兀而自傲了。也许,这一章是献给整个官员群体的。诗中被赋予传奇性的后宫似乎使人感受到了官员群体的存在,而女性对于男性权威的完全依赖也夸张地表达出官员深受皇恩的意味。女性形象也可以与一些特殊经验联系起来。例如,在任昉写给“竟陵八友”中一人的诔中,他如此描述他们的仕途变迁:“运阻衡言革,时泰玉阶平”。“衡言”表示因真挚友情相聚一起的文友相互之间的商议之语,因此,必然是男性之间的话题。而“玉阶”则是通往后宫的,代指任昉与其密友在仕途顺利之时面见君王是如此的容易②班婕妤的《自伤赋》书写自己在长信宫中的居所,有“华殿尘兮玉阶苔”之句。《汉书》,第12册,第 97卷-B,第3987页。大卫•R•内格奇斯(David R. Knechtges)认定这里是“玉阶”的出处,南朝诗歌中常常引用此语来指代后宫。《最美的禁令——一位后宫妃子的诗》(The Poetry of an Imperial Concubine: the “Favorite Beauty” Ban),论文选第四十三届亚洲学术协会年会论文集,(洛杉矶,1993年)。。

南齐的宫体诗常常是关于女性失宠或失却君王之心的担忧。诗中表现出他们对于所写对象的极端自信的把握,但越是如此,他们的才华在此却越是表现出可悲的讽刺感。另外,宫体诗以宫中女性的住宅或豪华的居室为开头,这些与她的背景毫无关系。因此,他们的笔调只能对准所有女性都拥有的特征——胭脂与香粉以及头饰等等——通过描写步骤的不同,表现出物品特殊的使用功能。保罗·F·罗泽尔(Paul F. Rouzer)在谈到梁朝的宫体诗的时候,指出历史之上缺少对宫中女性的记载,而宫体诗的描写技巧指明:“所有女性都是共通的,她们的心性都是相通而普遍的”(《旁观者:宫廷诗与乐府诗》,《CLEAR》11期,1989年)。不管这些女子在自己的梳妆台前作何悲叹,她们的失宠境遇是相同的,一般是由于有别的女人吸引了君王的注意。但诗歌并不明言这位女性因何被取代,如以下的这首诗一般,但正因如此,她所处的毫无安全感的状态便分外动人了。

生平宫阁里,出入侍丹墀。

初别意未解,去久日生悲。

憔悴不自识,娇羞余故姿。

以一个豪华而高贵的场景开始,之后转变为表达含蓄但依旧可以看出很平凡的生活,诗歌在此采用了倒叙手法。当女子离开宫廷,也失却了美丽的容颜,这的确值得人同情,但最能打动读者的,却是她的一片天真:她不知道嫁给一个平凡的士卒究竟会带给她什么样的未来(第5行,“意未解”),还有那不时闪现眼前的昔日场景——在宫中宴会之上,她与自己的倾慕之人倾心雅谈(第9~10行)。到结尾,在她含羞之状中,还余留几分昔日的娇媚。

从诗歌题目的细节来看,我们总怀疑它写的是一个真实的事件,在一定程度上,的确是这样。在战国时期,赵国的都城(河北邯郸)遭到燕国的攻击,赵王被囚禁。使者一个接一个地赶往燕国的军营谈判希望释放赵王,但所有人都被当场杀死。最后,一个下层的军士毛遂自荐,说他可以带回赵王。他面见燕王,急言怒色,威逼谩骂,但无人料到,燕国的将领居然就此释放赵王。在《史记》该篇的结尾,司马迁所作的史评给了谢朓灵感,由此写出了宫中的歌伎与士兵的婚姻。谢朓在非现实的文本之中描述了这样一种“奖赏”,这种手法自然极富争议性①杨慎(1488~1559)对此作出了不一样的解释,他认为谢朓此诗取自于《史记》中记载的更早的一件事。参见洪顺隆注,《谢宣城集校注》,第5卷,第462~463页。《史记》关于赵王得救的记载见第三卷,第89篇,第1629~1630页。。《史记》关于赵王得救的记载见第3卷第89篇。现在看来,谢朓是为这个故事简单地加上了自己的结局,这种设定使得他可以细致描绘一个生活急转直下的女子的内心。更准确地说,谢朓虽然没有对女子的情感作深刻的挖掘与刻画,只是对其情绪与感觉施下寥寥几笔(反而更好地表现了其优雅),却突出了女子的无助,以及其脆弱不安的处境。一位传统的诗歌评点家也持相近的观点,他认为诗中加了这一段下嫁情节可能是因为谢朓“寓臣妾沦掷之感”。[4]407

南齐的应酬诗可以被理解为新晋文士对自己的心态与抱负的抒发。由于一直处于“文士”的境地,赋与宫体诗的主题一直都是关于他们对仕途发达的向往。我认为,这些诗歌所写的形象都在叙述着关于未来的经验与前景,包含了对于未来不确定的焦虑。当然,传统的中国读者在格律诗中所探求的不是群体的一般感觉,而是从作者个人经验中提炼出来的独特体验②《论语》中倡“诗言志”,这在《诗大序》中有着很详尽的解读。刘若愚(James J. Y. Liu)在《中国文学思想》(Chinese Theories of Literature)(芝加哥&伦敦,芝加哥大学出版社,1975年,第67~87页)一文中探讨了个人表达的思想。也可参照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对中国传统读者预期的分析。见《传统中国诗歌与诗学:世界的征兆》(Traditional Chinese Poetry and Poetics: Omen of the World),麦迪逊:威斯康辛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二节,第54~77页。。但这种标准却不太适合永明时期的应酬诗。谢朓在其仕途末期写的应酬诗相对较少,但在其中却能感觉到一种玩世不恭之态,这可能是他对于武帝统治末期的血腥结局的个人反应。

最后要提到的谢朓的一首诗是他写给自己的小舅子王季哲(卒于498年)的。谢朓的岳父,大将军王敬则(卒于498年)与武帝有深厚友情,又是南齐建国的元老功臣。在武帝驾崩之时,太子也意外亡故,还有很多高级官员也都去世了。在此情况下,备受皇室其他成员怀疑的萧鸾(齐明帝,494~498在位)辅政,他很快证明,大家对他的这种不信任是多么的正确。他在武帝的一个孙子在位一年之后逼其退位,让废帝的弟弟取而代之。在他自己篡位登基之前,他以摄政王的权力在萧氏宗族内大肆翦除异己。在其登基之时,谢朓的岳父在地方做官,他对皇帝的疑虑最终酿成了一场叛乱③虽然王敬则备受尊重,但他仍然感觉到自己不被信任。他在498年夏天发动了叛乱,其导火线,是明帝对于皇室的第二次清洗,当时明帝已经病重,他希望借此来让儿子的继位更加顺利。。至于谢朓,他应摄政王要求主要从事文告写作,之后也承担了文学写作以外的一些职务。他虽然被新皇帝信任,但看着自己昔日的资助人与伙伴随郡王被杀害,他依旧感到无比难受④萧子隆的本传见《南齐书》第2册,第 40卷,第710页。其中记载萧鸾特别害怕子隆,因为他是武帝的众多儿子中最有才华的。494年,萧子隆与其叔父叛变的计划被发现,于是10月份他在自己的家中被杀。。通常说来,宫体诗与赋不会对“文士”的形象予以细致的刻画。作者是暗藏在诗歌主题之中,通过抒发诗歌所写对象的想法与行为来表达自己⑤按照罗泽尔的说法(第20页),梁朝宫体诗中极少出现男性角色,这表明他们是“财富与政治权力的主宰”。但在齐梁两代的作者之间,却有着明显的不同。南齐皇族与高官之中没有人写宫体诗或是咏物诗。但到了梁朝,他们却沉迷于其中。徐陵(507~583)所编的《玉台新咏》收录了大批梁朝皇室成员创作的诗篇。我认为,此类诗歌主题最初是一种新的晋升手段,后来发展为一种群体潮流。。但谢朓给王季哲的诗歌却很独特,诗中直接抒发了那些贵族的声音,在诗句的字里行间都表现出一种豪横的气质。

清吹要碧玉,调弦命绿珠。

轻歌急绮带,含笑解罗襦。

余曲讵几许,高驾且踟蹰。

徘徊韶景慕,惟有洛城隅。(《赠王主簿诗》二首其二)①《谢宣城集校注》,曹融南校注,第4卷,第355页。史书中记载的王季哲唯一担任过的职位是记室参军。(《南齐书》,第1册,第26卷,第486页;《资治通鉴》,第10册,第141卷,第4426页。)但是我们可以从李善对谢朓写给他的另一首诗歌的注释中看出,谢朓称其“主薄”。(《文选》,第30卷,第18页b。)

按:“高驾”是专供权贵和富户的子弟们乘坐的车。

诗的前四句描写碧玉与绿珠无以伦比的音乐才华,高妙可爱,摄人心魄,伴随着罗裳微解,衣袂轻飘②郭茂倩(1041~1099)注称碧玉是汝南王(?~291)的爱妾,他为其写了五首赞美之诗。有现成的说法称碧玉是非常有才华的歌手与音乐家,正如谢朓的诗中提到的这样,但是郭茂倩所做的序中却没有提及。(《乐府诗集》,共3册,台北:世界书局,1961年,第2册,第45卷,第8页a。)而绿珠则是石崇(249~300)众多歌伎之中最为喜爱的一位。后来绿珠坚决不从将其家庭毁灭的高官,自杀身亡(《晋书》,第4册,第33卷,第1008页)。,两人在各种感觉之上都与自然相融合。第五行有着丰富的内涵,这种写法对应酬诗的技法是一种挑战。“余曲讵几许”,惟愿闲适,但时日着实又所余不多,“韶景慕景暮,惟有洛城隅”,曹植曾经骄傲地写他的儿子们在洛阳的城墙角处举办宴会,但是正如曹融南所言,谢朓以此典故书写了他自己的意思[4]355。等待是孤独的代价。谢朓以这种写法,将文人的目光从零乱繁华的局限之中移开,从而扩大了诗歌主题的范畴。在诗中,歌伎华美的表演之外,充斥着黑暗与危机,因此我们很想知道谢朓为何不选择一种更加安全的写法来抒发自己的愤懑,比如以描写歌伎的困苦结局来创作一个可悲的诗意,却将笔调移向了一个无情的君主。

在498年,王敬则的另一个儿子给谢朓写信告诉他正在实行的对齐明帝的反叛计划。谢朓不仅没有予以支持,反而立即向明帝告密。在几个星期之后,叛乱被镇压了,王敬则和他的儿子们皆被杀③王敬则在建康的两个儿子一个孙子在它们的家中被杀。他的小儿子,一名在外征战中的将军,则在地方被抓住。王敬则自己则被皇家的军队搜捕处死。有关他起事以及被镇压之事可参见《资治通鉴》,第10册,第141卷,第4425~4428页。谢朓的妻子自此身怀利刃,扬言要杀掉谢朓为她的父亲报仇。(《南齐书》第2册,第47卷,第828页。)。很难完全说清谢朓背叛其亲属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当然,在他孩提时代心中便留有阴影,正是因为叛乱,他的伯父被杀,父亲被流放。但害怕被反叛失败所牵连只是谢朓作出如此选择的其中一个原因。正如他的一个熟人所言,谢朓此时面临着家庭与国家的矛盾抉择④沈昭略(去世于499年)是谢约(455~498,表二,E)的好友,同时也是一名正直敢言的官吏,他对谢朓说:“卿人地之美,无忝此职。但恨今日刑于寡妻。”沈在此指的是谢朓面临来自家庭的更多的伤害,即他的妻子被自己父亲的死极大地刺激,而要向谢朓寻仇。。而且,虽然谢朓无法在齐明帝身上找到如同当年与随郡王那样的情谊,但正是在明帝手下,他官至五品,仕途有望⑤在萧鸾登基不久之后,谢朓被任命为六品的尚书吏部郎,但在就职之前,他被提升为五品的中书郎。考虑到他在明帝时期担任过的其他官职,特别是谢朓在494~495年间担任的宣城太守,佐藤政光发现这正好符合一个规律,即对某人十分器重,便会将其升迁为具有代表性的“郎官”(正如谢昉得在刘裕统治时期那样),显然明帝更加器重谢朓。(《宣城时代的谢朓》,《日本中国学》,1989年第41期,第63~78页)。。

不幸的是,齐明帝在王敬则作乱的四个月之后去世了。谢朓对明帝的接班人萧宝卷(498~501)十分不满,因为他不但性格放浪,而且任人唯亲,完全无视谢朓等官员的存在。但当又有人拉拢谢朓来推翻萧宝卷之时,谢朓又一次选择了对皇帝的忠诚——按照其本传的说法,这是因为他挚爱的明帝曾托付他如此。当接到反叛集团的刘沨(卒于499年)的提议时,谢朓断然拒绝支持这个反叛计划,史书记载:“(谢朓)自以受恩高宗,非所言,不肯答”(《南齐书》第2册,第 47卷,第827页)。为了对抗这次阴谋,谢朓把计划向“太子右卫率”和盘托出,而且警告了其中一名密谋者,如果叛乱成功,他在朝廷内也会地位尽失(参见《资治通鉴》第10册,第142卷,第4446~4447页)。毫无疑问,当那些叛乱者拉拢谢朓的时候,就已经提防谢朓像对待王敬则那样对待他们。他已经知道反叛的行动,这是非常危险的,于是他们共同诬告谢朓诽谤皇室①这份供出反叛者所写的诬告信的英译版,可参见埃克尔斯的论文(注释179)第 72~73页。。正如其谥号“东昏侯”形容的一样,萧宝卷愚蠢地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同意处死谢朓。

彼时,谢朓的儿子谢谟已经与永明年间的“八友”之一的萧衍的女儿订婚。萧衍在所有诗人之中对谢朓分外尊崇,认为三日不读谢朓之诗,便觉口臭②《太平广记》,李昉编,台北:艺文印书馆,1960,第9册 ,第198页,1b。梁武帝之言取自已散佚的《谈薮》(隋阳玠松)。。尽管如此,他还是很现实地解除婚约,将女儿另嫁他人。谢谟的家庭被称“门单”,一是说其人丁稀少,即谢家已没什么影响力③这条资料附于谢朓在《南齐书》中的本传之中。据说谢谟写的信让萧衍和她女儿都感到非常惭愧,但依旧没有挽回这桩婚事。。萧衍——未来的梁武帝看中了南方张氏的一员将领的儿子,认为他更具前途。当那位将军在萧衍攻打京城的战争中阵亡后,萧氏又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一支依旧兴盛的琅琊王氏的子弟④那位将军是张弘策(455~501),他是萧衍的老战友,在攻打建康的战役之中被萧宝卷的残兵杀掉,谥号闵侯。萧衍的母亲与其是同宗。(《梁书》,第1册,第11卷,第205~208页。)这位公主的第三个未婚夫是王志(460~513),其本传见《梁书》第2册,第21卷,第318~320页。其中记载了他的兄弟,儿子,侄子等多人的美行。。谢谟对遭到悔婚感到无比伤痛,极为愤懑——这是谢朓的后裔留下的最后一丝痕迹。

结语

阳夏谢氏是最后一支进入格拉芬所谓“顶级精英”阶层的家族,而且他们的家族史从某些方面来说很独特。虽然谢氏常常会从其他世族家族非法辅佐上台的统治者身上得益,但他们自己却从未指定过皇位的继承者⑤为了保持自己家族的影响力,庾冰(296~344)极力声称晋成帝(325~342在位)的儿子年龄太小不能登基,于是将地位传给了琅琊王(谢鲲孙女的丈夫)。琅琊王与死去的皇帝都是庾冰的妹妹穆皇后所生。颍川庾氏,在桓氏之前把持东晋朝政。。但谢氏实际上也一直影响着其前任:谯国桓氏。在这两个家族之间的斗争——从谢安应桓温之命出仕,一直延续到四十年后桓玄建楚而败——也是东晋王朝的历代君主所要面对的挑战。司马氏凭借军事实力登临权力的顶峰,但想要维持其统治的合法性,就必须与诸多世族家族合作。

刘裕努力获取谢氏的支持,他所看重的是淝水之战的英雄谢安与谢玄的孙辈。刘裕混淆了谢景仁的真实血统,并且犹豫着是否启用谢方明,由此我们可以推断,在5世纪早期,这些世族的代表所受待遇彼此之间大相径庭。据我所知,刘裕对在其政府之中具有显赫位置的谢氏支脉成员的看重使得整个谢氏的名望大涨。这个问题要从家族生存的角度来探讨,要知道,5世纪的孙恩叛乱几乎将这支会稽最为显赫的家族毁灭。哪怕是谢氏中一些不太显赫的分支旁脉不愿支持刘宋王朝,谢氏作为豪门的名声也会与东晋王朝一起湮灭不存。

随着时间的流逝,皇权逐渐加强,世族豪门的重要性随之下降。在谢氏逐渐没落之后,只有通过与皇族的联姻才能保障他们在朝廷中的地位。与当权者的联姻在出生于400年到424年的谢氏第六代中达到顶峰,与之相随的,便是这一代人在高官数量上达到谢氏历代中的最高点。另外,谢氏中唯一一名嫁给皇帝的女性是谢庄的孙女,她嫁给了刘宋的末代皇帝(表三,No.18)。在5世纪后半叶,谢氏最为重要的婚姻则是谢朓的叔叔娶了皇室的女子为妻。也许娶豪门的女性这一手段就是一个轮回,昔日世族豪门此时为了重振家门而希望娶到皇室的女性。范晔曾因自己的家族未能与皇室联姻感到失望怨恨,这就出现一个问题,那些新晋豪门此时是否开始被皇室青睐而与其联姻?最后,谢朓娶了一位出身普通而没有世家背景的女性为妻,但此家族为皇帝所信赖,这其实也是其希望借此拯救自己陷入困境的没落家族的手段⑥王敬则的母亲是一个女巫,他父亲的名字不明。但是他因建南齐有功而身居高位。丁爱博(Albert E. Dien)在其论文之中(第16页),引用了王敬则本传中的一件轶事来说明他在朝廷之中的地位,以及世族成员在权力机构中的相对的软弱性。。

在梁武帝改革朝政之前,从未对豪门特权有过制度性的约束。但对所选择的案例研究表明,皇帝着力于用间接的方法在政府高层力量中对其施加控制,同时在表面上对世族阶层礼遇有加,保持其重要的象征作用。此类的方法有:给予那些顺从政府与退休的世族官员以荣誉性的显赫职位(宋文帝),或是非正式的皇家事务管理职务,以及实行吏部的双长官制(宋孝武帝以及其后裔)。在低级别的职位人选上,从宋代早期开始,皇帝与各亲王便开始启用那些来自平民家族的能干的人,一般是先将他们召入秘书省。在孝武帝时期,平民出身的郎官已经完全融入了机构之中。南齐永明时期特别是以竟陵王为代表的皇族资助,扩大了那些非世族的人进入仕途的机会,当时对个人才能的开放性评判是梁代此类政策的先声。

贯穿于本文所有案例研究的主线就是威胁到世族阶层的成员的权力的不稳定性。谢瞻着力卸去施加给自己的荣耀,但他兄弟谢晦的野心却害了他。谢朓对皇帝忠心耿耿,但依旧遭到误解死在狱中。这些讽刺性的悲剧,以及谢朓背叛自己的岳父将其反叛计划向皇帝告密,都与李商隐的诗歌中所写的贵族反差巨大——李诗之中着力于讽刺六朝官员的不可靠。谢庄谨慎而有智慧,在承担重任的十年之间,从未冒犯其同僚与皇帝。但是,在无数证明其勤勉的相关记录与朝廷文告之中,一篇诔文中的区区四字便几乎让其殒命。这些都不是特殊的事例,在官居五品以上的谢氏子弟中,六分之一的人死于朝廷之手。

南朝作家因其在作品中不谙世事,缺乏所谓“正道”而被诟病,但他们所处的政治环境的确不适合写一些直面现实、忠心规劝的文章。同样,六朝的纯文学历来被视为秉承唯美主义,并且只限于上层阶级。但是如果对谢氏子弟在仕途中面临的难题加以研究的话,这种诠释便值得商榷了。从文中所引用的诗歌、信件可以看出,政治压力决定了谢氏文人们运用的那些微妙的修辞、暗指,以及极具个性的意象。因此,希望我们的研究可以推动对六朝世族家族的进一步重新评定。

参考文献:

[1] (日)越智重明.南朝贵族体系与改朝易代[J].亚洲学刊,1991,(60).

[2] 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第五卷)[Z].北京:中华书局,1988.

[3] (明)张溥,著.殷孟伦,注.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注[Z].北京:中华书局,1981.

[4] (南朝)谢脁,著.曹融南,校注.谢宣城集校注[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① 关于秘书省,《南齐书·幸臣传》记载:“孝武(454~464)以来,士庶杂选”。之后则引用了鲍照(414~466)的例子,鲍照出身庶族,因其才华学识而被征召入仕。(《南齐书》第2册,第56卷,第972页。)在文学评论之中,鲍照通常被认为是阶层歧视的牺牲品。

② 八位谢氏高官被杀或者死于狱中。除了谢恒为西晋人,正史中记录的在南朝位居高官的谢氏子弟有四十五人。(表一)从出土的墓志铭中又可加上三人:两名为谢奕的后代,一个属于其后第三代,另一人属于第四代。还有一位是谢安的后代,属于其后第五代。

[附录一]

表一 A.官位五品以上谢氏成员排列+谢氏女性

表一 B.官位五品以下谢氏成员排列

表二 谢氏各支脉中五品以上的成员

表三 谢氏女性

[附录二]

阳夏谢氏研究著作

程章灿:《陈郡阳夏谢氏:六朝文学世族个案研究》,见邓仕梁主编,《魏晋南北朝文学论集》,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4年,第529~560页。谢氏成员的教育;道家与佛家的信仰;文学上的天才与创造;生活的期待;在隋唐的没落。

丹尼斯·格拉芬(Dennis Grafflin):《社会秩序的早期南朝:东晋的形成》(Social Order in the Early Southern Dynasties: The Formation of the Eastern Jin),哈佛大学1980年博士论文,两卷本。在文中按照首字母顺序列出了谢氏成员,并且附以中文,数字化地显示出谢氏一族的各个支脉与家族谱系。参见第二卷,第431~438页,第492~498页。

——《中世纪中国南方豪门》(The Great Family in Medieval South China),见《哈佛亚洲研究杂志》41期,1981年1月,第65~74页。列出谢氏成员的人数以及其他各辈之中有名的家族成员;列表对比了各支脉以及各辈之间的家族起落。

洪顺隆:《谢朓的作品是对其先祖的内心投射》,见《东方学》52期,1976年,第61~76页。该文论述了先辈对于谢朓诗歌创作的影响,主要是谢灵运以及其他那一代人,这种影响体现在其诗歌的主题、词语以及句法形式上。

石川忠久:《谢氏的家风与家族兴盛》(见“东晋文学研究札记”的第二部分),见《中国文学教研》,1979年第7期,第49~67页。他认为谢氏在320~350年间通过婚姻等手段与东晋政坛诸多重要人物发生联系,其家门的崛起与之息息相关。

苏绍兴:《东晋南朝王谢二族关系初谈》,见《联合书院学报》1971年第9期,第103~111页。文章主要探讨了东晋时期的王谢两族之间在政治、社会以及通婚等各个方面的联系。

——《两晋南朝的世族》,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7年。书中对谢氏与其他世族豪门做了对比,包括《世说新语》中的记载,第128~130页;谢氏以及王氏成员的文学才能;以及各个家族之间的联系,第192~200页。

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书中讨论了谢氏在淝水之战中的角色,以及在此战之前与之后的声名地位,见第197~227页。

王伊同:《五朝门第》(成都,1943年初版),修订版两卷本,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78年。在书中第二章中列出75家南渡或南方本地的豪门的“高门权门世系婚姻表”,表五中列出谢氏的过继、婚姻、官位、本传在正史之中的位置,同时在注释之中对谢氏成员各自的身份与后裔等问题进行了探讨。第一卷中着眼于世族成员在政坛、经济以及文化上所扮演的角色的研究。

小松英生:《六朝门阀陈郡阳夏谢氏的家族谱系与其他》,见《中国中世文学研究》,1981年第15期,第1~17页。文中第2~3页列有谢氏族谱表,之后附有22条谢氏与东晋、刘宋其他显赫门第的通婚资料。

谢鸿轩:《会稽谢氏世系图传》,见《骈文衡论》(1948年初版),再版两卷本,台北:广文书局,1975年。文中第7章是关于谢氏的早期起源以及家族中著名的文章家的,见第一卷,第146~193页。文中还列出了由谢氏本族保存、在南宋与明代进行过修订的家谱,列出了西晋到南朝末年谢氏的16代男性成员,同时提供了未见于正史的许多材料,例如其妻子的名字以及个人的住址等。

叶妙娜:《东晋南朝侨姓高门之仕宦:陈郡谢氏个案研究》,见《中山大学学报》,1986年第3期,第43~51页。文中探讨了谢氏成员在军队之中所把持的职务,以及他们在地方事务上的重要性的减退,同时列出了谢氏成员在不同历史时期在高品、中品、下品或无官的数目百分比。在第50页列出了谢氏家谱。

——《东晋南朝侨姓世族之婚媾:陈郡谢氏个案研究》,见《历史研究》,1986年第3期,第160~167页。文中探讨了谢氏各代男性与女性成员的婚姻,认为世族之间门第相对的婚姻是逐渐减少的,由此在各家族分支之中血统的纯洁性也逐渐发生变化,同时,文章还提出了齐梁之际寒门的经济需求。

佐藤正光:《晋末宋初的政变和谢氏文学》,见《魏晋南北朝文学论集》,第561~573页。文章对谢氏成员以及晋末宋初的社会结构做了研究,同时将部分谢氏与皇家以及权臣的通婚情况列出表格。同时,作者认为谢灵运诗歌的一些信息反映出他对刘裕政权的态度。

(责任编辑 白俊骞)(责任校对 郭玲珍)(英文编辑 何历蓉)

Nobleness and Lowliness: Rise and Fall of Family Xie in the Southern Dynasty

Cynthia L. Chennault (CHEN Meili)1,the writer (USA) JIA Jiaoyang2, the translator
( 1.Department of Asian -African Languages, University of Florida, Florida, USA; 2. Graduate School,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 Beijing 102488, China )

Abstract:Family Xie had been regarded as the representative of the aristocracy in Eastern Jin Dynasty, during which time, they were glorious and prosperous. However, with the collapse of this Dynasty, their descendants were confronted with great challenges. On one hand, depending on their ancestors’ glory and honor, they were still useful to the new rulers but on the other hand, their great influences were forced to be weakened in every possible way by those rulers who were afraid of this Family’s threat. During the course of the dramatic political changes and power’s alternations, Family Xie had to be faced with various choices and predicaments, which bring about a big divergence among this Family’s branches. Among them, Xie Zhan, Xie Zhuang and Xie Tiao were regarded as an epitome of the rise and fall of Family Xie as well as the whole aristocracy in Southern Dynasty. In accordance with the case study on the three persons, the gradual decline of the aristocracy and their descendants’ struggle and distress in a new society can be clearly seen in their literary works, which forms a big gap compared to their previous extravagant and enjoyable life.

Key words:an aristocratic family, nobleness, Xie family, Xie Zhan, Xie Zhuang, Xie Tiao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9639 (2016) 03-0004-34

收稿日期:2016-01-31

作者简介:Cynthia L. Chennault,中文名陈美丽,文学博士。现为美国佛罗里达大学亚非语言文学系教授。研究方向为六朝文学和六朝历史。曾师从刘若愚教授和王伊同教授。她是原美国飞虎队队长陈纳德将军和著名美籍华人陈香梅女士的次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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