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世界的荒芜
——贾平凹小说《极花》解读
2018-03-29王朵
文/王朵
胡蝶是一位向往城市生活的农村姑娘,当她逐渐融入城市、摇身一变成为城里人的时候,却不幸被拐卖到了偏远的疙梁村。胡蝶最初的挣扎与反抗来自于她内心的恐惧和不甘,她恐惧离开自己的亲人而独自来到异乡承受未知的命运,她不甘心在她快要成为一个城里人的时候再度成为穷乡僻壤的乡下人。这样的恐惧和不甘,使胡蝶不同于自愿来到疙梁村的訾米,使她挣扎和反抗,也使得她用严苛的眼光来打量自己周围的环境。
一、疙梁村生活环境
在胡蝶看来,疙梁村是一个脏乱、落后的地方。这首先源于胡蝶被拐卖来以后,挣扎中对疙梁村所产生的第一印象,“村子竟然就是一面坡,又全然被掏空了”,这使胡蝶十分“惊恐”。另外,关押胡蝶的窑洞昏暗潮闷,“永远散发着一种汗臭和腐霉的混合味”,这使作为被困者的胡蝶对窑洞更加没有好感。所以,当黑亮向胡蝶夸耀窑洞的好处时,胡蝶刻薄地说道,“得了吧,啥才住窑洞土穴,是蛇蝎,是土鳖,是妖魔鬼怪”。另外,胡蝶还说“你们如果不是蛇蝎土鳖和妖魔鬼怪变的,那也是一簇埋了还没死的人”,这句话虽是出自胡蝶之后,实则代表了一部分人对于住窑洞这一习俗的看法——愚昧落后,这部分人与胡蝶有着相同点:并不真正了解窑洞,甚至对窑洞有着先入为主的偏见。窑洞是一种地方文化,如今它却面临着被遗弃的危险,追根溯源则是人们对于在窑洞中生活这一生活方式的偏见造成了它的濒危,想要完整的保留或是发展窑洞,是何其不易。
习惯使得疙梁村的人认识不到自己生活环境里物质资源的匮乏,但是曾经在城市生活过的胡蝶看到了这一切。首先,疙梁村一直没有通电,村民一直使用煤油灯,这一方面是因为村子偏远,基础设施不够完善,另一方面也是由于村长和别人的矛盾造成的。其次是生活用水极度紧张,黑亮家洗脸是在一个塑料脸盆里,“水只能盛一瓢,勉强埋住盆底,得把盆子一半靠在墙根才可以掬起来洗脸”,就这样一盆水,还是一家人轮流用。再次,村里人出行也十分不便,这让读者十分疑惑,动辄花几万块买媳妇的村子里,居然只有黑亮家有拖拉机,因为出行不便,村里人的吃穿用度全部依赖于黑亮家的杂货店。最后,在饮食上,疙梁村的人也是遵循着他们自己的古老传统,并没有受现代各种饮食文化的影响,他们一般不食用酱油等调味品,一天三顿饭都离不开土豆,白面馒头在他们看来十分珍贵,所以黑亮才专程从镇上买来馒头给抗争中的胡蝶吃。结合小说中的其他能确定时代的信息,比如在小说结尾部分,电话在城市的普及、电视在胡蝶家乡的使用等,可以知道这时已经是新时代,贾平凹将疙梁村描写的如此落后,实际上是将现在传统农村出现的各种问题以及可能出现的各种问题进行了一个整合,这足以引起人们对于偏远农村的关注。
二、疙梁村文化环境
一如贾平凹的其他小说,《极花》依旧表现出人们的生活家园衰落后精神世界出现的荒芜,这主要表现在村里男人的身上。疙梁村鲜有未出嫁的女人,光棍居多,他们成了残山剩水瓜蔓上的“不结瓜的谎花”,他们的精神世界里充斥着女人的影子。胡蝶被拐卖到疙梁村以后,受到两次羞辱,在胡蝶挣扎反抗、无力观察村里的一切时,贾平凹笔下的胡蝶开始一分为二,一个在承受着耻辱,一个在冷眼旁观村里青壮年在胡蝶面前的猥琐,这群人一旦面对女人,便突破了他们做人的底线。在他们看来,女人只是一件物品,訾米被立春腊八两兄弟“合理分配”是这样思想造成的直接结果。当立春和腊八死于非命后,村里包括村长在内的光棍们开始惦记訾米,他们觉得訾米就是一块肉,需要先下手为强。当訾米家有了姐妹聚会后,村里的光棍又开始打她们的主意,甚至打算光天化日下去抢媳妇。“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当人的需求得不到满足时,只能听任自己的精神世界荒废下去。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疙梁村光棍们的不满足,就是他们让作者可怜的地方。
农村有着比城市更为长远的历史,保留着更多的传统习俗,有的是文化精华,有的却带有迷信的色彩。胡蝶虽然被关在窑洞中,但却知晓了许多疙梁村的“讲究”,比如,“手的中指不能指天,指天要死娘舅。在大路上不能尿尿,尿尿会生下的孩子没屁眼。夜里出门要不停唾唾沫,鬼什么都不怕,就怕人唾沫。”这是从古代流传下来的“讲究”,带有封建迷信的色彩,但是疙梁村的人可能会认为是他们恪守着这些原则,才维持了一村人的生活。如胡蝶所言,在这个年代里,这些讲究“荒唐和可笑”,疙梁村人的迷信和落后在此暴露无遗。这是农村中一种令人悲哀的文化现状,人们的思想不进步,农村便不能弃旧除新向前发展。
疙梁村村民身上的政治精神不足、法律意识淡薄也是令人痛心疾首、怒其不争的地方。整部《极花》只有村长这一个政治人物,村长以村里“娶”了多少媳妇为自己的政绩,费劲心思与农民争夺利益,经常是乱串寡妇家的门、吃别人家的饭,总结起来便是“能把鸡毛撂远,能把犁辕拉展,能把牛皮吹圆,能把驴笼嘴尿满。”贾平凹塑造这样一个村长,实际是对那些无所作为甚至贪污腐败的基层干部的讽刺。在村民眼中,巫术的力量等同于政府和法律的力量,“村子里见天都有吵架的,吵得凶了就动手脚,村长处理不下,一发火就要给镇上的公安派出所打电话,有人拦住村长,说派出所的人来得多了,对村子印象不好,不如让结仇的人到西边梁上寺庙遗址上发咒去,如果嫌远,让当着麻子婶的面发咒,麻子婶常去寺庙遗址的,她能代表神。”正因为他们的法律意识淡薄,才使拐卖人口事件一次又一次发生。
三、疙梁村村民
当胡蝶刚被拐卖到疙梁村来的时候,带着一腔怨恨,她不能接受黑亮,更不能接受疙梁村。当胡蝶还被囚禁在窑洞的时候,她唯一能够接受的是老老爷,她主动去叫老老爷,希望能从有文化的老老爷这里得到逃出去的信息。老老爷是疙梁村里最受尊敬的人,他在《极花》中是儒家文化的化身,恪守我国的传统文化,夫为妻纲,胡蝶既然已经是黑亮买来的妻子,老老爷便不会帮助胡蝶出逃。并且,老老爷是推动胡蝶接受疙梁村的外在因素之一。老老爷创造了一种“待星可披”的言论来迷惑胡蝶的心,使胡蝶相信她也是属于疙梁村的,在中国,生活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最终胡蝶看到天上的两颗星默默接受了她是疙梁村的人这一事实。除此之外,老老爷借着和别人的谈话来间接影响胡蝶,把“气”“瓷碗”等理论灌输给胡蝶,而这些理论也确实影响到了胡蝶的言行。
把代表儒家传统文化的老老爷放在如此高的位置上,一是因为儒家文化确实在我国民间影响深远,二是因为贾平凹希望儒家文化可以在农村继续保持并发扬下去。但是显然,正能量的儒家文化正渐渐衰微。老老爷给村里人取名字都是带着仁义礼智信的儒家文化含义,可是这样的大名却从来都叫不响,村里人叫的都是各人的小名,这是儒家文化在农村地位下降的表现——人们对于博大精深的儒家文化已经不再那么向往和尊重。老老爷种葫芦,种的葫芦上也有仁义德等字,可是有一天葫芦却被人偷走了,这说明了村里人道德的沦落。
另外一个影响胡蝶的人是麻子婶。麻子婶是农村巫术文化的象征,她本人是一个懂巫术的人,到处给人剪花花、尊神,后来麻子婶死而复生以后,神秘地变成了“剪花娘子”,变成了与老老爷在村里发挥着同样作用的人。当胡蝶绝望到无以复加的地步时,麻子婶来到了胡蝶身边,一句“你越折腾越被缠的紧”戳中了胡蝶的心思,令胡蝶放下防备、放声大哭,随后她又带着胡蝶剪花花、给胡蝶讲自己的故事,疏导胡蝶,使胡蝶变回了一个正常的人,重新开始了一个正常人的生活。麻子婶也是一个有人情味的人,当她得知胡蝶怀孕后,出于同情,她愿意冒着被发现的风险帮助胡蝶打胎,包括她变成“剪花娘子”以后,她也会好奇别人打架、凑热闹。巫术虽然起源于远古时期,但是在现代社会尤其是农村地区仍有保存,它在特殊时期起着抵抗灾难、超越现实的精神治疗作用。巫术的使用把不可能变为可能,把不合理变为合理。麻子婶既是典型环境中塑造出来的典型人物,也是令胡蝶从内心接受现实的关键人物。
麻子婶与老老爷发挥着同样的作用,表现了巫术文化和儒家文化在农村中有着同等的作用,对于这样一种文化,贾平凹似乎是默认了它的存在。因为麻子婶的神通,老老爷那里冷清了许多,当三朵跑去向老老爷表达对这种现象的不满时,老老爷颇为淡定,并以下雨来说明巫术在农村的存在状况,“一月里总有下雨的日子”。贾平凹之所以默许这种巫术文化在农村中保留,是受贾平凹童年经验的影响,商州紧邻武当山,“西安城南的终南山里有好多庙,的确也有高人,有很多神秘莫测的事”。有巫术的农村才是贾平凹经历过的真实农村。
除了麻子婶和老老爷,訾米是疙梁村里与胡蝶来往较多的人。訾米也是买来的外来媳妇,但她是自愿来到疙梁村落户的,“残花败柳了,有个落脚也就是了”。訾米在城市中曾经是个妓女,这样的经历使訾米看待事情更加容易知足、更加看得开,她愿意在胡蝶面前承认自己妓女的身份、承认自己是农村出来的人,但是胡蝶却做不到。但是訾米对待生活、对待自己命运的态度是消极的,訾米被当做物品让立春和腊八两兄弟公平分配的事情让蝴蝶触动很大,尤其当訾米说“我只是个人样子”的时候,胡蝶突然意识到“这个村子里其实有些人并不是人”,也提醒了胡蝶不要像訾米那样自甘堕落,这也是黑亮说胡蝶比訾米好的原因。通过訾米这个人物,我们看到了一部分村民得过且过的生活状态,他们身上缺失的是一个有担当的独立个体应有的生活态度和做人的尊严。他们身上无处不在的愚昧思想让读者哀其不幸又怒其不争。
阅读《极花》,不应该只关注主人公被拐卖之后的命运起伏,农村经济改革大潮下凸显出来的人性的裂变更应引起读者的深思。此外,距“五四”新文化运动先驱者们高举“启蒙”大旗开启民智已逾百年,但一些国民劣根性在当下偏远山区的农民身上仍根深蒂固,如何根治他们的精神疾患也是一个急需解决的问题。
[1]贾平凹.极花[J].人民文学,2016(1).
[2]杨琳,马俊.贾平凹小说神秘性的审美探究[J].唐都学刊,2006(2).
[3]权维伟.城市文明侵蚀下的乡土生存悲歌[J].江西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6(4).
[4]毛亚楠.贾平凹:《极花》不仅仅是拐卖和解教的故事[J].方圆,201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