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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夜林》中“他者”的身份探寻

2018-03-29李丹丹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8年5期
关键词:奥康纳犹太人身份

李丹丹

(湖南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0)

引言

朱娜·巴恩斯的代表作《夜林》被誉为20世纪现代主义小说中的经典之作,奠定了巴恩斯在美国现代主义文学史上的地位。欧美文坛领袖T.S.艾略特对该作推崇备至,专门为其作序,认为该作具有诗性语言、散文风格,是一部反映人类疾苦的现代主义力作。国外对该作品的研究始于20世纪60年代,主要集中于小说的主题、人物及女性主义思想等方面。就小说主题而言,许多学者认为该小说是一部“反映人类对爱的渴求的悲剧”[1]139,是一部反映人类苦痛的普世性作品;在人物研究方面,包括艾略特在内的诸多学者认为小说的主人公是了解人物痛苦根源的奥康纳医生而非女主人公罗彬;在女性主义思想方面,《夜林》被认为是一部反映传统父权制社会中女性受压迫、被边缘化的作品。而国内对该作品的研究仍处于起步阶段,大都关注作品中的女性意识、人生状态、现代城市荒原等内容。申富英认为,《夜林》中对男性、女性及第三性的描写实则体现了“超前的女性意识”[2]72,同时她认为该作品也探索了“人类在‘人性’和‘兽性’之间游移的‘中间’状态”[3]69。尹星认为《夜林》是“一部描绘城市世俗生活,昭示卑贱人性的现代主义力作”,体现了“世俗启迪与现代性批判”[4]149。然而,国内对该作品中“他者”的身份探寻之研究尚属空白。文章分析了《夜林》中的3位“他者”代表人物——菲利克斯、奥康纳医生和罗彬,指出了他们作为边缘人的身份焦虑和在探寻各自文化或性别身份过程中所经历的种种苦痛与挣扎,进而揭示巴恩斯作为小说家的人文主义关怀。

一、流散的“他者”:菲利克斯对文化身份的探寻

《夜林》中的犹太人菲利克斯是一个游离于当时欧洲主流文化之外的、具有异质性和边缘性的“他者”。“他者”是后殖民理论中的一个核心概念,“作为‘本土’的对应物,它强调的是其客体、异己、国外、特殊性、片断、差异等特质,以显示其外在于‘本土’的身份和角色”[5]103。菲利克斯在欧洲各国游荡,其外来异族的身份属性决定了他在文化心理方面具有异质性,这种由于移民身份而导致的文化异质性使菲利克斯在文化上处于“他者”地位。也正是因为其“他者”边缘化的存在属性,菲利克斯试图从当时欧洲主流文化中寻找认同感及归属感来重新定位自己的文化身份,从而融入当时的主流社会,解决自己的身份危机。

菲利克斯是一个有着多国(民族)血统的犹太人,也是犹太人和基督徒结合的后代,血统的杂糅性及外来属性决定了其身份的异质性和差异性。他常年在欧洲各国游荡,“每次提到菲利克斯这个名字的时候,总是有三个甚至更多的人同时声称前一周曾在三个不同的国家见过他”[6]10,人们对他的过去却一无所知。事实上,像菲利克斯这样无根的犹太人很多,“因为每个犹太人都在四处游荡”,“他们似乎无处不在却又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6]10。在他们所处的社会中,他们是外来客,边缘人。正因如此,作为与欧洲主流文化相对的、异质的、有差别的、另类的“客体”,他们似乎有自己的传统与文化,却又深受各地文化的影响,因而无法在任何一个地方获得归属感和文化认同感,也无法实现自我身份的定位,对自身的存在和身份焦虑重重。

为此,菲利克斯试图在欧洲古老的历史和传统文化中寻找依托,消除自己的异族身份焦虑,化解身份危机,重塑自我。首先,他杜撰祖先的光荣历史及贵族血统,同父亲一样自称“伯爵”,捏造自己是奥地利一个古老贵族家庭残留血脉的证据。可他欺人终自欺的把戏并没有获得他人的尊敬,相反,“他捏造辉煌家族史的热情,他的混血本质,情况的复杂性,使菲利克斯的处境尴尬无比”[6]11。其次,他表现出对“古欧洲”贵族文化及皇室传统的疯狂痴迷,努力使自己的言行举止符合贵族绅士的规范,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与欧洲失落的贵族文化传统建立联系,然而他对传统文化的捍卫“只不过是对自己虚构的历史的崇拜”[2]73,并不能从中寻得文化意义上的归属感,也没能获得别人任何“实在的平等对待”[6]11。他对过往历史的埋葬与脱离以及为融入主流社会所做的努力让他被主流社会与文化放逐得更彻底。

此外,早年的菲利克斯曾醉心于露天历史剧,流连于马戏团,因为这样的艺术和表演形式“颠覆了主流社会严格的等级划分”[4]152,在这样的环境下他似乎和传统建立了某种联系,他与这个“光怪陆离,虚伪浮华的环境”[6]13融为了一体,而不再是一个游离于环境之外的异质化的存在。然而这样的联系与归属终究不是真正的文化归属,因为这些表演形式“终归只能是对主流社会的复制与强化”[4]153,他仍然是一个外来者。

虽然菲利克斯不断地向主流文化鞠躬低头,不断地向主流文化靠拢,可他“骨子里流淌的血液,脑海中犹太种族的记忆以及感知缺陷都使他和他的父亲一样,注定难以融入他们认定的主流文化”[7]163。犹太民族是一个四处流亡的民族,在经历了很多苦难后,无暇“在20世纪忘却一切创造传奇”,“基督教永远居于拯救犹太人的中心”,“基督教惩罚式的贸易使犹太人的历史沦为商品”[6]13。这种种族屈辱永久地存留于犹太人的记忆中,可当时要在以基督教文化为主体的欧洲社会立足,他们又不得不去靠近这样的主流文化,“基督化是犹太人获得自我表征的唯一可行方式”[6]45,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菲利克斯的父亲加多与一个基督徒结婚并开始信奉上帝。菲利克斯也和父亲一样,在试图融入主流社会的过程中渐渐被基督化,他流连于马戏团恰恰“证明了他骨子里的基督化倾向”[6]15,同时他也出入基督教堂,这样的转变使他丧失了作为犹太人的真正品格,他成了游走于社会边缘的基督化了的犹太人。菲利克斯的文化身份探寻最终以失败告终,他以建构文化认同为目的的婚姻也以罗彬的出走结束,就连被他当作唯一救赎的后嗣也是一个“心智不健全,情感强烈,醉心死亡”[6]115的弱智儿子。他最终都没能融入主流文化,而是终日徘徊于维也纳街头,向他所认为的俄罗斯贵族鞠躬致意。

菲利克斯一直试图脱离边缘靠近中心,可最终以丧失种族特质、游荡街头而告终,无法在任何一个地方寻得归属感。小说中还有许多和他一样游荡于欧洲各地的犹太人、爱尔兰人、美国人。菲利克斯不仅是受苦受难、漂泊无依的犹太人的代表,也是被主流社会排斥在外的外来异族群体的缩影,这样一群外来者无法被欧洲主流社会所接纳。更为可悲的是,他们在寻求文化归属的同时渐渐丧失了自己原有的文化特性,最终沦为永久的流亡者。文化身份追寻的失败反映了流散的外来者的身份焦虑,也体现了当时社会缺乏文化包容性。

二、性别的“他者”:“第三性”对性别身份的追寻

“所有在性倾向方面与主流文化立场规范不符的人,即除了传统意义的男、女同性恋以外,还包括易装、变性、双性恋、虐恋等所有其他潜在的、不可归类的、非常态的性关系表现者都被认为是怪异的”[8]279,是性别身份里的“他者”。《夜林》中罗彬和奥康纳医生既不是纯粹的男性,也不是完全的女性,是性别界限模糊的个体,是与主流性别观念不符的性别上的“他者”,朱娜·巴恩斯称其为“第三性”。性别身份的特殊性、模糊性及异质性使他们沦为与主流社会格格不入的“他者”,使他们成了在巴黎暗夜里漫步的梦游者、为主流文化所鄙夷的边缘人,因此他们不断地探寻,试图找到自己的性别身份定位与存在方式。

作品中的奥康纳医生是一个智者和救赎者般的存在,他洞悉所有人痛苦的根源,并充当着心理治疗师角色,为他们排忧解难,治疗心理创伤。可这样一位救赎者却始终无法自救。他是一个性别界限模糊的双性人,一个易装癖者。他既具备男性的生理特征,又具有女性的性别特征,他认为自己是生活在男性躯体中的女性,渴望成为一名真正的女性。然而,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欧洲,同性恋以及易装癖者等非常态性关系表现者是不为主流文化所接受的,“同性恋常常被称为病态、性变态、精神异常、行为—思维障碍”[9]518。他们有的被迫接受心理或物理治疗,有的甚至被关进监狱。正因如此,奥康纳医生成为暗夜里巴黎地下世界的游荡者,那里汇聚了妓女、乞丐、同性恋、易装癖者等,在那里他找到和他一样备受煎熬的边缘人群,寻得归属感。他成为这个黑暗王国里的领袖,试图救赎这群受苦受难的人。

奥康纳医生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他是天主教徒,却是一名同性恋者;他去教堂祷告,却又流连于象征着罪恶与堕落的地下场所。他身上象征着信仰与世俗的超我牢牢压制着欲望的本我,因此他饱受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在医生的“如受诅咒的坟墓般的”卧室里,诺拉看见了真实的奥康纳医生,他“身着女士法兰绒睡衣躺在床上”,头、眼睛、脸颊及下巴“都埋在金黄色的及肩短发中”,“浓妆艳抹,刷着厚重的睫毛膏”[6]85。这才是奥康纳医生心中真正的自我,在这间狭窄且污秽不堪的房间里,易装的他似乎实现了性别身份建构,却又受困其中。“在现代主义文学中,易装现象不仅象征变态的性行为,而且是变态者采取的反抗世界的表现方式,以扭曲的行为对抗扭曲的社会,以此表达他们受困于身体的灵魂。”[4]160当奥康纳医生真实的欲望暴露在众人面前时,他不再是一个救赎者,而是一个需要被救赎的人,一个病态的说谎者,正如他自己所言,“我从来都是躲在角落里的懦夫,从来没有勇气去找到真实的自己”[6]173,在酒后说完这些话后,他便消失了。自我欲望的展露预示着话语权的丧失,“话语即权力”[10]60,话语权的丧失意味着奥康纳医生性别身份探寻的失败。

小说中的另一个“第三性”的代表——罗彬从一开始出现便处于失语状态。她的经历以及心理活动都存在于别人的转述当中,她从未真正为自己言语。“无言状态或失语状态说明言说者的缺席或被外力强制置于‘盲点’之中。”[11]28罗彬话语的缺失预示着其性别身份建构的失败。罗彬不是一个纯粹的女性,也不是一个完全的男性,而是一个“性别界限模糊的人”[12]3,是一个寄生于女性躯体里的男性。她的苏醒代表着她的新生,她身上散发着自然与野性的气息,被认为是“孩童和暴徒的结合体”[6]38,是一头正在“向人转化的兽”[6]78。正因如此,初涉文明的她无法进行性别身份的定位,她与菲利克斯的婚姻以及随后与诺拉及詹妮的同性恋关系是其对自我性别身份的探寻。

“长期以来,人们把异性恋当作是天生自然的东西,认为男女之爱不仅是人类性行为的基础,更是人类性文化的全部内容。”[8]281在20世纪30年代的欧洲,异性恋在社会婚恋关系中占据主导地位。所以,在菲利克斯向罗彬求婚时,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然而婚后的罗彬只是被动地听从菲利克斯的安排,似乎游离于文明之外。在游历欧洲时,她对菲利克斯讲述的历史上的帝王英雄充耳不闻,却对历史上一些女性的思想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试图与她们建立某种联系。而后和菲利克斯的交合使她渐渐认清自我——“那晚她痛苦不已,她开始大声诅咒,而这一切是菲利克斯毫无准备的”[6]52。孩子的出生似乎造成了无法修复的伤害,作为一名生理意义上的女性,她对孩子没有表现出任何母爱,她终日在外游荡并最终从这段异性婚姻中抽身而出,进入了与诺拉的同性爱情关系当中,并在这段关系中充当着男性角色,而后又在与詹妮的感情中充当着受控制的男性角色。她在性别关系中的角色不断变化,这也恰恰说明性别身份不是静态的,而是变化的,人们的异性恋、同性恋或双性恋的行为都不是固定的,而是表演性的,具有多样性等特征。然而,罗彬在这样变化的性别身份与关系中并未找到真正的自我,因为这样的行为与身份是不为主流文化所认可的,所以她一次又一次地从感情关系中出逃,游走于社会边缘,与不同性别的人交欢。自身性别身份的不确定性、边缘性及异质性使罗彬受困于身份定位的危机中,她游走于各种不为人知的教堂,躲在里面最黑暗的角落祷告,与野兽对话,最终与狗为伍,成了真正无性别的动物。

虽然奥康纳医生和罗彬所代表的“第三性”对传统意义上性别的二元对立构成挑战,也对当时主流文化所宣扬的异性恋的权威造成威胁,但性别身份的异质化仍然使他们沦为主流文化里的“他者”,所以他们只能梦游于堕落的黑暗世界,成为追寻性别身份的失败者。

三、结语

无论是以菲利克斯为代表的都市外来人群还是以奥康纳医生及罗彬为代表的“第三性”,相对于主流文化而言他们都是“他者”,是异质化、差异化的存在,是游走于城市边缘的、被忽视的群体。这个被主流文化忽视或鄙夷的“他者”群体对文化身份或性别身份的探求反映了他们的身份焦虑,他们不被认可、无法融入的身份窘境。他们探寻自己身份的努力往往以失败告终。他们的失败也恰恰反映了边缘群体难以脱离边缘、融入主流的事实。城市由单个的个体构成,生活在城市边缘的群体组成了城市文明的根基,群体文化的多样性促进了城市文化的多元化,城市里这一群被边缘化的“他者”不应该被遗忘,相反,他们应被包容与关注。这应是巴恩斯在该小说中传递的人文主义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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