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九成宫醴泉铭》的形式美
2018-03-26魏东方
■魏东方
《九成宫醴泉铭》(下面简称《九成宫》)是初唐欧阳询的楷书作品,它是魏征撰文以纪念唐太宗在九成宫发现醴泉的事迹。因为荟萃了英主唐太宗、名臣魏征、书家欧阳询,所以被称为 “三绝碑”,在中国书法史上影响很大。一般而言,对于法帖的欣赏可从神采和形质两个角度进行。神采是整幅作品呈现出来的气韵,不太容易说清楚,因此本文主要聚焦于形质的分析。书法的形质是用毛笔塑造的汉字及其组合,包括点画、结字、章法三部分。对书法的形质的分析,也就是对形式美的分析。
一、《九成宫》的点画之美
书法美的具体形态就是书法风格。风格术语例如劲健、婉丽、方整、紧结、疏朗、乱石铺街等等,都是偏共性,单独的一个或几个不足以把两个法帖区分开来。一个作品一般有很多种风格,这些风格合在一起,会大致形成相对稳定的总风貌。《九成宫》也是如此,它的点画风格主要有三个:瘦硬、秀丽、温润。这三者不是截然分开的,而是在一笔或一字之内同时表现出这些风格。
瘦硬在中国书法史上可谓源远流长。甲骨文、《礼器碑》《吊比干文》、魏晋、南朝以至初唐书法都属于瘦硬一类。杜甫的 “书贵瘦硬方通神”(《李潮八分小篆歌》)既是他自己的艺术理想,又可视为对初唐及以前书风的概括。宋徽宗的瘦金体可以说是瘦硬的极端形态。中唐的颜真卿革新古法,开创了肥劲书风,才逐渐打破对瘦硬的迷信。苏轼的 “杜陵评书贵瘦硬,此论未公吾不凭。短长肥瘦各有态,玉环飞燕谁敢憎?”(《孙莘老求墨妙亭诗》)即是例证。与颜真卿、苏轼、刘墉等骨多肉丰的书风相比,以《九成宫》为代表的欧楷属于瘦硬书风。它的点画比瘦金体粗,比颜体字瘦,在肥瘦方面处于适中的状态。书法讲求笔力,笔力通过 “骨”来实现。太肥容易无骨,太瘦骨易 “折断”,肥瘦适中、骨肉匀称对于表现笔力较为适合。张怀瓘《书断》评价欧阳询 “笔力劲险”,“劲”就是指欧字点画的劲健、坚硬。
如果说瘦硬指《九成宫》点画的阳刚之美,那么,秀丽则是形容它的阴柔之美。《九成宫》的秀丽主要体现在圆笔和修长的笔画中。例如,“公”字的第二、第五两点,不是一味地刚狠,而是方圆兼备,给人以温厚含蓄之感。“公”字的其他三点则呈三角形,有棱有角,英气逼人。但由于第二、第五两笔的中和作用,整个字就不至于悍厉和粗犷。修长的笔画特别是长撇、长捺容易产生秀色,这一点甚至在雄强、粗犷的龙门四品中也能得到体现。在《九成宫》中,“暑”字的长撇,起笔半藏锋,带有一定的弧度,方圆兼备,笔势绵延,犹如武士刀,给人一种婉转秀美、刚柔相济的美感。
《九成宫》的点画虽然兼具刚柔,但相比来说,刚的成分多一些。它是中和书风中略微偏阳刚之美的那种,这一点刘熙载曾有论述。刘熙载说 “善学欧者威而不猛”,这是说欧楷属于中和之美;又说 “欧之为鹰隼易知”,这是说欧楷偏于阳刚之美。与《九成宫》相比,虞世南的《孔子庙堂碑》阳刚的成分略少,阴柔的部分略多,更加符合中和之美。
温润是温厚且润。风格术语之间的搭配、结合在古代书论中是很常见的事情。温厚是圆笔或藏锋造成的艺术效果,润是指墨法。晋唐基本用浓墨,因为黑白对比强烈,所以实用性最强。墨太浓则笔滞,按笔处易现臃肿,所以要加适量的水,造成浓而润的效果——既不臃肿,也不漫漶。现在能见到的《九成宫》都是拓本,黑底白字,其实看不出用墨的浓淡燥润。但根据当时的用墨情况,再加上欣赏者的想象活动,点画的浓润很容易感受得到。
二、《九成宫》的结字之美
平正与端庄意思差不多,是篆书、隶书、楷书等静态书体的共同特点。孙过庭《书谱》云:“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九成宫》当然也有平正的特点,但它的平正不是 “初学分布”意义上的平正,而是 “既能险绝”之后的平正,即平正与险绝的统一。这又分为两种情况:正中含奇和奇不失正。例如《九成宫》中的两个 “飲”字。在左边的 “飲”中,“欠”的最后一笔写成了反捺,与撇画距离稍远,从而将欹侧之势拉正。在右边的 “飲”中,“欠”的最后一笔写成了直捺,因其 “重量”较大,与撇画相接就能保证正势。这两个字中,“食”都是正的,“欠”都呈左倾之势,整个字平正而不失活泼,这是正中含奇的两个字例。再如 “武”字,戈钩与右上的打点造成左倾之势,但左边的三横左低右高,撑住了这种险情;同时,“止”的短横不是右昂,而是向右下顿,又在一定程度上拨正了三横的斜势;所以,整个字构成了奇中求正的典范。又如 “分”字,每一笔都是斜的,但整个字却显得很正,这也是险中求稳的结体。
《九成宫》结字的第二个特点是紧结,即内紧外松或内密外疏。笔画往中宫靠拢,向四周放射,也称为辐射性结体。这种结体与隶书有一定关系。隶书一般横向取势、左右伸展、呈扁方形 (《郙阁颂》等例外),所以笔画往中间聚拢,这自然会导致紧结的特点。《九成宫》中的 “叅”“成”等字是紧结风格的代表。“叅”字的撇、捺、竖等笔画都非常明显地往中宫簇拥,而撇、捺又八字分散,显得很舒展。“成”字的短横、横折钩、戈钩和最后一点也是往中心聚拢,而戈钩修长,向左上和右下辐射,紧结给人以挺拔、舒展之感。此外,《九成宫》的竖笔一般呈背势,更增添了字的挺拔之感。
与紧结相反的是宽结,以颜体字为代表。与宽结的对比,有助于我们增进对《九成宫》紧结特点的理解。例如《颜勤礼碑》中的 “成”字与《九成宫》中的 “成”字相比,中宫松散、疏朗许多,为保证字的方形,戈钩没有尽情伸展。再如 “郡”字,笔画四周撑足,中部洞达,为保证方形,作为主笔的竖画只是略长,不像欧字那样往下伸展,从而造成了与紧结不同的宽结之美。
《九成宫》结字的第三个特点是纵长。《九成宫》多取背势,这是隶意的一种体现。现在的隶书在唐之前叫八分,所谓 “八分言势”就是指 “八”字呈左右相背的势态。因为带有隶意,所以《九成宫》具有高古的特点。但事实上,《九成宫》不仅带有隶意,还带有篆意,这里的篆意指的是小篆的笔意。它有多种表现,例如全用中锋、圆起圆收、粗细一致、使转处为圆转、结体多向势、字形修长等等。《九成宫》的篆意主要体现在结体的纵长上。钟繇的楷书、魏碑、隋朝的楷书受到隶书古法的影响,结体大都略扁。隋朝《董美人墓志》虽然不少字结体纵长,但多数还是以方形、扁方为主。初唐的欧阳询、虞世南将字形拉长,既是一种创新,又是一种复归——向小篆结体的复归。由于兼备篆隶笔意,因此《九成宫》更增添了古意。
欹正结合、紧结、纵长是《九成宫》结体的总体特征,它们都偏重于描述整个字或全部笔画。其实,结体还可以从局部或部首来看。限于篇幅,笔者以欧阳询《三十六法》中的 “排叠” “避就”两例加以说明。所谓 “排叠”是指 “字欲其排叠疏密停匀,不可或阔或狭”,也就是说,多个笔画特别是横画之间的字距要均匀。例如《九成宫》的“壽”字,八个横画之间的距离基本相等。这种排叠之美能够显出书家的功夫,但处理一定要自然,否则会带有匠气。“排叠”并非源于楷书,在篆书和隶书中就已经使用了这个法则。例如汉隶《张景碑》中的 “费”字,七个横画排叠得非常均匀,第三横超出前两横的两端长度基本一致,上半部的四个竖画之间的距离大致相等,下半部的两竖分别处在上半部第一和第二、第三和第四两竖的中间,因此,整个字几乎左右对称,显得很严整、精密、工巧。所谓 “避就”是指 “避密就疏,避险就易,避远就近,欲其彼此映带得宜”,也就是避免重复,强调多样性。例如《九成宫》中的“炎”字,由两个 “火”组成,但上小下大,为避免雷同,上“火”的捺笔特意缩写成了反捺,整个字因而显得富有变化。如果两个“火”写得一模一样,就会显得呆板。再如 “詢”字,“日”靠近 “言”,一方面使 “日”的两竖与 “言”的横画形成鲜明对比,另一方面使左边更密、右边更疏,从而使整个字显得灵动而开阔。
与点画风格类似,《九成宫》结体的欹正结合、紧结、纵长以及排叠、避就、穿插等等往往会体现在同一个字中。上面的 “炎”字就是如此:整个字左斜,犹如人在做有一定险度的动作,又好像一个人在大步前行,富有动感却重心平衡;笔画簇集于中心,撇、捺较为舒展;字形修长,犹如身材高挑的女子,又像清瘦健美的男子;为造成内密外疏的结构,笔画必然穿插在一起。
三、《九成宫》的章法之美
《九成宫》是奉敕之作,为了庄重和严肃,必然会对碑石的大小、碑文的内容和字数等情况进行全面了解,并打好界格 (确定字的大小)。书丹前的这些准备工作其实并不属于章法,但会影响到章法。它对章法的直接影响就是行列问题。因为划好了方格,所以《九成宫》必然是纵成行、横成列,行距、字距的差别不会太大。又因为《九成宫》结体修长,所以造成行距略大于字距。如果是隶书,情况就会反过来;如果结体呈方形,行距、字距就会大致相等。
《九成宫》章法的第二个特点是字形大小适中且一致。在方格中写字,“如果把字写小了,尽管保持中正,却会显得全篇空荡,如同一个瘦子穿着一件肥袍子;如果把字写大了,又会显得全篇拥挤,如同一个胖子穿着一件瘦袄”。因为字形大小适中,所以《九成宫》显得疏朗开阔,却又不至于空荡似 “溺水之禽”(王羲之语)。大小一致不是说《九成宫》的字大小完全一样,而是说每个字不至于太大也不至于太小。对张旭的 “大字促之令小,小字展之令大”的理解不能机械。例如,“東”字本来就长,“西”字本来就扁,“口”字本来就小,“體”字本来就大,如果机械地寻求大小一致,就很不相称。该大则大,该小则小,该长则长,该扁则扁,自然地书写,不要造作,就自然会给人一种大小一致的视觉感受。
《九成宫》章法的第三个特点是每个字的体重基本相等。字的 “体重”是视觉上的重量感,并不是物理的重量。它跟笔画的粗细有一定关系。就单个字来说,密处的笔画要写得细一些,疏处的笔画要写得粗一些,这样才能保证字在重量上的平衡。否则,一边重,一边轻,字就容易倾倒。例如上面的 “詢”字,左下方比较密,笔画相对细一些,右上方的 “勹”笔画相对粗一些,所以整个字并不让人觉得重心失衡。就多个字来看,一般笔画少的字要写得粗一些,笔画多的字要写得细一些,这是为了保证它们的重量大致相等。但笔画的体重主要是取决于笔力。笔画的笔力和重量一样,都不是物理学意义上的,而是笔画给人的一种视觉感受。笔力是书法美的 “物质”基础,没有它,书法的形式美将无从谈起。笔画有力,才能压得住纸,让人觉得很 “重”。笔画无力,即使写得再粗,也是浮在纸面上的。
有行有列、大小适中且一致、体重相等可以说是《九成宫》章法成功的基础。如果无行无列,就不够庄严肃穆,不符合《九成宫》的实用目的。如果大小不适中,就会过于空荡或拥挤;如果大小不一致,就会显得不协调;如果体重不相等,也会显得不相称。这样的话,行气就会中断,章法也就不成功了。
为保证气脉的贯通,书写一定要一气呵成。信札写错了可以涂掉重写,漏了字可以在旁边补上。书丹因为打好了界格,不可能这样做。擦掉 (在原位置上)重写违背了 “自然”的原则,又有可能导致气脉中断,因此只能临时补救。例如《九成宫》中的 “青”字,下半部的 “月”因为往左多写了一些,所以显得不够协调,不得不把 “月”里面的两横与右边的竖笔相接,而在正常的情况下,两横应与左边的撇画相接。这个字就是书写失当而临时补救的例子。欧阳询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行气贯通和避免造作。
《九成宫》虽然略有瑕疵,但章法处理是成功的。章法的成功自然会使作品产生神采的美。神采虽然不能通过语言充分表达出来,但还是可以略微描述。第一,《九成宫》具有儒雅的气息。儒雅与士气、书卷气相当,这非有深厚的学识不能达到。在中国古代,杰出书家一般都是学问家,欧阳询也不例外,他主编的《艺文类聚》就是明证。第二,《九成宫》具有静穆的气象。楷书虽为静态书体,但这并不能保证气象的静穆,不少楷书作品特别是现代作品常常让人觉得 “火气”很大。因此,静穆主要源于人的心灵修养。这也表明,书法在中国古代绝不只是技术活,更相关于修身或做人。只专注技法的训练而不注重心灵的修养,书法就不可能有境界和高度。
四、《九成宫》的风格渊源
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评价隋碑曰:“隋碑内承周、齐峻整之绪,外收梁、陈绵丽之风,故简要清通,汇成一局,淳朴未除,精能不露。”就是说,隋碑兼容南北书风,隶意较浓,法度不显。欧阳询生于南朝,在隋朝做过太常博士,入唐时已是晚年,因此书法风格必然也是兼容南北。康有为的那句话除 “精能不露”稍微不适合外,其他用于评价欧阳询的楷书是完全适合的。北书偏于雄健、严整,南书偏于温雅、圆美,《九成宫》是这二者的统一,但又化去了北书的粗犷和南书的柔靡,从而呈现出既瘦硬又秀丽的风格。下面笔者从几处细节来加以分析。
例如魏碑《牛橛造像记》中的 “穆”字 (图为异体字):它的点和短撇均为尖锐的三角形,每一面都是方笔;“禾”的横画方起方收,切得很齐、很锐;“白”的横折顿挫幅度很大,间架非常突出;这些特点让 “穆”字显得很峻利、雄强、粗犷。再如王羲之《乐毅论》中的 “求古”二字:点是方圆兼备;“求”字的横画是中锋起笔,藏锋收笔,“古”字的横画是侧锋起笔,半藏锋,收笔藏锋;“口”的转折处顿挫幅度很小,略有圆转之感;这些特点让 “求古”二字显得含蓄、温厚、遒丽。
《九成宫》的 “公”字 (见前面插图)的第一、第三、第四三点均为三角形,每一面都是方笔,这是对北书的继承;但第二、第五两点方圆兼备,既是对南书的吸收,又是对北书的发展。 “武” “詢”等字的横画起笔斜切,但不像魏碑那么锐利;横画收笔藏锋,是对南书的继承,显得比魏碑含蓄很多。 “詢”字横折钩的转折处虽然有顿挫,但幅度明显没有《牛橛造像记》的 “穆”字那么大,却又比《黄庭经》的 “古”字的顿挫突出。因此,《九成宫》的点画雄健而不悍戾,秀丽而不靡弱,可以说是集南北书风之大成。
从清代阮元《南北书派论》提出以来,欧阳询一直被归类于北派。通过上面的分析可知,欧阳询并不单纯属于北派,而是兼容南北,相比而言,北派的成分居多。《九成宫》在中和书风中偏于阳刚之美,就是因为这一点。北派成分在《九成宫》中有多重体现,除了点画雄健和结体紧结、呈背势之外,还有两个突出的例子。一个是 “乚”的写法。《九成宫》的 “乚”末尾出锋一律是偏向右上方,这是隶书中 “雁尾”的一种体现 (例如 “也”字)。第二个是“氵”的写法。《九成宫》的 “氵”有两种写法:一种如 “池”字,前两点均往右下顿,且方圆结合,这是受南书的影响;第二种如“清”字,第一点从右上往左下,第二点自上向下,且都为三角形,这是受魏碑的影响。在《九成宫》中,大部分 “氵”都是第二种写法,这亦可视为北派成分居多的例证。
注释:
[1]《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702页。
[2]《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701页。
[3]《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129页。
[4]《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99页。
[5]《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99页。
[6]刘纲纪:《书法美学简论》,湖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44页。
[7]田蕴章:《欧楷解析》,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04年版,第43页。
[8]《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279页。
[9]《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版,第80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