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书法“分布”三阶段
2019-01-14
文字有“音、形、义”三重属性,书法是专门研究其中的“形”这一文字实体的,所以康有为说:“书,形学也。”既然是关于文字之形的研究,“分布”在书法学习中就显得非常重要。所谓“分布”,是指用笔书写文字时点画在单字之中的分布,字与字在行、幅中的分布。单字中点画的分布也被称作“结字法”或“小章法”,字与字在行、幅中的分布则被称为“大章法”。那么,我们在学习书法的过程中应当如何来学习分布呢?
对此,唐代孙过庭曾在其《书谱》中提出著名的“三阶段”说,他写道:“至如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这段话明确指出了学习分布有一个过程,其中须经历三个阶段或三个台阶,即“平正”—“险绝”—“平正”,这是一个着重凸显“平正”境界的否定之否定的过程。其含义颇深,试作阐释如下。
一、初学分布,但求平正
孙过庭明确要求,在学习书法分布的初始阶段,学书者必须努力做到“平正”二字。什么是“平正”?平,是指平稳、平衡;正,是指中正、端正。平正,是指不歪不斜、平稳端正。落实到书法的分布上,“平正”便是结字要力求横平竖直、中轴对称、分布均匀、体形端正;章法要做到排布工稳整齐、行列清爽分明。问题在于,初学书法分布为什么要“但求平正”呢?
首先从学书的直接目的来看,无论是古代还是今天,少年儿童学习书法都是与语文教学、识字写字直接联系在一起的,即对于文字,学生不仅要会读、明白其意义,还必须会写,按照文字标准的样式把它们端端正正、清清楚楚地写出来。这样的书写训练不仅是为了加深和巩固对文字的记忆,也是为了实用,做作业、写文章、考试,以及工作之后的各种实用书写。尤其是在古代,手书几乎是唯一的书面表达的途径,按照文字的标准样式学习书写显得更为重要。文字的标准样式就是各种字体的楷书形态,也叫“正体”,先秦钟鼎铭文用的是大篆的正体,秦汉石刻文字用的是秦篆或汉隶的正体,六朝隋唐碑刻文字用的是我们今天最为常见的真体楷书。所有这些“正体”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结体与章法的平正分布。初学识字写字都是从正体入手,所以必须求平正。
当然,初学分布求平正也不仅仅是为了便于别人认识,从书法艺术的角度看,它还因为书法是基于图形文字的方块字书写,而方块字构形的根本原则和基本方法就是平正:篆体楷书以中轴对称的方式谋求平正;隶体楷书以横平竖直的方式谋求平正;至于真体楷书,传为初唐大书法家欧阳询撰写的楷书《结字三十六法》,总结出一整套方法来谋求平正。进而言之,相对于行草书,楷书是一种较为静态的书体,也是对点画形态及其分布要求较严的书体,适合作为初学者的基础训练。因而对于学习书法者来说,平正是书法分布的共同法则,每一个人都必须学习,都应当用它来筑基,今后的艺术道路才能走得宽广。
二、既知平正,务追险绝
“平正”即平稳工整,作为书法共通的基本技法,它相对单纯,也比较刻板。因而在此基础上,孙过庭提出学书者必须进一步追求“险绝”。险绝相对于平正而言,是平正的反面,不平为险象,不正为断绝。既然“平正”很好,为什么要抛弃它而“务追险绝”呢?
还是从实用的意义说起。每一种字体都有其分布平正的楷书形态,也都有其不平正的草书形态(行书可视为广义的草书),楷书书写速度慢,主要用于正式场合;草书书写速度快,是日常实用书写最主要的书体。草书是对正体形态字点画简省的便捷书写,无论是篆体、隶体还是真体的草书,都没有平正分布的要求,都因为追求书写速度而采取了或左抑右扬或左扬右抑的斜势,结字、章法都是“险象环生”。也就是说,为实用学书法就必须学草书,也就必须“追险绝”。
孙过庭讲“务追险绝”主要是着眼于艺术,即对于书法家而言,仅仅掌握书法的共同法则是远远不够的,必须在此基础上充分表现个性、创造个人风格,因而必须在共同的平正之上追求各自的奇绝与险劲。《书谱》有言:“虽学宗一家,而变成多体,莫不随其性欲,便以为姿。”孙过庭强调,要摆脱基本技法的单一性与共同性,展现书法艺术的多样性与丰富性,就必须依据个人的情性和趣尚,追求个性表现,发挥自我优势,敢于险绝、追求险绝。只有经历过这一学书阶段,才能使自己的书法技法丰富起来、更有特色。而从一个人的成长历程来看,没有平正筑基而一味追求险绝,那是盲目的冒险;满足于平正而不敢探索,那只能是不思进取的平庸。
三、既能险绝,复归平正
在经历险绝、驾驭险绝之后,孙过庭提出,书法家应以“平正”为书法分布的最高旨趣,从险绝回归到平正。这又是为什么呢?
这一阶段的“平正”虽然在字面上与初学阶段相同,但其实际含义却大不一样。第一阶段求“平正”,是初学者在没有规矩的情况下建立规矩,在不能平正的情况下学习平正;而到了第三阶段,书法家不仅掌握了平正分布的方法,而且已经能够驾驭险绝,因而,他所应回归的“平正”,已不再是简单的结字的平稳和章法的工整,而更主要的是一种心态上的“平正”——心气平和而不急躁,心意中正而不偏颇——这显然是在更高层面上的回归,是对“务追险绝”的扬弃。在这里,孙过庭借用孔子所说的“五十知命”“七十从心”来形容,指出:“故以达夷险之情,体权变之道,亦犹谋而后动,动不失宜;时然后言,言必中理矣。”这就是说,成熟的书法家通晓平正与险绝的情形,掌握因时因事灵活变通的机制,写起字来就很容易做到不失其宜、必合其理。如果说第一阶段的“平正”是简单,第二阶段的“险绝”是复杂,那么,这第三阶段的“平正”就是化繁为简、化难为易、化险为平的简易,是道家所说的“既雕既琢,复归于朴”。
孙过庭本人对学书三阶段的解释是:“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即,“初”—“平正”—“未及”;不及就需要深造,这就有了“中”—“险绝”—“过之”;过犹不及,因而需要“后—平正—通会”。所谓“通会”,就是融会贯通,落实在书法艺术上,就是孙过庭所说的“必能傍通点画之情,博究始终之理,熔铸虫、篆,陶钧草、隶。体五材之并用,仪形不极,象八音之迭起,感会无方”;就是对前两个阶段的总结、过滤与升华,将“共通技法”与“个人技法”融会贯通,进入“无法”的境界;也是学书者从“无我”进入到“有我”,最终实现“忘我”,而回归于不刻意、不强求的“平淡无为”状态。这样的境界,便是从心所欲不逾矩的“人书俱老”——书法家其人的高度成熟和其书的出神入化。
显然,孙过庭的学书分布三阶段,是把学习书法技法的进阶与学书者的艺术成长历程统一起来,甚至与学书者的生命旅程联系起来,因而具有极强的说服力,成为后世学书者遵从的经典。北宋大书法家苏轼所说的“凡文字,少小时须气象峥嵘,色彩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实非平淡,绚烂至极也”,就是对孙过庭学书思路的继承和阐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