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屐与俳句
2018-03-15
◉日下常谈
李长声
年轻时读诗,非读注不可,也记住了一些,例如谢公屐的典故。据说一千五百多年前谢灵运发明了一种活动木屐,上山去其前齿,下山去其后齿。李白穿上它登山,大概像女人穿着高跟鞋,还吟道: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
人生多难,却不曾攀过蜀道难,更没登过青云梯,倒是在日本拖沓过貌似谢公屐的“下驮”。板底贴了一层胶皮,走路不大有声响,虽然木板敲石板路的声音应该很动听,尤其在深夜,引人遐想,但现代人是讨厌周围被弄出动静的。小时候见过这东西,叫趿拉板儿,但生长在东北,也可能是日本人侵略时留下的习俗。用两个脚趾夹持“鼻绪”——这个带子容易断,电影里常有男人帮美女修理,于是引起了爱情故事——总有点紧张,而且疼,终于不能像周作人那样“喜欢著”。
又记起两句古诗: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大家都会吟,尤其后一句给后世留下了一个幽默。或许有人不记得前两句: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南宋叶绍翁所作,也有近千年了,那时人们仍然穿木屐。从何时不穿了呢?莫非真像谁说的,崖山之后,连木屐都弃之了?
木屐底下有两条横木叫作“齿”,倘若印在苍苔上,就是一个个“二”。以前用铅字印书,捡字排版,工人(雅称手民)遇到一时找不到的字,就把一个铅字反过来植放在版内,印出校样就是个小“二”黑。行话是“倒空”,我当编辑时大家叫它“黑屁股”。日本印刷业把倒空叫“下驮”,也就是木屐。
有一位叫吉田金彦的语源学家认为下驮的发音是“足桁”的音变,始用于室町时代(1336-1573),更古的时候叫“足驮”或“木履”。在东京国立博物馆见过从古坟出土的一双石下驮,像模像样,标明为公元五世纪,正是谢灵运存活的时代。虽然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古老的东西总是被认定来自中国。不管从哪里来,下驮被他们做出了繁多的花样,也足以让外人夸赞其工匠精神。例如饿鬼画卷上画的高齿下驮,男女老少出恭就好似脚下垫了两块砖。还有更高的。影视剧演青楼,主角必定是“花魁”,卖油郎独占过的那种,花魁则必有游街的壮举,只见两个男人左右扶持,她赤脚拖着黑漆漆的巨无霸木屐,画外八字行进。谁说日本的民族性偏好缩小呢,那木屐起码高七八寸,底有三道齿,怕是穿惯恨天高的女孩儿也望而生畏。下驮早已不是日常的用具了,一大半变成“民艺”,但时逢庙会或者放烟花,女孩子们身裹薄薄的和服,光着脚踢踏下驮,仍然是夏日一景。
不跟着叫木屐,“下驮”二字不免给我们汉字本家带来了麻烦,譬如永井荷风有一本随笔集,书名原文是“日和下驮”(说是原文,但这里用的中文简化字,与原文有异),周作人说不知该如何译,就照搬了原文。一般读者不会像他那样有个日本人太太,说日本话过日子,当然闹不清下驮为何物。翻译了这本书的陈德文便指出:“‘日和或许勉强可以为国人接受……查遍汉语词典,‘驮除了作动词(tuó,背负——我家乡老人,绝不说‘背着孩子,而一定说‘驮着孩子)或名词(duò,驮子,骡马背上的货物)使用外,同‘木屐‘拖鞋等‘履き物,はきもの,hakimono之类,似乎毫无关涉。”所以他是将“日和下驮”翻译为“晴日木屐”。其实,周作人在文章里也曾把“日和下驮”译作“晴天屐”。
周作人时常谈到日文的难译,乃至令人有夸大其辞之感。譬如他说过:“于现今日本作家的作品中,岛崎藤村的文章我是钦佩的。他的文章实在好,可是翻译起来即感觉无从下手,译出之后亦恐落俗,把原作含有的优美的气息丧失尽了。”又说:“武者小路实笃的作品,乍看好像是很简单的文章,可是翻译起来就很难。他那短的语句若译为汉文,必感拉长的困难。”这是真正翻译家的态度。由于翻译使用权的限制,世界级作家也只能有一个中译本,所以译者说作家由于他的翻译才得以在中国走俏,听者也无话可说。周作人向来用一种做学问的态度从事翻译,令人佩服,但动辄不译,似乎少了点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气魄。
特别是俳句,周作人固执“原是不可译的诗”,“百试不能成,虽存其言辞,而意境迥殊,念什师嚼饭哺人之言,故终废止也”。他只是把意思译出来,却又一个劲儿叫好,反倒使读者对于俳句到底啥东西莫名其妙。对待“落语”(单口相声)亦如是。不单是日语,英语的诗他也是这样来处理,例如“英国诗人那许(Nash)有一首诗,被录在所谓《名诗选》(GoldenTreasury)的卷首。他说,春天来了,百花开放,姑娘们跳着舞,天气温和,好鸟都歌唱起来”,接着他写道:“这九行的诗实在有趣,我却总不敢译,因为怕一则译不好,二则要译错。”
译还是要译的,而且努力译成诗。因为“诗歌之美,在乎节奏长短之间,虑非译意所能尽也”。实际上有人在努力,把俳句或者译成所谓汉俳,或者译成五言绝句或七言两句。周作人也提出一个他觉得最完美的译法,那是英籍日本人小泉八云用英文翻译日本诗歌,先照录罗马字的原文读音,然后用散文直译它的意思,音义并列。这是个妥协的法子,但我们通用的是汉字,终归不可能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