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心中有一块碎冰
2018-02-28亚比煞
亚比煞
露丝四岁的那一年,母亲离家出走了。起因当然是父母感情的破裂,这场破裂看似是由于父亲风流成性引起的,实际上它有更深的成因,就是七年前的一场车祸。
坐在后排的父母亲身经历了可怕的一幕,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两个孩子在面前惨死。从此,这个家庭就被彻底撕裂了。父亲变成了一个酒鬼,一个四处勾引女人的浪子,而母亲则丧失了所有爱的能力,她对父亲的作为视而不见,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变得像一个冷漠的石头人。
母亲也曾试图自救,所以她生下了露丝,想在这个小生命身上重新找回爱的感觉,但是她太过恐惧以至于根本不敢去爱她,因为她领教过无常的威力,无法承受再一次的失去,最终选择了主动离她而去。
在这个遭受巨变的家庭中,这巨大的悲伤被深深隐藏了,没有人有勇气真正去讨论它,去直面它,而只是把它深埋在心底,但它仍然变形成为各种不同的样子,在生活的缝隙中顽强地透出来。
值得注意的是这篇小说中的性。约翰·欧文写了如此之多的性,很多人甚至可能会冲着其中的性描写去买这本书。然而,性终归只是一种手段,它呈现在每个人身上都有不同的意义。
在父亲身上,性主要有三个作用。首先,他是借由性去遗忘,就像他酗酒一样。其次,他需要用性去确认这个世界与自己尚有连接。第三,性也是一场复仇,他借此告诉这个世界:我并不是脆弱的蝼蚁,我可以狠狠地反击你。
而玛丽恩的性,更像是一种最后的尝试,她试过许多方法挽留这段感情,挽救自己如死灰的心,想要重新去爱。于是她和丈夫的助理,16岁的埃迪成为情人。但是这尝试仍然是失败的,最后她果断选择了结束,远离这噩梦般的过往,彻底消失。
而唯有埃迪的性,是带着积极意义的。他情窦初开,遇到美丽的玛丽恩,而他的温柔最终也无力拯救她。但那个夏天让他真正长大了。他一生都没有忘记她。在玛丽恩离开他的那个下午,他忽然有了强烈的倾诉欲,好像打通任督二脉一般,忽然懂得了如何去写作。在此后许多年里,他写了很多小说,每一本都关于她。在他47岁的那一年,有人问他,如果你现在遇到71岁的玛丽恩,你會和她结婚吗?他回答:当然。毫无疑问。
露丝也成为了一名作家。与埃迪不同,她的写作更像是一种追问,她的小说很有阿莫多瓦的气质,是通过把人物置于各种极端环境之下,来推演他们,拷问出他们内在最洁白与最黑暗的东西。她的小说里,从来没有母亲,也没有父亲,但是却常出现类似孤儿、试管婴儿等主题,这些异常的孩子,就像她自己的出生,是一个实验性的,不受祝福的产物。
格雷厄姆·格林在《一种人生》中写道:“作家的心中有一块碎冰。”所以也有人说,心理健康的是不会写作的,他们没有困惑,无话可说,幸福的人都是沉默的。沟通本身,也许就意味着某种匮乏,以及对匮乏的填补。
所以,写作到底是一种荣耀,还是一种耻辱呢?作家是如此矛盾的一个存在,他们通过坦诚自己心中的纠结和困惑,甚至是隐私和痛苦,来获得共鸣,甚至获得荣誉。他们令人发自内心地感觉亲近,同时也不由自主地想要远离。面对越伟大、越真诚的作家,似乎越是如此。
无论是露丝,还是埃迪,他们心中都有其碎冰的存在,碎冰这个词用得太好了,一定是碎的而不是整的,所以才可以被提取,被描述出来。写作就像是在冰底顽强地敲击,把厚实的冰面敲出裂痕,直至破碎,然后才会有诉说,有把头伸出水面呼吸的机会。而更多的人,他们从未表达,不代表心中没有冰,而是说,他们找不到击碎它的方式,只得眼看着冰层越来越厚,再也没有逃出生天的机会。
正如穆旦的诗中所写: “多少人的痛苦,随身而没,从未开花,结果,变为诗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