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怀揣《诗经》中原游学散记

吴 佳

(深圳市坪山区中山中学 广东 深圳 518118 )

从郑州东站下车踏足河南时，室外温度是38摄氏度。对比起其他带着寻根这种严肃心情来河南的各位老师和同学，我这个地地道道的岭南人——古时所说的“南蛮”，则仅仅是抱着领略一下中原风光的心理踏上旅途。

当然，既然称作“游学”，在“游”的基础上此行最重要的目的还是“学”，学的内容则是之于我们既陌生又熟悉的《诗经》。如果说陌生，我们对于《诗经》的文学地位、文学影响又知之甚详，对其中的经典篇目如数家珍；如果说熟悉，《诗经》三百多篇中除却语文教材要求背诵全文的篇目，其他的却是知之甚少。正是在这种矛盾的情况下，作为一名对学生“传道受业解惑”的初中语文教师，我深知此行的意义所在。

《孟子·尽心下》有这么一句话：“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此句大意是，贤人先使自己明白，然后才去使别人明白，今天的人则是自己都没有搞清楚，却想去使别人明白。传道者要使受众明白某一道理，自己就得先行一步掌握这一道理，“以其昭昭使人昭昭”，这样方有从事传播的资格，方能收到良好的传播效果。否则“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则必然事与愿违。人的知识并不是无穷无尽的，总有自己涉及不到的地方。教师除了能在熟知的范围内尽心为学生解难，在遇到不懂的问题时也应沉下心来研究一番，得出结论且验证无误，再向学生讲解，则又上了一个层次。

《诗经》距今远矣，连教师理解起来都颇有难度，又何况“只读圣贤书”的学生们？“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亲自去到《诗经》各篇所发生的地方，亲身领略其中的奇妙之处，不失为一个使为人师者自身“昭昭”的好方法。

行程六日，所颂《诗经》篇目不知凡几，现仅以几个使我触动较大的篇目以记之念之。

一、黄河滩上颂《河广》

国风·卫风·河广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

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谁说黄河宽又广？一片苇筏就能航。谁说宋国很遥远？踮起脚尖就能望见。”侨居卫国的游子，和故乡宋国只隔一条黄河，第一部分读完，仿佛看到古代一个思乡的游子久久伫立在河边，眺望对岸自己的家乡，胸中的哀怨无法抒发，只能以幻想暂时慰藉自己。“谁说黄河广又宽？难以容纳小木船。谁说宋国很遥远？一个早晨就能到达。”

或许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背井离乡、孤身一人，而是明明家乡近在眼前，却只能每日每夜静静遥望、深深思念。在这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守候中，游子通过豪言壮语来排解忧愤，把自己的思乡之情唱成了歌谣。

第一天早上，我站在黄河滩上，像诗里所说的那样踮起脚尖眺望，远处的景物似幻似真，耳中听着同学们的齐声吟诵，脑海中不禁浮现一个句子：“黄河宽又广，宋人扁舟欲归乡”。

“谁谓河广？”它却无情阻拦在“我”回乡的归途。

“谁谓宋远？”它就在黄河对岸，却是“我”再回不去的故乡。

二、洛水边上唱《蒹葭》

国风·秦风·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初到洛水边，我们师生集体诵读了几遍《瞻彼洛矣》，体会了一把小雅的典雅雍容。随后，望着黄昏时波光粼粼的水面和对面影影绰绰的景物，不知是谁有感而发：“此情此境，真适合唱《蒹葭》。”这个提议得到了大部分人的赞同，大家兴致勃勃、你一句我一句地唱了起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蒹葭、白露、伊人、洛水，在一遍遍的重复中，眼前的景色渐渐模糊，我似回到了久远以前的那个清晨，在茫茫芦苇中执意追寻心中的那名“伊人”——循着“伊人”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跑去，不顾露水把衣裳沾湿，“伊人”却始终隐身白雾中，永远可望而不可即。

慢慢地，歌声从一开始的响亮、有力渐渐变得哀婉、低沉，无论是老师还是同学们，面上都带有一抹凄然之色。或许，歌声糅合了景色，使在场的人都体会到了两千多年前“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美好与无奈。

《河广》悲歌的是回不去的故乡，《蒹葭》泣诉的是触不到的伊人，这或许就是人生的两大遗憾吧。

三、伏羲陵中读《宛丘》

国风·陈风·宛丘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坎其击鼓，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坎其击缶，宛丘之道。无冬无夏，值其鹭翿。

说起宛丘，就不得不提“人祖”伏羲氏，因此我们到达淮阳县的第一站目的地就是太昊伏羲陵。游览过后，师生们席地而坐，人手一本《诗经》，团长子张老师开始为大家介绍《陈风》。“《陈风》多半是关于恋爱婚姻的诗，这和该地人民崇信巫鬼的风俗有密切关系。”[1]《陈风》第一篇《宛丘》写的正是一名男子爱上了一名巫女，看着巫女的舞蹈心神迷醉，却求而不得的故事。

“姑娘跳舞摇又晃，在那宛丘高地上。心里实在爱慕她，可惜没有啥希望。”民歌式的直白在让人忍俊不禁的同时，也对陈地风俗有了个大概的了解。本诗的女主角——一名巫女，她会在宛丘和大路上舞蹈，跳舞的时候会敲响鼓和瓦盆，不管严寒酷暑，都手持或头戴鹭羽为人们祝祷跳舞。

读这首诗的时候，心情是愉悦的，语气是欢快的，我们师生俱带着一抹活泼轻快的笑容齐声朗诵着。

此间还有个小插曲，太昊伏曦陵的馆长见我们一群人浩浩荡荡而来，有大有小、或坐或站，全都手捧一本《诗经》读得欢，忍不住过来给大家做了个科普，讲了个关于宛丘的故事。我们津津有味地听着，一个学生忍不住感慨：“气质相近的人总能互相吸引，所以我们要多读书，这样才能吸引来更多有文化底蕴的朋友！”

四、阏伯台上诵《玄鸟》

商颂·玄鸟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后，奄有九有。商之先后，受命不殆，在武丁孙子。武丁孙子，武王靡不胜。龙旂十乘，大糦是承。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四海来假，来假祁祁。景员维河，殷受命咸宜，百禄是何。

《玄鸟》是我们在整个游学旅途所选篇目中为数不多的非国风诗篇。作为“颂”的一份子，它歌颂的是武丁使殷复兴的故事。“龙旂十乘，大糦是承。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四海来假，来假祁祁。”读着读着，我们似乎看到了那马车插着龙旗、载满酒食来祭祀，领土辽阔、夷狄朝见的盛景。

有女生发问：“老师，玄鸟是什么鸟？”有位语文老师马上科普：“玄鸟，就是燕子。玄是黑色，燕子是黑色的，所以称为‘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的意思是：商族始祖名契，相传契的母亲简狄在郊外因吞玄鸟之卵怀孕而生下他。”大伙儿恍然大悟：“又涨姿势(长知识)了！”稍事休息后，众人或坐或立，开始齐诵诗篇。我望着阏伯台阳光照耀下的古老石梯，听着气势恢宏的诗歌，仿佛回到了久远之前的商朝，感受着他们祭祀的神圣庄严，心中肃然。

庄子说：“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六日时间一晃而过，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旅途虽好，然终须一别，即使再流连不已，同学老师们仍是踏上了回深归途。回来时我校李峰主任作有一诗，甚妙：“中原六日行程忙，郑宋王应陈与商。周公庙中访先贤，黄帝陵前拜古皇。伊水河畔唱《蒹葭》，黄河滩上诵《河广》。昔日佳人今何在？千古《诗经》留华章。”尤其末句，开阔疏朗，豪情万丈，正是中山儿女心境的真实写照。在回程高铁上，我望着窗外呼啸而过的景色，对“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这句话又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1] 程俊英撰.诗经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2] 杨伯峻.孟子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8.

注释

[1] 程俊英：《诗经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3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