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经?商颂?玄鸟》神话献疑
2013-04-29崔士佳
崔士佳
摘 要:《诗经·商颂·玄鸟》篇记载了商始祖契的降生,是现存最早“感生神话”之一。由于其史料言之不详,学者对此神话产生的原因各怀己见。本文认为,在“简狄吞卵生契”的感生方式争议未决下,从经典文本重新判断,毛传“禖而生契”的解释也具有一定合理性。
关键词:商颂 玄鸟 感生神话 神性阐释 统治力符号
在较完整保存上古神话的典籍中,《诗经》是最早的一部,具有原典文化的价值。其《商颂·玄鸟》篇描述了商代始祖契的神异诞生,因其母简狄是对自然物感应而孕生,所以有学人称之为感生神话。如台湾钟宗宪说:“感生神话意指着有关于‘感应而‘孕生的神话,通常以处女生子的非常现象来突显所生子女的神圣性。”[1]
关于“感生”的关键记载为: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2]
这篇极为朴略的文字,后世命名为“简狄吞燕卵而生商”,文学史一般认为:原始社会生产力低下,不能正确认识自然变化,人们以为万物有灵,对其加以神化,在解释自然之谜,对民族始祖追问过程中,产生了简狄吞卵生契等神话。[3]当代学者探讨古人创制“吞卵生子”神话的心理动机、思维状态,一直未有定论。本文选取主要观点列下:
生殖崇拜说:郭沫若认为鸟到现在都是生殖器的别名,卵是睾丸的别名,这传说是生殖器的象征,[4]有人发展此说,认为让女神怀孕的,如龙、卵等,是男根、男性象征物,所孕生的全部是男性始祖,简狄是母系社会末期部落首领或部落名字。[5]
卵生神话说:范文澜说这是一则卵生神话,开始在东方诸族中流行,殷地受其影响造出同类神话。[6]有学者从此出发,指出这是原始初民对自身的认识,卵生现象广泛存在于自然界,先民靠采集、渔猎生存繁衍,鸟蛋、爬行动物的卵最易获取,这些物象强化了人是卵生的意识。[7]
玄鸟图腾说:将玄鸟作为氏族图腾而解释“玄鸟生商”的观点影响极大,基本思路是简狄吞玄鸟卵而感生契,反映出商族是“尊崇鸟类为图腾的部族”。[8]
在这三类主流阐释中,互有对其他观点否定之处,如对图腾说,有人指出:商代早期青铜器的纹饰中并没有禽鸟类的特征,[9]这不能说全无道理。诸如此类,不再赘述。
本文梳理诸说后认为,在尚无定论的情况下,不妨重回归经典文本寻找答案。实际上,诗中并没有契母简狄“吞卵”的直接描述。《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可与《商颂·长发》的“有娀方将,帝立子生商”合起来看待,毛亨曰:“将,大也。契生商也。”可知契母有娀氏长大后,玄鸟得天命,帮助有娀氏生契。这些文字并未明言契母以何种方式生契,一些学者为了讨论“简狄吞卵生契”相关议题而引用的史料中,有一部分虽然涉及简狄与契,但并未明言以吞卵这种方式生子。因此可说“天命玄鸟”只是叙及先民对天的神性感应而未明言具体感应方式,“简狄吞卵”这一事件实为后世所造。追溯文献,涉及简狄、契、玄鸟的典籍有《礼记》、《尚书·中侯》[10]、屈骚、《吕氏春秋》、《春秋繁露》、《淮南子》、《史记》,直到《史记》才对“简狄吞卵生契”做出最完整的建构。
较早提到这一事件但未详及因果的是屈原,《离骚》中说:“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氏之佚女”、[11]“凤凰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12]《天问》有:“简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致贻,女何喜?”[13]《说文解字》曰:“贻,赠遗也。从贝台声。经典通用诒。致,送诣也。从夊,从至。”[14]这两句可释为玄鸟到这里致送某物。钟宗宪指出:“帝喾派遣玄鸟送给简狄礼物,到了《史记》以后,简狄生契就完全被改为吞下鸟卵之后才生契。”[15]《吕氏春秋·音初》载:“有娀氏有二佚女为之九成之台,饮食必以鼓。帝令燕往视之,鸣若谥隘。二女爱而争搏之,覆以玉筐。少选,发而视之,燕遗二卵,北飞,遂不反。”[16]依然无法看出燕卵与女之关系。再看《淮南子·坠形训》也有类似情况:“有娀在不周之北,少女简翟,少女建疵。”[17]东汉高诱对《淮南子》的注解与东汉王逸对屈原辞句的注解相同,可释为:简狄在台,吞玄鸟所遗之卵,因之生契。但这反映的是东汉部分学者的观念,或受前代“简狄吞卵生契”一说的影响。因此我们认为上述几条史料(最晚的当属《淮南子》,时间已是西汉初)无法切实证明简狄以吞卵方式生契。
古代学者就曾在契降生的方式上产生观点分歧。西汉初传《诗经》的毛亨说此篇:“玄鸟,鸟也。春分玄鸟降,汤之先祖有娀氏女简狄配高辛氏帝,帝率与之祈于郊,禖而生契。故本其为天所命以玄鸟至而生焉。”[18]毛亨或是附会《礼记》而来,《礼记·月令》载“是月也,玄鸟至。至之日,以大牢祠于高禖。天子亲往,后妃帅九嫔御。”[19]这里指帝王挑选吉祥的日子,到郊外祭祀求子,玄鸟至时而契降生。郭若沫说玄鸟是凤凰,一种神鸟,[20]毛说本身也明白指出带有天命的玄鸟令契降生,是一种神性感应的降生。
即使西汉司马迁的《史记·殷本纪》对简狄吞卵生契构建了完整故事,在它之后的汉代《礼纬》[21]仍然给出了不同的说法。
《史记·殷本纪第三》:殷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契长而佐禹治水有功。……封于商,赐姓子氏。[22]
针对上述引文的“赐姓子氏”,《史记集解》引汉代《礼纬》曰:“祖以玄鸟生子也。”[23]毛说作为神话历史化的典型遭到后世的否定。如果说吞卵生子可以视为一种神话,那么《礼纬》抛出的“玄鸟生子”论显然是与“简狄吞卵生子”不同的另一种神话阐释。
本文之献疑即在这里:以当代科学精神判断简狄生契这一事件,毛亨所说的祭祀求子显然更接近历史现实。因为生育经验可积累、生育时期也是可控的,玄鸟(春归)至而(喜或惊)影响到怀孕临产的概率比吞卵生子和玄鸟生子的概率要大得多,而后两者显然是不可能发生的。[24]同时,从先民角度来看,《玄鸟》篇来自的《商颂》是殷商祭祀始祖、宗庙的乐歌,在古人尊天重祀的心理机制下,感天、神而生能够更真实地宣扬虔诚的神性信仰。同书可证,一样是追述始祖的《大雅·生民》便是一种夸大的感应而生:“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履帝武敏欣……载生载育,时维后稷。”[25]我们还原上古情境也可以从发生学角度进行确证,早期古人的存在观念、思维结构倾向于天人、物我合一,从伏羲氏的“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的类比思维到近代王国维的“以我观物,物皆着我之色彩”的意境论都是这一原始思维的流变。借用学者的观点来说明:原始思维认为世界是一个联系的整体,物与物、人与物之间,都是互相感通的,天和人都处在一个相互感应的生命大系统中。[26]因此毛传关于祀神求子之说未必没有道理。
可以这样理解,作为贵族宣扬天、神信仰的作品,契的降生就是当时或后来的统治阶层在集体无意识中对自己始祖做出的一种神性阐释,目的或是维护政治统治。我们还可以以《史记》秦先祖女脩吞卵生子大业为例,此事在先秦典籍中无任何记载,只能说是后人对前人的追述。冷德熙指出:“秦祖大业的感生神话显然是为要‘宠神其祖而对商始祖神话的仿造。”[27]从后人的目的性创造来看,“感生神话都具有一个‘神化祖先与‘巩固政治的功能,模仿者不绝如缕。[28]当然,后世的仿造与先民的创造一定是不同的,但心理机制、思维状态一定存在相似性。
作为感生而孕的两种形式,毛传的“禖而生契”与“吞卵生契”具有相似的思维结构,同样表达一种崇祖崇天相交融的虔诚敬畏与信仰。况且,钟宗宪说:“到了《史记》以后,简狄生契就完全被改为吞下鸟卵之后才生契,已经是间接的感应而生了,其原始性与神圣性就大为降低了。”[29]那么既然不否认“吞卵”传说,则也不应该否定神性更高的“祀神求子”说。
司马迁作为严肃的史学家,将虚幻的神话载入《史记》是尊重历史传说,除了或是本着“疑则传疑,蓋其慎也”[30]的态度而做,还可能跟其创作带有文学艺术化倾向有关。文学研究要趋向于审美特质,但它也离不开历史与政治,因为“神话既是文艺,又是历史的影子,它是‘历史上突出片断的记录。”[31]对经典文本的分析应该本着艺术判断与历史辨析相结合的原则。《诗》雅颂篇是贵族阶层的产物,作者神化传说是出于其统治的需要,契是一个创造出来的具有统治力的符号,毛说有理。
注释:
[1]钟宗宪:《“图腾”理论的运用与神话诠释—以感生神话与变形神话为例》,《民间文化青年论坛第一届网络学术会议论文集》,2003年8月。
[2]阮元:《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622页。
[3]褚斌杰:《先秦文学史》,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7页。此段文字略有删减。
[4]郭沫若:《郭若沫全集·历史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卷第328页。
[5]吴天明:《中国远古感生神话研究》,《江汉论坛》,2001年第11期。
[6]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修订本,北京:人民出版社1955年版,第106页。
[7]向成国:《人类起源‘卵生说意象》,《广西师范学院学报》,2011年第二期。
[8]刘城淮:《中国上古神话》,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510—520页。
[9]马承源:《商周青铜器纹饰综述》,上海博物馆研究组编(商周青铜器纹饰》,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第10一11页
[10]此篇不见于今本《尚书》,可存疑。《太平御览》卷八十三引《尚书·中侯》句有:“玄鸟翔水,遗卵于流,娀简拾吞,生契封商。”
[11]洪兴祖:《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2页。
[12]洪兴祖:《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4页。
[13]洪兴祖:《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05-106页。
[14]许慎:《说文解字》,北京:中华书局19863年版,第131页、112页。
[15]钟宗宪:《“图腾”理论的运用与神话诠释—以感生神话与变形神话为例》,《民间文化青年论坛第一届网络学术会议论文集》,2003年8月。
[16]吕不韦著,陈奇猷校:《吕氏春秋新校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338页。
[17]高诱:《淮南子注》,《诸子集成》,第7册,第63页。
[18]阮元:《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622页。
[19]阮元:《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361页。
[20]郭沫若:《郭若沫全集·历史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卷第328页。
[21]任蜜林、柳兰芳:《<礼纬>、<乐纬>合论》,《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学报》,2011年第五期。此文认为《礼纬》成书于汉成平帝,推论有理。此时已在《史记》完成之后。
[22]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91页。
[23]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92页。
[24]这里涉及到一个问题是:假若简狄之前已怀孕,吞卵之时恰值临产也是可能的。但是后人在叙述流传这一神话时显然没有考虑这一点,而单纯认为简狄吞卵之后即生契。
[25]阮元:《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528页。
[26]孙喜燕:《论“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与比兴思维方式之异同》,《湛江师范学院学报》,2011年第五期。
[27]冷德熙:《超越神话—伪书政治神话研究》,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年版,第99页。
[28]梁艳敏:《略析<诗经>“感生神话”之涵义》,《乐山师范学院学报》,2010年第三期。
[29]钟宗宪:《“图腾”理论的运用与神话诠释—以感生神话与变形神话为例》,《民间文化青年论坛第一届网络学术会议论文集》,2003年8月。
[30]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487页。
[31]侯忠义:《<史记>与神话传说—<史记与文学>研究之一》,北京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1993年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