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政治到人性:当代知识分子题材小说叙述视角的流变
2018-02-11鲁美妍
鲁美妍
(山东社会科学院 海洋经济文化研究院,山东 青岛 266071)
小说是作家心灵的外化,作家对叙述视角的精心选择和运用是表达自己的创作立场、价值取向和现实思考的重要方式。由于时代政治经济因素的特殊性以及创作主体和创作对象的深刻关联,中国当代知识分子题材小说更是一种形式复杂、充满意味的精神存在。伴随当代知识分子命运的历史性转变,知识分子题材小说的整体面貌和创作也发生剧变。从新中国成立到本世纪初期,知识分子从启蒙者到被改造者身份的蓦然倒置,从归来者的荣光到市场经济下的边缘人,从为民请命的立言者到欲望时代中的迷失者,其社会地位与历史命运几经辗转颠簸,对中国当代知识分子题材小说叙事产生了深刻影响。当代知识分子题材小说叙述视角从政治到人性的转变,不但折射出当代知识分子生存状态、心灵世界和社会政治意识形态的嬗变轨迹,更是当代作家对历史与现实认知的不断深化,从寻求政治身份认同转向寻求个体生命价值、表达个体声音和生命感悟的微妙呈现。
一、十七年到80年代初知识分子题材小说政治视角的选择及其人称变化
从叙事方式上来说,十七年到新时期初期的知识分子题材小说是当代文学宏大叙事中的重要组成。其中十七年知识分子题材小说中涉及到的知识分子改造、知识分子与工农结合以及知识分子成长等社会问题,新时期知识分子题材小说中出现的“伤痕”“反思”“改革”等主题,都是主流意识形态规定下的叙事内容。因此,从总体来看,从十七年到新时期初期,知识分子题材小说的创作视角始终是以政治视角为主流。
十七年时期,由于政治空气的紧张压抑,尤其是涉及到知识分子这一敏感题材,作家对叙述视角的选择往往根据特殊表达需要和某种政治因素的考虑。以萧也牧的《我们夫妇之间》为例,这是一篇书写知识分子改造问题的小说,具有较强的政治意味。作家采用了第一人称叙事,借以表达知识分子积极接受改造的创作意图。但是,这篇小说的叙述声音仍然暴露了作家的知识分子立场。作品中的“我”是被改造的知识分子,“我”与工农干部出身的爱人之间的矛盾在“我”看来是生活习惯、审美趣味等细节的差异和矛盾,通过夫妻之间的相互沟通和理解就能够得到解决,知识分子叙述立场消解了主流话语中的阶级矛盾的划分,把知识分子与工农干部之间的矛盾转化为日常生活层面的差异。这种转化抹平了知识分子与工农之间的阶级差异。另一方面,作品通过“我”的眼睛所观察到的工农干部出身的妻子时,也表现出知识分子特有的精神优越感,作品中对妻子“狭隘、保守、固执”,说话粗俗,装束土气等描写与当时主流创作中对工农大众的高、大、全的歌颂模式相左,鲜明体现出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审美趣味和生活经验。在当时严厉的政治语境下,小说虚构的成分和因素往往被忽略掉,第一人称叙述视角往往被等同于创作主体,因此,这篇小说被认为作家没能“站在工人阶级的立场”而遭到严厉批判。建国初期对《我们夫妇之间》进行的大规模批判为知识分子题材小说的创作敲响了警钟。创作视角的选择不再仅仅作为小说形式和技巧层面的表达,更是一种创作策略和创作立场的显现。
1956年前后,在政治环境相对松动的“百花时代”,作家再次触及知识分子题材小说,已经开始有意识地避免第一人称叙事,大多采用第三人称视角。而小说《在悬崖上》,虽然采用第一人称视角,但是作家却设置了一个见证人角色,作家通过这种第二叙事者的设置,有意识地拉开了作家与叙述主体之间的距离,避免了政治高压环境中,批判者把创作主体与叙述主体混为一谈。小说中对理应被批判的对象“加西亚”的描述仍然不自觉流露出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认同感,作为第一叙事者的“我”眼中的小资产阶级女性形象“加西亚”年轻、漂亮、浪漫,充满了女性的美感和诱惑力,这种真实情感的表达因为有了见证者这一第二叙述主体的遮盖而变得自由。尽管这种两重叙事主体的设置并不具有任何形式创新价值,但在作者,却是出于自我保护和自由表达的双重需要。
《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红豆》《西苑草》《青春之歌》等创作于1956年前后的知识分子题材小说,无一例外地选择了第三人称叙事,这一视角的选择其实包含着作家在艺术、政治、自我表达等各方面审慎的考虑。首先,第三人称全知全能叙事突破了第一人称限制视角的狭窄,更容易展现宏阔的社会和时代背景,洞观全局,把握整体。十七年提倡宏大叙事,书写“重大主题”。所谓“重大主题”,即“体现为强调写与社会政治运动密切相关的题材,必须保证‘政治正确’的优先性;强调表现工农兵伟大的革命实践活动,任何个人的行动和命运必须放在革命的大潮之中;强调文艺直接对光明面的歌颂;强调文艺反映的生活要比现实生活更高、更美、更典型、更理想”[注]易晖:《“重大主题”溯源》,洪子诚、孟繁华主编:《当代文学关键词》,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79页。。与“重大主题”相对应的个人化叙事往往会遭到排斥和蔑视,知识分子题材中的个体命运只有通过与国家民族命运和革命历史相融合,才能获得叙述的合法性。“全知叙事有着更为浓烈的意识形态的意味,这种叙事以整体化、中心化的方式来组织世界。全知视角下的人物不管如何惟妙惟肖,其个性往往被群体性逻辑所吸纳,也就是说,个性成为表现群体性的中介。”[注]黄发有:《论90年代小说的叙述视角》,《齐鲁学刊》,2002年第3期。《红岩》《红旗谱》《创业史》《山乡巨变》《林海雪原》等十七年的经典作品都采用了第三人称叙述视角,这与宏大叙事的文学主流话语相呼应,第三人称叙述视角的选择也是一种创作立场的选择,这种创作立场以第三人称的“权威”叙事排除了知识分子个人叙事,同时代主流意识形态保持高度一致,即阶级斗争、工人阶级立场,作家自身的知识分子立场尽量消隐和压抑,呈现集体经验和意识,从而获得政治上的认同。
其次,第三人称能够有效调节叙述者与故事之间的距离。第一人称叙事常常会被联想或指认为作家的自述文本,批评者将作家与文本中的叙述者相混淆。“从叙事学的角度看,第一人称叙事与第三人称叙事的实质性区别就在于二者与作品塑造的那个虚构的艺术世界的距离不同。”[注]罗钢:《叙事学导论》,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69页。第三人称的介入,阻隔了叙述者与小说人物经验之间的密切关联。十七年高压的政治语境中,作家在创作知识分子这一敏感题材时,心存警惕,即便是在《青春之歌》这类以作家自身真实生活经历为素材的小说中,作家也有意识地回避第一人称叙事,拉开叙事者与故事之间的距离。
尽管作家在《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红豆》《西苑草》《青春之歌》等知识分子题材作品审慎地选取第三人称叙事,却仍然没能摆脱被批判的命运。作家虽然尽力将个体命运融入到国家民族的命运中进行书写,但是却无法避免在呈现集体经验的同时暴露作家个人的声音和立场。十七年知识分子题材小说中作家对知识分子人物形象的塑造带有强烈的身份认同,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形象被作家赋予理想主义色彩,并常常承担着小说中叙事聚焦的主体角色,叙述者的声音和视角常常随着作品中主人公的视角的改变而发生变化。在《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中,小说中作家自身特有的知识分子立场和精神特征无法随着人称的改变而彻底消除。
十七年知识分子题材小说中的第三人称叙述视角一直延续到新时期。“文革”结束以后,知识分子在政治上重返中心,再次承担起对旧的价值观念和思想的批判反思者和新的社会价值观念的确立者角色,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期,知识分子题材小说对确立知识分子的社会价值、重塑知识分子道德人格典范形象起到了积极的作用。这一时期,知识分子题材小说的批判与反思都具有明确的指向性和政治意图,同主流意识形态保持着高度统一,承担着对“极左”政治思潮的清算和反思的历史使命。因此,这一时期作家在知识分子题材小说中所力图呈现的仍然是知识分子集体性的经验和共同的声音,而非个人的。从文学与政治之间的关系这一层面来看,新时期初期的知识分子题材小说同十七年知识分子题材小说保持着某种连贯性和相似性。
相比较于第一人称的限制视角叙事来说,第三人称的全知视角叙事更易于表现共同的经验、立场和价值观念。这对于刚刚获得创作自由的作家来说,倾泻自我、知识分子群体乃至整个民族在“文革”中遭受的苦难和伤痛是时代所赋予的重要使命,以时代“代言者”的名义书写,是作家的权力也是义务。这种“代言”的创作其实是一种建立于公共话语基础之上的写作。因此,尽管大多数作家都是亲历者,有的甚至就是根据作家亲身经历创作的,但是这类小说中却很少运用第一人称叙事。如鲁彦周的《天云山传奇》、戴厚英的《诗人之死》、王蒙的《布礼》、张贤亮的《灵与肉》、《绿化树》等作品,都运用了第三人称,小说中的人物命运成为整个时代知识分子集体命运的指向。尽管也有少数作品运用第一人称叙事,如戴厚英的《人啊,人》中,每一个人物都以第一人称出场进行叙事,作品能够从各个层面更好地呈现每个人物的内心世界。然而从整体上来看,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期,知识分子题材小说仍然停留于对主流政治话语的诠释和卫护阶段,作家急于将自我的声音汇入同声合唱的时代洪流中,更愿意以第三人称叙事来支撑自己创作的权威性和时代感,从而遮蔽了自我个性的声音和视角。
二、80年代中期以来:人性视角的确立及叙事人称变化
从十七年到新时期初期的知识分子题材小说,作家对叙述视角的确立更多地是出于表达文学立场、创作思想和政治诉求的考虑,极少是出于对文学形式、技巧、审美价值做出思考。因此,小说中创作视角的选择毋宁说是一种集体主义观念和价值立场的选择。从80年代中后期开始,中国当代文学整体的内倾和艺术技巧方面的现代化追求都为知识分子题材小说形态的转变奠定了基础。知识分子题材小说进入新的创作阶段。其中视角从政治化的外部向个人化的人性、心灵的内部转移成为这一创作阶段转型的重要标志。在人称选择上,具有强烈的主体意识和情感的小说往往采用第一人称叙事;而侧重于表达作家对客观世界的观察与反思的作品往往采用第三人称叙事。
相对来说,第一人称叙事更容易反映人物的内心世界。80年代中期,知识分子题材小说中自我的声音逐渐加强,作家开始了自我个体价值的探寻。《无主题变奏》中“我”作为第一人称叙述者,是一个极具个性和反叛意识的存在。“我”真正颠覆的是主流意识形态制约下所形成的高高在上的全知视角和声音。“我”既作为小说的叙述者,同时在文本中也是一个充满了反叛精神和前卫意识、颠倒原有的价值观念的个性形象。在这篇小说中,“我”也不再充当超脱小说世界之外的“权威叙事者”或是单纯的见证者,而是一个现实中的失败者角色、一个玩世不恭者,是小说中的反讽对象之一。“我”不能够接受循规蹈矩的生活,老Q想把“我”塑造成一个“搞事业的人”,而“我”却认为老Q那高雅的小提琴也不过是为香港三流歌星伴奏。老Q说“你的生活态度是向下的。”“我”却并不认同“老Q”们的价值观念,“我”的目光和声音穿透了现实虚浮的假象,尖锐地揭开真实:“这帮人没有几个懂音乐的,不过是装模作样附庸风雅罢了,要附庸风雅只要学会玩命拍巴掌就行,我琢磨从这群姑娘中随便站出一个来让她在贝多芬和夏洛克之间选择,她准会毫不犹豫地选中后者。贝多芬追求爱情的一生即使延续到今天恐怕也没多大指望”[注]徐星:《无主题变奏》,《人民文学》,1985年第7期。。正因为“我”作为角色对真实自我的追求,“我”作为叙述者的声音也更加真实可信。这也是新时期以来当代知识分子题材小说中第一个具有颠覆意义的自我形象。
80年代中期,知识分子题材小说逐渐从政治话语中解脱出来,开始展现知识分子自我真实的声音和灵魂。第一人称叙述视角的广泛采用不仅仅是小说创作技巧上的考虑,同时也是作家创作观念和自我内在情感表达的需要。“当‘我’的行动、视角、陈述行为融为一体之后,第一人称的意义则溢出了叙事学层面”[注]南帆:《文学的维度》,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我”的叙述形成了对原有的第三人称叙事的集体声音的瓦解。王安忆的《叔叔的故事》就是一部极具反讽意味的小说,小说以“我”对“叔叔”的故事的重新叙述展开对上一代知识分子的思考。在叙述“叔叔”的故事过程中,“我”是叔叔叙事的另一层面的补充和真相的揭示者。如果说“叔叔”的叙述代表了80年代普遍存在的知识分子叙事模式,那么“我”的视角存在恰恰构成对这一叙事模式的解构。尽管“这是一个拼凑的故事,有许多空白的地方需要想象和推理,否则就难以通顺”,故事“一部分来自于传闻和他本人的叙述,两者都可能含有失真与虚构的成分”,因此,这成为“一个充满主观色彩的故事”,也就意味着故事中“叔叔”的自述和“我”的叙述都充满了不确定性。“运用不可靠的叙述者这一手法的目的在于,一种有趣的方式来揭露表象和现实之间的鸿沟,来展示人们扭曲、隐藏现实的种种行径。”[注]戴维·洛奇:《小说的艺术》,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183页。有关“叔叔”的身世、遭遇的苦难、情感经历尤其是“叔叔”的品格意志,一开始就在“我”的叙述中遭到质疑,“我”对“叔叔的故事”的想象和补充始终与“叔叔”的叙述构成文本的反讽解构。“叔叔的故事”注定是要由“我们”来讲述的,而“我”的视角的意义就在于颠覆和重建。
“文革”后成长起来的作家,如徐星、刘索拉、鲁羊、朱文、韩东等,他们的创作更是对之前的文学表现形式和价值观念的巨大颠覆,在他们笔下,现实生活和时代背景已经不再是小说重要元素,作家自我的内心世界和生命体验才是小说表达的重心。在刘索拉的《蓝天绿海》中“我”和蛮子作为流行歌唱家,感到与外部强烈的隔膜,这种隔膜体验,只能通过封闭式的自我心灵独白才能够更深刻地传达出来,“我”与蛮子“被一般人看成‘放荡的艺术家’,被艺术家看成‘下里巴人’,哪边都不沾,自己是什么只有自己知道”(刘索拉《蓝天绿海》),这种困惑感在“我”的声音里尤为真实深刻。“我”在录音棚里的种种感触和对死去的蛮子的感伤追忆等情绪表达也只有在第一人称的叙事中才更具有铭心刻骨的感染力。从叙事时间上来看,第一人称叙事可以是即时的,而第三人称必须是事后的。因此,对于这种情感的即时性表达,只能采用第一人称叙事。
90年代以鲁羊、韩东、朱文等为代表的新生代作家提倡“个人写作”,在他们笔下,宏大叙事中的集体视角、政治话语被彻底放弃,“我”的视角被前所未有地凸现出来。尤其是鲁羊的作品,“我”具有多重身份,并承担多种角色。对于鲁羊的作品,难以简略地概括究竟写了什么,作品中丰富的哲学意味和不断向纵深的内在探察的独白使虚构的世界扩张成为一个灵魂的宇宙。作家更多地通过“我”表达一种极为细密、深切,不与人同的人生体悟。“我一想起魏文,就想起火焰。我见到火焰,就说不定想起魏文。我觉得火焰是某种广泛而持久的原因,令人想起很乱的旧事,魏文在其中,不过算虚点。魏文随身带来的,不是那种摧枯拉朽的漫天大火,也不是具有抽象性和启示录风格的硫磺火湖,顶多是火湖湖面上溅起的泡沫。”(鲁羊《黄金夜色》)这种表现手法近似于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自我意识的流动构成整部小说的线索,作家对自我隐秘的情感和意识的表达通过第一人称更为直接和充分。《黄金夜色》整部作品都是自我的独白,“我”既是叙述者,也是作品中的角色,而且“我”还常常跳出小说,强化自己作为叙述者的身份,如“进入落大南园之后,我的记忆有些分叉。我的写作与记忆密不可分,所以叙述就可能跟着分叉。在分叉的地方,就像在刚才那个路口,就必须商讨我们往何处去的问题,可是我现在孤身一人,坐在小红山顶的过渡房里,身边一个朋友也没有,怎样商讨呢。”[注]鲁羊:《黄金夜色》,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1996年版,第11页。这里的“我”是以作者的身份出现,游离于小说情节之外,紧接着后面的叙述中再次出现小说中的角色“我”,“我”在作品中兼顾叙述者、角色本身和小说写作过程的分析者三个身份,这种叙事方式既呈现了一个完整的写作状态,也深入地表达了作家内心世界的情感和体验。90年代知识分子题材小说中的“我”是一种个体意识的彻底觉醒和充分表达。文本中呈现的是极具个性和私人性的人生体验,“我”作为知识分子的社会角色被淡化,“我”作为人的个体生命和情感得到充分展现,正因为如此,知识分子内在精神世界获得重新注视。
何顿的《生活无罪》、朱文的《我爱美元》都以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更为直接地呈现自我的欲望和新的价值观念。《生活无罪》叙述了“我”从生活困窘的教师经历了一路拼打,成为商战中的佼佼者。朱文的《我爱美元》中的“我”则赤裸裸地表达对金钱和性的欲望,以及欲望之外的“我”在现实生活中无所适从的失落感。在这些作品中,作家对这种生存法则和生活现实认识清醒,对“我”成功的路径也更为认同。叙述者的声音很大程度上代表了作家主体的声音和视角。
张承志和张炜两位作家所秉持的知识分子立场旗帜鲜明地宣告对个体价值和人生理想的坚守。他们执着地探寻精神的家园和个体的生命价值,他们的作品更多地使用第一人称叙事,作品中灌注着强烈的主体情感和价值立场。张承志在80年代发表的《北方的河》以其热烈澎湃的激情感染了一代人,其中为梦想而不顾一切、勇往直前的“我”更是一个具有青春无畏姿态的现实挑战者形象。“我”是一个寻梦者,是作家笔下具有象征意味的高扬理想旗帜的先锋者。到了90年代,张承志在《心灵史》中已经把这种理想主义激情转化为一种特殊的宗教信仰和文化立场的表达。这里面的“我”已然是精神的皈依者,“我”所述的正是作家自我鲜明的宗教姿态和文化立场,在这篇小说中,“我”与作家本体合二为一。
张炜的小说中一个鲜明特征即是作家主体性在第一人称“我”的叙述中的过度张扬。《柏慧》《家族》等都是以“我”为倾诉主体,第一人称“我”的设置往往同小说中的他者构成强烈的对立关系。“我”永远是精神上的孤独者和现实世界的反叛者,“我”的情感往往是无比丰富、充满激情的,而其他人则都在“我”的描述中成为带有抽象性的符号特征。在张炜的小说中,作家的主体精神获得完全释放,第一人称完全垄断的叙述,遮蔽了小说中其他人物的声音,原本应该存在的对话关系演变成“我”的单向倾诉和叙说。读者无法感受到叙述主体“我”之外的人性的深度和复杂。
80年代中后期,第三人称叙事的知识分子题材小说也发生了视角上的转变,趋于多重复杂,并从外部聚焦的视角转入对知识分子内心世界的探视。王蒙的《活动变人形》、杨绛的《洗澡》、刘心武的《风过耳》、贾平凹的《废都》等重要长篇都采用了第三人称视角,这一视角的选取,是作家确立批判立场和全方位审视知识分子人格、精神、价值的需要,并由此形成小说整体上的反讽叙事风格。
在《活动变人形》中,对倪吾诚多面复杂人格的成功塑造成为许多中国知识分子的心灵历程的真实写照。作家采用多重视角对这一复杂灵魂予以多层面多角度地观照和反思,对知识分子形象的塑造真正超越了政治话语而进入文化层面。文化是解析知识分子人格最关键的元素,也是造成知识分子人格变形的罪魁祸首。小说被称为“审父”之作,作家的视域凌驾于中国近代封建文化和动荡的历史画面之上,突破外部政治考察的视角,洞穿当代知识分子灵魂变异、人格残缺的深层历史文化根因,对国人、父辈、家人以及自我都进行了重新的审视和反省,叙事者的视角不断转换,进驻到各个人物的心灵深处,力图呈现知识分子人格发生扭曲和裂变的过程。
杨绛的《洗澡》也是选取了第三人称全知视角,作家冷静和智性的书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钱钟书的《围城》的叙事风格。作家将全知叙事和限制叙事巧妙地结合起来,从各个层面来透视人物的心理。在讽刺余楠等在“反右”期间充当政治小人角色的丑态时,运用的是高高在上的全知视角,叙述的口吻是轻松诙谐并且充满揶揄的,如写余楠在“反右”期间为求“过关”,经历了一番自我作践和揭发别人,弄得自己狼狈不堪:“余楠其实并不得意。他并不像尚未凝固的黄金,只像打伤的癞皮狗,趴在屋檐底下舔伤口,争得一百多斤小米,只好比争得一块骨头,他用爪子压住了,还没吃呢。他只在舔伤口。”[注]杨绛:《洗澡》,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59页。作家用了“癞皮狗”作比,其辛辣的讽刺态度不言而喻。另外,小说中大量心理描写,细致勾画各个人物复杂的内心世界,把人物内在的心理和外在的行为的矛盾揭示出来,造成强烈的反讽效果。透过小说中人物的视角观察不同角色,全景式地展示他们的面貌。
90年代不可绕过的一部知识分子长篇小说是贾平凹的《废都》,仍然采用了能够纵观全局的第三人称叙述视角。作家敏锐捕捉了中国经济转型对知识分子个体和整体的巨大冲击,以及知识分子无法挽回的悲剧宿命。作品对社会背景、知识分子现实生存状态、精神困境以及社会各阶层的全景式观照和写实,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如果说80年代末作家笔下的《浮躁》还呈现出乡村文明逐渐没落的挽歌和诗意情调,那么在《废都》中,知识分子已经遭遇了整体性的精神陷落,整个知识界成为真正的文化“废都”,从这个角度来看,《废都》是对整个文化界的悲叹和反思。作品具有较强的隐喻意味,西京古城和四大名人都具有鲜明的文化符号寓意,西京的衰落以及四大名人的颓废和精神毁灭都昭示着世纪末知识分子理想世界的彻底崩塌和陷落。
叙述视角并不仅仅是人称的变换,或如热奈特所说“就是叙述者与故事之间关系的变化”,叙述视角的选择和确定意味着作家创作立场的选择和确定。当代知识分子题材小说创作视角从十七年、新时期及至90年代持续至今的转变,是知识分子身份的确认和个体意识的觉醒的标志。第一人称叙事更多地熔铸了作家的主体意识和情感。往往把读者带入叙事者的价值立场。而第三人称叙事则更易于拉开叙事者与故事角色之间的距离。从叙事角度来看,当代知识分子题材小说从十七年、新时期、90年代几个重要转折,从集体叙事走向个体叙事,标志着知识分子个体意识的觉醒以及知识分子精神反思的深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