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准扶贫中的社会动员:政府、市场与共意
2018-10-08袁小平
袁小平,杨 爽
(南昌大学 公共管理学院,江西 南昌 330031)
一、问题缘起
作为一项诱致性社会政策,精准扶贫必须得到农民特别是贫困户的广泛参与才能取得成功。为此,国家提出要“举全党全社会之力”和“社会的广泛参与”来确保精准扶贫取得实效。但如何发动社会成员尤其是农民参与精准扶贫却是一个老问题,涉及农民认知和行为模式的再塑造以及精准扶贫场域内国家、社会与农民的关系重构。如果这种再塑造与重构不充分,很容易陷入“号召乡村动而乡村不动”的囧境。特别是在当前乡村治理难题加大、农民经济理性增强、农村由熟人社会变成半熟人社会的场景下,对农民的动员会面临着诸多难题,既有的常规动员方法会面临各种失灵风险,动员效果会非常有限[注]刘建平,陈文琼:《“最后一公里”困境与农民动员——对资源下乡背景下基层治理困境的分析》,《中国行政管理》,2016年第2期。。但是,自精准扶贫实施以来,一些地区在实践领域中的动员却呈现出另外一幅图景。不少贫困县、市在深度推进精准扶贫的进程中创新性地对农民进行了动员,贫困户、非贫困户等均被深度卷入精准扶贫中,呈现出高参与形态。这种理论与实践的张力昭示着精准扶贫场域内社会动员的创新经验具有特殊的研究价值,它不仅可以帮助回答如何才能提升精准扶贫的社会参与度问题,还能让学界从另一个侧面思考之前诸多的诱致性政策在乡村为什么会失效这一重要传统议题,并对如何在乡村重构国家与农民的关系具有借鉴意义。
基于上述理论与实践的张力,本文以精准扶贫中的社会动员为研究主题,通过探讨J市在精准扶贫中的社会动员特点及其背后的深层机制来透视农民对精准扶贫的高度卷入逻辑,并将从理论上回答这种动员特征的意义。
二、文献综述与分析思路
社会动员是政治社会学的一个经典研究主题,近代以来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中国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历史就是一个如何发动社会成员(尤其是农民)参与社会变迁的历史。因此,学界对中国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领域的动员研究较为深入,涉及到动员要素的各个层面,并形成了诸多影响力的概念,如政治动员、情感动员、草根动员等。在精准扶贫领域内,“动员社会各方力量参与扶贫”一直是我国政府的追求,从“八七扶贫攻坚”开始就已有学者围绕着该领域的进展进行了探讨,但众多的文献均停留于呼吁阶段。自精准扶贫提出后,学界开始围绕着动员的各个要素展开理论和对策思考。具体而言,在动员的主体方面,学者们不仅赞成全社会参与理念,而且更加注重从治理理念出发,倡导多主体的动员。这一方面是源于精准扶贫任务的繁重性,政府不可能包干[注]王学权:《“十三五”时期扶贫新模式:实施精准扶贫》,《经济研究参考》,2016年第7期。;另一方面也源于多主体的合作能带来巨大的价值,实现共享发展。例如,李鵾通过对广东省和湖北恩施的调查比较认为,在精准帮扶中,应大力动员和整合社会各类主体形成联动效应,与被帮扶对象结成责任包干关系[注]李鵾:《论精准扶贫的理论意涵、实践经验与路径优化——基于对广东省和湖北恩施的调查比较》,《山西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8期。。莫光辉、于泽堃强调,在新一轮精准扶贫攻坚战中,应积极引入各类企业、社会组织、个人等参与到精准扶贫之中,以实现贫困群体与社会之间的有效对接[注]莫光辉,于泽堃:《深入推进精准扶贫的实践方向》,《中国党政干部论坛》,2016年第5期。。但是多主体介入扶贫需要理顺各自的关系。因此,韩广富、王芳指出要坚持中央政府在扶贫开发中的主导地位[注]韩广富,王芳:《当代中国农村扶贫开发的组织动员机制》,《理论月刊》,2012年第1期。,姚茂华等强调构建“政府、市场、社会、农村、贫困户”五位一体复合型扶贫治理体系的重要性[注]姚茂华,龙永华,陈茜:《民族贫困地区统战部门社会化扶贫模式研究》,《民族论坛》,2015年第12期。。此外,还有学者注意到,多主体的合作关系需要建立长效的动员机制[注]史为磊:《也谈中国农村扶贫开发的策略选择》,《内蒙古农业大学学报》,2012年第4期。。
资源是社会动员的重要媒介。在何种资源能更好地开展精准扶贫的动员方面,已有研究涉及到实物资源、文化符号、社会关系等方面。学者们发现具体帮扶举措对动员贫困户的参与具有重要影响。这些举措可以是实物式的给予,也可以是机会式的帮助等。对村民而言,产业开发、土地流转是一个很好的动员手段。例如,李晓辉认为,贫困地区可结合资源禀赋,开发优势产业,鼓励村民通过依法流转土地所有权、林权入股等方式参与项目开发,实现广泛参与[注]李晓辉:《经济新常态背景下精准扶贫对策研究》,《华北水利水电大学学报》,2016年第4期。。与实物帮助对象,作为一种意义体系的文化符号也具有动员功能。这些文化符号体系包括党的扶贫政策、领导人的扶贫思想[注]黄承伟:《精准发力打赢脱贫攻坚战》,《中国国情国力》,2016年第4期。、乡村致富典型、乡风[注]李毅:《精准扶贫研究综述》,《昆明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4期。、法定扶贫纪念日[注]黄妮:《浅论习近平的精准扶贫思想》,《福建省社会主义学院学报》,2016年第1期。。当然,不同的资源由于性质、分布不一,动员效果也会不一。例如,黄承伟、覃志敏发现,在动员资源的使用上由于存在着帮扶资源供给的非制度化问题,导致资源动员在不同的贫困村之间存在不平衡特点[注]黄承伟,覃志敏:《我国农村贫困治理体系演进与精准扶贫》,《开发研究》,2015年第2期。。动员方法也是动员研究的一个重要要素,它涉及到如何动员的问题。学者们发现,在精准扶贫场域内,权力动员、组织动员[注]蒋永穆,周宇晗:《习近平扶贫思想述论》,《理论学刊》,2015年第11期。、媒介动员有较好的动员效率。
在权力方面,学者们侧重强调上级的权力对动员的影响。例如,许汉泽通过考察西南某国家级贫困县的贫困治理实践发现,在压力型体制下“扶贫”上升成为中心工作,[注]许汉泽:《精准扶贫与动员型治理:基层政权的贫困治理实践及其后果——以滇南M县“扶贫攻坚”工作为个案》,《山西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8期。。王晓毅认为精准扶贫要在规定时间内完成规定任务,需要运动式的社会动员[注]王晓毅:《精准扶贫与驻村帮扶》,《国家行政学院学报》,2016年第3期。。在组织动员方面,学者们大都以合作社为例,强调合作社在精准扶贫中的作用,认为合作社对动员农户参与是非常重要的。例如,赵晓峰、邢成举认为,农民合作社与精准扶贫协同机制的构建有利于增进社员对合作社的信任,使贫困农户更好地参与合作组织[注]赵晓峰,邢成举:《农民合作社与精准扶贫协同发展机制构建:理论逻辑与实践路径》,《农业经济问题》,2016年第4期。。在媒介动员方面,学者们大都看重媒介对社会成员的动员功能,强调应搭建网络平台和充分媒介宣传功能对社会成员的动员作用。例如,庄天慧等认为,搭建合作扶贫网络平台和高端载体,能够优化外部扶贫合作,衔接政府合作[注]庄天慧,陈光燕,蓝红星:《精准扶贫主体行为逻辑与作用机制研究》,《广西民族研究》,2015年第6期。。令小雄等强调从搭建平台和建立社会组织扶贫链接方面进行社会动员,使用多种传播手段进行社会倡导,可利用线上线下、新旧媒体,传播社会扶贫的价值,促进群众参与[注]令小雄,张全有:《精准扶贫助推同步实现全面小康》,《党政干部论坛》,2015年第8期。。
总体而言,当前关于精准扶贫的动员研究,仍集中在要素层面,侧重从社会动员的各组成要素角度研究精准扶贫中的社会动员该如何进行。要素研究只能从部分的角度回答精准扶贫的动员特点,难以把握要素与要素之间的关系,因而也难以回答精准扶贫的动员为什么能够成功这一问题,对乡村国家与社会关系的塑造也难以提出全面的建议。因而其研究是碎片化的非为解放式的,无法从整体上把握精准扶贫动员创新背后的深层机制。
(二)分析思路
鉴于社会动员要素分析不利于从整体上把握精准扶贫中动员的创新价值,本文从社会动员的理论出发,侧重于从关系层面来探讨精准扶贫中社会动员创新的实践意义。社会动员有三大理论视角,分别为资源动员学派、文化学派和结构学派。资源动员学派侧重分析资源的组织与应用对动员的影响,文化学派认为共意的达成是社会动员有效的基础,结构学派认为关系结构的改善是社会动员成功的关键。通过比较资源动员学派、文化学派与结构学派的视角与观点,本文认为对精准扶贫社会动员的分析,应该着眼于其实践创新对于之前动员关系的改善中,这种结构性的变化会导致动员文化甚至更为宽广的社会环境改善,如此才能保证动员资源转化成动员效果。因此,本文对精准扶贫动员创新的分析,侧重于分析动员主客体之间关系的变化对主客体的共意形成、农民参与之间的关联。
三、S县精准扶贫中的社会动员
笔者于2017年5月和7月对S县五个镇的五个村分别进行了两次实地调研,这五个村是:CX村、TY村、SH村、TH村、YX村,本次调研的五个村均为S县“十二五”时期的贫困村。调查方法是采用问卷访谈和实地研究相结合的方法。
(一)S县概况以及在以往扶贫中运用的社会动员方法
1.S县概况和扶贫成就
S县位于J省西南部,是两省八县交界之处。全县现辖23个乡镇、309个行政村和24个居委会,是新时期国家扶贫开发工作重点县、国家罗霄山区特殊困难地区连片开发县、享受国家支持原中央苏区振兴发展政策县。截止2015年底,全县共有贫困人口约4.5万人。
近年来,S县对贫困户精准制定扶持措施,取得了明显成效。到2015年底,全县农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达到7677元,比2011年增加3941元,增幅105.5%;全县贫困人口由2011年底的12.4万人减少至4.5万人,减贫7.9万人,减幅63.7%,2015年全县实现减贫6368户23654人,超额完成省下达年度减贫任务,并顺利通过省委省政府贫困县扶贫实绩考核和2014-2015年减贫对象第三方评估。
2.S县在以往扶贫中运用的社会动员方法
S县是第一批的国家重点扶贫县,扶贫历史悠久,早在20世纪80年代就开始了扶贫工作。长期以来,在一些贫穷落后地区,贫困群众习惯于受惠于政府主导的“填鸭式扶贫”,政府集中精力集中财力扶持,虽然取得了很好的扶贫效果。但是,这种扶贫模式很容易使贫困群众养成等、靠、要的思想。扶贫工作启动之初,政府以产业扶贫为重点进行扶贫开发,政府采取大水漫灌的扶贫方式,而且在发展产业的过程中往往以大户为中心,引导大户进行发展,很多贫困户反而不受重视,导致扶贫效果不理想。CX村支书说到:“以前的扶贫不管你的具体情况,是大水漫灌,对贫困户采取统一标准,而不管每个贫困户的具体情况。”在产业扶贫过程中,一部分农户仍受传统农业思想的束缚,对涉农产业缺乏信心,对搞新的产业项目意识淡薄,宁愿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也不愿意进行土地流转或自建,仍循规蹈矩、止步不前,导致增收较慢。SH村支书说到:“传统扶贫的力度不大,见效比较慢,农户的收入是暂时的,对于国家的补助,农户可能不会用来发展产业,可能会投入在其他方面。”政府对农户采取行政动员的方式,呈现以下特征:
首先,在动员主体上,政府是主要的动员主体。该县扶贫初期,主要依靠政府来对农户施加影响,政府负责对农户进行财政扶持,但财政投入的力度不大,很多影响农户切身利益的基础设施(如道路、水、电等)严重不到位。TH村支书说到:“90年代那时候贫困的很多,那时候工作非常好做,村民小组长说话就算数。哪怕党委书记和镇长没有水平,我们也要依靠党委和政府,村里的干部要团结,要经常跟领导汇报,执行领导的方针政策。”在动员方法上,以政府的行政命令为主。在扶贫的过程中,政府对农户采取命令式的动员方法,政府让农户种什么农户就种什么,基层政府受到上级政府的压力影响比较大。CL镇镇长说到:“以往都是政府采用的统一的方式,农户完全听从政府的安排,群众的‘等、靠、要’思想比较严重。”
其次,在动员参与上,农户受到传统观念的影响,对政府的依赖程度很深,参与不足。农户自身没有脱贫的主动性和积极性,群众的参与大多受制于政府的外在压力。CX村支书说到:“由于农民的文化水平低,他们的思想观念比较落后,不想靠自己的努力来摆脱贫困,只等着政府来救济他们。” 在这种动员模式中,是一种典型的政府和农户的二维关系,政府利用自身的权力来动员农户。虽然政府投入了大量的资源、时间和精力来动员农户,农户只是迫于政府的压力,自身的积极性没有被调动起来,导致劳民伤财,这就导致了农民的弱参与,无法达成共意。TH村支书说到:“现在发动老百姓做工作最大的困难是村干部镇干部没有威信,做不动。”
S县的这种扶贫方式是一种以政府为中心的动员方式,是一种自上而下的动员方式,政府运用行政权力的压力通过对农户发放资源进行动员,没有考虑到农户的利益和需求,农户不理解政府的扶贫政策,因而无法建构政府和农户二者的共意,农户参与的积极性很低。以往扶贫中的社会动员机制如图1所示。
(二)S县精准扶贫中的社会动员
1.S县精准扶贫的起源与做法
近年来, S县全力推进精准扶贫、精准脱贫,根据因病、因残、因灾、因缺劳动技能、缺发展资金等情形,逐户找准致贫原因,分别制定精准扶贫规划和贫困退出规划,变“大水漫灌”为“精准滴灌”。为此,该县大力推进产业扶贫、搬迁扶贫、基础设施扶贫、智力和劳务扶贫、社会扶贫和保障扶贫六大扶贫工程。
图1 精准动员前的农村社会动员
其中S县最重要的一个特点就是进行产业扶贫。2016年5月16日,S县人民政府发布的《大力发展富民产业,加快精准脱贫步伐——S县产业扶贫工作情况汇报》指出,产业扶贫是通过培育、发展、壮大农业特色产业来实现带动贫困地区脱贫致富的最有效途径之一,实现了扶贫方式的根本性转变。S县注意根据产业基础、资源禀赋和群众习惯,把产业扶贫作为主战场和突破口,大力发展茶叶、金桔、板鸭、油茶、毛竹、井冈蜜柚六大扶贫产业,其中,金桔、板鸭、狗牯脑茶是S县“三宝”。近年来,S县大力实施“一户一亩茶叶、一户一亩果树(金桔或井冈蜜柚)、一户一亩毛竹(油茶)”产业扶贫工程。经过几年努力,S县富民产业辐射了全县80%农户。全县建成了产业基地茶叶20万亩、金桔12万亩、油茶40万亩、毛竹35万亩、蜜柚4万亩。贫困村基本形成了“一乡一业”“一村一品”的发展格局。S县产业扶贫的具体做法如下:
(1)市场促进政策——产业奖补:建立扶贫产业奖补资金。S县始终把产业扶贫作为主战场和突破口,大力支持相关产业的发展,实行奖补制度,种得多补得多。近年来,S县共投入六大富民产业奖补资金近6000万元,对贫困户发展1亩以上茶叶、金桔、高产油茶、井冈蜜柚等进行奖补。以茶业为例,对建档立卡贫困户新建集中连片1亩以上(非贫困户5亩以上)50亩以下的茶叶基地给予一次性茶苗或肥料补助500元/亩;对新建集中连片面积50亩以上的茶叶基地奖补1200元/亩。同时针对建档立卡贫困户制定差别化特惠政策,将贫困户奖补门槛降低至1亩,基本将全县贫困户纳入到产业奖补政策的受益范围。为了鼓励贫困户发展产业,S县还免费为贫困户提供产业苗(例如茶叶苗等),采取各种措施调动贫困户发展产业的积极性。
(2)大力培育市场主体——合作社。S县不断深化农村经营体制改革,把发展以贫困户为主体的农民专业合作社作为发展特色产业、带动贫困户增收的重要平台来抓,大力推广“合作社+基地+贫困户”发展模式,并优先安排贫困户就近就业。为此,S县积采取“双向驱动”办法,一方面引导和鼓励贫困户主动加入合作社,另一方面对扶贫带动效应强、经济效益好的合作社,优先安排资金,激励其吸纳更多贫困户就业,并明确了“两个30%”的要求,即合作社中贫困户社员比例达30%,贫困户的入资比例达30%。截止2016年该县发展农民专业合作社315家,覆盖4.8万户、20多万人。今后几年,全县每年计划新增合作社80家以上,到2020年,新型农业经营主体辐射贫困农户达90%以上。在政府的激励下,合作社动员农户加入进来的能力大量提升。例如,该县某茶叶专业合作社(国家级示范社)采取“专业合作社+龙头企业+农户模式”吸纳农民参与。2008年合作社成立时仅动员了12户参与,至2016年就已动员了180户参与。
2.S县精准扶贫中的社会动员
(1)S县精准扶贫中的社会动员特点
在精准扶贫的过程中,S县采取了有效的措施来动员农户参与。总体而言,S县在原有的政府和农户二者关系的基础上,引入了新的市场主体,构建政府和农户的新型关系,积极探索新型的社会动员模式,以此来调动农户参与的积极性;以成立农民专业合作社为载体,千方百计带动贫困户增收脱贫,实现了合作社、贫困村、贫困户三赢。S县精准扶贫中的社会动员呈现出以下几个特征:
第一,在政府与市场的关系方面,政府通过经济激励帮助市场完善新型组织,将市场拉进动员主体中。S县投入大量的资金支持市场的发展和完善,通过成立合作社等形式来完善市场。此外,S县建立健全了县、乡、村三级土地流转服务中心,对农村合作社优先安排设施农业用地,实行免费注册登记、财政奖补、税负优惠和信贷保险扶持等。2014年为农民专业合作社等发放财政惠农信贷通贷款3000多万元,财政奖补资金达到500多万元。政府对市场的扶持调动了市场参与的积极性,政府通过市场来动员农户参与到精准扶贫中,而市场也为政府提供相应的资源。WDJ乡书记说到:“产业扶贫方面,我们在全乡扶持成立15个专业合作社,农户可以利用土地、山场到合作社入股,1亩1股,年底分红,有了合作社后,我们对农户的动员就有了可依托的载体了。”
第二,在政府与农户的关系方面,由传统行政压力动员变成了产业补贴激励动员,通过产业补贴来激励农户广泛参与。在精准扶贫前,政府对农民的动员主要依靠行政手段,以压力型动员为主。精准扶贫后,政府虽然仍通过两委干部、党员对农户进行动员,但同时也积极鼓励贫困户以入股的方式加入合作社,使农户主动参与到精准扶贫中来。GP镇镇长说到:“之前,我们的做法只是引导大户进行发展,现在我们的做法是精确到每一个贫困户,吸收农户加入合作社、互助社,以产业、现金入股的方式加入。”农户加入合作社后,对扶贫政府的理解增强,主人翁意识也得以提升,自身积极性也被调动起来。SH村支书说到:“有了产业扶贫之后,使农户的收入获得了长期的保证,对于国家的补助,农户主要是用来发展产业,农户的积极性大大提高了。”此时,政府和农户的关系不再是一种直接的对立关系,而是一种激励与被激励的关系。
第三,在农户与市场的关系方面,农户通过加入市场,与市场达成一种协作互助的关系。由于农户收益取决于市场效益,农户会为了自身利益努力提高合作社的效益。SH村支书说到:“最适合我们村的发展模式是合作社模式,因为合作社的成立大大增加了农户的收入,满足了农户的需求,现在村里要开展什么活动一般都通过合作社来动员了。”在某茶叶合作社,农户与合作社的关联非常密切,合作社不仅会雇农户(尤其是贫困户)进行务工,还会在采摘茶叶季节统一购买社员的鲜叶,年底还有分红,大大提升了农户尤其是贫困户的收入。农户通过入股加入合作社,合作社对农户分红,达成了互利共赢的合作关系。
图2 S县精准扶贫中的社会动员机制
综合来看,S县精准扶贫中的社会动员机制如图2所示。政府对市场的财政扶持使市场得以发育并完善;农户通过加入市场与市场合作,使自己的收入增加,为脱贫奠定基础,市场也得到不断发展,二者实现了共赢;政府通过对农户产业补贴激励了农户参与到精准扶贫中来,二者有了共同的目标——“发展”,最终二者达成“共意”。这一机制展示了政府、市场、农户三者之间合作动员关系。
(2)S县精准扶贫中的社会动员效果
通过优化社会动员机制,S县精准扶贫中的社会动员效果有了较大提升。在共意形成、农户尤其是贫困户的参与方向都取得了不俗的成绩。
第一,社会共意从无到有。在精准扶贫中,通过对农户的宣传和动员,使政府、市场、农户三者乃至整个社会对扶贫(贫困、精准扶贫的意义、反贫困的方法)的理解一致,对政府精准扶贫政策的理解相同。W常委说到:“动员机制的优化一方面使贫困群众有了自我发展的意识和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意识,激发了他们的内生动力,转变了其以往的思想观念,同时也使企业、社会组织乃至整个社会对精准扶贫的认识更加深刻。”GP镇镇长说到:“在产业发展中,合作社对生态、健康、扶贫、政府要求等进行了大量宣传,农户明白了产业扶贫是干什么的,农户的认识提高了,我们动员农户就更容易了。”共意的达成不仅体现在社会群体对产业扶贫的认识上,还体现在贫困户对贫困的归因上,他们的等、靠、要思想与之前相比已有明显改善。
第二,贫困户参与从弱到强。政府不再以对贫困户施加压力的方式进行动员,而是通过对贫困户进行奖补,通过市场调动了贫困户参与的积极性,提高了其满意度。该县YX村支书说到:“传统的扶贫劳民伤财,现如今,通过土地流转进行产业扶贫,产业扶贫使得村内与企业老板的接触更多,村内拥有更广的做工机会、教育资助等,并且通过租金也能为农户带来一定的租金收入,农户参与的积极性自然就上来了。”在精准扶贫中,贫困农户不再对政府政策持观望状况,而是积极发展产业。并因此而卷入村里的各项扶贫计划中,如基础设施建设、技术培训、教育扶贫等。当地一位村干部曾言:现在的老百姓特别是贫困户对村里事情的参与是前所未有的。
第三,动员主体从单向压力到多元合作。S县通过引进市场,改变了以往的单向压力型动员主体——政府,构建了政府—市场—农户三者的新型关系。在政府基础上,市场开始逐步成为动员主体,实现了对传统乡村社会关系的重构。在当地,合作社这种新型的乡村社会力量的出现不仅丰富了动员主体,更使动员的机制发生了变化,改变了以往以政府为主体的自上而下的动员机制,容易走向“自我动员”。YX村支书说到:“以前就单纯是政府来动员,政府下命令,老百姓对政府下的命令不怎么买账,他们也不理解,自从有了合作社以后,动员的力量更加强大了,老百姓也好动员了。”
第四,社会动员效率由低到高。通过市场(合作社)的加入,使政府的意图非常容易贯彻。从动员的流程来对比:传统动员是政府直接对农户,通过一层一层的行政组织向下动员,流程多(县—乡—村—组—农户),耗费大量时间,各个环节之间可能配合不默契,导致动员的效率低下。而精准扶贫中的社会动员是沿着“政府—合作社—农户”的路径进行,动员流程大大缩减,动员效率得以提升。GP镇镇长说到:“传统的扶贫是大水漫灌,而精准扶贫是因户施策,现在我们对贫困户进行了区分,不同的贫困户补贴不同,这不仅改变了农户对以往扶贫的认识,也使我们在动员农户方面变得更有针对性,我们的动员效率也高了。”
第五,动员方向从“对社会进行动员”到“由社会自己动员”。以往的动员是压力型动员,依托政府行政权力的权威,政府部门分级往下压。但由此会导致政府和农户对扶贫的理解不一致,出现动员扯皮现象,是一种“政府对社会进行的动员”。精准扶贫中的动员是合作型动员,政府和农户是一种合作关系,通过合作,使政府和农户对精准扶贫有了共同的理解和认识,二者达成共意,政府、市场和农户共同参与,实现共赢,市场成为动员主体,农户主动参与进来,这是一种“由社会自己进行的动员”。例如,TY村支书说到:“传统扶贫主要是政府说了算,农户照做就可以了,很多基础设施也不到位。精准扶贫政府支持很大,共有蜜柚、反季毛豆、油菜、养鸭等产业,电商和光伏正在推广,通过合作社的形式,农户对扶贫有了新的认识,也更愿意参与了。”
由于精准扶贫是由政府主导的,是以政府为主的社会变迁,所以精准扶贫的社会动员必须依靠既有的行政体制。在S县精准扶贫的社会动员中,政府作为动员主体仍然是压力型的政府,但是压力的角色发生了变化,政府不再给农户施加行政性压力,而是通过产业补贴来激励农户,使农户主动参与到精准扶贫中来。产业扶贫大大增强了农户的主人翁意识,提高了农户的参与度。WDJ乡副书记说道:“产业扶贫能增加农户收入,带动农户发展,发展农民的内生动力,由输血转为造血,在动员农户方面,要多邀请一些种植大户现场说法,请农户去参观,发挥致富带头人的引导作用。”除了政府的动员,合作社作为一种市场形式在动员农户参与方面发挥了愈来愈重要的作用,企业纷纷加入到精准扶贫队伍中。
同时,政府通过产业补贴实现了对农户的激励,农户自身的积极性被激发起来,此时,政府和农户不再是一种直接的对立关系,而是一种激励与被激励的关系。农户通过入股加入合作社,与合作社实现合作共赢。在经历了关系转型之后,农户成为一个主动的参与者。同时参与,贫困户对扶贫的理解逐步与市场、政府一致,对自己脱贫的目标更加坚定。这样就使政府和农户有了共同一致的理解和目标,最终使二者达成“共意”。
四、结论与讨论
(一)结论
精准扶贫是由政府主导的一项自上而下的社会动员运动。在精准扶贫中,政府对农户的动员至关重要,动员的成功与否直接决定着精准扶贫的成败。动员的意义在于动员者本身,动员的成功与否也在于动员者本身。笔者通过对S县五个村的实地调研发现,在精准扶贫中,要想使农户主动参与进来,需要改变以往的单纯依靠政府压力型的行政动员模式,对社会动员模式进行创新。S县政府积极鼓励贫困户以入股的方式加入市场(如合作社),使农户成为一个市场的主动参与者,由于农户收入以市场发展为前提,农户因而会积极地跟市场进行合作,对市场号召进行积极响应。这样就在市场与农户间建立起了基本的动员基础。另一方面,政府通过对农户进行产业补贴来激励农户,使农户自觉地参与到精准扶贫中来,政府与农户的社会关系也完成了实质性转变,二者之间有了共同的目标。政府、市场与农户间关系结构的重构避免了传统的压力型动员方式的线性动员模式的不足,也能在动员主体与动员客体之间建立起充足的“共意”,以此保证农民对精准扶贫的强参与。S县所呈现的这种新型动员模式与传统的乡村动员模式相比有了根本性的不同,传统的扶贫动员模式仅注重资源动员,试图通过简单的给予贫困农户预定的经济和实物刺激来促进动员对象的参与。这是一种简单的资源线性动员方法,无法确保动员的主客体之间能形成共意,因而无法保证动员效果。
总体而言,S县这种新型的社会动员模式实现了社会动员模式的创新,它通过改善动员主客体之间的关系,用制度性的方法充分调动了农户参与精准扶贫的积极性,保证社会动员的效果,使政府、市场、农户三者之间实现了共赢。从这个意义上说,S县在精准扶贫中的社会动员经验对完善乡村动员体系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二)讨论
在当今社会治理体制下,政府如何有效地对农民进行动员是一个难题。本文发现,S县的精准扶贫社会动员模式通过从改变传统的乡村社会关系入手实现动员结构的重构,能够有效的提升动员效率。这一发现可以理解为什么在精准扶贫中,农民会深度的卷入精准扶贫的各项活动中。与之前的压力型动员体制不同,农民对精准扶贫的参与呈现出较强的主动性和自发性,他们参与精准扶贫的各类项目在根源上是因为他们在政府和市场之间基本的合作“共意”。当然,这种共意的达成有着较强的利益取向,都是为了谋求市场利益。但是,通过动员关系结构的改善能够为共意的积累了基础,共意形成后会直接提升农民在精准扶贫中的参与。因此,S县的精准扶贫社会动员确实实现了动员的结构式创新。农民尤其是贫困户对精准扶贫的高度卷入的原因是精准扶贫的社会动员在关系与共意方面实现了重构。与之前大量的有关乡村社会动员研究重视资源动员不同,过往研究大都假定乡村社会动员能力的匮乏在于资源的供给与组织化程度不足,因而将重点放在资源动员和利益交换等主题上。S县的精准扶贫社会动员创新实践表明,虽然资源是影响到乡村社会动员能力的一个重要变量,但乡村社会动员能力的结构式提升是可能的,也是可行的。通过实现动员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关系重构与共意重构,从深层上为乡村社会动员解决了动力机制问题,使精准扶贫的社会动员从“对农民动员”变成了“由农户自主动员”。这些实践有效的回答了“如何对农民进行社会动员”的老问题,其思路与经验对当前是农村精准扶贫、乡村振兴战略等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
具体来看,S县在精准扶贫社会动员领域的创新实践也表明,中国农村社会动员研究应该更关注社会动员三大理论视角中的结构学派和文化学派,而非简单的资源动员学派。资源动员学派仅仅注重对资源的要素进行分析,而相对忽略在资源使用中的社会关系的改变和共意达成的动员功能,导致资源动员的效果非常有限,农民的参与积极性不高。而同时,传统的共意建构学派对精准扶贫的研究,较为重视文化符合的运用而相对忽略文化符号所需的载体,强调符号意义体系的动员价值而不分析符号意义体系的支撑,容易导致文化宣传的效果不理想,无法建构真正的共意。S县通过重构动员主体之间以及主客体之间的关系,为既有的社会动员分析提供了实用框架。
与此同时,精准扶贫的共意、压力与市场关系的风险也值得反思。共意的风险体现在共意形成的持久性上,政府与农户的共意可能会随着农户思想意识的淡化和思想观念的转变而逐渐削弱乃至消失,共意无法长久;而市场的风险主要体现在市场的不确定性上,市场变幻莫测,随时都有可能影响到农户的收入和参与的积极性;部分农户会有套取政府补贴的现象,把补贴当成一种资本,把贫困当成一种光荣,只为获取补贴而不管产业发展的如何,这种注重短期利益的做法会影响动员的效果,不利于动员的开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