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道曲《三皈依》考*

蒲亨强

《三皈依》是至今仍广泛运用的道教名曲之一，其唱词历来有多种不同名目和版本，但意旨均是奉请礼赞和皈依三宝，这是识别这一曲目家族的主要标志。道因经而外化，经因师而传承。故三宝实为从形上到形下的一组概念。

皈依三宝的理念最早出现于东晋，并与“斋”结合而仪式化。当时新起的神仙道特别重视和提倡长斋诵经的修道仪式，斋经乐一体化。故斋仪开始规范化并运用较多标题经韵，都与斋经理论及其仪式有紧密关联。《三皈依》是当时所用一批韵目中的一种。

《三皈依》旨在通神敬神，施用烧香礼拜唱诵的表演而达成，法术外化为经韵。术与韵是一体化的，信仰与实践的整合，又使经韵运用势在必行，成为斋仪的核心内容。由于三宝在道教信仰中的崇高地位，此韵故能流传千多年而不绝。

一、东晋源头：《三烧香》

此韵之名见于唐代，其实却为东晋《灵宝斋》中的《三烧香》，统一性在其仪式功能和唱词意旨。其时斋主三烧香三祝愿，其第一次烧香的愿词曰：

臣等烧香归身归神归命大道，臣等首体投地，归命太上三尊，愿以是功德，归流七世父母，乞免离十苦八难，上登天堂。今故烧香，自归依师尊大圣众，至尊之德，得道之后，升入无形，与道合真。夫三尊者，道尊经尊真人尊也。三一之尊，通乎人身。

(作者按：另两次烧香愿词与此格式雷同，仅将功德归流的对象分别易为帝王国主群臣和臣等身。)

唱词含三个相关联的法术，先烧香意在通神敬神，次归命三尊(三宝)，再次吟诵愿词。法术和吟诵愿词相结合而成，以皈依三宝为核心。仪式的功能逻辑是，通神和皈依三宝可积累功德，通过祝愿将所积功德归流于斋主所尊崇的他人和己身。

因愿词“与道合真”后世多注明为“众和”唱法，而道教斋法中烧香必伴随祝愿歌吟舞是惯例[注]“斋人以次左行，旋绕香炉三匝毕。是时亦当口咏步虚，蹑无披空洞章。所以旋绕香者，上法玄根无上玉洞之天，大罗天上大道君所治七宝自然之台，无上诸真人持斋诵咏旋绕太上七宝之台，今法之焉。又三洞弟子，诸修斋法，皆当烧香歌诵，以上象真人大圣众绕太上道君台时也。”载《道藏》第9册第868-869页。，因可证其词为唱诵形态。《三烧香》行于斋仪开始处，表明尊崇皈依三宝是斋仪灵验、祝愿成功的大前提。斋仪行将结束时又有“唱三礼”一韵，词亦表达礼赞三宝之旨，以简化形式与《三烧香》形成呼应，表示皈依三宝在斋仪中的重要功能和地位：

至心稽首礼太上无极大道。至心稽首礼三十六部尊经。至心稽首礼玄中大法师。

斋仪中两次《三皈依》经韵都表达相似的意旨，其核心功能和用法都与后世《三皈依》一韵大同小异，连同唱词的繁简两体形式，都奠定了其后发展的基础。

二、唐代发展:唱词律诗化

先有 “诵经仪”中的《三上香》，实沿用东晋《三烧香》，但将原词拆分为二，分为两次《三上香》，置于仪式的首尾作为框架，表达礼赞和归命三宝之旨。中间插入行经诵经赞咏。诵经仪的完成，显然决定于皈依三宝这一前提，通过插入的诵经来替换《三烧香》中的愿词部分，构成了局部的变化发展。于此亦可见道教构建仪式的方法。仪式节目多注明为唱，以“归命”表达“皈依”之意，唱词体式已初显韵诗化痕迹，这些均体现了轻微发展的因素。

三上香，唱人各恭敬，至心稽首，太上无极大道，三十六部尊经，玄中大法师。

唱平坐如法，洒水行经，唱赞咏如法，咒曰，转经，法师三礼，持香旋行，赞咏，唱人各恭敬。

三上香，至心归命，太上三尊，十方众圣，高德一人叹经。至心稽首，正真三宝，愿以此转经功德，资被群生。[1]

五代“升坛转经仪”[2]始用《三皈依》的曲名，法师于唱道赞上香后即：

次唱三皈依：至心皈依，十方道宝，当愿众生，起心回向，一切信礼；至心皈依，十方经宝，当愿众生，心开悟解，受持念诵；至心皈依，十方师宝，当愿众生，普上法轮，无有障碍。次唱道场众等，次唱赞咏如法。[3]

此仪在继承东晋《三烧香》基础上，正式启用《三皈依》之名，并标明为唱韵。尤其是唱词完全变为四言韵诗格律，加强了音乐性。同时也构成唱词体式发展演变的重要标志。

三、宋元《三皈依》的丰富与扩充

北宋皇家御制唱词沿袭东晋的简化版，词格词义有细微变化：

志心归依，十方道(经、师)，实当愿众生亡灵，起心回向，一切信礼。

南宋道内仪式运用甚广，并逐渐繁化地发展出多个版本。

金允中编《济炼幽魂品》中用于仪式的尾部，在孤魂冶炼完毕后望阙谢恩时皈依三宝[4]，唱词为三个七言句：

第一皈依无上道，第二皈依无上经，第三皈依无上师。三皈依毕。

唱词基本沿袭东晋《三礼》的样式，增加了第一等序数，略有强调之用。

《灵宝普度加持斛食仪》分三次举唱奉请和皈依三宝：

请三宝，按人各恭敬，

知职道士举，志心奉请，十方道宝，降临坛所。

皈依无上道，至真大慈尊。普愿诸众生，咸证无为果。

知职道士举，志心奉请，十方经宝，降临坛所。

皈依玄元始，三十六部经。普愿诸众生，得入三乘道。

知职道士举，志心奉请，十方师宝，降临坛所。

皈依玄中主，大慈无上师。普愿诸众生，常闻师宝训。[5]

结构扩展为有引子(请三宝)的两段体再复沓两遍。两段格律不同，四言诗段示奉请三宝之旨。五绝段则示皈依三宝之意。结构功能是东晋《三烧香》的省略变化(省略上香请神)，唱词新用的五律体，更加强格律化音乐化。

金允中编“炼度”仪用于仪式将竟时，第一段唱词：

第一皈依，无上道宝。夫道宝者，无形无名，先天先地，孕育离坎，肇造乾坤。渺漠长存，希夷罔测。或因时而出教，或御运以开光。群生日用而不知，万劫恩流而无极。人间天上，处处皈依。

道宝赞。

第二皈依，无上经宝。(后略)[6]

此韵是唱词内容更丰富的两段体扩充形态，第一段是四言加骈文的综合格律，赞颂三宝的本体来源和功能等，第二段仅载“三宝赞”标题，应为五律诗的唱词。两段体更明确地定型化新增骈文体唱词，均体现了此韵的发展性。

《灵宝大斋传授戒符升度亡灵仪》所用《三皈依》是两段体的更繁化版，各段清楚标明唱法和标题，格律规范，唱词有大的扩充。第一段用四言诗赞三宝之功能，第二段《三宝颂》为五绝加一“和”句，颂皈依三宝后之救亡作用。于此亦可证前韵中的《三宝赞》亦应为五律：

唱人各恭敬，

宣告亡灵，第一皈依。

无上道宝，十方上皇。太上三尊，亿劫度人。先天演教，慈悲广救。普济群生，玉相金容。分形变化，影随响答。善应无穷，此世他生，常当信礼。

举道宝颂。

稽首皈依道，大罗元始尊。杳冥开祖劫，混沌立天根。愿垂清静法，开度此幽灵。(和)往生神仙界。

宣告亡灵，第二皈依。

无上经宝，十方世界。宝藏灵文，玉字金书。龙章凤篆，三十六部。万人千篇，指引沉迷。超登道岸，消愆灭罪。得道成真，此世他生，常当信礼。

举经宝颂。

稽首皈依经，龙章凤篆文。愿以是法力，解悟此亡魂。(和)往生神仙界。

宣告亡灵，第三皈依。

无上师宝，玄中上圣。灵宝三师，正一真人。三天教主，十方世界。得道神仙，传法授经。开度群品，是真父母。是大医王，此世他生，常当信礼。

举师宝颂。

稽首皈依师，灵宝众慈尊。愿以是神力，拯度此亡魂。(和)往生神仙界。[7]

元代林灵真编“早朝升坛诵经仪”在步虚洒净后：

按人各恭敬，三皈依。

志心归依，十方道宝，当愿众生，悉心回向，一切信礼。

志心归依，十方经宝，当愿众生，心开悟解，一切信礼。

志心归依，十方师宝，当愿众生，普上法桥，一切信礼。[8]

此为首用于诵经仪之例，是南宋同名曲的简化版。

元代在沿袭前代版本基础上略有轻微发展。沿用东晋《三礼》标题者分为两体，简化体“志心归依十方道(经、师)，实当愿众生亡灵，起心回向，一切信礼”大体沿用唐前古体。繁化体则显出元代的特色：

皈依无上大罗境 ，三宝希夷福慧尊。道气鸿濛罗五亿，灵光郁勃复三千。琅函瑶笈开玄运，玉局琳房畅妙言。愿降慈悲歆菲荐，回资幽夜惠无边。和不可思议功德。

皈依上界天中贵，万帝森罗梵光居。紫极巍巍提化籥，玄班奕奕赞神枢。圣真仙业分三境，日月星光照八区。愿降慈悲歆菲荐，回资幽夜润饥虚。和不可思议功德。

皈依下界幽寥际，风泽承天浩莫窥。圣窗霜明司郁绝，神章日赫典归墟。八圆箫籥秋潭似，九轨权衡晓鉴如。愿降慈悲歆菲荐，回资幽夜泽之余。和不可思议功德。

新增七律加和句的词体，皈依对象是仙、天、鬼三界，应该是用于度亡仪的特殊对象所作的变通。这些反映了元代发展的特色。

四、明清的繁化发展

明御制《黄箓斋早朝行道转经仪》在起敬赞后唱三皈依启经[注]《上清灵宝济度大成金书》卷十《升坛转经门》《开度转经品》，《藏外道书》卷十六369-371页。。唱词是南宋《三宝颂》的繁化变异版：

第一皈依，无极至尊道宝，当愿一切有情，世世生生，永消身业，不堕地狱道。举消除身业天尊。

稽首皈依道，大罗元始尊，慈悲流大教，生死荷玄恩。众和愿将道宝香，生生长供养。

夫道宝者，杳冥之中，显无象之象，虚无之外，示自然而然，为三界之独尊，作万民之始祖，慈悲广济，应感无穷，开度群，故名道宝。清微天，玉清境，道祖凝真无色顶，梵无弥罗一宫神，金光辉映虚无境，万天中、绵劫永，有入无乾元圣，惟愿慈悲降道场，天龙鬼神皆称度。举大圣道宝天尊。

第二皈依，无量至真经宝，当愿一切有情，世世生生。永消心业，不堕畜生道。举消除心业天尊。

稽首皈依经，三十六部尊，自持为他转，延福济幽冥。众和愿将经宝香，生生长供养。

夫经宝者，赤明肇始，结气成文，焕斕而八角垂芒，敷露而玉篇流秀。总三乘之蕴，与广万有之筌蹄。解悟无穷，故名经宝。禹食天、上清境，大道玉宸君所载，金阙玄台会至真，龙章凤箓传经戒，度三皇、分五太，灵宝宗祖功德大，惟愿慈悲降道场，天神人鬼皆称快。举大圣经宝天尊。

第三皈依，无上至真师宝，当愿一切有情，世世生生。永消口业，不堕饿鬼道。举消除口业天尊。

稽首皈依师，无为利育尊，见存增福寿，过去得超升。众和愿将师宝香，生生长供养。

夫师宝者，德作天地，道冠三才，演法度人，随方立教，宝仁人之慈父，作古今之医王，接引羣迷，开通未悟，大德难量，故名师宝。大赤天，太清府，老君玄元尊所部，降无分形应化身，随方设教为先主，天人师、儒释父，普济津梁生死路，惟愿诸仙降道场，天龙神鬼皆得度。举大圣师宝天尊。

唱词扩展为三段，唱词格律亦扩充为五、六、七言与骈文的杂合。

清代的运用场合更广泛，功能内容也更多样化。“正朝进表仪”的三皈依置于前部，唱词为整齐的三段五律，更具歌唱性：

稽首皈依道，巍巍浩劫尊。金阙玄穹主，洞真众侍宸。应念垂元化，流光降彩旌。臣今稽首礼，赴感降兰庭。

稽首皈依经，玉辰大道君。勾陈举北极，洞玄众仙真。经天开圣治，总极司乾衡。臣今稽首礼，赴感降坛庭。

稽首皈依师，玄元降生尊。地祇承天后，长生及洞神。效法体乾化，分真育兆民。臣今稽首礼，法驾降凡庭。

全真道施食仪[9]则置于仪式后部，紧接着传戒。

唱词内容更丰富复杂。基础结构是错综格律的三段体，再复沓两遍。第一段为较自由的四五六言交错体，示皈依三宝除三业之意，第二段是五绝、众和、自由句式的综合体，赞三宝功德，第三段用七律颂三宝所居之三天圣境。唱词中除三业为新增内容。二三两段在《全真正韵》另有标名，成为三首韵的综合运用。下列基础结构的唱词：

第一皈依，无极至尊道宝，当愿一切有情，世世生生，永消身业，不堕地狱道。

举消除身业天尊。

(云乐歌)稽首皈依道，大罗元始尊，慈悲流大教，生死荷玄恩。众和愿将道宝香，生生长供养。

夫道宝者，杳冥之中，显无象之象，虚无之外，示自然而然，为三界之独尊，作万民之始祖，慈悲广济，应感无穷，开度群生，故名道宝。

(阴三尊赞)清微天，玉清境，道祖凝真无色顶，梵无弥罗一宫神，金光辉映虚无境，万天中、绵劫永，有入无乾元圣，惟愿慈悲降道场，天龙鬼神皆称度。

举大圣道宝天尊。

(第二皈依，第三皈依略)

同仪另有名为《三礼》之韵，置仪式前部，基础结构为最繁复的三段体。意旨仍同“三皈依”，礼请皈依居于三清宫的三宝天尊。结构长大，三段的格律各不同。第一段为三三七句式并加一句咒语，以信礼三清宫，宣扬请三宝救亡之意，最后举唱相应的天尊而煞。第二段用七言六句宣扬天尊的威力，最后一段七六四自由句式组合以示皈依三宝救度亡灵之意。

总题为《三礼》，并注“吟”法，三大段在《全真正韵》中分别名为《三信礼》《云霄引》和《三拿鹅》。音乐结构应是三段体的反复。现列基础结构唱词如下：

(三信礼)

志一心信礼，唵哑吽。

玉清宫，元始主。三界师，四生父。唵哑吽。

若皈依，大慈悲，能灭孤魂身业罪。唵哑吽。

欲求解脱免轮回，凭道宝，恩光力，唵哑吽。

众幽魂，蒙赈济，各承饱暖生天去，唵哑吽。

登阆苑，赴瑶池，俱入蓬莱三岛会。唵哑吽。

举十方常住道宝天尊。

(云逍引)

虚无自然真常道，道教之中玄中妙。妙有法力无边广，度脱真灵成仙道。若要孤魂生仙界，稽首皈依无上道。

(三拿鹅)[注]“三信礼”仪中最后一个环节，表达对三宝天尊的皈依。

稽首皈依无上道，道宝道宝慈尊，先天立教，亿劫亿劫度人，鸿濛未判，开天辟地独为尊，玉清圣境元始元始高尊，愿垂法语救度亡灵，忏灭亡灵身孽罪，拔离苦海，超出超出沉沦，惟愿身孽罪消灭，引亡灵上往，往上玉清。

(上清宫，太清宫的复沓略)

正一道施食仪置于仪式后部[10]，唱词格律为两段体的复沓，唱词两段分别为四言诗和七律，宣扬三宝的地位和救护功能。现列第一皈依的两段唱词：

第一皈依，无上道宝，虚无之本，天地之根。应化无方，湛然冲寂，随心有感，应念以生成，是故首当皈依道宝。

道中尊，玉清主。溟滓无为元元祖。一气流光洞杳冥，先天先地无穷所。日月明，星辰主，大教宣敷垂救护。救度亡灵离苦尘，净明孝悌开端绪。大圣道宝天尊。

(第二皈依，第三皈依略)

课诵仪式均置于仪式末，唱词极简，多由三段四言诗构成。

柳宗元撰《清微玄范道门功课经》中早晚课均名《三皈》，唱词尽同，下为晚坛之例[11]：

自皈依道，当愿众生，常侍天尊，永脱轮回。

自皈依经，当愿众生，生生世世，得闻正法。

自皈依师，当愿众生，学取上乘，不落邪见。

《玄门功课早坛》在经终之后大众礼《三皈依》[12]15：

志心皈命礼，太上道经师三宝，十方诸天，九十九亿，九万九千，十方国土，历劫度人，清净真一，不二法门，本师教主。十方常住，三宝天尊。

《玄门功课晚坛》的《三皈依》亦用于最后，唱词略有小异[12]27：

志心皈命礼，无上道宝，当愿众生，常侍天尊，永脱轮回。

(众等)志心皈命礼，无上经宝，当愿众生，生生世世，得闻正法。

(众等)志心皈命礼，无上师宝，当愿众生，学最上乘，不落邪见。

结 语

《三皈依》产生至今已延绵不绝千多年，其历史发展呈现出一些规律性特点。首先，运用仪式场合逐渐扩大，运用位置从单一到多样性。但无论如何运用，其基本的通神祈神意旨及其在仪式成功中的关键作用，则始终如一。其二，唱词格律从散到韵，从单一到多样，越往后发展越加繁复，有效适应了运用场合功能的不断扩大。值得注意的是，新格律的运用，总比文学史上相应格律的产生要滞后一步，如唐代始用四言五律，宋元始用的七律和骈文等。由此表明道教经韵唱词形式之源确实与中国文学体裁样式的影响密切相关。其三，唱词结构形式和内容亦在不断扩充发展，从单段的散文体到简单的再到丰富复杂的两段韵诗体，表明其在仪式音乐中的地位随着时代的发展而逐渐加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