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北齐的胡化汉化问题
——以北齐高氏家族为中心
2018-01-29徐璇
徐 璇
(天水师范学院 历史文化学院,甘肃天水 741001)
中古时期,汉族与胡族间的冲突与融合成为北朝社会间的两大主题,各政权内部的胡化和汉化势力的升降对于民族间的融合有着重大的影响。北齐政权存在二十八年,历经文宣帝高洋、废帝高殷、孝昭帝高演、武成帝高湛、后主高纬、幼主高恒六帝,北齐政权所在的山东地区是所谓山东贵族的渊源所在,也是魏晋至北魏贵族政治的中心地带。由于五胡诸政权及北魏政权的建立和北魏末年反叛民众与流民的南下,使大量胡族汇集于这一地区。[1]196-198北齐政权不得不面对这种社会矛盾,采取有利于其统治的文化实用政策,由于北齐短暂的命运使得北齐的政治因胡汉而错综。
关于魏晋南北朝胡化汉化问题最早的提出者是陈寅恪先生,他在《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中就指出:“益而言之,全部北朝史中凡关于胡汉问题,实一胡化汉化之问题,而非胡种汉种之问题,当时之所谓胡人汉人,大抵以胡化汉化而不以胡种汉种为分别,即文化关系之较重而种族关系较轻,所谓有教无类者是也。”[2]79他在《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进一步指出,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少数民族应以文化划分,而非以血统划分,文化比血统更为重要。[3]292-294“胡化汉化”问题,并不是一般所指的民族融合。所谓“胡化”,是指汉族中某些人物在一些生活习尚方面受少数民族影响,或是指某个政权在个别典章制度的形式上受某些少数民族原有制度的影响;而“汉化”则是指某些少数民族的上层分子、个别人物受汉族儒学的熏染而言。[4]
关于北齐胡化与汉化问题,史学界论述颇多,但各自论证方法、角度与所得结论也不尽一致。如日本学者守屋美都雄指出:“高欢是获得众多鲜卑系部民支持的人物,因而面对北魏的汉化政策采取了异常反动的立场。因此可以说高欢提高了走下坡路的兵户的社会地位,在其治下的鲜卑人也广泛的就任大官,而且还可以看到胡风、胡语的重新流行。”[5]55-56张金龙指出:“北齐高氏,其先世为河北大族渤海高氏。这一家族在与鲜卑政权合作的过程中,受到鲜卑风习的强烈熏染,鲜卑化甚深。”[6]也有学者提出与之相反的观点,如李红艳指出:“北齐的统治实际上是北魏统治的延续,是将孝文帝改制的扩大,经过孝文帝改制的胡人到北齐已是汉人,而没有经过孝文帝改制的北方六镇胡人现在也被纳入了汉化的轨道。”[7]黄寿成指出:“高欢家族进入中原后很快就接受了汉文化,并且其中有些人的汉化程度还相当高,并不是如有些学者所说的北齐政权中的胡人具有气焰熏天的影响力。”[8]
综合上述观点,对北齐胡化与汉化问题的争论,主要分歧就在于北齐高氏家族是否接受汉化,或北齐是否一直实行鲜卑化政策。守屋美都雄与张金龙仅强调北齐是由鲜卑等北族贵族垄断的政权,高氏本身深受鲜卑风习影响,胡化很深,而忽视了汉人士族在北齐政局中的地位与影响。黄寿成等学者从各方面例举北齐高氏接受汉化并且汉化程度很深,但是对于北齐胡化汉化交替进行的情况以及原因关注不够。他们的研究,对造成北齐胡化汉化交织进行与鲜卑勋贵、汉士族、恩幸群体在这之中没有一方能够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及其原因,有待深入梳理和进一步考查。本文主要从北齐高氏胡化汉化的角度考查北齐胡化汉化交替进行的情况,试图揭示北齐高氏在胡汉之争中扮演的角色与影响。
一、北齐高氏概述
北齐高氏世系族属是中古史研究领域中广受关注的一个问题,王鸣盛、滨口重国、钱穆等学者对史籍中有关北齐高氏世系族属的记载都提出了质疑,怀疑史籍记载的真实性。张金龙对北齐高氏世系族属问题通过考释辩证,认为史籍所载北齐高氏之世系族属是毋庸置疑的,北齐高氏出自勃海高氏,为西晋末年北迁的高隐后代,与鲜卑是楼(娄)氏毫不相干。虽然这一家族在与慕容、拓跋鲜卑政权合作的过程中受到鲜卑风习的强烈熏染,鲜卑化甚深,但若仅从其最初的父系血统而论,仍然为一汉人家族。[6]这一看法较为准确,现以此为据,对北齐高氏家族源流、主要成员及其活动,进行简要梳理。
(一)家族源流
对于北齐高氏,史传中一般都称其为勃海蓚人,《魏书》、《北史》以及《北齐书》均持这一说法。《北史》卷六《齐本纪上·高祖神武帝纪》记载:
齐高祖神武皇帝姓高氏,讳欢,字贺六浑,勃海蓨人也。六世祖隐,晋玄莬太守。隐生庆,庆生泰,泰生湖,三世仕慕容氏。及慕容宝败,国乱,湖率众归魏,为右将军。
已出土的高氏家族成员的墓志,也证实了史传中北齐高氏为勃海蓚人的这一说法。《高树生墓志》记载:
祖讳湖,燕散骑常侍、征虏将军、燕郡太守,归国为凉州镇将,河东侯……王讳树生,勃海條人也。
综合以上史实,北齐高氏源出勃海高氏,是一汉人家族,最早可追溯到西晋末年勃海高隐。西晋灭亡后,高隐子孙三世均仕于后燕。后燕国力衰退时,隐曾孙湖带领族人投奔北魏。东魏时,湖曾孙欢把持军政大权。欢子洋最终接受东魏孝静帝的禅让,建立北齐,北齐高氏至此进入发展鼎盛阶段,活跃在北朝政治舞台上。北齐立国二十八年,历六帝,高欢一支执掌军政大权,宗亲多官居高位为重臣。北齐灭亡后,家族发展失去了往日的辉煌,影响有所削弱。
(二)高氏家族主要成员及其活动
高氏先祖高隐原为西晋玄莬太守,永嘉之乱时高隐率领部曲数千家北徙幽州。高隐之子高庆为后燕司空,孙高泰为吏部尚书,曾孙高湖为散骑常侍、征虏将军、燕郡太守,三世均仕于后燕。因历史记载有限,隐、庆、泰具体情况无法详考,现利用已有资料对高氏家族主要成员及其活动进行介绍。
1.高湖
高欢曾祖高湖少历显职,为后燕散骑常侍。因劝阻慕容垂攻伐北魏,免官。及慕容宝立,起为征虏将军、燕郡太守。北魏军队进攻后燕,高湖遂率户三千归附北魏。后太祖赐爵东阿侯,加右将军,总代东诸部。[9]卷32高湖传,751-756拓跋氏进入河北后开展大规模的徙民活动,高湖也在征迁之列,远徙边镇。世祖时,除宁西将军、凉州镇都大将,镇姑臧,甚有惠政。[9]卷32高湖传,751-756就高湖兄弟及其父、祖而论,三世担任后燕中央和地方要职,子孙都在边镇任职,长子高真为泾州别驾,迁安定太守;次子高各拔为广昌镇将;三子高谧徙居怀朔镇;四子高雅为薄骨律镇将,营州刺史。
2.高谧
据《魏书》记载,高欢祖父高谧有文武才度,先以功臣子的身份被召入宫中,任中散,专门掌管秘阁,后来官至侍御史。而《北史》及《北齐书》记载高谧官至侍御史后曾犯法徙居怀朔镇,这件事情墓志及《魏书》并没有记载,可能是避讳的原因。高谧有二子,长子高树生参与抗击蠕蠕之战;次子高翻以器度知名。
3.高树生
据史书和墓志记载,高树生本人性通达,重节义,交结英雄,不事家业。[10]对比史籍所见高树生宦绩,除大都督之事,墓志却不言一字。王连龙先生认为高树生不仅身为罪隶之子,且年幼丧父,后以边卒身份参加了阳平王颐抗击蠕蠕之战。高树生居住在北镇,尚气侠,育有二子,长子高欢,次子高琛。
4.高欢与高琛
高欢为人深沉,富于计谋,善用人,治军严明。六镇起义爆发后,高欢及时抓住这一机遇,逐渐强大起来最终逼走孝武帝,迁都邺城,完全掌握东魏的实权。高欢在晋阳建立大丞相府并长期居住在那里,从此六镇鲜卑拱卫晋阳,晋阳就成为高欢霸府政治的基地。高欢的政治军事举措为日后高洋建立北齐奠定了坚实的基础。高洋建立北齐后,追尊高欢为献武皇帝,庙号太祖,后被改尊为神武皇帝,庙号改为高祖。
高琛乃高欢同父异母之弟。高琛母亲赵氏为太安狄那人赵猛之姐。高琛少年时弓马娴熟,志存高远,后来位居禁卫,恭勤慎密,以身示范。担任御史中尉时,认真纠弹,无所顾忌,为辅助高欢的霸府事业选拔了崔暹、崔季舒等人才。高欢讨伐斛斯椿时,以晋阳为根本,召高琛使其留掌后事,并委任其为并、肆、汾大行台仆射,领六州九酋长大都督。而晋阳相府大事全都由高琛裁决处理。高琛与小尔朱氏私通,被高欢责罚,因杖而毙,留下一子高睿。
5.高洋
高洋为高欢次子,孝昭帝高演、武成帝高湛同母兄,母亲为娄昭君。高洋少有大度,外柔内刚,果敢能断。公元550年,高洋迫使东魏孝静帝禅位,改国号为齐,史称北齐。其统治前期重用杨愔等改定律令,劝农兴学,肃清吏治,创立百保鲜卑,四向征伐,被称为“英雄天子”。其统治后期自矜功业,纵欲酗酒,肆行淫暴,终因饮酒过度暴毙,谥号文宣皇帝,庙号显祖。
据上可知北齐高氏出身勃海高氏,为西晋末年担任玄菟太守并北徙幽州的高隐的后代,三世仕后燕政权,高湖时归魏,后被远徙边镇,再至高谧犯法徙居怀朔镇,家族开始衰落。因世代累居北镇,风俗习惯已深受胡族文化的感染,家族开始了他们胡化的进程。高欢发迹后,高氏进入中原地区即与汉民族发生交往,他们本身所具有的胡文化与汉文化发生冲突,高洋建立北齐后,高氏与汉民族的交往以及文化冲突更加凸显。下面就北齐高氏的胡化汉化略作考释。
二、北齐高氏胡化汉化情况
北齐高氏虽为汉人家族,但其先祖高隐任职的玄莬郡以及家族后来迁徙的幽州,均属辽东地区,在西晋以后近百年间长期为慕容鲜卑所控制,为其最重要的政治中心区域之一。高隐后裔仕于慕容鲜卑政权,成为这一政权官僚集团中的重要成员。高湖归魏后再次远徙边镇,其子孙也都在边镇为官,高谧时家族第三次徙居边镇,至北魏末年家族成员已然“遂同鲜卑”。值得注意的是,汉化是对胡族而言,胡化是对汉族而言。对于高氏,虽至此时已然胡化,但进入山东地区后,汉化实际是文化的回归。
(一)北齐高氏的胡化倾向
高隐北徙后,庆——泰——湖三世担任后燕政权中央和地方要职,就已长期与鲜卑族接触,高湖入魏后远徙镇姑臧,高谧徙居怀朔镇,至高欢时,因为家族世代居住在北镇,熏染了当地的风俗。高欢之后,家族其他成员身上这种感染仍在持续,具体有如下几方面:
其一,成员姓名多为胡名。史载高欢字贺六浑,其子高洋鲜卑名为侯尼干、高湛字步落稽。贺六浑、侯尼干、步落稽均是鲜卑名字。
其二,婚姻关系圈在鲜卑范围之内。高湖的妻子为前燕乐浪王慕容度之女。高谧妻子叔孙氏虽未见于史籍,但叔孙氏本为乙旃氏,为拓跋氏宗族十姓之一。高欢妻子娄昭君出身于典型的北族豪族家庭。高欢弟高琛妻子为魏华阳公主。
其三,成员行为举止表现出鲜卑化。高欢父亲高树生“性通达,重节义,尚气侠”;[9]卷32高湖传,751-756高欢讲一口流利的鲜卑语,“时鲜卑共轻华人,唯惮高敖曹;欢号令将士,常鲜卑语,敖曹在列,则为之华言”;[11]卷157梁纪十三武帝大同三年(535年)九月条,4882弟弟高琛“少时便弓马”;[12]卷13赵郡王琛传,169长子高澄经常参加征战,意在建立军功以获得勋贵的认可;二子高洋“数为胡服,微行市里。”[13]卷22五行志上,629且每每“坦露形体,涂傅粉黛,散发胡服。”[12]卷44儒林列传,582高欢孙辈如高绰,粗鄙狂暴,好勇斗狠,并且游猎无节制,恣情强暴;高仁光“性躁且暴”;[12]卷12武成十二王齐安王廓等十王传,164高绍廉“性粗暴”。[12]卷12文宣四王陇西王绍廉传,157
其四,心理上以鲜卑人自居。高欢二子洋表现尤为明显,《北齐书》卷二十四《杜弼传》记载,“显祖尝问弼云:‘治国当用何人?’对曰:‘鲜卑车马客,会须用中国人。’显祖以为此言讥我。”高洋子高殷面对发动政变的高演时说:“天子亦不敢与叔惜,岂敢惜此汉辈?”[12]卷34杨愔传,459仍把自己划归于鲜卑人中。
此外,有些成员表现出西胡化的迹象。高湛不仅喜欢握槊,而且乐此不疲。“世祖性好握槊,士开善于此戏,由是遂有斯举。”[12]卷50和士开传,686再者是弹胡琵琶,和士开因“又能弹胡琵琶,因此亲狎。”[12]卷50和士开传,686北齐宫廷内外,充斥着大量西域胡人及西域胡化的其他民族成员,胡戏和胡乐成为北齐上层社会流行的娱乐活动。《隋书》卷十四《音乐志》记载:
然吹笛,弹琵琶、五弦及歌舞之伎,自文襄以来皆所爱好。至河清以后,传习尤甚。
高绰“爱波斯狗……好裸人,使踞为兽状,纵犬噬而食之”。[12]卷12武成十二王南阳王绰传,159
可见,即使家族后来回归到汉文化中,但是深受胡族风习影响,胡化倾向仍没有消失,并且在个别成员身上尤其明显,门风也渐渐转变为挟任节气,好尚宾游。
(二)北齐高氏“汉化”表现
身处浓厚胡风中的高氏,其汉文化因素并没有完全泯灭。高谧本人学识素养很高,因为图书典籍残缺不全,广访群书,大加缮写,且常常陪侍讲解,担任过治书御史。高树生雅好音律,常以丝竹自娱。
山东地区长期以来是汉文化发达的地区,进入这一地区的高氏其本身在北镇所熏染的胡文化与汉文化发生冲突,他们中的一些人逐渐回归汉文化,而高欢的态度很大程度上影响着高氏文化上的归属。高欢很重视对子侄的汉文化教育,下令卢景裕、韩毅、李同轨等名儒教授诸公子。他本人也尊重师长,礼贤下士。高澄、文宣帝高洋等之后的北齐诸帝均为其子侄选择名儒为师,教授儒家经典。并且他们尊师重道、礼贤下士的传统在北齐一直流传下来。
史书中有明确记载的接受汉文化且程度颇深的就有高澄、高殷、高演以及高睿等一些成员。高澄不但接受了汉文化,而且学识不凡。“就杜询讲学,敏悟过人,询甚叹服。”“至于才名之士,咸被荐擢,假有位居显位者,皆致之门下,以为宾客,每山园游燕,必见招擕,执射赋诗,各尽其所长,以为娱适。”[12]卷3文襄帝纪,31-32高殷自幼礼士好学,其父高洋认为他“得汉家性质,不似我,欲废之,立太原王。”[12]卷5废帝帝纪,73《北齐书》卷五《废帝纪》记载:
七年冬,文宣召朝臣文学者及礼学官于宫宴会,令以经义相质,亲自临听。太子手笔措问,在坐莫不叹美。九年,文宣在晋阳,太子监国,集诸儒讲《孝经》。
被文学之臣称赞,可见其才学。他也是北齐诸帝中接受汉化表现最突出及汉化程度最深的一位。高演精读史传,“所览文籍,源其指归而不好辞彩。每叹云:‘虽盟津之师,左骖震而不衄。’以为能。遂笃志读《汉书》,至《李陵传》,恒壮其所为焉。”[12]卷6孝昭帝纪,79高睿勤奋好学,研读儒家经典《孝经》,并且监订议制“五礼”。陈寅恪先生认为高睿等人所撰五礼,就是《隋书·经籍志》所著录的后齐仪注,成为隋代制定五礼所依靠的根据之一。后高睿奉命编纂《河清令》,《河清令》是隋《开皇律》的蓝本,为隋唐律令的制定奠定了基础。
此外明确接受汉化的成员还有一些。如“文襄诸子,咸有风骨。虽文雅之道,有谢间、平”。[14]卷52齐宗室诸王传下,1894高孝瑜受到汉文化的影响颇深,学识不凡,“兼爱文学,读书敏速,十行俱下,覆棋不失一道。”[12]卷11文襄六王河南王孝瑜传,143高整信“好学有行检”。[12]卷13赵郡王琛子睿传,173
提倡接受汉文化,回归汉文化已成为高氏家族进程中无法阻挡的潮流。纵观高氏家族的发展历程,可以清晰地看出胡化汉化呈交替状态,回归汉文化脚步加快且家族中有些成员汉文化素养颇高,同时胡化倾向也在加大。
(三)北齐高氏与胡汉融通的努力
在北镇生活许久的高氏从边境迁入中原,文化的不同明显地显示出来,因此高氏将目光自觉地放到回归汉文化上来。然而胡人的生活习俗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消灭殆尽,面对这样的状况,高氏一边接受以儒学为主的汉文化的熏陶,一边保留并推动胡风的盛行,努力地将胡汉文化进行交替融通。
高氏崇尚儒术,设立文林馆,招引文人。右仆射段孝言、特进崔季舒、中书侍郎李德林等也入文林馆。此外,恢复沿袭了北魏的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并设有祭酒、功曹、五官、主簿、录事员,引用名儒任国子学博士、助教,太学博士、助教,四门学博士、助教,讲学传授经传,高氏诸王以及许多学生在国子学、太学、四门学中学习。还承袭一系列汉魏以来的制度和措施,继续贯彻和完善北魏的均田制,在典章制度上也是采用北魏旧典,并且还有所补益。
另一边从北镇带来的胡风在高氏的推动下依旧盛行着。“鲜卑语复盛,故录其本言,相传教习,谓之国语。”[13]卷35经籍志,947不少汉族士大夫也通晓鲜卑语,如“孙搴,乐安人。高祖署相府主簿,专典文笔。又能通鲜卑语,兼宣传号令,当烦剧之任,大见重赏”。[12]卷24孙搴传,341民间也大兴学习鲜卑语的风气,颜之推在《颜氏家训》记载:“齐朝有一士大夫,尝谓吾曰:‘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解通,以此服事公卿,无不宠爱,亦要事也。’”[15]36
北齐高氏早期虽然胡化,但进入山东地区后回归以儒学为主流与核心的汉文化中。那些跟随高欢的鲜卑酋帅们,他们虽然自身胡风浓烈,但是在家族之后的发展过程中也毫无意外地接受汉化。典型的代表就是厍狄干家族。《北齐书》卷十五《厍狄干传》记载:
厍狄干,善无人也。曾祖越豆眷,魏道武时以功割善无之西腊汙山地方百里以处之,后率部北迁,因家朔方。
厍狄干为鲜卑人,怀朔镇豪强酋帅,是高欢十分信任的一员武将。梗直少言,有武艺,军功卓著,受封为太保、太傅、六州大都督、第一领民酋长,不久又被封为章武郡王、太宰。厍狄干喜凉畏暑,冬入京师,夏归乡里,且“干不知书,署名为干字,逆上画之,时人谓之穿锤。”[12]卷15厍狄干传,197可见厍狄干不通文墨,没有接受汉化,胡族习俗浓厚。其孙厍狄士文终结了家族不长于作文的情况,开始接受汉化。史载士文“性孤直,虽邻里至亲莫与通狎”,[12]卷15厍狄干传,198士文喜好读书,被高洋擢为试讲。借助父祖的功勋逐步升迁,袭封章武郡王,官至领军将军、乐陵县开国公、并判省右仆射事。从爵位变化上可知,士文一族由武将向文臣逐渐转变,家族由尚武向习文逆转。
魏晋南北朝时期民族间的关系极为复杂,但各少数民族在发展过程中最终与汉族趋同和融合,这是民族间交往呈现出的总体趋势。北齐高氏这样一种胡化汉化演变情况并不是个例,而是一股历史潮流。这股历史潮流能够波及到北镇勋贵,无疑与高氏在胡化与汉化的交替融通上的努力有紧密关联。
三、北齐的胡汉之争与实用政策
审视史籍,终北齐一朝胡化汉化一直交替进行,一方面是北齐高氏汉化程度不断加深,以及汉士族政治地位日益上升;另一方面是朝野胡风依旧浓厚,北镇勋贵对汉士族的政治地位进行压制,但没有一方能够占据绝对优势。高欢掌权后,出于政治上的考量,一直在调和北镇勋贵和汉士族间的矛盾,维持胡汉群体间的平衡关系。《资治通鉴》卷一五七《梁纪十三》武帝大同三年(535年)九月条:
欢每号令军士,常令丞相属代郡张华原宣旨,其语鲜卑则曰:“汉民是汝奴,夫为汝耕,妇为汝织,输汝粟帛,令汝温饱,汝何为陵之?”其语华人则曰:“鲜卑是汝作客,得汝一斛粟、一匹绢,为汝击贼,令汝安宁,汝何为疾之?”
高欢也启用了张亮、张徽纂等一批汉族士大夫。高澄入朝辅政重用崔暹、崔季舒等纠核不法勋贵。但勋贵们刚接受惩罚,高欢即来抚慰他们。此外高欢对北镇下层兵民也妥善安置。不仅设立了六州大都督,对所控制的北镇内徙居民进行管理,而且把原北边诸镇改州后的残留人口与内徙之民,作为世袭兵户控制,不属于州郡户贯,[16]274不同于广大汉族地区。北镇勋贵是高氏政权存在的根本,但是作为一个群体,他们掌控军队,在军队中拥有巨大的影响,同样对高氏的统治产生威胁。高欢吸取北魏和尔朱氏的教训,除了用联姻等方式加强控制,不让勋贵们参与中央行政工作也是一个很重要的方面。勋贵们虽然有兵权,领军作战,但是受到中央文官的制约,而这些中央文官大都是汉人;汉族文臣主要从事行政工作,一般不统领军队。[17]于是,高氏统治者就成为北镇勋贵和汉士族间的纽带,不愿让任何一方占据绝对的优势,确保自己作为维系这二者纽带的地位不会动摇,企图维持着政权稳定的运作。虽然高欢及后继者力图调和进入这一地区的边地胡人与汉人间的矛盾,但是这种汉人和胡人、文臣和武将、士族和勋贵之间的交织复杂的矛盾一直是客观存在的。主动接受汉文化且自身汉化素养高的高氏从未彻底解决矛盾,而这正是他们出于维护自己地位的实用政策造成的。
高欢拥有足够的威望,胡汉群体尚能维持着相对平衡。高澄时勋贵们开始向高氏施压,由于他不具备驾驭勋贵的能力和威望,只能依靠高氏宗王和杨愔、崔季舒等汉士族,巩固高氏的地位。高洋执政后,欲篡魏称帝,需要取得拥有兵权的勋贵们的支持,所以不得不主动打破父兄维持的平衡,将崔暹、崔季舒等各鞭二百徙北边。[18]但高洋建立北齐后,立即重用了以杨愔、燕子献等为首的汉士族,其权势较之崔暹、崔季舒有过之而不及,于是勋贵们和汉士族间的矛盾立刻尖锐起来。高殷即位后,杨、燕欲尊汉人,黜鲜卑,离散宗室诸王实力。北镇勋贵立即联合高氏宗王采取行动来打击汉士族,以高演、高湛为主,斛律金、贺拔仁等勋贵为辅发动政变,将杨、燕一网打尽,并废黜高殷。汉士族因此遭受沉重打击,此后无力与勋贵们单独抗衡,只得依附于胡化恩幸群体。
高演政变之后,由于汉士族实力衰弱以及掌权者对勋贵的猜忌,后继统治者只能依靠胡化恩幸群体,企图建立一种新的平衡维持统治。高湛、高纬在位期间,恩幸势力在皇权的支撑下迅速壮大,同时北镇勋贵为维护权势与高氏宗王再度联合,这样形成了两股新势力,即宗王——勋贵与恩幸——汉士族。天统五年(569年),高纬重用恩幸首领和士开,此举引起宗王和勋贵极大的反感。宗勋群体代表高睿与娄定远企图逐出和士开,结果反被和士开利用皇权轻松取胜。高睿被杀,娄定远、元文遥被贬斥,宗勋群体遭到失败。武平二年(571年),高俨与厍狄伏连成为宗勋群体的新代表。和士开为首的恩幸群体打算逐步削减宗勋的势力,而高俨与厍狄伏连矫诏杀和士开,打算废除后主。这场斗争的结果是高俨、厍狄伏连等及亲信被后主杀死,恩幸群体仅损失了一个和士开,宗勋群体再次遭遇失败。武平三年(572年),恩幸群体新首领穆提婆、陆令萱与汉士族的祖珽共同扳倒了极具影响力的勋贵首领斛律光,鸩杀宗王中堪任统帅的高长恭。北镇勋贵丧失了最后一位领袖,精华丧尽,不得不退出历史舞台。高氏宗王也遭受到了沉重打击。
北镇勋贵势力被击垮后,恩幸与汉士族展开了新的斗争。祖珽选用汉人士大夫,恢复孝文帝迁都后的官制和兵制,欲逐恩幸,这为恩幸群体所不能容忍,拉开了汉士族最后一次斗争的序幕。由于统治者与恩幸群体合成一体,汉士族换来的是祖珽被贬斥,崔季舒、封孝炎等遭到杀戮的结局。至此,汉士族在北齐历史舞台上的“演出”也落下帷幕。
由上观之,高氏虽然自身汉化甚深,试图通过胡汉协调,调和胡汉矛盾,达到相对平衡,维护自身的统治。但由于复杂矛盾和纷争,高氏的实用政策并没有达到预想的结果,反而这一举措所起的效果有限,愈演愈烈的矛盾纷争使得以往征伐四方的勋贵群体不复存在,政权的另一根支柱汉士族也被折断,北齐最终走上覆亡的道路。
四、结 语
纵观高氏发展的过程,家族在先祖时被迫远徙边镇接受胡化,进入中原地区后又主动接受汉化,至后辈时汉化素养颇深,且努力地将胡汉文化进行交替融通。高氏面对勋贵群体和汉士族群体的斗争,采取实用政策使得任一方都不占据绝对优势。在鲜卑勋贵与依附了胡化恩幸的汉士族斗争中,宗室诸王作为鲜卑勋贵的首领参与斗争,一方面是要使得高氏纽带的地位不受动摇,另一方面企图希望通过这次斗争将胡化恩幸的势力从皇权中剥离出去。斗争的失败反而加速胡化恩幸与皇权合为一体的进程。正是这样,北齐深陷争权的旋涡中,加快政权终结的脚步。反观历史,北齐高氏通过胡汉调和,构建相对平衡,确保自己始终作为维系胡汉势力纽带的地位不受动摇,维持政权稳定运作的企图终未实现。北齐最终没有把握住历史给予的机遇,创造辉煌,犹如流星划破天空。北齐高氏所采用的实用政策虽没有达到消弭统治矛盾的效果,但其为胡汉融合所做的努力以及汉化不断加深的趋向,在客观上为北朝民族融合和隋的统一奠定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