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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说不尽的《红楼》之旨
——也谈《红楼》之旨的阐释问题

2018-01-29安建军

天水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5期
关键词:红楼

安建军

(天水师范学院 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甘肃 天水 741001)

西方人常不无骄傲地说:“说不完的莎士比亚。”那么,作为中国人也可以自豪地说:“说不尽的《红楼梦》。”因此,尽管从脂砚斋——言说《红楼》“第一人”以来,已经有新、旧红学家对《红楼梦》及《红楼》之旨——“红学”第一话题,进行这样那样的权威言说,提出了他们各领其奥的正解、真解,或各擅其妙的别解、妙解,但这并不能影响今天的我们和将来的红学嗣响者对《红楼梦》进行阐释。因为,像《红楼梦》这样一部不朽的“活”的经典,是永远言说不尽的。不仅一部《红楼梦》言说不尽,而且,围绕一部《红楼梦》,还确立了诸多有价值复又有趣的话题,从脂砚斋说到现在,历时二百多年,人们还在津津乐道。《红楼》之旨,就是其中百说不厌,常说常新的有意义有趣味的话题之一。

何谓“旨”?

旨,是一个会意字。《说文》:“旨,美也。从甘匕声。”[1]“匕”本指进食用的小勺子,转义指“食物”。“甘”隶变为“日”,意为“味美”。“匕”与“甘”合之,即指“美食”、“美味”。引申之,便有意图、意蕴、意味,宗旨、旨意、旨趣等涵义。譬之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则专指文学作品的思想内涵。如主题,意蕴等。

那么,何谓“《红楼》之旨”?

顾名思义,即一部《红楼梦》的“主题”和“意蕴”。不管是旧红学时代,还是新红学以来,关于《红楼》之旨的解密或阐释,始终都是红学家们大说特说的重头戏和聚焦点,由此产生了蔚为可观且极具学术影响力和里程碑意义的著名论断、大家通识。现就笔者个人的学术视野所及,摘其要者,集纳如下:

其一,《红楼梦》是明清人情小说的巅峰之作,是四大家族的兴衰史。

其二,《红楼梦》是一部社会小说,是封建末世的形象历史。

其三,《红楼梦》是当时整个社会(尤其是上层社会)面貌的缩影,也是当时社会整个精神文化(尤其是贵族和知识分子阶层的精神文化)的缩影。

其四,《红楼梦》是一部悲剧(社会历史悲剧、人生悲剧、爱情悲剧),而且是“悲剧中的悲剧”。

其五,一部《红楼梦》怀金悼玉,既是对女性的礼赞,又是对女性的悲悼。

其六,《红楼梦》是千古悟书,是一个有丰富、深邃和独特意味的寓言。

其七,一部《红楼梦》,不仅是现实主义小说的不朽之作,同时也是象征主义小说的典范之作。

其八,《红楼梦》是一部“天书+人书”的奇书,是“人书”与“天书”诗意融合的人类审美智慧的伟大的独创性体系,或《红楼梦》展示了一个历史时代的整体风貌,又建构了诗意生命的意象系列。

其九,《红楼梦》是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或中华文化的百科全书。

其十,《红楼梦》是人生感和小说学极限。

其十一,《红楼梦》是品尝人生的的诸种况味的经典文本。

其十二,一部《红楼梦》,既是一曲诗意生命的献礼,又是一曲诗意生命的挽歌。

……

诸如此类,我们在此只能鸟瞰式地、摘要式地撷其精要,列其大观,根本不可能涵盖和囊括《红楼》之旨阐释的全貌,更就无暇兼顾及其他标新立异、五花八门的奇说怪论了。

接下来,本文集中探讨如何阐释《红楼》之旨这一问题。

(一)阐释《红楼》之旨,有一个认识上的准备问题

这里所谓“认识上的准备”,既非文学之小说学的专业理论与知识问题,也非红学之相关知识储备问题,而是在解读文本之前必须明确和具备的一种“心理到位”,即文本解读之前应具备的心理准备,包括能力达标,水平到位等。就像有些“金学”专家提出的,在解读《金瓶梅》之前,读者必先扪心“三自问”:一问自己具备足够的心理免疫能力吗?因为《金瓶梅》是一朵文学百花园中的“罂粟花”——恶之花。明清时期,官方就把它视为一部“诲淫”之书而加以禁毁。尽管现在发行本是经过专门处理过的“洁本”,但仍不可避免地存在一定的色情内容与负面影响。如果读者缺乏足够的心理免疫力,还是退避三舍为好。二问自己拥有足够的悲悯心吗?因为《金瓶梅》本质上是一部哀书、愤书。《金瓶梅》为市井细民写心,给我们展示和暴露的是鬼蜮一般的世界中人性的扭曲、理性的沦丧和兽性的放纵。读者既要怒其贪鄙,更应哀其不幸。否则就会误解作家的良苦用心,曲解这样一部“奇之又奇的奇书”。所以,没有悲悯心者,先莫触碰,方是上策。三问自己具备文学“审丑”的美学眼光了吗?因为《金瓶梅》是中国古代长篇小说中属于真正意义上的“审丑”文学的发轫之作和典范之作。一个习惯于或只知文学“审美”而不知更有文学“审丑”的读者,最好不要“临池羡鱼”,还是先“退而织网”,等自已真正拥有了高明的文学“审丑”眼光之后再去研读。不然,只能是瞎子观灯、聋子赏乐,或宝山空入、赤手而归。

同理,作为《红楼梦》和红学爱好者,面对我国“四大名著”之翘楚的《红楼梦》,也应事先扪心三自问。首先,你拥有一颗悲悯之心吗?没有悲悯之心,最好莫染《红楼梦》。因为,《红楼梦》是曹雪芹“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的含泪泣血之作,是悲剧中的悲剧。其次,你是性情中人吗?《红楼梦》“大旨谈情”,若非情痴,若不解“情中之味”,亦莫沾《红楼梦》。红学时彦梁归智赋赠周汝昌先生,有一绝说得好:“吟鞭一指傲三秋,重镇红坛大纛周。小卒过河发妄语:痴情方许说红楼。”[2]9此外,你灵性已通了吗?如果灵性未通,更切莫妄解《红楼梦》。因为“对于大部分的读者,《红楼梦》不同于明清其他的长篇小说,是一部最适宜调动性灵深处的同情与高贵去读,去悟的书”。[3]1而对于解密《红楼》之旨者而言,仅此三问,显然还远远不够,还不算“真的准备好了”。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已故红学大师周汝昌先生曾不无感慨地说:《红楼梦》不好读!那么,既为小说,就原是写给一般人看的,为什么《红楼梦》就这么特别,唯独它不好读呢?周先生的回答是:因为《红楼梦》真的有些特别,它有很多“与众不同”:

第一个与众不同,是它的思想内涵和传统的小说不太一样,从根本上讲,正是由于这“不太一样”,它才受到了二百多年来普天下人的注意,引起了他们莫大的阅读和探索的兴趣,愈钻研愈发现其广博精深。次一个与众不同,是它的笔法艺术,独具特点特色,也与传统的小说不可同日而语。它令人耳目一新,为之惊奇赞叹,它的魅力能让你反复地一读再读,以至百读不厌而且每读必有更新鲜的感觉和更丰富的收获,才明白过去根本没有读懂。上述两点,正是鲁迅先生早就说过的,“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被打破了”。[4]

《红楼梦》之所以“特别”和“不好读”,关键还在于第三个与众不同:脂评本是“断臂维纳斯”,而所谓程本乃是真假合璧的混杂体。文学史上,金圣叹腰斩全本《水浒》,其结果是成就了一部不朽的名著,而高鹗之续作《红楼》,乃几乎是险些儿毁掉了一部伟大的经典,被张爱玲斥之为:“《红楼梦》未完还不要紧,坏在狗尾续貂成了附骨之疽——请原谅我这混杂的比喻。《红楼梦》被庸俗化了!”[5]331周先生对此也十分义愤,他说:“有了这两大特别之处,已经比读别的小说难多了,不幸又加上了它的原来的整体给破坏了,现在是被别人硬安上了一个假‘原本’的后半截——试想,这部书,内中竟有多达三分之一的部分是伪托的,而且这一部分位居最后,是收煞全书的非常重要的一部分!这么一来,不论它的内容还是文字,都是一个真伪搅在一起的混杂体。”[6]6-7

因着周先生所强调的这三个“与众不同”,遂使《红楼梦》不好读,尤其是它的最后一个“与众不同”,无形中又给读者解读《红楼》之旨平添了格外的难度和麻烦——给这部本已难读的小说又加上了人为后起的“难读性”,所以,不管是谁,若要审辩和阐释什么才是《红楼》之旨,就必须首先得面对这三个“与众不同”,尤其是后者。否则,只能愈说愈讹且大错特错,既贻笑于大方之家,复又贻害于广大读者,给红坛制造更多混淆视听的乱子。譬如,不辨真伪,完全依托程本《红楼梦》错误地得出“一部《红楼梦》宣扬的是‘色空观念’”的论断,就是典型的例证。

众所周知,文本解读本身就潜在着风险性,是解读者的一次阅读冒险。而面对像《红楼梦》这样一部“的确不好读”和“与众不同”的小说,其风险系数更大。可见,阐释和探究《红楼》之旨,这事先认识上的准备,还真的不是一个“小问题”。

(二)阐释《红楼》之旨,还有一个方法上的门径门道问题

学术研究若门道精通了,门径对路了,方有望成功。否则最终会误入歧途,走进研究的死胡同,甚至南辕北辙。《红楼》之旨的阐释,同样也存在一个选准选对门径门道的问题。那么,探讨《红楼》之旨,最可靠最明智的门道门径是什么呢?笔者以为,除甄选版本细读文本外,最有成效的办法就是聆听细谙作家曹雪芹在作品“凡例”和“楔子”中的“夫子自道”。当然,亦不可忽视脂砚斋的相关评论文字。这是因为,脂砚斋作为一个评论者,同时还兼任《红楼梦》一书的整理者,曹雪芹创作过程中的亲密合作者,熟知作者身世和小说素材的知音同调,甚至是进入小说角色的“模特”之一。因而,曹雪芹在第一回的楔子里特意写道:“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而脂砚斋也在第一回的评语中特意留下痛悼作者的文字:“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字里行间昭示着二人非同寻常的亲密关系。据笔者粗略统计,涉及《红楼》之旨的“夫子自道”和脂批点睛,大致如下。①本文所引小说原文皆用此版,文中只点明回目,不做一一标注。[7]

一是在“凡例”中,共有五处针对作品之“旨”的“夫子自道”。

第一处,开篇开宗明义的“《红楼梦》旨义”一语,片言居要,真是再赫然分明再直言不讳不过了。

第二处,“此书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一句。实属明确交代,郑重声明。

第三处,“但书中所记何事,又因何而撰写是书哉?自云”一句,以设问引出或提醒读者。

第四处,结尾一段的打头语:“开卷即云‘风尘怀闺秀’,则知作者本意原为记述当日闺友闺情,并非怨世骂时之书矣。虽一时有涉于世态,然亦不得不叙者,但非其本旨耳。”其中的关键词“本意”,“本旨”,怎可小觑!

第五处,最后的“诗曰”,是典型的以诗明旨。

二是在开卷第一回,即小说的“楔子”中,共有九处昭示《红楼》之旨的“夫子自道”。

第一处,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是”后面的一句话,及一首七言绝句的“偈云”,向读者明白确切地宣示了这部小说的主题、本旨:“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被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

第二处,是空空道人与石兄的一段对话,俨然就是一篇作家特意安置在首回行文中的“元小说”。尤其是这一句:“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特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作者将其心迹本意,交代的再中肯清楚不过了。

第三处,“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旨”一句。

第四处,“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其中“大旨谈情”一词,简直是开诚布公的创作之旨的“宣言”了。此处又有脂批曰:《红楼梦》是“让天下人共来哭这个‘情’字”。

第五处,“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16字箴言,是另换一幅笔墨的创作“宣言”。脂砚斋旁批曰:“要紧句。”

第六处,“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云: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按脂砚斋的旁批、眉批,如果说诗前的一段文字“正是作者用画家烟云模糊”的狡狯笔法,那该首五言偈确如脂批“此是第一首标题诗”。何为“标题诗”?顾名思义,即标示作家创作命意和作品题旨意蕴的诗作。“荒唐”,“辛酸”,“痴”,“味”,正是解密《红楼》旨义的四大“关键词”。

第七处,甄士隐一梦。既是一部《红楼》的第一个梦,也是一篇富有象征意蕴或浓缩通部作品的寓言。其昭示一部《红楼》主旨的用心,真是不言而喻。

第八处,写癞头和尚看见士隐抱着英莲,便哭起来。又向士隐道:“施主,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里作甚?”一节中脂砚斋的一句旁批:“看他所写开卷第一个女子,便用此二语以定终身,则知托言寓意之旨。”

第九处,《好了歌》与《好了歌解》及脂批文字。

三是第二回贾雨村反驳世俗眼光的那段重要的“正邪两赋”论。周汝昌先生在《红楼小讲》中一语中的,将此正邪两赋论称为统率全书的“思想纲领”。此不赘。

四是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中写“贾宝玉之梦”,以及写宝玉游历太虚幻境,写宝玉翻检隶属于薄命司女子的册书,写宝玉观赏《红楼梦》十二支曲等,均有作家命意与匠心的暗示。此回被红学家们视为解密《红楼》之旨的一把“金钥匙”。

以上,只是梗概式地罗列曹雪芹的“夫子自道”和脂砚斋别有会心的“通灵评点”。作为《红楼梦》的解读者,就应该而且必须拥有细谙的“慧心”和留神的“巨眼”,务必在这些地方聚精会神,方为找对了门道,认准了门径。诗曰:“嘤其鸣矣,求其友声。”这正是作家曹雪芹对读者朋友“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期待与期许,洵所谓“细谙则深有趣味”。周汝昌先生也根据自己大半生研红解红的经验和心得,谆谆告诫读者:“读《红楼梦》,‘一目千行’不是个好办法,必须细谙,方能解味。”[6]66是的,要阐释或探究《红楼》之旨,必须找准正确的门经门道,才能进入《红楼梦》之堂奥,进而探寻和领略其丰富、深邃和独特的意蕴。同时,也才不致被时下五花八门的“红论”混淆了视听,迷失了津渡。

(三)阐释《红楼》之旨,还有一个视域上的解读角度与阐释层面的问题

《红楼梦》的思想内涵是丰富的、深邃的和独特的,因而需要站在不同的角度,立足不同的层面对其进行多角度、多层面的探究和阐释。读《红楼梦》就如打开了一幅充满着历史气息的栩栩如生的历史长卷,读《红楼梦》犹如进入了一座尽显中华文化之博大精深、灵性价值之高远追求以及审美意度之戛戛独造的文化艺术殿堂,读《红楼梦》正如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飞升于人类精神价值、思想意蕴创造的神秘而悠远境界。所以站在不同的角度,立足不同的层面,《红楼梦》呈示给我们的旨趣意蕴是完全不一样的。这应该是《红楼梦》的又一个“与众不同”。

那么,怎样探究和阐释《红楼》之旨才不致以庸目看曹雪芹的大匠奇文,且不会惑乱广大红学爱好者的耳目心智呢?周汝昌先生说得好:“没有‘换骨金丹’,也难‘立地成佛’;办法只有一个:一步一步地摸索习学,读书阅世,把自己丰富起来,高尚起来;同时细心敏锐地玩索他的‘个性’和他的表现个性的独特方式。日久天长,似有所会所悟,于是与他有了心意性情的契合,从而窥见了他的行文表意的奥秘。”[8]3这和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里提出的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三重境界”之说不谋而合。尤其是其中的“第三境”,是最能体现解读者阐释眼光、水平和功力的一重境界,往往可遇而不可求。但只要矢志不渝,孜孜以求,那么,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自会找到最佳的最理想的角度与层面,也终会有豁然开朗意想不到的惊喜发现,正所谓“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亦所谓“日久天长,似有所会所悟,于是与他有了心意性情的契合,从而窥见了他的行文表意的奥秘。”

说不尽的《红楼梦》。是的,正因这个缘故,所以尽管从第一位红学家脂砚斋以来,已经有许多红学大家对《红楼》之旨做了精妙阐释,我们今天还可以“接着说”——可以继续对《红楼》之旨进行新的阐释。在这方面,一些红学大家,已经给我们做出了很好的、成功的,因而是值得借鉴取法的经验。我这里就以当代著名美学家叶朗先生的一篇专论《〈红楼梦〉的意蕴》为例,做一示范。

叶朗先生的阐释聚焦在《红楼梦》之旨的“意蕴”上。文章分别从历史的、美学的和哲学的三种视角探究《红楼梦》意蕴的内涵,形成了对《红楼》之旨阐释的三个层面。

他认为,《红楼梦》的意蕴大致可以分析为三个层面。

第一个层面,是《红楼梦》以前所未有的广度和深度,真实地反映了清代前期的社会面貌和人情世态。“小说描写了贾府内部和外部的社会关系、经济关系、政治关系、家族关系,描绘了各种各样的人物极为真实,极为深刻,在读者面前展现了社会生活的广阔图景。这在中国小说史上是空前的。”[9]116例如过去很多学者所说的“《红楼梦》是四大家族的兴衰史”、“《红楼梦》是封建末世的形象历史”、“《红楼梦》是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等,都说的是《红楼梦》之旨的这个层面,即从史学的角度发掘《红楼》之旨。而学界将《红楼梦》定位为“伟大的现实主义小说”,也正是基于这种史学意义上的认识。

第二层面,是《红楼梦》的悲剧性。大家都承认《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悲剧,但《红楼梦》的悲剧性是什么?学者们都有不同的看法。叶朗先生认为:“《红楼梦》的悲剧性并不在于贵族之家(贾府或四大家族)的衰亡(由盛到衰)的悲剧,也不简单在于贾宝玉、林黛玉两人的爱情悲剧,而是在于作者曹雪芹提出的一种审美理想,而这种审美理想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必然要毁灭的悲剧。简单一点儿,也可以说是美的毁灭的悲剧。”[9]117

《红楼梦》“大旨谈情”,这是曹雪芹在作品开卷第一回的“楔子”中就明示了的。叶朗先生是卓有建树的当代美学家,他从美学的角度审视《红楼》之旨,指出《红楼梦》的美学意蕴在于其悲剧性的主题:“美的毁灭的悲剧”。换言之,即曹雪芹所谓“大旨谈情”的“情”的毁灭的悲剧。具言之,一是叶朗先生所例证的“有情之天下”、“清净女儿之境”——大观园的被吞噬。二是叶朗先生所例证的“有情人”的典型,即被脂砚斋称为“绝代情痴”、被吕启祥称为“情之圣者”——贾宝玉、林黛玉及尤三姐、司棋等痴情女子的被毁灭。叶朗先生总结说,《红楼梦》中一系列情节,细节描写,都是为了刻画宝黛以及其他许多有情人的典型,最后都是为了表现这个“悲剧性的主题”。这是从美学层面上阐释《红楼梦》的意蕴。因为这个缘故,有人又将《红楼梦》纳入“浪漫主义小说”不朽杰作的范畴。

《红楼梦》意蕴的第三个层面,是《红楼梦》处处渗透着作者曹雪芹对整个人生很深的感悟,一种哲理性的感悟、感兴、感叹。他引导读者在体验整个人生的某种意味,这就是《红楼梦》的意境。叶朗先生认为:“这是《红楼梦》意境中的哲理性(形而上)的层面,是一个最高的层面,也是一个不被人注意的层面。”[9]120这一见解与刘再复先生的“千古悟书”说,王蒙先生的“人生感与小说学极限”论,可谓英雄所见,不谋而合。这种对人生(生命)终极意义的追问,这种对命运(存在)带有形而上意味的体验和感叹,已经超越了史学意义和美学意义两个层面,而上升到了形而上的哲学意义的层面。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周汝昌、周思源等红学家将《红楼梦》定位为一部“具有象征主义意味的小说经典”,一个伟大而奇绝的“寓言”。

不仅如此,而且诚如叶朗先生最后总结概括的:《红楼梦》意蕴的这三个层面既是层层递进的——《红楼梦》的人物、情节构成一个历史的,生动的,具体的社会生活画面。这是第一层;作者的审美理想突破这个现实。这是第二层;再进一步,从根本上追问和体验人生的终极意味和价值。这是第三层。同时又是互相联系和有机统一的——第一个层面和第二个层面有联系:《红楼梦》的悲剧性在于作者提出的审美理想在当时社会环境中,必然要被毁灭;正是当时那个时代和社会发生的这个理想,又毁灭了这个理想。第二个层面和第三个层面有联系:“情”的悲剧,往往不仅仅是时代的悲剧,而且是人生的悲剧。再合理的社会,也不可能使一切有情人都成眷属。悲剧上升到人生的悲剧,就有了形而上的味道。人们都追求春天,但是春天是短暂的。人生的归宿在哪儿?“天尽头,何处有香丘?”这就是对人生终极意义的追问。在贾宝玉、林黛玉的身上,这两个层面结合的很紧。第一个层面和第三个层面也是有联系的。第一个层面写的深刻了,也会上升到第三个层面:从一个封建大家庭的盛衰兴亡、悲欢离合、世态炎凉,引导读者去深入体验,整个人生的荣枯消长。贾府的由盛到衰,表面看,是社会的、政治的原因,是内内外外的罪恶,是人祸。但从深层看,是不是也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命运的力量?所以《红楼梦》意蕴的这三个层面,又是浑然地、有机地统一于这部“人书”与“天书”之诗意融合而成的“奇书”体系之中的。

通过对叶朗先生《红楼梦》之旨阐释所做的粗略介绍,意在发明《红楼梦》之旨阐释的角度与层面问题,供广大红学爱好者取法和借鉴,并借以开启人们的“无限眼界”,“无限文心”。除此之外,还有周汝昌先生从《红楼梦》“凡例”中那首七律诗入手体味《红楼梦》之旨和王蒙先生围绕作品开卷第一回中那首五言偈来解读《红楼》之旨,都在《红楼》之旨阐释的角度与层面方面给我们提供了值得学习和效法的宝贵经验。此不赘。

综上所述,只是笔者对阐述《红楼》之旨的心理准备、门径门道和阐述角度与层面等三个问题所做的粗浅论述。尽管有点儿“老生常谈”或“老调重弹”的味道,但或许还有一种“逢人说项”及开启人们“无限眼界”、“无限文心”的趣味。

还是回到本文的标题——“言说不尽的《红楼》之旨”上来。诚然,有别于理论著作,文学作品的主题和意蕴具有不确定性、无限性和只可意会难以言传性。正如本文开头所说的:这并不是说,文学作品就不能说。否则,文学的鉴赏和批评将何以作为和存在呢?就像人们熟知的金圣叹评点《水浒传》、张竹坡评点《金瓶梅》、脂砚斋评点《红楼梦》那样,由于评点得好,说的精妙,所以能开后人“无限眼界”、“无限文心”,从而开辟出小说阐释史上的“水学”、“金学”和“红学”等学术大观。正因如此,阐释是不可避免的,也是有价值的。也正因为这样,《红楼梦》才永远是一部“活”的作品。尽管你用逻辑判断和命题的形式所说出来的东西,说的再好,也只能是《红楼》之旨的一种近似的概括和描述,这种概括和描述又与《红楼》之旨并不是一个东西,这就像你不能用脂评代替《红楼》之旨一样;也尽管如叶朗先生所言:“一些伟大的文学艺术作品,如《红楼梦》,意蕴及其丰美,‘横看成岭侧成峰’,一种阐述往往只能照亮它的某一侧面,而不能穷尽它的全部意蕴。”[9]116但言说或阐释的乐趣与意义恰在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并为之痴迷耽嗜,乐此不疲,甚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就不光是一种单纯的乐趣与意义了,更是阐释者的一种境界一种情怀。因此,对于像《红楼梦》这样一部伟大的作品及其“旨”的追问与阐释,就可以而且应该无限地继续下去,此乃“言说不尽的《红楼》之旨”的深衷与深意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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