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从两《唐书》“杜甫传”看杜甫形象确立的两大发展方向

2018-01-29

天水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5期
关键词:新唐书旧唐书律诗

殷 红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旧唐书》和《新唐书》,同为记载唐代历史的重要的纪传体官修史书。《旧唐书》成书于五代后晋,由刘昫负责编撰,《新唐书》由宋祁、欧阳修奉诏主编,成书于北宋中叶。两部史书的《杜甫传》分别收录于《旧唐书·文苑传》和《新唐书·文艺传》。两《唐书》各自在前代的基础上对杜甫的形象有所确立和发展。尤其应该注意的是,两《唐书》的成书时间相差不远,如果只从两《唐书》的文本中去了解杜甫生平事迹的话,我们会发现它们对于杜甫一生概况的记载基本相同:家学渊源,献《三大礼赋》,谒帝拜官,疏救房琯,与严武交,漂泊西南。但是由于两部史书成书的时代大背景发生很大变化,加之对某些基本事件的叙述态度和方式的不同,使得两则《杜甫传》文本所呈现出来的杜甫形象也出现了变化和发展。

一、两《唐书》之前的杜甫批评

在《旧唐书》之前,关于杜甫的记载和评论不多。我们常常根据唐人选唐诗收录杜诗的有无与多少情况来了解杜甫在生前身后声名的短暂寂寥。清代余成教《石园诗话》卷二记载:“唐人选诗集者:玄宗天宝时,芮挺章选开元初迄天宝诗曰《国秀集》;殷璠选永徽甲寅迄天宝癸巳诗曰《河岳英灵集》;代宗广德时,元结选开、宝间诗人不遇者七人诗曰《篋中集》;大历时,高仲武选肃、代两朝诗曰《中兴间气集》;宪宗元和时,姚合选二十三家诗凡百首曰《极玄集》,令狐楚选诗曰《御览集》;哀帝天祐时,韦庄选一百五十人诗凡三百首曰《又玄集》;后蜀广政时,韦穀选《才调集》。操选者凡八家。”[1]这八家唐人选唐诗中,只有韦庄的《又玄集》中选了杜甫的七首诗,其余的诗集一首杜诗都没有选。

虽然一直到五代,各种诗集都很少选入杜诗,但事实上,从中唐开始,杜甫的知音就开始渐渐多起来。樊晃首先编《杜工部小集》,并在序中对杜甫推崇备至:“君有大雅之作,当今一人而已。”[2]而中唐两大诗派元白诗派和韩孟诗派的代表诗人,都开始认识到杜甫作为一个诗人在文学史上的伟大意义,并在创作中自觉不自觉地效仿杜诗。韩愈《调张籍》曰:“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3]卷九极力肯定杜甫诗歌,并将杜诗的奇险特点推到极致:“惟少陵奇险处,尚有可推扩。故一眼觑定,欲从此辟山开道,自成一家。此昌黎注意所在也。”[4]卷三白居易和元稹的新乐府诗也从杜诗中汲取养分。“二公新乐府之作,乃以古昔采诗观风之传统理论为抽象之鹄的,而以唐代杜甫即事命题之乐府,如《兵车行》者,为其具体之楷模,固可推见也。”[5]两人十分推崇杜甫。元稹赞杜诗道:“杜甫天才颇绝伦,每寻试卷似情亲。怜渠直道当时语,不着心源傍古人。”[6]卷十八562对于杜诗的艺术风格,元稹曾说:“得杜甫诗数百首,爱其浩荡津涯,处处臻到,始病沈宋之不存寄兴,而讶子昂之未暇旁备矣。”[6]卷三十854对杜诗的风格有了一个整体的把握,强调杜诗的兴寄。关于杜甫,元稹最著名的论点都体现在他为杜甫所做的墓系铭中,在此墓系铭中,他指出了杜甫诗歌“总萃”的特点,下文将会详细说到。白居易论杜诗也强调风雅比兴,主张诗歌应该包涵广阔的社会和思想内容,他在《与元九书》中肯定了杜甫诗歌中的反映重大社会现实的作品,认为杜诗中此类诗歌尚且太少:“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迨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至于贯穿古今,覙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焉。然撮其《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芦子关》、《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十三四。杜尚如此,况不迨杜者乎?”[7]卷四十五值得注意的是,元、白开始注意到杜甫诗歌中的长篇排律,二人常用长篇排律往来唱和;晚唐的杜牧和李商隐对杜诗也有较深入的认知。杜牧的《读韩杜集》写道:“杜诗韩笔愁来读,似倩麻姑痒处搔。天外凤凰谁得髓,无人解合续弦胶。”[8]卷二肯定了杜甫在诗坛上的地位正如韩愈在文坛上一般。李商隐在元稹的基础上对杜甫诗歌的认识更进了一层,其《漫成五章》其二云:“李杜操持事略齐,三才万象共端倪。集仙殿与金銮殿,可是苍蝇惑曙鸡。”[9]元稹着眼的是杜诗在整个诗歌发展史上集大成的重大意义,而李商隐则指出了杜甫诗歌本身对于世间万象的包罗总汇。除此之外,晚唐孟棨在《本事诗》中记载了关于杜甫诗歌的“诗史”之说:“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10]为《新唐书》的诗史之说作了铺垫。

从以上唐代对杜甫的认知史来看,自中唐杜甫的地位渐渐凸显以来,基本上关于杜甫的所有评价,都是围绕着他的诗歌的。杜甫的诗人身份是无法改变的,关于杜甫诗歌的认识和学习也越来越深入和全面,杜甫的诗人面目也越来越清晰。

二、《旧唐书》:杜甫律诗大家形象的奠定

五代时期,官修史书《旧唐书》将杜甫列入正史的评价体系当中。相较于唐代,《旧唐书》最大的进步就是以进一步确定了杜甫在律诗创作上的重大贡献,奠定了杜甫律诗的大家地位。在《旧唐书》之前,基本上没有人专门指出杜甫律诗创作的伟大意义,重视其律诗价值的人屈指可数。除了引用元稹之论,《旧唐书》并未对杜甫诗歌有直接评价,但它将杜甫与唐代另外两大诗人王维和李白并置而论,这或许可以看做是对杜甫诗歌成就的间接认可。可是随后在传记本体中,它却又引用了所谓的李白之诗对于杜甫的负面评价:“天宝末诗人,甫与李白齐名,而白自负文格放达,讥甫龌龊,而有饭颗山之嘲诮。”李白与杜甫相关的诗,现存的只有《沙丘城下寄杜甫》《秋日鲁郡尧祠亭上宴别杜补阙范侍御》《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等寥寥几首,其中止言情谊,绝少褒贬。而所谓的“饭颗山嘲诮”,由《戏赠杜甫》一诗而来:“饭颗山头逢杜甫,顶戴笠子日卓午。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11]校者于其诗后注到:“此首王本录自本事诗。”[11]《旧唐书》将这首诗人信手游戏之作归为“嘲诮”,应当也是来源于孟棨在《本事诗》中的观点:“白才逸气高,与陈拾遗齐名,先后合德。其论诗云:‘梁陈以来,艳薄斯极,沈休文又尚以声律,将复古道,非我而谁与!’故陈、李二集律诗殊少。尝言‘兴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况使束于声调俳优哉’。故戏杜曰:‘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借问何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盖讥其拘束也。”[10]孟棨认为,李白尚兴寄而不喜律诗雕琢,因此对杜甫的“作诗苦”语加嘲讽。对于孟棨的这种观点,后世多以为失符。仇兆鳌评到:“此诗,唐人谓讥其太愁肝肾也。今按李集不载,洪容斋谓是好事者为之尔。李杜文章知己,心知推服,断无此语,且诗词庸俗,一望而知其为赝作也。”[12]2732从这首的真假上否定了孟棨的这种观点。不过,由孟棨这段描述我们可以知道,“饭颗山嘲诮”其实主要是由于李白和杜甫两人对待律诗的不同态度以及两人律诗创作的不同情况而言。据此再结合传记后文,我们就可明白史书编者的用意,引用孟棨之言,实际上是为了给下文对杜甫律诗的肯定做铺垫。紧接李白嘲笑杜甫“作诗苦”之后,《旧唐书》编者用元稹的《元稹唐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志铭并序》对李白的“饭颗山嘲诮”之说进行了反驳:“余读诗至杜子美而知大小之有所总萃焉……唐兴,官举大振。历世之文,能者互出。而又沈、宋之流,研练精切,稳顺声势,谓之为律诗。由是之后,文变之体极焉。然而莫不好古者遗近,务华者去实,效齐、梁则不逮于魏、晋,工乐府则力屈于五言,律切则骨格不存,闲暇则纤浓莫备。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雅,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苟以其能所不能,无可无不可,则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13]5056否定了“作诗苦”的嘲诮的同时,肯定了杜甫的律诗创作。元稹是《旧唐书》十分肯定的诗人。“《旧唐书》编者对元、白评价甚高,认为元、白代表了唐代文学的最高成就,其地位犹如刘宋的谢灵运那样。”[14]87袭用元稹对于杜甫的评价,这个行为本身就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旧唐书》编者对于“饭颗山嘲诮”和杜甫律诗的态度。对于李杜诗歌的评价,《旧唐书》也沿用元稹的说法:“是时山东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称,时人谓之“李杜”。余观其壮浪纵恣,摆去拘束,模写物象,及乐府歌诗,诚亦差肩于子美矣。至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13]5056再一次重申了杜甫律诗的伟大成就,认为李白在乐府歌诗方面还可以与杜甫比肩,至于律诗,李白则难望其项背了。

关于杜甫,元稹的《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提出了两个非常重要的观点:一是诗至杜甫而大小有所总萃,此为后来“集大成说”的先声;二是杜甫的律诗创作前无古人,已达到律诗创作史上的巅峰状态。《旧唐书》编者引用元稹的观点对李白“饭颗山嘲诮”的否定之否定,体现了编纂者对于律诗乃至于杜甫律诗的重视,是《旧唐书》倾向于律诗的一种表现。“元稹、《旧唐书》编者对李白的贬抑,只是在唐五代骈文、律诗盛行时期,少数一部分人对李白诗歌的偏见。”[14]89不过也正是因为这种倾向的反向作用,杜甫律诗的地位才开始凸显出来。

三、《新唐书》:杜甫诗人形象的深化及忠君士大夫形象批评的开端

相对于《旧唐书》,《新唐书》对杜甫的诗人身份认知更近了一步。这不仅体现在《新唐书》“文艺传”序中对杜甫的成就予以了肯定:“言诗则杜甫、李白、元稹、白居易、刘禹锡,谲怪则李贺、杜牧、李商隐,皆卓然以所长为一世冠,其可尚已。”[15]5726还体现在编纂者在“杜甫传”末作了表达态度的“赞”,而《旧唐书》只是大篇幅引用元稹观点。同时,这种进步也转变于二者关于杜甫对以往文学的继承与发展的不同态度上,《旧唐书》强调杜甫对唐前文学及唐初文学的继承,而《新唐书》则开始注意到杜甫诗歌在前人基础上的创新及在承前基础上的启后意义。

两《唐书》都认为律诗的出现使得诗人们开始在古体诗与近体诗之间手忙脚乱。《旧唐书》曰:“然而莫不好古者遗近,务华者去实,效齐、梁则不迨于魏、晋,工乐府则力屈于五言,律切则骨格不存,闲暇则纤秾莫备。”[13]5056《新唐书》曰:“逮开元间,稍裁以雅正,然恃华者质反,好丽者壮违,人得一概,皆自名所长。”[15]5738而杜甫以其千汇万状的创作游刃于古与今、华与质、乐府歌诗与律诗之间,结束了这种混乱的局面,对后人的创作指明了前进的方向。对此,《旧唐书》曰:“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言夺苏、李,气吞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庾之流丽,尽得古今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苟以为能所不能,无可无不可,则诗人已来未有如子美者。”[13]5056《新唐书》曰:“至甫,浑涵汪茫,千汇万状,兼古今而有之,他人不足,甫乃厌余。残膏剩馥,沾丐后人多矣。……甫又善陈时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号‘诗史’。”[15]5738除了肯定杜甫在律诗上的成就,《旧唐书》还借用元稹之论,在正史中认可了杜甫诗歌对以往诗歌强大的吸收能力和极大的包容性,初步指出了杜甫总结和继承了前代优秀的诗歌创作经验,从而使其本身的创作达到了一种“无可无不可”的至高境界;而《新唐书》,在肯定杜甫继承前代资源的基础上,进一步指明了杜甫的创作的启后性质,认为杜诗浑涵汪茫,杜诗中的“残膏剩馥”,就“沾丐后人多矣”。《新唐书》还将孟棨在《本事诗》中的观点吸收到正史中,至此,我们提到杜甫的诗歌,总是避不开“诗史”二字。

关于杜甫,在《新唐书》编纂之前,世人多注意其诗人身份,而很少注意到他本身作为一个士子和社会人,还有什么其他值得探究的特征。关于杜甫其人,除了他的族系和一生旅迹,世人大多把关注的焦点放在了他与三个人的交往情况上。第一个人是房琯,杜甫直言进谏疏救房琯的事件在两《唐书》中都有记载;第二个人是严武,李肇《国史补》载:“严武少以强俊知名,蜀中坐衙,杜甫袒跣登其机桉。武爱其才,终不害。然与章彝素善,再入蜀,谈笑杀之。及卒,母喜曰:‘而今而后,吾知免官婢矣’。”[16]卷上自此之后,后人对于严、杜二人的关系愈发加以小说家的想象,到了《新唐书》时,严武对于杜甫甚至到了欲杀之而后快的地步。同时,杜甫“性褊躁,无器度,恃恩放恣”[13]5054“性褊躁傲诞”[15]5738的形象也借着这段关系散播开来;第三个人自然是李白,关于李白和杜甫优劣的争论直到今天也没有停止。

而到了《新唐书》,则开始创见性地将侧重点放在第四个人——君主身上,突出杜甫对于君主及国家之“忠”,并且点到了杜甫作品中深度关切的“弱”,这也使得杜甫的身上开始散发出越来越浓厚的儒家士大夫味道,一发而不可收。

我们可以通过疏救房琯之事来看《新唐书》提出的忠君之说。而关于疏救房琯,《旧唐书》虽有记载但只是作了简单勾勒:“其年十月,琯兵败于陈涛斜。明年春,琯罢相。甫上疏言琯有才,不宜罢免。肃宗怒,贬琯为刺史,出甫为华州司功参军。”[13]5054而到了《新唐书》,杜甫之“忠”开始在房琯事件中被细致描述到几欲呼之欲出:“与房琯为布衣交,以客董廷兰,罢宰相。甫上疏言:‘罪细,不宜免大臣。’帝怒,诏三司亲问。宰相张镐曰:‘甫若抵罪,绝言者路。’帝乃解。甫谢,且称:‘琯宰相子,少自树立为醇儒,有大臣体……臣叹其功名未就,志气挫衄,觊陛下弃细录大,所以冒死称述,涉近讦激,违忤圣心。陛下赦臣百死,再赐骸骨,天下之幸,非臣独蒙。’然帝自是不甚省录。”[15]5737这一段不仅详细收录了杜甫直言进谏的详细内容,还向我们清楚展示了当时在朝堂上杜甫向肃宗进谏时一触即发的紧张画面。杜甫着麻鞋赴帝所,官拜左拾遗,恰逢房琯之事,直言进谏,触怒帝颜。肃宗甚至欲诏三司亲问,可见其怒之盛。幸有其他臣子劝解,“帝乃解”,可是杜甫却仍然毫无畏惧,迎盛怒而上,继续进一步为房琯辩解。杜甫当时身为左拾遗,向君主进谏是他身为一个臣子的职责,他履行左拾遗之责,向肃宗陈房琯事件之失,是忠;但古人对于进谏,认为:“夫不谏则危君,固谏则危身……智者度君权时,调其缓急而处其宜,上不敢危君,下不以危身,故在国而国不危,在身而身不殆。”[17]杜甫在因谏危身之际,仍廷诤于庭,更见其忠。

除了详述房琯之事来突出杜甫忠君之品格,《新唐书》还直接评价:“数尝寇乱,挺节无所污,为歌诗,伤时桡弱,情不忘君,人怜其忠云。”[15]5738高度肯定了杜甫能够坚守臣节于寇乱之中,始终忠于君主和国家。除此之外,我们也可以看到,它还点明了杜甫诗歌的两大重要特质,一是“伤时”,说明杜甫作品中包含着广阔的社会内容,并且杜甫本人是抱着强大的社会责任感来叙述和描摹的,他是一个眼界十分开阔、对自身之外的社会现实十分关注的诗人;另一是“桡弱”,表明杜甫的忠包含着民本因素,这也是为何南宋黄彻将杜甫比作孟子的原因:“孟子七篇,论君与民者居半,其欲得君,盖以安民也。观杜陵‘穷年夏黎元,叹息肠内热’,‘胡为将暮年,忧世心力弱’,《宿花石戍》云‘谁能叩君门,下令减征赋’,《寄柏学士》云‘几时高议排君门,各使苍生有环堵’,宁令‘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而志在大庇天下寒士,其心广大,异夫求穴之蝼蚁辈,真得孟子所存矣!东坡问:老杜何如人?或言似司马迁。但能名其诗耳。愚谓老杜似孟子,盖原其心也。”[18]卷一黄彻认为,将杜甫比作司马迁是因为杜甫在诗歌的“诗史”性质,而将杜甫比作孟子,是因为孟子的忠君思想,是爱民基础上的忠君,有着深厚的民本基础,不仅有对君主之忠,也有对生民之苦的怜惜,而杜甫饱含仁心之“桡弱”实在可谓是得到了孟子爱民思想的真传。

《旧唐书》并没有侧重于强调杜甫的忠君品格和儒家情怀,这跟五代和北宋初期的大时代背景有关。五代时期,礼乐崩坏,当此之际,最不缺的就是身仕多君、投机变节之人,杀身报主、得死为幸的典故早已沦为故纸堆里的陈迹而被时代束之于高阁。因而到了北宋前期,执政者就开始重视儒家传统伦理道德秩序的重建,士大夫渐渐开始以忠君爱国为终身行为的准则,士风渐振,《宋史》对有宋一代的士人气节有着很高的评价:“士大夫忠义之气,至于五季,变化殆尽。宋之初兴,范质、王溥犹有余憾,况其他哉!艺祖首褒韩通,次表卫融,足示意向。厥后西北疆场之臣,勇于死敌,往往无惧。真、仁之世,田锡、王禹偁、范仲淹、欧阳修、唐介之贤,以直言谠论倡于朝,于是中外搢绅知以名节相高、廉耻相尚,尽去五季之陋矣。故靖康之变,志士投袂,起而勤王,临难不屈,所在有之。及宋之亡,忠节相望,班班可书,匡直辅翼之功,盖非一日之积也。”[19]卷四四六从宋初至南宋倾覆,名臣志士十分重视名节,忠义簿上的事迹可圈可点。所以我们完全不必讶异为何《新唐书》中提出来的忠君一节,为何会在宋代迅速发展。此后的苏轼形容杜甫之忠君时说道:“古今诗人众矣,而杜子美为首,岂非以其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也欤。”[20]文集卷校注卷十提出了“一饭未尝忘君”之说,这一论断得到了后世文人的广泛认同。由此也可见《新唐书》提出的杜甫忠君之说的开辟意义。

但值得注意的是,杜甫的政治思想始终没有为两《唐书》所肯定,《新唐书》还从政治的角度否定了杜甫对于君国大事的议论。在编纂者的意识里,杜甫还是一个性格有些狂傲、好发高论的诗人。《旧唐书》没有直接评论其政治才干,只是在叙述严、杜关系时指出杜甫“性褊躁,无器度,恃恩放恣”;《新唐书》则直接指出杜甫政治才能的缺乏,例如杜甫一生自矜的献《三大礼赋》之举,《新唐书》引用之前特意点明这是杜甫在“高自称道”,[15]5736最后甚至直批其谈论天下大事时自视甚高,纸上谈兵,不切实际:“甫旷放不自检,好论天下大事,高而不切。”[15]5738以政治家的目光来看作为诗人的杜甫。不过,后来的议论者多着重看其作为一个诗人忠君爱民的真心,而不去将他作为一个诗人的言论落到政治的实处。钱钟书对此的议论尤为精辟:“少陵‘许身稷契’,‘致君尧舜’;诗人例作大言,辟之固迂,而信之亦近愚矣。若其麻鞋赴阙,橡饭思君,则挚厚流露,非同矫饰。然有忠爱之忱者,未必具经济之才,此不可不辨也。”[21]

要之,两《唐书》各自在吸收前代关于杜甫的记录和评价的基础上深化了对杜甫的认识,基本上确立了后世杜甫形象的二维路径,一是将杜甫看做是一个伟大的诗人,深化其诗人身份的认同。《旧唐书》借用元稹之论,肯定了杜甫诗歌对于以往诗歌的全方位继承。而《旧唐书》则在此基础上,不仅肯定了杜甫在诗歌发展史上承前的意义,还更深刻地指出了杜甫在诗歌发展史上启后的重要地位,强调进一步挖掘其诗歌的意义,并从中汲取艺术经验;而另一个方向则是将杜甫作为忠君爱民的道德表率,后世多沿着《新唐书》提出的忠君桡弱之说看待杜甫,其忧国忧民之形象渐渐深入人心。后世对于杜甫形象的研究多沿着这两大方向延伸和细化,后世之人渐渐接受了两《唐书》对杜甫形象的塑造,也借此不断深化了对杜甫的认知,在杜甫形象的确立史上,两《唐书》有着不可取代的意义。

猜你喜欢

新唐书旧唐书律诗
TINTIN’S CHINESE CHANGE-UP
律诗的开合结构
工而能变方有味——浅谈律诗的对仗
睿智与稳健:解读两唐书中的狄仁杰
《新唐书宰相世系表》之唐贞休世系再考
《旧唐书》与《新唐书》“突厥传”之比较
述往思来:《新唐书》的编纂思想和特点
律诗园地
律诗园地
“独柳之祸”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