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勰夸饰观辨析
2018-01-28李光先
李光先
刘勰夸饰观辨析
李光先
(梧州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西 梧州 543002)
夸饰的本义是夸张和矫饰。夸张指直接对事物进行夸大、缩小,矫饰指借助具体事物进行矫饰,从而夸大、突出抽象事物的奇特。夸张用于具体的物和人,矫饰则适于抽象事物。夸饰的原则有四:一是依据事实,二是符合义理,三是抓住要点,四是要有节制。《文心雕龙•夸饰》篇包含的文艺思想包括:宗经思想、征圣思想、奇正思想、中和思想。
刘勰; 《文心雕龙》; 夸饰观
《文心雕龙·夸饰》篇(后文简称《夸饰》)是《文心雕龙》创作论“剖情析采”中的一篇,系统阐述了刘勰的夸饰观,是自先秦以来第一篇讨论夸饰的专题论文,具有很高的理论价值。然而该文尚有夸饰的本义、夸饰适用范围及原则、夸饰包含的文艺思想等若干问题需要辨析说明。
一、夸饰的本义
对于《夸饰》篇中夸饰的理解,学界有两种看法。一种观点认为夸饰等同于夸张。如周振甫认为“《夸饰》讲夸张的修辞手法。”[1]214詹锳先生也持与此类似的观点。另一种观点认为夸饰有两方面含义:夸张和矫饰,这一派的学者有滕福海、冯学勤、张国成等。在这种情况下,要想探求其本真,只有回到文本,对《夸饰》篇进行细读。
(一) 夸饰的两层含义
首先从《夸饰》[2]461-463篇第一段举的例子来看,“嵩高极天”“河不容舠”“子孙千亿”“民靡孑遗”“襄陵举滔天之目”“倒戈立漂杵之论”这六个例子形成一个层次,刘勰用“辞虽已甚,其义无害也”来评论。接着,刘勰用“鸮音”“变好”、“荼味”“成饴”这两个例子又形成了一个层次,并用“故义深褒赞,故义成矫饰”来评价。据此,第一个层次“辞”“甚”就是夸张,第二个层次谈“矫饰”。两个层次有叙述有议论,各表一义,这是很明显的。这是从用例来辨析。
二从“夸”“饰”二字在《夸饰》篇文中的应用来看,“夸”“饰”二字在并列句和对句中分开使用,表示两个意义:
1.“此欲夸其威而饰其事,义暌剌也。”
2.“莫不因夸以成状,沿饰而得奇也。”
3.“然饰穷其要,则心声锋起,夸过其理,则名实两乖。”
4.“使夸而有节,饰而不诬。”
以上四个句子,第1个例子“而”字两边是并列的短语,各表一事,古代汉语中这样的例子很多,如《文心雕龙·宗经》篇“文丽而不淫”。第2、3、4三个例子是对句,对句在骈文中最忌上下句表一义形成合掌。合掌与《文心雕龙·丽辞》中的“对句之骈枝”类似,都是两句表一义。据此推测,刘勰反对这类两句表一义的对句。因此,这三个对句上下句各表一义,即“夸”“饰”各表一义。
(二) 夸张和矫饰的区别
由以上分析可知,夸饰包含两层意思:一是夸张,二是矫饰。那么夸张和矫饰又有什么区别呢?
滕福海认为,其“夸饰”包括:一是过甚其词而不改义的夸(夸张),二是过甚其词而且改义的饰(矫饰)。夸,属于对象状貌数量上的增减,属于量变,变形;饰,属于对象性质上的改变,属于质变,变性。两者都源自主体对客体的特殊认识感受。就对事实本来面目的改变而言,“饰”比“夸”性质更重;就艺术对生活的表现力而言,“饰”比“夸”强度更大,具有更强的表情性。对“饰”作出理论阐发要比对“夸”更后起更难能。[3]512
这个说法用量变与质变来区分夸张与矫饰有一定道理。然而还可以进一步阐明。回到《夸饰》篇看夸张的六个例子“嵩高极天”“河不容舠”“子孙千亿”“民靡孑遗”“襄陵举滔天之目”“倒戈立漂杵之论”,这六个例子夸张的对象分别是嵩高、河窄、子孙多、民少、洪水大、流血多,这些都是具体可见的事物。那么看矫饰的两个例子“鸮音”“变好”、“荼味”“成饴”,第一个例子出自《诗经·鲁颂·泮水》:“翩彼飞鸮,集于泮林。食我桑黮,怀我好音。”[4]162第二个例子出自《诗经·大雅·绵》:“周原膴膴,堇荼如饴”[4]119。第一个例子矫饰“鸮音”感恩“变好”,夸张的对象是鲁国的教化,教化是抽象的事物;第二个例子矫饰“堇荼”“成饴”,夸张的对象是土地的肥沃,即地力。“鸮音”与“堇荼”是作者借以表达夸张的具体事物,最终夸张指向抽象的事物教化和地力。
综上分析,可以认为,夸张指直接对具体事物进行的夸大、缩小的过甚之辞;矫饰指借助具体事物进行矫饰,从而夸大、突出抽象事物的奇特之辞。这就是夸张和矫饰的区别。至此,夸饰的内涵已经明了。
(三) 夸饰与跟夸有关的词语的辨析
在《文心雕龙》中,有一类与“夸”有关的词语,有些词语与夸饰容易混淆,应该辨析清楚。这类词语如下(加粗的词):
1.“故论其典诰则如彼,语其夸诞则如此。”[2]51(《文心雕龙·辨骚》)
“赵灵勒迹於番吾,秦昭刻博於华山,夸诞示后,吁可笑也。”[2]139(《文心雕龙·铭箴》)
2.“枚乘摛艳,首制《七发》,谀辞云构,夸丽风骇。”[2]180-181(《文心雕龙·杂文》)
3.“夫誇张声貌,则汉初已极。”[2]349(《文心雕龙·通变》)
4.“炎汉虽盛,而辞人夸毗,诗刺道丧,故兴义销亡。”[2]453(《文心雕龙·比兴》)
5.“相如好书,师范屈宋,洞入夸艳,致名辞宗。”[2]571(《文心雕龙·才略》)
第1个例子的词语“夸诞”,詹锳《文心雕龙·义证》云:“‘夸诞’,夸张,荒诞。……‘语其夸诞则如此’,是泛指屈原之文所异于经典者四事。”[5]152-153“异于经典者四事”指的是《辨骚篇》举的四类事情:
至於讬云龙,说迂怪,丰隆求宓妃,鸩鸟媒娀女,诡异之辞也;康回倾地,夷羿弹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谲怪之谈也;依彭咸之遗则,从子胥以自适,狷狭之志也;士女杂坐,乱而不分,指以为乐,娱酒不废,沉湎日夜,举以为欢,荒淫之意也:摘此四事,异乎经典者也。[2]51
刘勰定义“异乎经典者”为荒诞,即荒诞不经。从四类事情来看,一指鬼神之事;二指谲怪之事;三指狷狭之事;四指荒淫之事。这四类事情与夸饰的区别是很明显的。
第2个例子的词语“夸丽”,詹锳《文心雕龙·义证》释为“夸饰宏丽”[5]493。
第3个例子的词语“誇张”,《说文解字》曰:“誇,譀也。”“譀,诞也。”[6]98据此,“誇”等于“诞”,而“张”本是张弓之意,引申为张大。“誇张”即是荒诞张大。
第4个例子的词语“夸毗”,詹锳《文心雕龙·义证》引了范文澜注及《尔雅·释训》,“《尔雅·释训》‘夸毗,体柔也。’郭《注》‘夸毗,屈己卑身,以柔顺人也。’”并举例说“此类此人,当以枚皋、王褒为代表。”[5]1356可以说,“夸毗”与夸饰没有意义上的联系,界限分明。
第5个例子的“夸艳”,詹锳《文心雕龙·义证》[5]1777举出《诠赋》篇:“相如《上林》,繁类以成艳。”《体性》篇:“长卿傲诞,故理侈而辞溢。”等例子解释。据此,“夸艳”释为夸诞艳丽。
综上分析,夸饰不涉鬼神谲怪之事,也不关狷介荒淫之行。那么则可以看出夸饰的外延不包括荒诞不经的对象。神怪之事总是用誇表示,如元代祝尧的《古赋辩体》评论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云:“取天地百神之奇怪,使其词誇。”[7]750汉赋中的“夸”与“誇”是有区别的。“夸饰”不能写作“誇饰”。
二、夸饰适用的范围和原则
(一) 夸饰适用的范围
由于对“神道难摹,精言不能追其极;形器易写,壮辞可得喻其真”有不同理解,故夸饰适用的范围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
陈拱《文心雕龙·本义》云:
盖神道难摹,精言尚不能追其极,故必有资於夸饰。此固无论矣。即就形器而言,形器虽属易写,然非壮辞亦难得而喻其真也。此自亦有资於夸饰矣。由此以言,则知彦和之意,文章之所以有夸饰,乃缘“言不能尽意”故也。[8]929-930
陈拱认为,夸饰适用的范围有两个方面:神道和形器。这个观点缺乏事例支持。《夸饰》篇的例子中没有夸饰神道的例子。老子《道德经》已然明言“道可道,非常道”,道不可言说。
周振甫《文心雕龙·选译》认为,“在《夸饰》里,刘勰指出形下之器和形上之道,通过‘形器易写,壮辞可得喻其真’,即通过对形器的夸饰,来写出抽象的道理,这里提出用形象和夸张来表达情思,接触到文学作品的特点,那末他确实认识到文艺手法的特点”[1]215。周振甫认为,夸饰适用于形器,但是最终是为了写“形上之道”,并且把“形上之道”等同于“情思”。夸饰形器写出抽象道理,这个说法失之偏颇;把道和情思等同,则是概念上的混淆。
要弄清这个问题,还是回到《夸饰》篇原文。刘勰举出了《诗经》和《尚书》中的八个经典例子。从这些例子可以归纳出夸饰的适用范围。这八个例子可以分为:
1.夸饰具体的物和人。“嵩高极天”“子孙千亿”“民靡孑遗”“襄陵举滔天之目”“倒戈立漂杵之论”;《夸饰》篇谈到的赋中的“气貌山海”“体势宫殿”“光采”“声貌”也属于这类。在历代诗文中,这类例子很多,如《战国策·魏策·秦人使人谓安陵君》描绘战争的残酷:“伏尸百万,流血千里。”[9]543又如李白《北风行》:“燕山雪花大如席”[10]73。
夸饰具体的人即把普通人夸成名人、神人。如扬雄《河东赋(并序)》:“羲和司日,颜伦奉舆。”[11]248作者把驾车者夸成羲和,把侍奉车舆的人夸成古代善御者颜伦。驱遣名人、神人入赋自枚乘始,如《七发》:“於是伯乐相其前后,王良、造父为之御,秦缺、楼季为之右。”[11] 34此后司马相如、扬雄等赋家因袭这种风气,刘勰在《文心雕龙·诠赋》中云“枚马同其风”[2]96,司马相如这类用法如《子虚赋》:“阳子骖乘,纤阿为御”[11]71。仔细考察,枚乘、司马相如等所用的名人、神人是在凭虚的环境中使用,属于虚设人物,具有夸诞色彩;而扬雄的《河东赋(并序)》是在写实的环境中使用,属于就实夸张,具有现实基础。但是可以看到,具体人物的夸饰可以追溯到从枚马驱遣名人、神人入赋发展而来,由凭虚而变为写实。这样写则使赋达到一种使人不能再增加的铺张扬厉效果。
2.夸饰抽象的事物(如感情、教化、功业)。“河不容舠”、“鸮音”“变好”、“荼味”“成饴”。“河不容舠”通过夸张河狭而表达宋襄公母亲在卫国想念儿子,归宋不得,故觉得宋国很近的强烈感情。《夸饰》篇中谈到的“谈欢”“论戚”均属此类。在后世诗文中,这类例子也很多,如司马相如的《难蜀父老》:“今封疆之内,冠带之伦,咸获嘉祉,靡有阙遗矣。”[11]138夸饰汉德。
要之,夸饰适用的范围分为两类:具体的物和人、抽象的事物。在对具体的物和人进行夸饰往往用夸张手法,对抽象的事物进行夸饰往往用矫饰手法。
(二) 夸饰的原则
《夸饰》篇中,关于夸饰的原则,学界有所论述,但是和刘勰的本意尚有一些距离。
张连武《夸而有节,饰而不诬——刘勰夸饰论探析》认为,刘勰《夸饰》篇夸饰的原则有:“第一,要合乎事理逻辑。……第二,要抓住事物的要点。”[12]92这个观点有一定道理,但是显得不够全面。
缪俊杰《文心雕龙·美学》认为,夸饰的原则有“第一,‘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义’。……第二,夸张的原则应该是‘夸而有节,饰而不诬’。”[13]224-225第一个原则是解读夸饰文辞的态度而不是夸饰原则。第二点说的原则是正确的。
赵耀锋《〈文心雕龙〉研究》[14]154-155认为,除了缪俊杰提到的两个原则,《夸饰》篇还有宗经原则。宗经既是贯穿《文学雕龙》全书的思想,也是《夸饰》篇体现的思想,而不是原则。
周振甫《文心雕龙·注释》认为,“就夸张说,一,主观上符合所要表达的情意;二,客观上须不致误为事实。”[15]408张国庆、涂光社著《〈文心雕龙〉集校、集释、直译》认为,在以上两条基础上,“似乎还可以加上一条,即不能够‘事义暌剌’。”[16]685
李建中、吴中胜《〈文心雕龙〉导读》认为,“夸饰在用,文岂循检”也是夸饰的原则之一[17]142-143。这个观点涉及对“夸饰在用,文岂循检”的解释。张灯在《文心雕龙译注疏辨》中解释“夸饰在用”的“在”为介词,“用”为名词,训为“功用”“功效”[18]805-806。据此,“夸饰在用,文岂循检”可解释为:夸饰在于(具有独特)功效,文章岂能依据一定的法式?(文无定法,有时候要用到夸饰)。照这样解释,“夸饰在用,文岂循检”就不是夸饰的运用原则了。
那么《夸饰》篇中夸饰的原则是什么呢?《夸饰》篇有一段话专门讲夸饰的原则,这段话如下:
然饰穷其要,则心声锋起;夸过其理,则名实两乖。若能酌《诗》《书》之旷旨,剪扬、马之甚泰,使夸而有节,饰而不诬,亦可谓之懿也。[2]462-463
由以上这段话可以归纳出夸饰的原则有四个:“要”“理”“节”“不诬”。“要”指抓住要点,“理”指符合义理,“节”指要有节制,“不诬”指依据事实。以下分别论述。
1.依据事实。夸饰要依据事实,有事实依据。关于夸张,鲁迅在《漫谈漫画》中说:
漫画虽然有夸张,却还是要诚实。“燕山雪花大如席”是夸张,但燕山究竟有雪花,就含有一点诚实在里面,使我们立即知道燕山原来有这么冷。如果说,“广州雪花大如席”那可就变成笑话了。[19]83
夸饰要有事实依据,否则会变为夸诞。刘勰在《文心雕龙·辨骚》篇中曰:“语其夸诞则如此”[2]51,评价《离骚》特点之一是“夸诞”。因为《离骚》是想象之辞,不同于《诗》《书》、汉赋这类具有征实内容的文章。
黄侃《文心雕龙·札记》论述“夸饰之文”举出《大戴礼·五帝德》“黄帝三百年”、《尚书》《庄子·秋水》《列子·黄帝》《山经》《淮南子·氾论训》作为例子,认为“世俗恒言有所虚托者,皆饰词也。”[20]167-169黄侃的观点值得商榷。黄侃的观点似乎扩大了夸饰的范围,把夸诞也归入夸饰了。
《夸饰》篇提到的“《西京》之海若”“鞭宓妃以饷屈原”“困玄冥於朔野”[2]462这类都是没有事实依据而被刘勰批评为“虚用滥形”的夸诞之例。因为“海若”是海神,在西京没有;“宓妃”是洛神,在现实中没有;“玄冥”是水官,在现实中也没有。那么看看“鸮音”“变好”、“堇荼如饴”这两个经典的夸饰例子,“鸮音”“堇荼”都是现实中存在的事物,故有一定事实依据,这类夸饰与前面举出的例子有本质不同。
2.符合义理。只有符合义理,夸饰才能被读者接受。“子云《羽猎》,鞭宓妃以饷屈原;张衡《羽猎》,困玄冥於朔野”这类例子是被刘勰否定为“事义暌剌”的,从义理上讲不通,读者无法接受。而“鸮音”“变好”则虽不符合实际但符合义理,其中体现的义理是鲁国教化卓有成效,人民随风而化。
3.抓住要点。抓住要点的原则并不是仅仅要抓住夸饰对象的要点,而是抓住主体对客体(夸饰对象)的感受的要点。例如“嵩高极天”是主体(作者)抓住了对客体(嵩山)的感受的要点(高)。又如“周原膴膴,堇荼如饴”表达了周国古公亶父带领人民辛勤劳作,使得人民生活日渐美好。这句诗抓住了作者对周国古公亶父功业的感受要点,借助“堇荼如饴”来表达周国人民生活由苦到甜的变化。
4.要有节制。夸饰要有节制,没有节制则会随心所欲走向“诡滥”和“滥形”的滥、“甚泰”、浮夸。关于夸饰成“滥”的例子,《夸饰》篇并没有直接举例子,但是《文心雕龙·事类》篇有“滥”的例子。《事类》篇云:
陈思,群才之英也,《报孔璋书》云:葛天氏之乐,千人唱,万人和,听者因以蔑韶夏矣。此引事之实谬也。按葛天之歌,唱和三人而已。相如《上林》云:“奏陶唐之舞,听葛天之歌,千人唱,万人和。”唱和千万人,乃相如推之,然而滥侈葛天,推三成万者,信赋妄书,致斯谬也。[2]470
刘勰认为相如《上林赋》描述葛天之乐“推三成万”,斯为“滥侈”。由三至万,何止千倍!因此这样夸饰会被认为是“妄书”,实不可取。
刘勰之所以提出这些原则,究其原因,一是刘勰具有以上谈到的宗经、征圣、奇正、中和的文艺思想。二是当时文风逐奇尚诡,《文心雕龙·定势》篇云:“自近代辞人,率好诡巧。……新学之锐,则逐奇失正。”[2]403-404刘勰提出的这些夸饰原则为当时及后世作家提供了理论指导,具有深远的意义。
三、《夸饰》篇包含的文艺思想
(一) 宗经思想
《夸饰》篇云:“虽《诗》《书》雅言,风格训世,事必宜广,文亦过焉。”[2]462《诗》《书》作为经典,以风范法式训晓世间,也应用了夸饰手法。“酌《诗》《书》之旷旨”[2]462则说明了《诗》《书》是后世文学进行夸饰的参考依据。刘勰指出《诗》《书》中的例子和在运用夸饰时把《诗》《书》作为参考依据用以肯定夸饰的合理性,体现了他宗经的思想。
夸饰要宗经,由“《诗》《书》雅言”可知,宗的是经书中雅正的语言风格。雅正可以理解为孔子所说的“不语怪力乱神”。这是宗经对夸饰内容上的要求;据“酌《诗》《书》之旷旨”可知,宗的是经书中广大光明的旨意。这是宗经对夸饰义理(主旨)上的要求,不能“夸过其理”,要“旷而不溢”。
在运用夸饰的时候宗经,对于矫正“鞭宓妃以饷屈原”“困玄冥於朔野”这类违背义理的夸诞之辞具有重要指导作用。
(二) 征圣思想
《夸饰》篇曰:“大圣所录,以垂宪章,孟轲所云‘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也。”[2]462《诗》《书》雅言是经过圣人审定记录流传下来的经典,其中有夸饰的成分,圣人记录了下来,说明圣人对夸饰持肯定态度。刘勰以圣人对夸饰语句的保留来说明夸饰的合理性。在“圣”之前加一个“大”字进行修饰,体现了刘勰对圣人的尊崇。
征圣思想和宗经思想是联系在一起的,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
(三) 奇与正思想
《夸饰》篇称:“至如气貌山海,体势宫殿,嵯峨揭业,熠耀焜煌之状,光采炜炜而欲然,声貌岌岌其将动矣。莫不因夸以成状,沿饰而得奇也。”[2]462夸饰可以达到一个新奇、奇特的修辞效果。前面的一些篇章也谈到了“奇”:
《正纬》篇云:“事丰奇伟,辞富膏腴,无益经典而有助文章。”[2]41
《辨骚》篇云:“酌奇而不失其真”。[2]51
《定势》篇云:“奇正虽反,必兼解以俱通。……旧练之才,则执正以驭奇。”[2]403-404
《通变》篇云:“望今制奇,参古定法。”[2]394
把《夸饰》篇和前面的这些篇章联系起来,刘勰的正奇观就很明显了。《〈文心雕龙〉集校、集释、直译》云:“文学要坚持正大、正常、通常的艺术之道,但又不能仅限於此,而还要兼采有异於此的有奇特意味的各种艺术表现方式。不过追逐新奇,仍要以‘不失正’为前提和限度,既取‘奇’之精彩,又不离‘正’之常道,始终在‘执正以驭奇’的原则内来寻求正奇二者的‘兼解与俱通’”。[16]12
在文章写作中,运用夸饰可以收到新奇的效果,新人耳目,发人想象。王充《论衡·艺增》云:“俗人好奇。不奇,言不用也。故誉人不增其美,则闻者不快其意;毁人不益其恶,则听者不惬于心。”[21]99作者运用夸饰虽然是表达主观的感受,但客观上可以达到新奇的效果从而满足读者听者的好奇心理。
(四) 中和的美学思想
《夸饰》篇中“然饰穷其要,则心声锋起,夸过其理,则名实两乖。若能酌《诗》《书》之旷旨,剪扬马之甚泰,使夸而有节,饰而不诬,亦可谓之懿也。……旷而不溢”[2]462-463体现了刘勰中和的美学思想。这是儒家中庸思想在文艺中的体现。
刘永济《〈夸饰〉释义》云:
故文意待辞修而益明,而修辞以能使意明为限度,过此限度,亦足损意,舍人举例,已足证明。是以相如赋仙,原以讽帝,而武帝读之,反若凌云;子云《美新》,原非颂莽,而后世览者,转讥失节。盖君子立言,亦不朽之业,贵能准情而发,未可徒务驰骋笔墨之工,而蹈谄诬之失也。[22]581-582
刘永济提出了夸饰的限度是“意明”,不要过度。这是对刘勰《夸饰》篇中和思想的另一种表述。不要过度就是中和。“中”在《中庸》里有“无过不及”的意思。
中和的美学思想对夸饰具有重要指导作用。夸饰过度则会造成“诡滥”,变得不实、过甚,形成浮夸。浮夸的文风如同脱缰的野马,毫无章法,失去文章的价值,甚至会误导读者。
刘勰的《夸饰》篇是系统论述夸饰的一篇理论著作。在《文心雕龙》中,《夸饰》篇位于第37,排在《比兴》篇之后,而比兴手法是《诗经》中重要的创作手法,夸饰手法在《诗经》中也占有一定的分量。据此可以推断,刘勰认为夸饰手法是位列比兴手法之后的创作手法,是五经(经典)中的重要创作手法,具有悠久的历史和成功的创作典范。《夸饰》篇一改汉代王充对夸饰的否定,肯定了夸饰对文艺的积极作用,批判了汉赋中存在的诡滥文风,对当时及后世文学运用夸饰技法都有深远的理论指导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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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滕福海.“夸饰在用,文岂循检”——刘勰对艺术特殊规律的独到发现[C]//《文心雕龙》国际学术研讨会暨中国《文心雕龙》学会第十届年会,编.文心雕龙研究:第九辑.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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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u Xie’s View on Hyperbole
LI Guangxian
(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Media, Wuzhou University, Wuzhou 543002, Guangxi, China )
Hyperbole originally means the exaggeration and the pretense. The former refers to the magnification or narrowing on things and the latter refers to the decoration on specific things with the purpose of exaggerating and highlighting the peculiarity of abstract things. Exaggeration is applied for the description on the concrete objects or persons while pretense for abstract things. There are four principles in the application of hyperbole which includes basing on facts, conforming to the justice, grasping the main points and being moderate. The literary and artistic thoughts in the book of Hyperbole include: the thought of learning from the classics, , the thought of learning from wise men, the thought of singularity and righteousness, and the thought of neutralization.
Liu Xie,, view on hyperbole
2018-07-05
李光先(1984-),广西贵港人,文学博士,研究方向:先秦两汉文学和中国古代文学理论。
I206.2
A
1673-9639 (2018) 11-0022-06
(责任编辑 肖 峰)(责任校对 郭玲珍)(英文编辑 何历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