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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商甲骨卜辞的散文成就

2018-01-28陈桐生

铜仁学院学报 2018年11期
关键词:殷商卜辞记事

陈桐生



殷商甲骨卜辞的散文成就

陈桐生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中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420)

殷商甲骨卜辞是我国迄今发现的最早的散文文献,它的艺术成就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从中国文学发展史宏观上看,甲骨卜辞堪称中国记叙散文之祖,已经具备记叙散文的时间、地点、人物、起因、经过、结果这些基本要素,甲骨卜辞记叙事件首尾的写法,对此后记事散文产生深远影响;二是受书写工具影响,甲骨卜辞用字特别精炼,讲究措辞精确。验辞之中有少量描写文字,其中不乏精彩之笔;三是甲骨卜辞开始运用一些简单的比喻修辞手法。

甲骨卜辞; 中国散文; 艺术成就

甲骨卜辞是殷商时期贞问神意的应用型宗教性文体。据专家统计,目前发现的甲骨有15万片左右,其中有些无字,多则百字以上,保守估计总字数当在百万字以上,这是一份弥足珍贵、值得深入研究的文化遗产。由于受到书写工具和文体格式的限制,甲骨卜辞与当时写在简帛上的其他记事散文应该存在不少差别,因此以甲骨卜辞来衡量殷商记叙散文实际水平的做法,肯定不够准确。只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出土的商周简帛文献,因此研究中国最早的记事散文,还只能先从殷商甲骨卜辞谈起。

一、殷商甲骨卜辞文学研究的简要回顾

在讨论殷商甲骨卜辞散文成就之前,先简要地回顾一下殷商甲骨卜辞文学研究史。

甲骨卜辞在1899年为人识知,在此后20多年时间内,专家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释读文字之上,未遑论及甲骨卜辞文学成就。直到20世纪30年代,才有学者开始从文学角度研究甲骨卜辞。1931年,郑振铎在《中国文学史》中,最先论及殷商甲骨卜辞,认为甲骨卜辞是很整饬的。1932年,陆侃如、冯沅君在《中国文学史简编》中提到甲骨卜辞,认为卜辞“本身并无文学的意味”,只有那些较长的卜辞可以当作原始的散文看。[1]1936年,唐兰发表《卜辞时代的文学和卜辞文学》一文,他第一次使用“卜辞文学”一词,站在文学源头高度体认甲骨卜辞的价值,认为“在文学史上,卜辞还要占很重要的地位的”,“可以证明商代的文学已十分发展,和周代相差不远”。但他同时又认为,“卜辞是一部分档案而不是纯粹文学”。[2]1941年,刘大杰出版《中国文学发展史》,认为甲骨卜辞在中国文学史的最初阶段具有重要意义,有些卜辞已具备素朴的诗歌形式,文句虽然简短,但已初步地建立了语法规律,从中可以看出书面文学的初期形态,是后代韵文和散文的母胎。[3]建国以后,比较流行的几种《中国文学史》都将甲骨卜辞纳入中国文学史视野。詹安泰、容庚、吴重翰撰写的《中国文学史》,其中专设一节《卜辞和周易的文学》,对甲骨卜辞文学作了比较谨慎的评价,认为它是最朴素的散文形式,略具文学的雏形。陆侃如、冯沅君此时也改变了对甲骨卜辞的看法,他们在《中国诗史》中认为,卜辞中也有“简单而朴素的古歌”,那片卜雨的卜辞很像汉乐府《江南》,是“我们诗史上年代最早而又最可靠的作品”。[4]中国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编写的《中国文学史》认为,殷商甲骨文有一部分已略具文学意味,有些文字简洁而饶有韵味,能引起人们的一些想象。[5]游国恩等主编的《中国文学史》认为,殷商甲骨文是一种十分幼稚的散文,有的卜辞叙事完整,可以说是记叙散文的雏形。[6]谭丕模《中国文学史纲》认为,甲骨卜辞中已经有了诗歌的形式,卜辞有韵脚,有节奏,是劳动节奏的配合,是劳动音律的和谐。尽管以上几种《中国文学史》都提到甲骨卜辞,但大都是蜻蜓点水,所列举的也都是人们熟知的几个甲骨文例子。当然也有个别中国文学史论著不承认殷商甲骨卜辞是文学作品。例如,杨公骥《中国文学》认为,甲骨卜辞不是文学作品,因为它不是以形象反映生活,不是对生活感受的描写,不是为了表现人的生活感情。它是语言的简化,而不是语言的润色和加工。卜辞至多只能作为文学史研究的借用资料。[7]在论文方面,姚孝遂《论甲骨刻辞文学》是一篇较有份量的论文,该文将甲骨卜辞分为文学和非文学两个部分,认为甲骨文中的“干支表”和“表谱刻辞”与文学无关,那些卜问天气、祭祀的贞辞以及记载田猎收获、捕获俘虏、方国贡品的记事刻辞,也都没有文学价值。什么样的卜辞具有文学价值呢?作者认为,有些卜辞在语言的运用方面经过了一定的加工润色而显得精炼,有些卜辞描写对生活的感受,有着深厚的生活感情,在表达上具有一定的形象性。甲骨卜辞中蕴含着河伯娶妇等早期神话传说,有些甲骨文的字形可以印证《山海经》的记载,甲骨卜辞是我国神话和传说的宝库。[8]粉碎“四人帮”以后,研究卜辞文学的文章逐渐增多。萧艾认为,卜辞文学的确立,打破中国文学史始于《诗经》的看法,将中国文学史上限上推六七百年。商代卜辞不仅有叙事性散文,而且有抒情性的诗歌。[9]饶宗颐《如何进一步精读甲骨刻辞和认识“卜辞文学”》一文,认为甲骨卜辞具有“文艺性”可以看作“文学作品”,他特别推崇甲骨卜辞中的占辞,认为占辞“往往是很美的文字”,“即是占,后来亦发展文学一种类型。”“遣词方面,琢句练字,尤见修辞上造诣之高。”[10]刘奉光认为,甲骨文是商周时代的记事文学,甲骨记事文学分诗歌和散文两种,他甚至认为甲骨文中有七言诗。[11]徐正英认为,甲骨卜辞具有“写作意识”,但不是“纯文学的文体”,某些卜辞体现了炼字、修辞、酌句、谋篇的意识。[12]谭德兴对甲骨刻辞文艺思想因素进行探讨,使卜辞文学研究向文学思想领域方面拓展。[13]李振峰《甲骨卜辞与殷商时代的文学和艺术研究》,对甲骨刻辞书法源头、仪式和诗乐舞四位一体艺术、文学雏形的文艺史地位作了较深的探讨,标志卜辞文学研究的新拓展。[14]刘昕硕士论文《甲骨卜辞文学研究》探讨了“诗性卜辞”和“叙事卜辞”的特征,论述了甲骨卜辞与后世诗文的承传关系。[15]赵敏俐《殷商文学史的书写及其意义》一文将甲骨卜辞文学价值概括为两点:第一是这些文字数量庞大,结构完整,说明它已经是相当成熟的文字。第二是这些甲骨卜辞的文字书写已经具有了相当的叙事条理,甚至有了基本的文例程式,一篇典型的甲骨卜辞会同时包括叙辞、命辞、占辞、验辞等四大部分,有着完整的叙事结构,辞汇丰富,语言简洁,体现了叙事文的初步技巧,因而我们可以将其纳入早期文学的范畴,它本身就构成了殷商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16]其他如曾祥芹、孟祥鲁、田璞、杜爱英、李尔重、陈昶、木斋、邢立志等学者先后发表相关论文,探讨甲骨卜辞的文学性,称其是散文、诗歌、神话、文章源头。

在甲骨卜辞文学研究中,有一些问题是有争议的。例如,不少论者认为,殷商甲骨卜辞中有原始歌谣。有一片问雨的卜辞常为论者所征引:“癸卯卜,今日雨?其自西来雨?其自东来雨?其自北来雨?其自南来雨?”(《甲骨文合集》12870)这片卜辞完整无损,卜者从东西南北四个方位贞问何方有雨,形式整齐,句子结构相同。有些论者将这片卜辞与汉乐府《江南》比附,以此作为甲骨卜辞中具有原始歌谣的证据。对此,姚孝遂举出一些形式整齐的卜辞作为反证。本文认同姚孝遂的观点。这片卜辞与汉乐府《江南》只是偶然的形式巧合,不能将它视为古代歌谣。这是因为,从东西南北四个方位贞问,是殷商占卜的一个基本规则,这就如同古今中外招魂词多从东南西北四方呼唤魂灵归来一样。从殷商甲骨文中可以找出不少四方贞问的例子:“贞(乎)田(从)西?贞乎田从北?贞乎田从东?贞乎田从南?”(《甲骨文合集》10903)“东方曰析,风曰协。南方曰夹,风曰微。西方曰夷,风曰彝。北方曰宛,风曰伇。”(《甲骨文合集》14294)“己巳王卜,贞,□岁商受年?王占曰:吉。东土受年?□。南土受年?吉。西土受年?吉。北土受年?吉。”(《甲骨文合集》36975)“甲子卜,王从东戈乎侯,杀。乙丑卜,王从南戈乎侯,杀。甲寅卜,王从西戈乎侯,杀。丁卯卜,王从北戈乎侯,杀。”(《甲骨文合集》33208)“癸(亥卜),禘(东)?癸亥(卜),禘南?癸亥卜,禘西?癸亥卜,禘北?”(《甲骨文合集》1574)诸如此类,还可以举出很多例子。这些卜辞都是从东南西北四方贞问,它们完全出于占卜的需要,用的都是占卜的语句,而不是原始歌谣。此类卜辞句式排列整齐,这是因为四方贞问的内容完全相同。由于贞问内容相同或相近,因而此类卜辞每句最后一字相同,这种句末文字相同的现象,不能将其视为歌谣押韵。殷商甲骨卜辞全部都是散文,没有一首原始歌谣。

与歌谣相联系的是修辞问题。有些甲骨卜辞中有多个结构相同的句子,于是有些论者便认为是运用排比手法。例如,“丙寅卜,贞,王今夕亡祸。戊戌卜,贞,王今夕亡祸。庚子卜,贞,王今夕亡祸。壬寅卜,贞,王今夕亡祸。”(《甲骨文合集》38861)“癸酉,贞旬亡祸。癸未,贞旬亡祸。癸巳,贞旬亡祸。王兹马。癸卯,贞旬亡祸。癸丑,贞旬亡祸。癸亥,贞旬亡祸。癸酉,贞旬亡祸。王占:兹马。”(《甲骨文合集》34865正)“壬辰卜,贞王其田,亡灾。丁酉卜,贞王其田,亡灾。戊戌卜,贞王其田,亡灾。壬寅卜,贞王其田,亡灾。乙巳卜,贞王其田,亡灾。戊申卜,贞王其田,亡灾。”(《甲骨文合集》33522)这些卜辞记载连续几天占卜内容相同,完全是出于占卜的需要,即是说商王连续数天都担心自己会有灾祸,或连续关注同一个问题,因此才命令贞人接连占卜相同的内容。甲骨卜辞中还有一种“对贞”方式,即从正反两个方面去贞问同一件事,例如,“庚戌卜,亘贞,王其疾骨?庚戌卜,亘贞,王弗疾骨?”(《甲骨文合集》709)在庚戌这一天,一位名叫亘的卜人两次贞问,商王会不会发生骨疼毛病?前一次是从正面贞问,后一次是从反面贞问。有人认为这是运用了反复的修辞手法,其实不然。“对贞”是殷商占卜的一种方式,而不是贞人为增添语言表达效果而有意为之。

根据以上综述,本文认为,研究殷商甲骨卜辞文学,应该确立几个认识:第一,殷商甲骨卜辞具有文学研究价值,尽管它与后世典型的文学作品还有一段距离;第二,殷商甲骨卜辞是上古散文文献,其中并不具备原始歌谣;第三,殷商甲骨卜辞是记事散文,而不是记言散文,因此在研究殷商甲骨卜辞文学时,应该重点探讨它的叙事成就;第四,在研究甲骨卜辞修辞手法时,应该把它放到特定的历史文化语境下考察,而不仅仅只看形式的近似。

二、甲骨卜辞记叙散文成就的宏观考察

那么,究竟应该怎样看待殷商甲骨卜辞的散文艺术成就呢?

首先,要从宏观上审视殷商甲骨卜辞的记叙散文艺术价值。所谓宏观审视,包含两层意思:一是要把甲骨卜辞放在殷商文献整体的横向层次来审视其叙事价值;二是要把甲骨卜辞放在中国散文发展史的纵向背景之下来考察。

我们目前能够看到的殷商文献,除了甲骨卜辞以外,还有青铜器铭文、《尚书·商书》和《诗经·商颂》几种。《商颂》是商代祭祀祖宗神的颂诗,不在本文讨论之列。《商书》是商代官方文诰,它所使用的是佶屈聱牙的书面古语,与当时民众生活口语相差很远。《商书》中虽有少量的记叙文字,用来简单地介绍言论的缘由,但它的主体部分是记言,它和记事的甲骨卜辞不一样。若论中国最早的记叙散文,那么非殷商甲骨卜辞莫属,它比殷商青铜器铭文还要早,它的叙事成就也比青铜器铭文要高,因此殷商甲骨卜辞堪称中国记叙散文之祖。殷商甲骨文包括占卜之辞、纪事刻辞、干支刻辞和表谱刻辞几类。干支刻辞排列六十甲子顺序,可能是供巫卜记载占卜日期时参阅,它的作用相当于今天的历书;表谱刻辞记载商王历代祖先的名字,相当于后世的家谱或族谱。这两类刻辞具有历史学价值和科技史价值,谈不上文学价值,且在殷商甲骨文中数量极少,因此在讨论殷商甲骨文叙事成就时可以不予考虑。甲骨文中数量最多的是占卜之辞,这也是本文重点论述所在。甲骨卜辞在结构上包括叙辞、命辞、占辞、验辞四项内容,形式高度程式化,是中国最早的应用性公文。其中叙辞记载占卜时间和占卜者,命辞记载所要贞问的内容,占辞记载商王观察兆纹之后所判定的神意,验辞记载应验情况,以“计其占之中否”(《周礼·春官宗伯·太卜》)。例如,“庚子卜,争贞:翌辛丑,启?犷贞:翌辛丑,不其启?王曰:今夕其雨,翌辛丑启。之夕允雨,辛丑启。”(《甲骨文合集》3297)这条卜辞大意是说,在庚子这一天,先是由一个名叫争的人占卜,第二天辛丑日,天会放晴吗?然后由一个名叫犷的卜人再次贞问:第二天辛丑日,天不会放晴吗?商王看了兆纹以后说,今晚要下雨,明天辛丑日,天会放晴。当天晚上,天真的下雨,第二天辛丑日,天放晴了。在这条卜辞中,“庚子卜,争贞”是叙辞,“翌辛丑,启?”“翌辛丑,不其启”是命辞,“王曰:今夕其雨,翌辛丑启”是占辞,“之夕允雨,辛丑启”是验辞。四个方面内容结合在一起,构成一篇有头有尾、记事完整的文字。从这个例子可以看出,记叙散文的时间、地点、人物、起因、经过、结果这些基本要素,殷商甲骨卜辞基本都具备了。当然,并不是每一条甲骨卜辞都具备所有叙辞、命辞、占辞、验辞四项内容,绝大多数卜辞只有叙辞和命辞。例如,《甲骨文合集》26096:“丙午卜,出,贞岁,卜有祟亡延?”这条卜辞大意是说,丙午这一天,一位名叫出的贞人问卜,施行刿杀牺牲之祭并进行卜问,有祟害,不会延宕下去吧?“丙午卜,出,贞”是叙辞,“岁卜,有祟,亡延”是命辞,这条卜辞仅有叙辞和命辞,而没有占辞和验辞。也有的卜辞不用验辞,例如,《甲骨文合集》28086:“壬戌卜,王其寻二方伯。大吉。”卜辞是说,壬戌日占卜,商王施行寻祭,可以用二方伯为献牲吗?此卜兆象大吉。这条卜辞仅有叙辞、命辞、占辞而没有验辞,大概是卜兆吉利,就没有必要记载应验情况了。有些学者认为,那些卜问天气、祭祀的贞辞以及记载田猎收获、捕获俘虏、方国贡品的记事刻辞,都没有文学价值可言。这种看法是极端的。从叙事的角度来看,无论是记载占卜时间和占卜者的叙辞,还是记载所要贞问内容的命辞,都是记事散文中不可或缺的因素,都具有不同程度的叙事艺术价值,缺了这些文字,就不是完整的叙事散文。叙事成就的高低,不取决于它是贞卜天气还是祭祀抑或其他内容,而是视其叙事有无条理以及文字生动与否。能够在有限的篇幅内,用极简之笔把一件非常复杂的事件记述清楚,这样的叙事散文是值得肯定的。需要说明的是,由于龟甲兽骨面积有限,用刀在甲骨上刻字非常不便,刻写者无法充分展示其叙事才华,因此以甲骨文作为殷商叙事散文的范本,其实是有缺陷的。只是因为殷商文献亡佚太多,我们不知道当时有没有比甲骨卜辞更好的写在简帛之上的叙事散文,所以只能根据现有的传世文献立论。

从纵向的中国散文发展史宏观背景来看,殷商甲骨卜辞的叙事艺术价值要更大一些。先秦时期记事散文,大致可以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比较成熟的“编年体”,像《春秋》《左传》《竹书纪年》,都属于典型的编年体记事散文。还有另一种以殷商甲骨卜辞和铜器铭文为代表的记事散文,这种记事散文的特点,是一篇文章记载一件事始末,我们姑且把这种类型的记事散文称之为“甲金体”,“甲”是甲骨卜辞,“金”是青铜器铭文。殷商青铜器铭文大都比较简短,往往只有几个字,到了殷末才略微长一些,但仍然不超出50字。从记事散文角度来看,殷商时期甲骨卜辞的篇幅比同期铭文要长,记事较铭文要完整,描写比铭文细致,用字比铭文精炼,其艺术成就无疑比殷商铜器铭文要高一些。所以,讨论殷商“甲金体”的叙事成就,要以甲骨卜辞为主。将“甲金体”与后世记事散文联系起来考察,就可以知道,“甲金体”完整地记载一个事件过程的写法,对先秦时期记事散文影响很大。《国语》记载治国之善语,本为记言散文,但它在文章开头结尾处也有一些简短的记事文字,用以介绍人物言论的前因后果。例如,人们熟知的《国语·周语上》“召公谏弭谤”,开头写道:“厉王虐,国人谤王。召公告曰:‘民不堪命矣!’王怒,得卫巫,使监谤者。以告,则杀之。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结尾处又记载:“王弗听,于是国人莫敢出言。三年,乃流王于彘。”首尾相连,就是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国语》这种记载事件前因后果的写法,应该从殷商“甲金体”中得到启示。《国语》中的春秋战国散文由记言向记事转化,以《晋语》《吴语》《越语》为代表的文章,都是一篇文章记载一个故事。《左传》虽然是编年体史书,但也吸收了“甲金体”的写法,像僖公二十三年、僖公二十四年集中记载的晋公子重耳之亡,就是比较典型的记叙事件始末的记事散文。纵横家文集《战国策》,大都是一篇记载一个纵横家的言行故事。战国诸子百家中妙趣横生的寓言故事,也是一篇写一事。后来纪传体散文《二十四史》,其中许多篇章的写法,都可以上溯到最初的“甲金体”。从这个角度来说,处于开创地位的殷商甲骨卜辞对叙事散文的发展厥功甚伟,在中国记事散文史上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

三、甲骨卜辞的措辞艺术

殷商甲骨卜辞用字精炼,措辞精确,词义丰富,描写事物时不乏精彩之笔。

用字精炼,这个特点是由甲骨卜辞特殊的书写工具决定的。由于龟甲兽骨面积的限制,甲骨卜辞记事简洁明了,惜墨如金,巫卜祝史能够用最少的文字记叙占卜的时间、地点、贞问者、问卜内容、卜兆情形以及应验情况。例如,《甲骨文合集》10197:“乙未卜,今日王狩光,禽?允获唬二、兕一、鹿廿一、豕二、麑百廿七、虎二、兔廿三、雉廿七。十一月。”这片卜辞是说,乙未这一天,卜人贞问:今日商王到光地狩猎,会有所擒获吗?结果真的大有收获:猎到母虎2只、犀牛1头、鹿21只、野猪2头、麑127只、老虎2只、兔子23只、野鸡27只。时在11月。这片卜辞记载商王一次大型狩猎活动,如果让后人记载,可能需要洋洋数千言,可是这片卜辞仅用了32个字,就记载了商王狩猎从贞问到收获的全过程。这样有条有理、高度精炼的记叙文字,难道不值得肯定吗?有些卜辞看似用语简单,实则字字精炼。例如,《甲骨文合集》5611:“贞王其有曰多尹?”“贞勿曰多尹?”“贞王其有曰多尹若?”这片卜辞是说,贞问商王评论了多位官员吗?贞问商王没有评论多位官员吗?贞问商王评论的多位官员顺利吗?卜辞的贞问者应该是殷商王朝的几位官员,即卜辞中的“多尹”,他们内心怀有伴君如伴虎的深深恐惧,很想知道商王对自己的看法如何,而他们似乎没有朝廷“内线”向他们及时通报情况,于是只好卜问神明。“贞王其有曰多尹”“贞勿曰多尹”是从正反两个方面贞问商王最近有没有谈到众位官员,12个字,就写出“多尹”们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心理。“其”表示揣测,从中见出“多尹”的惶恐情态。“曰”意为谈及、提起、说起,是一个表示言谈的动词,用在此处却有无限的意味,因为“曰”既包括说好话,也包括说坏话。在商王掌握“多尹”荣辱生杀大权的情况下,“多尹”可以因为商王一言而兴,也可以因商王一言而亡。第三句“贞王其有曰多尹若”最为关键,“若”意为顺利,这个字是“多尹”们最关心的。贞问三句话,到最后一个“若”字,终于把“多尹”们心中的最大关切写出来了。这三句话,看似再也平淡不过,但是仔细品味,就会发现其中蕴含着不尽的意味,每一个字都是经过巫卜祝史精心锤炼的。

殷商巫卜祝史在刻写卜辞时非常注意用词精确。殷商甲骨文字总数将近5000个,被认出的文字有1000多个,还有3000多字没有被认出。从词汇来看,尽管当时词汇数量远不及后世之多,但巫卜祝史尽可能做到精确使用词汇。例如,甲骨卜辞中常有商王贞问死去的祖先会不会祸害自己的内容。殷商人相信,祖宗神不仅能够赐福子孙,而且会对子孙进行惩罚,如果他们对子孙不满意,就会以各种方式加害子孙。于是,巫卜祝史就用不同的词汇来表达加害的意义。例如,《甲骨文合集》8:“贞祖辛不我害?贞祖辛害我?”这个“害”是指祖辛对商王降下病灾或其他伤害。《甲骨文合集》248:“贞祖乙孽王?贞祖乙弗其孽王?贞祖乙孽王?贞祖乙弗其孽?”这四个“孽”是指祖乙给商王降下的戕害。《甲骨文合集》2530:“贞母丙允有蛊?”母丙是商王武丁之母,“蛊”是一种毒虫。此片卜辞贞问,母丙会不会以毒虫袭击方式加害武丁。《甲骨文合集》2940:“丙戌卜,争,贞父乙术多子。”“父乙”是指商王武丁父亲小乙,“术”是指巫术。“多子”是指小乙的多位王子。这片卜辞贞问小乙会不会以巫术方式加害多位王子。同样是卜问祖宗神祟害子孙,巫卜祝史就分别用了“害”“孽”“蛊”“术”等不同的词汇,每一个词都有它的特定涵义。在表示某些相近动作时,巫卜祝史总是注意选用不同的词汇。这方面可举的例子很多,如表示用眼睛看这一动作,甲骨卜辞中就有“目”“直”“省”“见”“监”“望”等近义语汇;表示田猎这一动作,甲骨卜辞有“围”“逐”“牧”“获”“射”“擒”“网”“畜”“狩”“田”等词汇;表示征伐这一动作,甲骨卜辞有“正(征)”“围”“敦”“焚”“伐”“执”“射”“戔”等词汇;表示洗浴动作,甲骨卜辞有“沐”“盥”“洒”“沫”等词汇;表示赏赐的动作,甲骨卜辞有“畀”“赏”“锡”等词汇;表示俘获的动作,甲骨卜辞有“执”“俘”“获”“禽”等词汇;表示告诉的动作,甲骨卜辞有“言”“舌”“告”等词汇;表示行走的动作,甲骨卜辞有“及”“步”“出”“入”“启”“行”“还”“肇”“归”“旋”“遣”“走”“陟”“降”“去”“逆”“涉”“追”“逐”“从”“遘”“遇”“登”“进”等词汇。其他如“闻”与“听”、“尤”与“祸”、“天”与“元”等等,都是殷商甲骨文作者根据不同对象而选取用的近义词或同义词。[17]

殷商甲骨卜辞中有些词语的意义非常丰富。例如,甲骨卜辞把天晴称之为“启”,“启”意为“开”,读者可以从“启”字中想见天空云开日出的动态过程,这比我们今天说的“天晴”,意义要丰富得多,也要生动形象得多,它给读者创造了一个想象、体悟的空间。又如,甲骨卜辞把阴天称之为“易”,“易”通“翳”,意为阴天蔽日,晦暗不明。造成天气昏暗的原因很多:乌云、雾霾、沙尘等,都可以遮蔽日光。用“易”这个词,要比我们今天所说“阴天”或“阴到多云”,意义要丰富得多。再如,殷商人把车子倾倒侧翻说成是“仄”,“仄”意为“倾斜”,从“仄”字中可以想见车子因为速度太快或因为转弯而倾斜的情形,还可以想象车上的人摔下来的情况。再举几例:《甲骨文合集》10405正:“癸巳卜,㱿,贞旬亡祸。王占曰:乃兹亦有祟。若偁,甲午王往逐兕,小臣叶车马硪,驭王车,子央亦坠。”这条卜辞大意是说:癸巳日占卜,贞人㱿问卦,贞问下一个十天有没有灾祸。商王看了卜兆说:这次也有灾祸。如同繇辞所称,甲午日商王去追逐兕牛,小臣协调车马时歪倒,驾驭商王车子时,子央也坠落下来。卜辞中最精彩的词是“硪”,“硪”意为“歪倒”,“硪”本指用人力砸实地基或打桩等用的工具,此处“硪”可能是形容小臣像木杵砸地一样,“嘭”的一声从车上栽倒下来,这一跤可真的摔得不轻!一个“硪”字,不仅状写出子央坠车的情状,而且写出了人倒地时的一声闷响。《甲骨文合集》12015:“今日雨,庚引。”甲骨文“引”字像持箭拉弓、引而未发之状,此处“引”有“延续”“延长”之意,应该是“引”的引伸义。由拉弓的“引”到延续下雨的“引”,这种词义的引伸确实需要想象力。这条卜辞是说:“今日下雨,未来庚日还会继续下雨么?”用“引”表示“延续”,给人以丰富的联想。《甲骨文合集》6589:“贞,其亦洌雨?”“洌”意为“清澈”,后人多用“清洌”来形容水质清纯见底。“洌雨”是状写一根根细疏清澈的雨丝。卜辞这些词汇都能让人回味咀嚼。

甲骨文的精彩描写多出现在验辞部分。验辞是对占卜结果的记载,有时需要对事物进行简单的描写,因此验辞中往往有精彩的描写片断。例如,《甲骨文合集》10405反:“王占曰:有祟。八日,庚戌,有各云自东,冒母(晦)。昃,亦有出虹,自北饮于河。”这条卜辞大意是说,商王占卜之后说,有灾祸。到了八日庚戌,东边乌云弥漫,天空昏暗。到日头偏西之时,天上出现一道彩虹,虹的一头在天空北面,另一头直插黄河,如同巨龙饮水。殷商人可能认为虹是不好的天象,即卜兆所预示的“祟”。这片卜辞出彩之处全在验辞,作者从乌云弥漫写到彩虹出现,特别是把弧形的彩虹比作巨龙饮于黄河,充满了想象力,“饮”字尤其传神。

四、甲骨卜辞的比喻手法

殷商时期处于中国文学语言的发轫阶段,与此相应的是修辞手法处于起步状态。由于受到占卜文体和特殊书写工具的限制,因此绝大多数甲骨卜辞都不用修辞手法,只有极少数卜辞运用了比喻的修辞手法。兹以几条占雨的甲骨卜辞为例:

(1) “王占曰,其唯卣雨?”(《甲骨文合集》14468)

“卣”是盛酒器,商代的卣多为椭圆形或方形。殷商人饮酒时,先把酒从卣斟到爵、角、斝之类的饮酒器之中。斟酒时应该小心谨慎,慢慢倒入,以免泼洒。用“卣”来形容下雨,这场雨想来不会太大,也不会太急,至多是中雨水平。“卣雨”是比喻上天像以卣斟酒一样下着不大不小的雨。

(2) “皿雨?”(《甲骨文合集》24892)

“皿”字读“猛”,甲骨文“皿”的字形近似“豆”,从字形上可以看出“皿”是盛放食物的器具,裘锡圭说“皿”是尊、瓿一类的食器。“皿雨”是描写下雨的情形,就像人们把盆或碗里的东西泼出去一样,在此比喻天空下着瓢泼大雨。

(3) “丙辰卜,贞,今日奏舞有从雨?”(《甲骨文合集》12818)

甲骨文“从”的字形像两人相随而行。有一定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站在山上观看雨势,可以看见狂风卷刮着千万条雨线走,仿佛许多人相随而行。“从雨”就是形象地比喻这种狂风卷着大雨的情景。

(4) “贞今夕不其川雨?”(《甲骨文合集》12712)

甲骨文“川”的字形像水流的样子,意为“河流”。“川雨”是比喻雨水很大,像滚滚河水一样流个不断。

同样是占卜下雨,卜辞却分别运用了“卣雨”“皿雨”“从雨”“川雨”等不同的词汇,每个词语都有特定的涵义。“卣雨”“皿雨”等比喻性词汇不见于当时和此后其他文献,是殷商甲骨卜辞独有的用法,这可能是出于当时人们的方言口语,殷商巫卜祝史将其写入卜辞之中,给卜辞增添了一定的语言魅力。

以上从几个方面探讨了殷商甲骨卜辞作为记叙散文的艺术成就。由于甲骨卜辞处于中国记事散文的发轫阶段,因此在讨论殷商甲骨卜辞散文成就时,我们要特别注意把握分寸,既不要低估殷商甲骨卜辞所取得的叙事实际成就,又不能无限地拔高。应该承认,与中国后世规范成熟的记叙散文相比,殷商甲骨卜辞在叙事艺术上还处于非常原始的简陋状态。殷商巫卜祝史并没有散文写作的意识,他们只是在忠实地履行王命,如实地记下占卜情形。由于受到书写工具以及文体的限制,殷商甲骨卜辞这一文体在基本定型之后,其叙事结构基本上没有多少发展演变的空间,它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此外,殷商甲骨卜辞长埋地下达几千年之久,一些甲骨难免发生朽烂破碎的情形,加上挖掘过程中所造成的甲骨损坏,因此有相当数量的甲骨处于碎裂的不完整状态,可能会失去一些具有散文艺术价值的卜辞,虽然专家对破碎甲骨进行缀合会挽救部分甲骨卜辞,但无论如何也无法恢复当年的甲骨卜辞原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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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Significance of Oracle Bone Inscriptions of Shang Dynasty in the Writing of Prose

CHEN Tongsheng

( School of Chinese, Guangdong University of Foreign Studies, Guangzhou 510420, Guangdong, China )

Oracle bone inscriptions of Shang Dynasty are the earliest prose documents found so far in China, of which the artistic achievements are mainly embodied in three aspects. First, from the macroscopic point of view of th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development, Oracle inscriptions can be regarded as the ancestor of Chinese narrative prose, which have had such basic elements the narrative prose has as the time, place, character, cause, process and result. The writing style , namely the echoing between the beginning and the end in the narration of events, has a deep significance in the writing of the narrative prose. Secondly, influenced by the writing tools, the wording of the oracle inscriptions is concise and precise, in which some descriptive words are brilliant. Thirdly, some simple figurative rhetoric techniques begin to be used in the oracle inscriptions.

oracle bone inscriptions, Chinese prose, artistic achievements

2018-07-05

陈桐生(1955-),安徽桐城人,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文学院教授,中国古典文学专业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先秦文学与文化。

I206.2

A

1673-9639 (2018) 11-0009-07

(责任编辑 肖 峰)(责任校对 郭玲珍)(英文编辑 何历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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