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纵横 专博并重
——评杨庆存教授的《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2018-01-27康亚萍
康亚萍
(陕西理工大学 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0)
杨庆存,山东平邑人,先后就读于曲阜师范大学、山东大学和复旦大学。他初从刘乃昌学习宋元文学,后师从王水照专攻宋代散文,现为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曲阜师范大学孔子研究院特聘教授。其论著《中国古代文学研究》是一部论文集,于2016年由中华书局出版。全书由散文与小说、诗词与戏剧、文献与考证“三编”组成,是杨庆存30多年来学术研究的集萃。书中所收文章,或是针对少有人关注的领域,或是学界悬而未决的问题,大都能以独特的视角、丰赡的材料、缜密的思维展开研究,令人耳目一新。复旦大学陈尚君、清华大学刘石为该书作序,对杨庆存的学识修养和学术成果给予较高评价。该书在学术视野、选题角度以及学术方法上都富有新意,值得推介。
一、视角独特,新见层出
相比中国古代诗歌研究气象万千的景象,古代散文研究一直处于相对薄弱的环节,如有学者认为:“古代散文或称为‘文’的研究一直相对后滞,并在学理上处于一种较为尴尬的状态。”[1]51其实散文与诗歌一样,是中国最早产生的文学样式之一,但是散文概念的内涵和出处一直是悬而未决的问题,由于意见和标准的不统一,散文概念的内涵和外延更加扑朔迷离。罗书华从词体、语体到文体梳理了散文概念的源流,“将‘散文’概念的源头由初唐推前了近两个世纪,词体、语体与文体的区分更是澄清了散文研究中的种种迷雾”[2]49。杨庆存论著《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中的《散文发生与散文概念新考》一文,从现代学人创用的“中国古代散文”这一概念入手,分别从现代语法学、现代散文概念、辞源学角度分析论证,结合世界各国文学发展与中国散文发展历史,推论至少在北宋中期,“散文”概念已在酝酿之中。论文最后确定“散文”概念提出的时间大约为12世纪中叶,散文内涵至少在三个层次上与骈文、诗歌、韵文对举。虽然还是不能给“散文”一个明确的概念,但杨庆存推翻了“中国向来没有散文这一名字”“散文两字简直是翻译”“散文概念始于罗大经”等长期存在的错误认识,诚为一大贡献。
每一项研究工作都必须有明确的研究对象,由于散文概念的不确定性,因标准不同而见仁见智,中国古代散文的范围问题成为困扰学界的一大难题。数以百计的文体,哪些可以作为散文研究的对象,哪些是散文研究不可避开的重要问题,都直接关系到散文研究。杨庆存在《古代散文的研究范围与音乐标界的分野模式》一文中逐一分析学者提出的意见,否定了将用韵与否作为判定散文的标准。他提出应从中国古代文章的具体实际出发,将除诗歌、戏剧、小说之外的一切可以单独成篇的文章都视为古典散文研究的对象。
散文概念和散文研究范围明确之后,就涉及了散文与诗产生的时间先后、诗与文分界标准的问题。虽然学界“散文晚于诗”的论断久经盛传,几成定论,然仔细推敲不无可疑之处。杨庆存《散文发生与散文概念新考》一文中即针对这一问题,列举大量文献资料,层层推敲,多方论证终于得出至少“散文的产生并不晚于诗”的论断。他选取明确的研究对象,挑战成说,为学人提供新的见解。关于诗与文的分界问题最常见的分类标准是看外形,但这样的划分方式总会遇到很多问题。杨庆存独辟蹊径,从讲述性语言和歌唱性语言两大基本形式入手,将音乐属性作为散文与诗的分界标准,列举颜延之、欧阳修、郑樵等古人关于音乐与文体的论断,并以郭沫若、闻一多、钱钟书等前辈的高论做辅证,论证充分有力,材料翔实,可成一家之言。
宋代是散文发展的辉煌时期,但是在不同时期也呈现不同的特点。杨庆存《论北宋前期散文的流派与发展》一文从流派与群体的角度探求北宋前期散文的发展态势。论文首先将北宋前期的界限进一步确定为欧阳修中进士即1030年,立足骈散两种散文体式,总体介绍宋初散文发展状况大致为五代派和复古派并存、西昆派和古文派抗衡。该文还为柳开文章“奇僻”“艰涩”辟谣,同时指出五代派创作并不排斥古文,复古派赞同有内容的骈文,二者并不完全对立。文章指出,宋代前期的第二个阶段沿袭宋初局面,杨亿文章不仅仅是形式美,更兼具理、气的内容美,并关注晏殊散文方面的成就,将其列入西昆派。整篇论文新见层出,令人应接不暇。另外,论著中《宋代散文体裁样式的开拓与创新》一文更是选取了学界未曾深入讨论的体裁样式作为研究视角,研究宋代在散文、书序、题跋、文赋、诗话、随笔、日记和文艺散文各种体裁方面的开拓创新,并将此与宋代时代精神、作家的自觉意识联系起来,得出诸多新见。其他论文如《易安散文的多维审视》《论辛稼轩散文》《苏黄友谊与宋代文化建设》等,皆选取不同视角进行创新性的研究。
书中所选散文领域的论文,有从宏观视角论述宋代散文整体特点,有从微观角度分析具体作家的散文特点,前后形成了一般与特殊的逻辑关系,每一部分自成体系。杨庆存在散文领域的研究视角独特,逻辑思辨力强,材料翔实,言他人之所未言或言他人之未尽言,解决了长期存疑的难题,在散文研究领域开辟新路方面做出了贡献。
二、大题不泛,小题能深
刘石在序言中称赞“庆存教授的研究大题不泛,小题能深”[3]6。笔者这里借用此说,试举更多实例加以论述。
通读这部著作最大的感觉是杨庆存的论述总能言之有物,不落空言。中国被称为诗的国度,诗词的艺术品鉴力是一位学人文化阅读与知识积累的直接体现,诗词品鉴的标准多种多样,要分析整个中国古代诗词的艺术境界难免让人感觉无处下手。《论中国古代诗词的艺术境界》一文以白居易《与元九书》论“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3]202为切入点,从性情、语言、形式、内涵、意境等方面论述中国古代诗词的艺术境界,结合具体作品,全面、准确地将诗词艺术魅力展现出来。对宏大的论题能够举重若轻,没有深厚的学术功力实难达到。
散文与诗歌一样有着悠久的发展历史,其体裁是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逐渐完备的。论著中《宋代散文体裁样式的开拓与创新》一文选择书序、题跋、文赋、诗话、随笔、日记和文艺散文等作为主要的研究对象,用具体作品作为例证,论述宋代“记”体散文的勃兴和开拓、书序的美学变化与发展、题跋的趣韵风神、文赋的创新文艺散文的诞生、诗话随笔的创造和日记范式的确立,最后分析了上述文体创新发展的原因。全文结构布局完整,具体论述言之凿凿,虽然论题庞大,但是对散文体裁在宋代的真实发展状况描绘得较为精准。
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与源远流长的诗歌之间有着怎样的联系?由于时间跨度长,内容庞杂,说清二者之间的关系绝非易事。杨庆存《中华民族的文明演进与中国古典诗歌的发展》一文从三个方面予以探讨。首先,他分析汉民族早熟的伦理道德观与《诗经》产生的关系,指出早熟的道德观对汉民族第一次诗潮的推动作用。其次,他指出孔子和庄子的理想人格对中国古典诗歌精神境界的影响,认为“孔子和庄子铸造了中国人的灵魂和性格”。最后,他将朝代变迁与诗歌发展相对应,得出《诗经》、汉乐府、唐诗是诗歌发展的三次高潮且与封建社会的三个高峰一致的结论。文学发展至宋元明清,词、戏剧、小说逐步兴盛,诗歌看似衰落,但其内在精神一直影响着中华文明。该文从三个角度、三种领域理清了诗歌与文化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刘石在该书序言中也称赞道:“在不足万言的篇幅中如何解决这一问题,非长于思考、善于综括者,实难措手……这篇早期论文,已能充分体现庆存教授的治学底色。”[3]6
承唐而盛的宋代是中国古代散文发展的鼎盛时期,该书中《论宋代散文的繁盛与底蕴》一文将宋文与唐文相比较,用数理统计、图表分析的方法,展示宋代散文在作家、作品数量上的优势;接着从运行机制、发展模式、社会环境、创作主体透视四个方面分析宋代散文发展状况。对“唐宋文之比较”这样一个宏大的论题予以条分缕析,可见研究者学术视野之开阔与驾驭能力之高超。此外,此类极具宏观视野的文章还有《论北宋前期散文的流派与发展》《书法艺术发展与国家文化建设》等。
在杨庆存《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一书中,除了以上偏于宏大的论题之外,还有具体而微的小论题。如其早期论文《〈论语〉的语言艺术》,就精练概括地指出《论语》语言质朴自然、生动有趣、富含哲理的三大特征,后来研究《论语》语言艺术者也大都从这几个方面入手。又如针对李易安、辛稼轩的研究,杨庆存也能够另辟蹊径,从二人的散文创作成就入手,尽言他人之所未言。同时,他对个体作家研究首先做到知人论世。如《论稼轩散文》一文,主要结合作者壮志难酬、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惆怅,从散文的立意与境界、散文艺术、散文结构与层次、散文语言与节奏四个方面对稼轩散文做了全面分析。其中多有新见,如认定稼轩散文是南宋散文中具有典型性的杰出代表,但是却为词名所掩,历代研究忽视了他的散文成就。对李易安研究历代以来重词而略文,《易安散文的多维审视》一文则专门针对李清照散文艺术进行深入研究。在该文中,杨庆存首先明确研究视角,确定研究范围。他将存有疑义而又未有明证的9篇文章作为研究对象,具体从立意、内容、结构布局、语言艺术四个方面展开,每一部分都结合具体作品,言之有物,认同陈弘绪言易安散文“自是大家举止”“磊落不凡”的评价。又如《中国古代传世的第一部私人日记》一文,指出黄庭坚的《宜州乙酉家乘》是中国古代的第一部私人日记。文章从作品的格式、内容、影响(补史正误)三个方面论述,肯定其创千秋定式之价值和其在艺术上的极高造诣。《‘小山重叠金明灭’释义》一文则针对词中“小山”具体所指进行分析,首先列举诸说,如认为“小山”指与“屏”有关的物件,同时指出这种认识是就字生发,难避牵强,立足一句,失之孤义。杨庆存结合“山”字真义、词本身结构和温庭筠创作风格,得出结论——“小山重叠金明灭”之“山”乃是发髻的意思,这一句是写妇女初醒未及整理容装惺忪懒散的神态,确为有的之见。除此之外,其《唐宋词修辞模式论析》《敦煌歌词新论》《论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的构思与创新》《黄庭坚赠答 · 送别 · 题画诗品鉴》等文章都是从小角度切入,而研究总能切入问题实质。
书中所收的每一篇文章,大都能以宏阔的视野、翔实的史料、缜密的思辨来分析问题和解决问题。因此,不论是宏大视角,还是微观话题,其文章总不落空谈,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三、方法多样,考订精密
在推出专著《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之前,杨庆存就已出版了《宋代散文研究》《社会科学论稿》《中国文化论稿》等多部专著。《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将是继此之后的又一部力作。中国古代文学是一个极为复杂的话题,要把握内涵做到有系统的研究,非学力深厚、长于思考、善于综括的学者不足以胜任;同时,更要辅以恰当的方法。杨庆存综合运用文献分析法、实证研究法、逻辑思辨法,将考、述、论三种方式相结合,以其深厚的学养、独立的思考、缜密的思维,纠正前人的诸多贻误,为学术研究做出了诸多贡献。
该书中所收文章材料翔实,论证严密。《散文发生与散文概念新考》一文涉及的文献资料达30余种。《古代散文的研究范围与音乐标界的分野模式》一文涉及著作近50本,另外还有期刊报纸等资料,其资料征引之丰富令人叹为观止。行文过程中材料的运用更是恰到好处——古今参照、中西互证。如关于晁补之词集的名称考辨实为有趣:杨庆存根据材料总结8个名称,每一种在下文中都进行考辨甄别,通过列举文献、正证、反证等各种方法,最终断言《冠柳》《逃禅》属于讹误,《琴趣外编》《鸡肋词》《晁无咎词》均有出处渊源,《晁氏琴趣》《晁氏琴趣外编》《无咎琴趣》为《琴趣外编》的流变。为晁氏词集正名,不仅有利于研究晁补之词,对词史研究更是大有裨益。
该书中所收文章富于思辨,逻辑结构严密。在《辑校本杨文公谈苑补甄》一文中,作者指出史料真实可信与佚作的真实性并不能等同,通过分析指出:黄鉴《谈薮》、宋庠《谈苑》都不会也不可能出现《穆修》一段文字。在《苏轼与黄庭坚交游考述》一文中,杨庆存根据“岁丙寅,斗东北”的说法,联系古人以北斗星方向的转换代指季节的习惯,认定“斗东北”指时月;又据《鹖冠子 · 环流》记载,确定斗柄由北向东转是冬末春初,从而肯定黄庭坚赠砚苏东坡是元祐元年春初。《黄庭坚世系新考》一文,则专门对黄氏宗系的疑窦和讹传予以澄清。《山谷始婚考辨》一文,则对山谷始婚的年龄、时间、地点等进行详细考证探究。《中华民族的文明演进与中国古典诗歌的发展》一文,运用历史比较的方法,将古希腊人与中国汉民族做对比,将《伊利亚特》《俄狄浦斯王》与《诗经》做对比,认为汉民族人伦理道德观的早熟是中国古代没有出现史诗和悲剧的一个重要原因。《宋代散文体裁样式的开拓与创新》一文,则用大量的数理统计作为实证材料,分析说明“记”体散文的勃兴、书序的变化发展。《论宋代散文的繁盛与底蕴》一文,通过全面搜集文献资料,对宋代作家、作品、唐宋散文精品、散文选本进行详细统计,设计图表进行对比研究,用数据说话,结论扎实可靠。
杨庆存教授于中国古代文史研究造诣精深,其《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一书“三编”各有侧重,全书体系完整,思理绵密,方法多样,融知识性、学术性于一体,体现了作者敦朴、扎实的学风。在散文研究领域,杨庆存既精又通,不论是研究整个散文发展历史过程,还是具体到具体作家或文体研究,都能在深入思考的基础上,用翔实的材料、独到的方法做出完备的论述。在诗词小说领域,他同样以宏阔的视野、历史的眼光纵览全局,精到地发掘其中的文化价值。另外,他在学术会议上提交的论文或札记,如《论创新古典文化研究》《古籍整理与古为今用》《书法艺术发展与国家文化建设》《至大精微与学术创新》等,将学术研究与当今文化建设相结合,提出要有前瞻性的学术眼光和世界性的学术视野,并努力提升创新能力,使学术研究更好地服务于国家的文化建设,发挥更大的文化价值。这些观点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多年积淀的深厚学养,对古典文化的炽爱,使得杨庆存在耳顺之年依然奋战在学术研究的前沿,保持旺盛的创造力,在学术界享有声望。正如杨庆存自己所言,做好研究“首先需要的是专家学者的艰苦探索与共同奋斗,在研究中求新求深、求实求真,沉潜其中,甘坐冷板凳”[4]104。其科学严谨的治学精神,令后辈晚生神往。
[1] 黄卓越.书写、体式与社会指令:对中国古代散文研究进路的思考[J].北京大学学报,2010(2):51–58.
[2] 罗书华.“散文”概念源流论:从词体、语体到文体[J].文学遗产,2012(6):49–59.
[3] 杨庆存.中国古代文学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16.
[4] 杨庆存.感谢 · 感触 · 感想[J].文学遗产,1999(1):103–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