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经典传播与接受研究开拓之作
——沈文凡先生《唐诗接受史论稿》述评
2018-01-27杨辰宇
杨辰宇
(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沈文凡多年来潜心研究唐诗接受史,取得了一系列研究成果,相关论文最终结集为《唐诗接受史论稿》并于2014年由现代出版社出版。该书跨越了传统古典诗学的阐释史、影响史及传播史研究,首次从创作接受的角度连古通今,以国际化视野将境内外唐诗接受现象有机整合,为学界重审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经典诗歌提供了另一参照维度。其新颖的视角和独创的方法,为古典文学及其经典化的传承注入了汩涌不穷的新鲜活力,对唐代文化屹立于世界文化语林具有深远意义。
中国的诗歌传统历时悠久,唐诗更是诗歌国度中千酿百锤的锦浆玉琼。时至今日,人们依然喜吟乐诵,足见对其广泛的喜爱、接受。唐诗研究,亦是国内外学者长期以来关注度不断的聚焦热点,随着交流互动的增进,中西研究格局渐成体系,并互有启发,唐诗的研究亦呈现立体化分析架构。尧斯“接受史”的引入便为中国的古典诗学打开了一重新的研究视角。20世纪80年代以来,结合中国国情的古典文学“接受史”论著层出不穷,较具代表性的宏观分析如陈文忠《古典诗歌接受史研究》、张毅《唐诗接受史》等;具体作家研究如袁晓薇《王维诗歌接受史研究》等,逐步形成了具有当代特色的古典诗歌接受史研究格局。此类相关论文近年来更是汗牛充栋。细细爬梳,各家虽以“接受”命名,但实际仍多从阐释史、影响史或效果史的传统格局出发,擢其肌理,未达脾胃。沈文凡的《唐诗接受史论稿》则披荆斫莽,从创作接受史这一新颖视角出发,借鉴布鲁姆等西方心理学知识直接切入作者的内心世界,并以厚重的实证辑考、缜密的推理分析,探索出古代文学接受研究的新视角,为学界提供了一种新的研究范式参照。
《唐诗接受史论稿》分为思想艺术篇、实证辑考篇及域外亚洲篇三部分,收录成果20余篇,看似零罗珠翠,取题各异,实有金锁暗串,即著者内在的衍伸思路——创作接受史。
一、洞隐烛微,达才通人
在《唐诗接受史论稿》第一编“思想艺术篇:影响传承研究”中,沈文凡以宏观视角观照古典诗歌在当代的价值实现及接受过程中的“化用”现象,如《唐诗宋词的当代价值实现与传播途径》以20世纪90年代末“唐宋诗词朗诵会”的兴起为切入点,结合当下社会的审美风尚与趋求,探讨今人对古典诗词作品的传播与接受。文中以一则品评“朗诵会”误读的新闻为例,中肯地指出:面对古典诗词在当代的某些传播形式,一些人即使是知识分子也会因背景知识不够、审美鉴赏力欠缺,而把“悟读”当“误读”,如朗诵者为配合现场环境,对原诗进行一些适当处理,虽会影响听众对诗词原有文本的准确理解,但一首诗歌从文本案头到声情并茂的声颂,其原貌早已在传播中易质,呈现在观众眼前的是朗诵者对其当代“接受”模式,而听众对朗诵内容的具体消化又将是第三重、甚至第四重的主观接受,在从原始文本→朗诵者→听众的接受过程里,因后二者皆存在主观能动性,故早已根据现实需要将自己的“再创造”融入其中,而这一过程正呈现出著者暗线下的关键词“创作接受史”视角。该文是著者的早期作品,与后期成果相比,理论外延尚不明晰,但已初露端倪,潜线暗伏。从中也可看到作者对生活及艺术的洞隐烛微。
《唐诗接受过程中的化用现象初探》以扎实的理论功底及文献资料的层层缕析,通过对历代多种唐诗“化用现象”的排列汇总,理析“偷语”“偷意”“偷势”的三种化用类别,推理出“化用”乃后人对前人接受的一种重要方式。沈文凡指出:“无论是哪种化用方式,只要能对前诗进行艺术加工,或在文字上加以润色,或融入了作者独特的情感体验,或在模拟前诗中展现自我的思想感悟,我们就不能认为那是简单的蹈袭,而应视之为一种艺术创造,而这种艺术创造的意义就在于能够在自我流传的同时起到传播所化用前诗的作用……正是于不同时代或相近时代的作者在诗词的字里行间进行碰撞和融合,诗歌当中所蕴含的中国文化才得以不断传承。”[1]19这一传承过程呈现在著者眼中正是创作接受史由古至今,终铸永恒的演进轨迹。
《〈黄鹤楼〉诗的接受——以崔李竞诗为中心》《〈论语〉铸就了“诗圣”杜甫》《韦应物诗歌对陶诗的继承》《白居易诗歌的影响与接受》3篇文章从具体作家入手,从思旨、修养、艺术技法等多个角度展开研究。如对杜甫的研究,著者以其恻隐之心的“仁”、律人律己的“君子”、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坚守”作为杜甫对《论语》思想精旨接受;韦应物则被著者认为是在人格修养及诗歌创作方面受陶渊明影响最大的诗人;《白居易诗歌的影响与接受》是本书中最为直接地体现著者“接受史”理论内核的一篇文章,其在概括前人(如陈文忠、尚学峰等)接受史观点的基础上,创见性地提出“参与性的文学接受”这一视角。为此,沈文凡做出阐述:“诗评家与诗人创作者往往是一体的,他们既可以通过做诗对他人诗作进行模仿和再创造,也可以通过诗的形式评论和鉴赏他人诗作。所以在接受史意义上,作为受诗歌本文影响而进行的诗歌创作,也即‘参与性的文学接受’,不仅包括后世文人在阅读的基础上吸收艺术和思想精髓,重新进行艺术创造而形成的诗作,而且还不能忽略对诗歌本文及作者进行品评性质的诗歌作品。”[1]56如果说此前他只是注意到读者(或听众)“再创作”行为在接受史中的体现,那么至此其“创作接受史”理论雏形已然建构,其核心正是以“读者的接受在文学生产过程中的作用”[1]55为基础的“参与性的文学接受”。其蕴含的深远意义正如著者所论:不论是作为学习继承而创作的诗歌,还是作为评论性质的诗歌,都是原诗歌文本对后世诗歌产生影响的表现[1]56。最为可贵的是,为明晰研究思路,沈文凡特以白居易诗歌在历代的影响与接受为例,从论诗诗、后世诗人在艺术技法上对白居易诗歌的效拟、以及从白居易诗歌中汲取的诗歌理论、人生态度及思想精髓等具体方面做出阐述,层层分析,为学界提供了一个卓越创见的研究范式。
《章回体长篇小说对百韵长律的接受——以〈镜花缘〉为例》一文,通过梳理百韵长律在章回小说中的发展演变,以百韵长律在明清小说中的独立创作为例,归总此类特殊诗体与独立百韵诗歌的异同,指出其于排律诗体内容及形式上的创新性意义。此考察体现了唐诗在不同文体间的接受发展问题,彰显著者视域的高瞻远瞩。由唐入清,体现其历时层面的纵深思索;由排律到小说,凸显其在不同文体间离析解构的高度灵活。可以想见,此非达才通人者是难以做到的。
二、慎思明辨,翔实考证
围绕“参与性的接受”这一核心,沈文凡于第二章“实证辑考篇:效拟模仿研究”中进一步将“接受对象”细化至名篇、名句、诗体、诗韵之上,且与前章相比,本章更注意扎实详尽的文献梳理及罗列。如他在《唐诗名篇名句之明代接受与传播》一文中指出,唐以后至明清,诗人一直以唐诗为矩范,故效拟之作盛行;然后翔实考证,条分缕析,分时段(如初唐体、晚唐体),别个体(效李白诗、效杜甫诗),虽无过多演绎,却将明代一朝的效拟之况呈于眼前。又如《唐代诗韵之明人接受文献初辑》一文与上文体例相似,其资料详凿,内储颇丰,当中不少列举文献今在国内已难以见到,沈文凡不烦劳举,广泛搜罗,狭不藏私,荐于学界,足见著者的搜集之功。
《孟浩然诗歌明代接受文献小缉——兼述明代诗歌选本对孟浩然排律的选录》《杜甫五律、五排诗韵之明代接受文献初缉》《白居易与“长庆体”明代诗歌接受文献缉考》《韩愈诗歌明代接受文献初辑》等文章,由宏观接受的考察细化至对个体作家诗体、诗韵接受的探究。沈文凡认为后世对诗人的尊崇是接受其诗歌的前提[1]126,如他在《韩愈诗歌明代接受文献初辑》一文中,列举杨一清《秦岭谒韩文公庙》和邓原岳《潮阳谒韩昌黎祠》等作品为例,论证有理有据,扎实审慎。
《百韵五言长律嬗变考述》《“长律”“排律”名称之文献缉考——以唐宋元明时期作为考察范围》《唐代“排律”诗体的隔代及域外之名称界定初探——围绕明代及韩国的排律创作与评论展开》等文章均围绕排律而谈,体现了沈文凡对排律研究的关注热情,并将其纳入研究视野。作者从排律名称的缉考、体式的嬗变至易代、域外的界定,层层深入,呼应上编的“百韵长律”在章回小说中的应用,无疑将排律文献的接受视野推上一个新的层级高度。《明代近体律诗题标“平水韵”缉考》一文则通过由元至清诗人们对“平水韵”自觉使用程度的考察,逆推明代格律对“唐诗”繁荣的“促使”因素。
沈文凡在品评中国古代文学接受传播的独特之处时指出,“时间跨度之大”“保存介质”的不稳定,“传抄、刊刻的错误”,加上古代藏书家、批评家根据自己的意见好恶对原书的取舍批点,都给今人考订原著造成很大困难,故而“以往的接受史研究实际上还是一种阐释史研究,接受史研究应该侧重创作接受史研究,这样才能更好地挖掘出最接近原始材料的文献资料,将影响与接受更好地联系起来”[1]137。至此,沈文凡第一次于本书中明确提出其研究倾向——“创作接受史”,可见其慎思明辨的治学态度和步步精研的治学理念,“创作接受史”视角的提出即在前期厚重积累的成果基础上,渐成体系,逐步完善。本书从概念雏形到理论的提出,给人以醍醐灌顶之感。
三、视域宽广,博观约取
围绕“创作接受”这一基点,沈文凡于《唐诗接受史论稿》第三编“域外亚洲篇:日韩越汉诗接受研究”首次将唐诗接受视角移居境外,突破以往国内单一性的历时性视角,将眼光投射向同期域外汉学传播的共时性接受层面。如《唐诗名篇名句日本江户以来汉诗受容文献缉考——以“为韵”“赋得”为范围》《越南十世纪到二十世纪对唐代绝句的移植与发展》《杜甫名篇名句日本江户以来汉诗受容文献初缉》等文章,描摹了唐诗在域外的传播接受历程,并以具体域外诗人的创作为例,继古承今,如胡志明的一首汉文七绝《清明》,明显受唐杜牧《清明》诗歌的影响[1]218。他例举域外汉诗在艺术、语法等方面对唐诗的受容,并对比异同,如《日本江户以来的排律(长律)创作文献缉考》《日本俳句与中国唐诗艺术表现之异同》等。沈文凡在此处以人为鉴,以诗为据,条分缕析,层层递进,足令一幅域外唐诗受容图生动形象地呈现于读者眼前。
上文论述均立足于境外唐诗之传播,而《日韩遣唐使、留学生、学问僧在唐代的诗歌创作》一文则直接立足于境内域外来者的创作行为本身,从而反映其对唐代文化的主体受容程度及创作特征。《黄巢〈自题像〉探赜与索隐——兼论韩国南羲采〈龟磵诗话〉》和《日本江户以来题李白图像、咏李白瀑布诗文献缉考》等文章则是珍贵的资料汇考。沈文凡以宽广的国际视野考据内外,通过境外资料文献与本土资料文献的对举互参,使得一些在流传过程中或遭篡改、或佚失的诗歌文献得以修缮,使其更接近原貌,此举正呼应上文他所提出的“创作接受史”理论,以及为考订原著而做出的努力,亦值得学界借鉴。
此外,《唐代牡丹文化与文学的传播——结合韩国南羲采〈龟磵诗话〉接受史展开》[1]291一文,从物理层面、精神层面、社会层面三重视角审阅唐代特有的牡丹文化,结合韩国南羲采《龟磵诗话》的兼录兼评加以阐释,反映了中韩两国牡丹文化与文学的交流传播状况,亦揭示了中国唐诗在异域的接受样态,体现著者高度的文化视野。
综上,沈文凡以串古映今的纵深性思维,涤金滤髓的翔实性考证,关博内外的国际化视野,为学界开辟出一条意义深远的“创作接受史”道路。《唐诗接受史论稿》一书蕴含的丰富文学文献史料和独特的选题角度,亦为唐诗接受史研究提供了多方面的启示。陈冠明指出:“中国古代文学作品接受史研究,大凡有三种模式或事例:一是宏观总体文学接受史研究;二是中观文学集团接受史研究;三是微观个体文学史研究。”[2]《唐诗接受史论稿》正是承接其《名家讲解唐诗三百首》中“接受小史”之法,以文学总集中的诗人为主体,一改以往单纯的读者接受史或作家阐释史,而是尽可能将所有可能受到作品影响的创作性行为纳入接受视野,使一大批曾被学界忽略的隐含性接受者浮出水面,为古典文学的接受史研究开拓出一片新的领域。其扎实的学理功底,缜密的推理方法,严谨的治学态度,值得后学推崇引介;其对珍贵史料的搜罗布献之功,方法范式的创见之举,是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的宝贵收获,在民族文化的优良传承与弘扬方面亦具深刻意义。
[1] 沈文凡.唐诗接受史论稿[M].北京:现代出版社,2014.
[2] 陈冠明,程欣.唐诗接受史研究模式与事例的创新:读沈文凡教授《名家讲解唐诗三百首》[J].吉林师范大学学报,2010(1):62–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