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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元代玄教道士朱思本 诗文创作中的儒士情怀

2018-01-25吴光正陈厚

江汉论坛 2018年11期
关键词:归隐

吴光正 陈厚

摘要:宋元易代后,元廷长期废除科举,儒士出身的朱思本弃儒入道却在襄助玄教事务、代祀岳渎山川的过程中实现了其儒士志向。元代道教、儒学特殊的政治地位塑造了其学术著述和文学创作中的天下视野和天下情怀,兼济与归隐情怀成了朱思本道士生涯中的主旋律,朱思本也因此被称为一代“玄儒”。

关键词:玄教;朱思本;天下视野;天下情怀;兼济;归隐

元代玄教道士朱思本自幼学道龙虎山,追随玄教宗师张留孙、吴全节,为王事、教事行役四方。丰富的宗教实践经历锻造了他的“天下”视野和“天下”情怀,这样的视野与情怀充分体现于朱思本的学术著作和文学创作之中。

一、朱思本的宗教生涯与宗教书写

朱思本(1273—1331年以后),字本初,号贞一,江西临川人。作为玄教著名道士,其宗教实践历程可以分为三个显著的阶段,其宗教书写则主要集中于后两个阶段。

1280至1299年为朱思本龙虎山修道时期。朱思本之入道与两位玄教宗师密切相关。朱思本家乡与龙虎山接壤,祖上与玄教宗师张留孙家族为姻亲。《开府大宗师张公诔》指出:“思本于公,信抚壤接。亦惟世姻,幼慕明哲。庚辰拜公,公归自北。时方龆龀,诸父是挈。长生抚顶,实怀旧恩。少长学道,素志获伸。聿来京国,幸奉晨昏。温温我公,厚德深仁。约我以礼,博我以文。出入禁闼,惟公所援。使于四方,训辞是遵。再膺明命,荐剡攸陈。义则师友,恩犹至亲。”① 由此可知,朱思本八岁时便跟随家长拜见从北方归来的张留孙,从此开启自己的求道生涯,以后一直得到张留孙的扶持、荐引而成为玄教一代高道。朱思本与玄教宗师吴全节家也有密切之关系。吴全节父亲去世之后,朱思本曾作诔文,感谢恩遇。

由于张留孙和吴全节忙于玄教事务,朱思本的修道实践应该是在留守南方的龙虎山道士指导下展开的。朱思本有几首诗提到自己的老师:《新吴昭德观道士闵蟾溪,以厥师张玉涧所得吾师月池翁书翰见示,辞意笃实,契意高古。藏之四十五年矣,感今怀昔,为赋四韵。蟾溪深得金丹之妙,故末句及之》、《玄都道士出示吾师月池翁三十四年前所赋诗,次韵以赠》,这两首诗的诗题均显示,月池翁乃其老师;《次韵奉酬心渊师见寄二首》和《圣治太平宫神龙记》“予师桂心渊,弃绝人事,修道兹山二十年不他适”②,这两首诗题及文均提到心渊师。心渊师即紫极宫道士桂心渊,抚州人,号桂风子。可见,具体指导朱思本修行的道士至少有桂心渊和月池翁。

1299年,朱思本受招北上,结束了他的修道生涯。1299至1321年为朱思本协助玄教宗师处理教务时期。他后来在与友人回忆自己在京师时的生活时云:“仆客京师时,抗尘走俗,足下所见未尝不以劳力为愧耻,尝思高蹈远引,亦足下所知也。然而心甚安闲。冬春之夜,必燃灯读书,夜分乃寝,率以为常。”③ 从朱思本将自己视为劳力者来看,他在京师主要是协助玄教法事工作。劳力之余,则静心读书。至于代玄教行役四方,他的许多作品都有提及。如《武当山赋》、《登大顶记》提到他三次代祀武当山,《衡岳赋》提到他两次代祀衡岳,《游庐山记》提到他行役江淮舟过浔阳。与此同时,他还被任命为杭州玄妙观提点。《故保和通妙宗正真人徐公行述》末署云:“至治元年七月九日,成德体玄贞宏远法师、杭州路玄妙观住持、提点朱思本状。”至治元年为1321年,法师称号和住持提点的任命应该发生在这一年之前。这一时期,朱思本与吴全节关系密切。吴全节曾指出,朱思本“为黄冠,与予同道;居龙虎,与予同山;处京师,与予同朝;雅志诗文,与予同好。”这一交谊对朱思本来说至关重要,欧阳应丙《朱炼师文集序》就曾指出:“环枢尊师,以清静佐化理,文采动公卿,若汉盖公、唐吴筠者,本初岀入、赞襄其间,而有所讲益欤?”

1321至1331年及以后为朱思本住持西山玉隆万寿宫时期。据柳贯《玉隆万寿宫兴修记》可知,“至治元年,临川朱君思本实嗣居其席”④。至治元年他被任命为江西西山萬寿宫住持提点。这一年12月,玄教宗师张留孙羽化于京师崇真万寿宫,朱思本曾北上祭奠,在京师过年。至治二年朱思本自通州登舟南归。到达万寿宫后,立即开始宫观的修建工作,“阅三年而考其成”⑤。与此同时,朱思本全力整顿万寿宫教务。回到南方后,朱思本也多次受命为玄教奔走。1323年11月,他曾奉玄教之命至江州圣治太平宫;1325年春,奉诏庇卫玄教、乘传播告江南,即宣告朝廷免除道士赋役一事;1330年8月,朱思本被玄檄召至总坛龙虎山上清宫,并于是年9月初从龙虎山出发前往京师;1331年5月,朱思本辞去京师教务,自通州登舟南还。其《宗友大中惠诗叹此淹留次韵解之二首》诗云:“晋柏凌空入翠楼,祠官老我十年留。”⑥ 由此可知他在玉隆万寿宫提点任上至少呆了十年以上。1331年以后的去向,史料未载;何年羽化,史料也付诸阙如。

无论在京师还是在江西,朱思本与明代文坛、政坛都有着广泛交游。他在1331年曾赋诗回忆当年的京师生活:“中年客京华,读书至夜半。每观圣人心,掩卷自三叹。予时正求友,珍宝非所玩。翰苑多名公,车马纷聚散。暂违巢许邻,颇惬夔龙伴。匪伊声利求,造请尚昏旦。有时直承明,咫尺御炉案。”⑦ 1321年,朱思本南归,袁桷、王士熙、张起岩、柳贯、许有壬等馆阁大臣以及薛玄曦等道士纷纷赋诗送行。回到江西后,虞集、柳贯、范梈等人还经常与他唱和题咏。朱思本和江西文坛、政坛的交游也颇为密切。《道传先生才学重当世,与予游将二十年。往岁别于都中,思慕良切。比提学江西,复时得聚首。殆将满考,乃访予玉隆,宿留数日。临别,赋长句见赠。次韵奉酬,聊叙今昔以写怀耳》、《葛云岫判南丰时,予乘传至郡一见,丰度真前修也。别去五年,重会其家,葛惠诗,次韵》、《宰属顾渊白、冯介轩、江西提学柳道传、高灞雪诸名公,以初夏燕集辉山熊炼师云径,酒酣赋诗为乐,唱酬甚多。秋中,辉山缄以示予,次韵》,这类诗题就是明证。危素也曾指出,“至治间,余读书信之龙虎山,适里中朱贞一先生同馆舍。”朱思本致友人信云:“江西大参公迈先生、提举捐斋先生、宪幕德机先生,理学精微,作古文行古道,追配古人者,学者之宗师也”⑧,期待友人能够前来一会。

朱思本著有《舆地图》、《北行稿》、《贞一斋稿》。《舆地图》两卷,已佚。《北行稿》为1299年朱思本受招从龙虎山前往上京时所作诗歌,已佚。《贞一斋稿》编辑后未刻印,今存稿本。其诗在元代便流传甚广,元王逢《题长春道院许玄逸所藏桂风子与朱贞一真人诗后》云:“仙人桂风子,勇别上清君。晞发三神日,巢松五老云。桃椎今问讯,奎阁旧论文。(谓虞文靖)游幔峰青叠,蓬头并鹤群。(谓金尊师)”桂氏与朱氏是师徒,许氏所藏二人诗作应该是散篇。明人别集中有《贞一斋稿》稿本流传情形的记载。明吴宽《匏翁家藏稿》卷23《题元朱本初道士〈贞一稿〉后》云:“此则朱本初所著《贞一稿》,观其所得,尤为精深,宜一时大家,特为亲书其首也。 ……其稿既无刻本,不知此编何从传至吴中,幸而为抑夫县令所藏,不然其亦泯矣。 抑夫尝出示予,携至京师,为题其后而还之。 弘治十年岁次丁巳七月廿九日吴宽原博甫题。”吴宽在诗中评价朱思本别集云:“龙虎山中托炼丹,身操儒行隐黄冠。解衣弄月当泉壑,滴露研朱倚石坛。舆地著书还有考,竹宫将命却无官。遗编不用重评品,虞范亲题在卷端。”⑨ 这是关于朱思本稿本流传情形的最早记载。吴宽抄录自县令王抑夫的这个本子被称为丛书堂抄本,国家图书馆所藏铁琴铜剑楼抄本就源自丛书堂抄本。清阮元曾为该书作提要,并据以影印,收入《委宛别藏》。1914年张钧衡收入《适园丛书》,上海商务印书馆则将之收入《选印委宛别藏》。《续修四库全书》第1323册所收《贞一斋诗文稿》据《委宛别藏》清抄本影印。这个稿本有6篇序,分别是范梈、刘有庆、欧阳应丙1323年序、虞集1325年序、吴全节1327年序、柳贯1328年序。该稿本共两卷,卷1收录朱思本31篇文章,涉及到赋、记、序、铭、诔文、行状、论说等多种文体;卷2收录朱思本词3首、诗195首。据吴全节序,这些作品为朱思本40岁即1312年以后之作品。范梈《贞一稿序》提到朱思本巢湖诗,今本未见,由此可知,今存两卷本《贞一斋稿》亦绝非全帧。

二、朱思本文学创作中的天下视野

朱思本际遇玄教宗师张留孙、吴全节,为元廷代祀岳渎山川,为玄教宣达教令,足迹遍天下。这种宗教实践经历开拓了朱思本的视野,对他的学术著述和文学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

朱思本在描述自己的宗教实践时用得最多的一个词汇便是“行役”,而“行役”切合了朱思本有志四方的天性,锻造了朱思本的天下视野。朱思本《明日入山奉宫主何蓑月》诗云:“释舟行草路,十里听松风……神仙遗世远,祀典至今崇。”⑩ 其《如清江访旧,出山遇雨》诗云:“忡忡事行役,暂喜午阴凉。”{11}

对于行役,朱思本是充满激情与豪情的。其《发山中》诗云:“谷旦发名山,驾言趋上京。车马如云集,把酒送我行。须臾陟东岭,回盼仙人城。晚圃秋正浓,露华缀金英。胡为舍此去?乃与尘俗萦。人生有行役,岂必皆蝇营?威凤高其翔,千载相和鸣。勿作儿女别,慨慷舒长缨。”{12} 这首诗作于应招赴京之时,表明作者视行役为崇高之事业,因而有着建功立业的豪情。这种豪情源自朱思本的四方之志,行役不仅实现了他的四方之志,而且让他拥有了天下视野。他在《舆地图自序》中指出自己自总角便有志于四方:“予幼读书,知九州山川。及观史,司马氏周游天下,慨然慕焉。后登会稽、泛洞庭,纵游荆襄,流览淮泗,历韩、魏、齐、鲁之郊,结辙燕、赵,而京都实在焉。由是奉天子命,祠嵩高,南至于桐柏,又南至于祝融,至于海。”{13} 可以说,正是行役让朱思本得遂平生之志,纵览天下。他的许多回忆行役的诗歌可谓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在《送相师沈无庵诗序》中,他一再赞叹沈无庵善相,说他预测自己1311年以后,十年之内当驱驰不息、一再承恩,言语之中有无限之自得。这十年,正是朱思本频繁出使、代祀四方的十年,也正是朱思本纵览天下获得天下视野的十年。

朱思本的天下视野促使他编撰了著名的《舆地图》。他在《舆地图序》中提到他行役天下时“往往讯遗黎,寻故迹;考郡邑之因革,核山河之名实,验诸滏阳、安陆石刻《禹迹图》、樵川《混一六合郡邑图》,乃知前人所作殊为乖缪,思构为图以正之。阅魏郦道元注《水经》,唐《通典》、《元和郡县志》,宋《元丰九域志》、《皇天一统志》,参考古今,量校远近,既得其说而未敢自是也。中朝夫士使于四方,冠盖相望,则每嘱以质诸藩府,博采群言,随地为图,乃合而为一。自至大辛亥,迄延祐庚申而功始成。其間河山绣错,城连径属,旁通正出,布置曲折,靡不精到。至若涨海之东南,沙漠之西北,诸番异域,虽朝贡时至,而辽绝罕稽。言之者既不能详,详者又未必可信,故于斯类姑用阙如。”{14} 这段话表明,他在行役天下四方时实地考察舆地,萌生了纠正以往舆地图的想法,并花十年时间完成了著名的《舆地图》。朱思本还曾写下了《北海释》、《和宁释》、《八番释》、《两江释》,对边疆地理进行了考释。透过这些考释,我们发现朱思本的天下视野实际上就是世界视野。如其《北海释》云:“四海其东与南者,密迩中国,人得以耳目接也。西海虽远在数万里外,而驿使贾胡,时或至焉。惟北海不闻所在。……今考夫大碛以北,金山之东,水皆北流赴大泽中。大泽绵亘万里,蛇龙居之。蒲苇生焉,舟车不通,故莫有绝泽而北者。然则大泽之外,海之远近不可知已。金山之西,水皆西流,经诸藩绝域,咸会于西海云。”{15} 这表明,蒙元广阔的疆域、四通八达的驿站、繁盛的商业已经让元人眼界大开,拥有了世界视野。此外,他曾从巴尔济苏家得帝师所藏梵字图书,并翻译成中文。这表明,除了实地考察外,朱思本还借鉴了外来地图知识。《舆地图》尽管已经佚失,但是其基本面貌和制作方法——计里画方法已经被明罗洪先所继承。

朱思本的文学创作激情便是在这种天下视野中被激发出来的。他的诗歌除了一部分与友朋的唱和题赠之作外,大部分是行役纪行诗和题咏宫观、题赠道士的作品。此外,他还写下了《武当山赋》、《登武当大顶记》、《圣治太平宫神龙记》、《寿杉赋(有序)》、《衡岳赋》、《吊杜子美文》、《游庐山记》等纪行、纪游之文。这些诗文的创作均是朱思本纵览天下之际“境与神会”的结果。他在1303、1309年先后登临武当山,见“其山水之胜,仙灵之迹,闻见虽习,而赋咏莫传。往来于怀,益增兹叹。”1317年登临之际,终于“境与神会”,写下了《武当山赋》,铺写武当山之形胜与神迹,以至于“俯仰周旋……授以长生之诀,畀以青瑶之编。”{16} 作者将整个身心融入自然融入天下,并将这种体会形诸文字。他在许多诗歌中一再强调,行役与吟唱成了他的人生事业和人生乐趣。朱思本的诗歌创作乃得之于江山之助。柳贯在为朱思本别集作序时,就深刻认识到了这一点。他指出,朱思本“居京师,多从公卿大夫游,比年奉将使指代祀名山,车辙马迹半天下矣。每情与景会,辄形之篇什,有风人咏叹之思,而无山林愁悴之音”{17}。

当然,除了天下视野的激发外,朱思本的学术著述、文学创作还与其潜心读书密切相关。朱思本《贞一斋稿》诸序作者均提到了这一点。虞集指出:自己“每见其酬应之间,即自洗涤,以读书为事。其书既不泛杂,读之又有其道,某甚敬焉。至于职方之纪,尤所偏善,遇车酋轩远至,辄抽简载管,累译而问焉。山川险要,道迳远近,城邑沿革,人物、土产、风俗,必参伍询诘,会同其实。虽縻金帛,费时日,不厌也,不慊其心不止。其治事也,讨论如《仪礼》,严介若持宪,立志之坚确精敏类如此。施之功业,必不苟且循习而已。然既从事道家之学,不屑于世用,乃折而托之文章,宜其过人之远矣。”{18} 刘有庆、欧阳应丙也表达了类似的看法,吴全节还进一步指出:“盖山林以道相高,而朝廷以才学相雄长。”{19} 朱思本以山林之士身处庙堂之上,不得不兼顾道法与才学,因而有很大的进步。在这些馆阁大臣看来,朱思本的素养、阅历、视野造就了他的文学世界和学术境界。

三、朱思本文学创作中的天下情怀

宋元易代后长期废除科举,出身儒士家庭的朱思本不得已弃儒入道,他在协助玄教处理教务、代祀岳渎山川的过程中总是喜欢用儒士的眼光观察社会、品评人事,其文学创作充溢着浓郁的天下情怀。但他毕竟又是一个道士,拥有浓烈的归隐情怀。双重身份使得兼济与归隐成为其道士生涯的主旋律,这在他的诗文创作中亦有充分的体现。

朱思本是一个儒生,有经略之才。吴全节《贞一稿序》谓朱本初乃儒家子,刘有庆《贞一稿叙》谓朱思本出身故礼义家,欧阳应丙《朱炼师文集序》谓其大父以科举仕宋至淮阴宰。朱思本《祭玄教大宗师张上卿文》曾指出,自己和卢彦迪、吕震亨、唐洞云、赵嗣祺、李师周、陈泰初等人均是逃儒学道,景行真风。许有壬《北行稿序》提到李孟主政期间,甚至劝朱思本返初服,发挥其政治才华。元代馆阁文人评价朱思本诗作,均一致认为朱思本虽然是一个道士,但本质上是一儒士。刘有庆评价《贞一稿》时,认为其诗文“如泉涌石窦,日挹日新,如云幻晴峰,愈变愈丽,比兴序论,粹乎儒者”{20}。

作为一个道士,朱思本对朝廷的恩遇充满儒士般的情怀。回到南方后他曾满怀深情地回忆起京师的生活:“忆昔游京国,驱驰属壮年。致君心炯炯,恋阙思悬悬。桂馆恩重被,枫宸礼未骞。屡骑沙苑马,几泛御河船。鳌极三千界,龙光尺五天。奉祠曾诏许,归隐孰吾先?倦翮南依越,深衷北慕燕。”{21} 他甚至要求道士担任起儒士的社会责任。其《次韵酬卢道士》赞叹龙虎山卢道士“义方饱严训”、“经史俱涉猎,百氏颇搜究”,并谆谆教导这位卢道士:“怜君好道笃,有志功竟就。当为君子儒,必变九夷陋。”{22} 朱思本之所以有这样的看法,取决于其自身的生命历程。他在1331年作诗总结自己的一生时即指出:“孔李昔通家,宗乘本相贯”,“圣学尊程朱,万殊理融贯”,“宾王昔天衢,乐道今玄馆”。{23} 在朱思本看来,孔李通家,儒道并尊,道士与儒士的素养和社会责任感应该是一致的,因此他对自己的人生遭际感到无比欣慰。朱思本的这种人生体认是元代道教和儒学的特殊政治地位导致的,是元代道士尤其是南方道士特有的生命体认。

作为一个儒士,朱思本在诗文中一再表达自己对国家政治的看法。他作有《广海选论》,批评元廷的用人之术。所谓广海选,就是五岭之南广、桂、雷三大府官员的选拔方法:这三府官员无论政绩如何,不能升迁到中州、江淮,而中央、中州、江淮官员贪纵不法则一律左迁至这三大府安置。这就导致该地区官员无心王事,做官只以钱财、子孙为目的,中枢知其弊而不能改。朱思本作为一介道士,却能关注此事,剖析其弊端,提出了“圣人一视而同仁,笃近而举远”{24} 的改革主张。他在《观猎》中对蒙古色目特权阶级进行了抨击,对儒生的命运深表同情:“儒生心事良独苦,皓首穷经何所补?胸中经国皆远谋,献纳何由达明主?”{25} 好友欧阳南阳入庐陵郡幕,他特意写诗指导他如何做幕僚:“庐陵剧郡繁简书,狱讼征呼久殷积。大才小试须重慎,勿谓直寻斯枉尺。仕止随时合经训,言行悔尤疑殆缺。文忠祖武未云远,儒术传家必清白。期公勋业满中朝,焰焰辉光照天北。”{26} 从朱思本对好友的谆谆告诫可知,朱思本是期望用儒术、经训来治理国家的。就连观览蹴踘图,朱思本也会从中看到创业之豪情:“数子尽王佐,云从尚嬉戏。蹴踘军中乐,雍容有余地。挥手决浮云,举足奠坤势。休明启三百,烈烈光汉魏。谁谓其人亡?千载凛英气。”{27}

朱思本在詩文中一再鼓励士人通过荐举、科举实现人生价值。他在诗中一再赞叹元廷求贤若渴,鼓励士子游宦。朱思本在《送李士元秀才游学序》中对元代科举考试程序做了详细的介绍,其对科举考试的态度于此可见一斑。当李秀才准备如颜回、曾子那样遍游大人君子之门时,朱思本认为李秀才乃志于道之表率,认为:“方今圣君贤相求贤如不及,若生之才,其不遗于山泽也审矣。”{28} 朱思本特别欣赏“年少而行纯、业精而赀厚”的族孙朱好谦,因朱好谦迷信星命之说连续两次耽误科考,朱思本不仅作书劝诫,而且特意撰写《星命者说》以攻其非。在与新昌贡士姚济、周敬修的唱和诗中,我们也可以看到朱思本对科举功业的重视。他祝愿姚济“仰天攀桂遇明时,九万扶摇斯至矣”,期盼他能够“以道济时心契天”。{29} 周敬修编撰《天下同文集》,朱思本大加赞叹,认为其前途无量:“富贵非公谁?荣迁定乔木。他年玉堂仙,烜赫金莲烛。”{30}

从朱思本的大量纪行诗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儒士朱思本对民间疾苦的关怀。元代一百年间正处于小冰河时期,气候异常,水灾、旱灾、蝗灾、地震、瘟疫、饥荒频临,朱思本的纪行诗对此作了详细的记录。1322年5月,朱思本从京师南归,写下了《御河》、《秦邮道中》、《孤儿篇》、《弃亲行》等一批诗作。作者告诉我们,这一年“阴阳失调燮,寒暑不复常。时当三伏中,诘旦如秋霜”,沿途所见,到处是瘟疫、饥馑带来的死尸,到处是遗弃的孤儿和老人,诗人愤怒地指责“守令美舆服,日事扑与鞭”,发出了“长民自古需贤才,易俗移风著青史”的呼喊。1330年冬,朱思本从龙虎山经钱塘北上,沿途创作了《浙江》、《庙山九日》、《东吴行》、《广陵行》等一批作品,记载水灾、旱灾、瘟疫带来的可怕后果:“良由没巨浸,鱼鳖为鲜食。壮健多流亡,老羸转沟洫。”诗人斥责赈灾的“县胥里正肆奸欺,远者那能沾帝泽”,同时期望灾情能够直达上聪,引起帝王的重视:“圣明仁如天,闻此应怆恻。谁当绘为图,献纳通宸极?”回到江南后,朱思本的笔触依然对失常的气候极为关注,写下了《早春水涨,寒甚》、《富州行》、《湖田》、《季冬雷雨弥月,暖如春中》等一批作品。诗人期盼着“燮理在玄宰,皋夔已同升”的理想局面能够早日实现。这些诗歌可以说是用诗写成的灾难史,和杜甫的诗史可以等量齐观。诗人也确实有杜甫般的情怀,他曾特地前去凭吊杜甫墓,作有《吊杜子美文》,赞叹杜甫“耿精诚于日月,贯忠义于虹霓”{31}。

元代馆阁文人为朱思本文集作序时也看到了其作为道士的面相。朱思本号贞一,提点玉隆万寿宫后又名其居室曰贞一斋,请袁桷作《贞一斋铭》,将文集取名为《贞一斋稿》,“贞一”应该体现了朱思本的修道追求和修道境界。柳贯为《贞一稿》作序时就指出:贞一乃体《易》之言也,“所谓贞于一云者,真足以括天下之动而无违,其与观乎天文人文者,固有合哉!”“动之为动,盖风行水上,其卦曰《涣》。涣者,天下之至文也。因其有行,而文始生焉,非其动之所形,能致然乎?……然则君之所以贞夫一者,虽形之于动,而实未尝不本之于静也”{32}。他的弟子深明其师诗文创作的特质,特意在《贞一斋稿》中引用苏东坡平淡至极乃绚烂之极的创作境界论来评价朱思本的创作,并赋诗云:“烟霞黼黻烂长虹,尽敛光芒入太空。存得本初根柢在,自然机轴妙天工。”{33} 在他们看来,学诗与学仙一样,其极致便是道法自然。

朱思本在诗文中不断表达儒士天下情怀的同时,其道教思维总是令其人生体验发生裂变,使得他萌生归隐心绪,不断向自然之道靠拢。朱思本在39、49、59岁除夕也即在迈向40、50、60岁的关键时间点上都写下了带有总结人生意味的诗歌。从这些诗歌中,我们看到了一个从天下回归自我、从天下回归自然的朱思本。39岁那年除夕,朱思本在京师作《辛亥岁所作》,虽然有“京国何淹留?萍蓬悲聚散”、“海岳崇明祀,久失樵牧伴”之感慨,但这种感慨最终却被“归来见天子,红云拥香案”、“观风使臣职,讵敢陈理乱”的情怀所稀释。49岁那年除夕,朱思本在京师作《辛酉岁所作》,除了表达“行年四十九,往事逐烟散”、“知非不可复,乃结云水伴”的人生感慨外,还明确表达了“致君非吾事,探赜志元馆”的归隐志向。很显然,经过长期的奔波,朱思本对政治已经厌倦了,希望回归山林、体道修行。这一年下半年,他被任命为江西玉隆万寿宫住持提點,诗人的除夕感怀可谓有的放矢有感而发。59岁那年除夕,诗人离开京师已经十年了,感今怀昔,赋诗言志。他在诗中反复抒发自己的归隐之情、归隐之乐:“浩然赋归来,甘与麋鹿伴。情亲获益友,启沃资月旦。通来十余年,篇章已堆案。去岁复北辕,心绪苦纷乱。今兹遂初志,如热得清盥。白驹驶流光,羲和敢稽缓……从渠北风劲,共爱南枝暖。添年有青精,保此三英粲。”此刻的朱思本尽管对自己的早年追求也是颇为自负的:“平生四方志,岂为儿女玩?龙门见河清,衡岳企云散。”但是,昔日“刚肠疾柔懦”的朱思本已经变成了“落落灰中炭”,“迩来三十年,多病惟老伴”的身心体悟已经让他感悟到“吾侪分幽栖,何事躬荐盥”。看来,朱思本这个南人还是不适应北方,身心的疲惫让朱思本这个儒士最终向道士回归。

朱思本的这种回归情怀在1330—1331年奉玄檄北上所作纪行诗中表现得最为强烈。朱思本出发之际写下的《发山中》充满着豪情壮志,但走到芗溪,朱思本便发现自己右足生病,走到钱塘,朱思本又得了寒疾,朱思本的豪情慢慢地被疾病消磨,道教的山林情怀便慢慢在朱思本的心中发酵。朱思本一边治疗足疾,一边期盼“安得乘飞车,一去千里路”,此刻的朱思本心里想的还是自己肩负的使命:“怀土非吾心,岂为桑下顾?”等到寒疾缠身时,朱思本禁不住大发感慨:“投老复行役,何以舒吾情?”到达金山后,回想起历史上英雄们的风雨变幻,朱思本感悟到“贤愚贵贱尽如此,自古年华逐流水”,归隐之情油然而生。来到京师后,朱思本感慨年华老去,乡思不断,一再向吴全节辞归:“无心恋阙缘多病,有梦还家喜载驱。早晚皇恩下元省,归舟随处是蓬壶。”“午夜松楸频入梦,旧时桑梓更关情。”面对朱思本不断的乞求,吴全节终于准许其归乡。朱思本回到玉隆宫后,接到宗友朱大中催其回家的诗歌,朱思本回诗表达自己的心情:“人世忘机皆乐地,仙家随处是丹丘。”在朱思本看来,南方就是自己的家,就是自己的仙境。

朱思本的回归是他作为道士的宗教思维使然。他为祖紫云作的《游仙诗四章》就是这种宗教思维的体现。其一云:“五陵有佳士,乃在西山颠。昼餐金光草,夜读青苔篇。俯视世间荣,于我若浮烟。野鹤出云表,潜鱼媚深渊。至性不可羁,谁能识其全?惟应羡门子,相与长周旋。”{34} 从诗人对远离尘寰、追求至性的五陵佳士的描摹中,我们发现,朱思本的思维始终聚焦于道家道教的永恒世界。他一生行役,留下了大量题咏名山道观、寄赠高道的诗作,这些诗作都是这种宗教思维的体现。题咏道观时,他沉浸于道观的美景之中,不时地凸显修行者的宗教境界。如《题玉台观》云:“冉冉春光取次归,玉台高处阅清辉。湖田水涨耕夫息,野渡舟横过客稀。篁竹笼烟饶绿暗,樱桃带雨长红肥。心清随地皆仙境,何用寻真入翠微?”寄赠道友,他也喜欢凸显道友的修行境界和体道情怀。如《送罗道士归九江》云:“老桂吹香万里秋,折枝为别意绸缪。庐山有鹤迎归佩,章水无风送客舟。松菊故园陶令宅,江山陈迹庾公楼。何时与子同清赏?却忆西林话旧游。”探访名山,他总是喜欢描摹山中高人自由自在的修道生活,表达自己的归隐情怀。如《重游阁皂山三十韵》云:“杨蔡松乔侣,陈徐巢许邻。丰姿出尘俗,德望靡缁磷。笑整谢公屐,还酾陶令巾。”目的就是为了表达自己的幽栖心志。从这些诗歌的描述来看,朱思本尽管有着儒士的天下情怀,但他本质上还是一个道士,一个向往优雅、闲适生活的道士。

注释:

①②③⑧{13}{14}{15}{16}{24}{28}{31} 参见李修生主编:《全元文》第31册,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407、393、376、376、381—382、381—382、388、370、388、378、405页。

④⑤{17}{18}{32} 参见李修生主编:《全元文》第25册,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241、241—242、158、253—254、158—159页。

⑥⑦⑩{11}{12}{21}{22}{23}{25}{26}{27}{29}{30}{33}{34} 参见杨镰主编:《全元诗》第27册,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83、64、80、79、43、42、48、64、47、70、41、71、72、84、34页。

⑨ 吴宽:《题元朱本初道士〈贞一稿〉后》,《辛丑销夏记》卷4,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年版,第312页。

{19} 吴全节:《贞一稿序》,《续修四库全书》第132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590页。

{20} 参见李修生主编:《全元文》第39册,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48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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