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1961—1963年的《江汉学报》有感
2018-01-25许苏民
今年是《江汉论坛》创刊60周年,哲学编辑胡静打来电话,转达社长陈金清先生的嘱托,要我撰写纪念文章。也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吧,多年来特别喜欢怀旧,喜欢向后看,所以我想着重谈谈其前身《江汉学报》。
余生也晚,最早知道这份刊物已经是1978年3月了。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在樱花盛开的武大校园,迎着落英缤纷的花雨,萧萐父先生满怀深情地对我回忆起他与《江汉学报》的友谊,谈及学报始末,次第说出李达、密加凡、陈正亮、荣开明先生的名字,话语中充满了对他们的崇敬之情。此后一个星期,去过刊室读《江汉学报》就成了我最大的课余兴趣。90年代,我曾协助李步楼老师编撰《湖北省志·科学(下)·社会科学》并忝列副主编,其间多与老先生们交谈,使我对《江汉学报》有了更多的了解。如今谈《江汉学报》,为了尽可能做到言必有徵,我的儿子帮我下载了1961—1963年《江汉学报》上的一些重要文章,并帮我买到了1962—1964年的《江汉学报》合订本,由此从早至夜,反复阅读。
浏览《江汉学报1961年第1期—1962年第12期总目》,以及1963年总目,映入眼帘的是武汉学界那一连串熟悉而光辉、令我倍感亲切的名字,他们是如今已被全国乃至世界尊为各学术领域泰斗的一批人。如中国近代史家章开沅先生,西方哲学史家江天骥、陈修斋、杨祖陶先生,中国哲学史家萧萐父、李德永、唐明邦先生。他们几乎每年都在《江汉学报》发文章,有的老师一年发两篇,如江天骥、陈修斋、萧萐父、章开沅等。除了江老师当时已经四十岁出头外,其他老师那时都才只有三十几岁。《江汉学报》作者也有太老师辈的,如康德学家韦卓民先生,古文献学家张舜徽先生,世界史家吴于廑先生,经济学家张培刚先生。我在武汉求学数十年,有幸听过其中很多老师讲学,当面聆听过他们的教诲。我还从《江汉学报》上读到了恩师李其驹先生的论文,他与陶德麟老师一起协助李达先生创办了武汉大学哲学系,又应朱九思先生邀请出任华中工学院哲学研究所的首任所长,是他亲自把我送上了大学哲学课的讲台①。如今,李其驹老师和其他许多老师都已驾鹤西去了,只有他们的音容笑貌和谆谆教诲还时时浮现在我的心上。抚今追昔,真是不胜伤感!
1961年是辛亥革命50周年,1962年是王船山逝世270周年。在李达先生主持下,由两湖学界牵头的全国性纪念活动分别在武汉和长沙举行,《江汉学报》先后发表了大量的研究论文以及李达在这两次学术盛会上的开幕词。我逐篇拜读了《江汉学报》1961—1962年刊登的船山学研究论文,一直读到第12期《纪念王船山学术讨论会上讨论的问题》的详细综述,每一个讨论的问题都有三四派不同的观点。联想到1962年由周扬先生直接领导、教育部组织撰写和出版的至今看来仍是极其优秀的一批大学文科教材,回忆起那时看过的《桃花扇》、《早春二月》等一大批优秀国产影片,不禁惊叹,在那吃不饱肚子的两三年中,既没有课题经费,也没有名目繁多的评奖,更没有高工资、高报酬,可我国哲学社会科学和文学艺术是何等繁荣,学者和艺术家们是何等意气风发!我惊叹,在哲学社会科学领域,《江汉学报》在贯彻“双百方针”、体现学术为天下之公器方面,做得何等的好啊!《江汉学报》主编陈正亮先生晚年对此现象有一个独到的解释,他说那时的学界风气之所以好,“是因为老人们还在”,由于饱受优秀传统文化熏陶的老学者们都还在世,又有像李达、密加凡先生那样深受知识分子热爱的老领导,由于他们在学界的巨大影响力,因此,在那时尚且年轻的学者们内心深处,学术良知、学者的职业道德规范也还有着非常崇高的地位。对于他的这一解释,我是心悦诚服的。
读太老师们的文章,读我的老师们年轻时发表的文章,真惊叹他们的理论素养是多么深厚,辨名析理是何等严谨,文笔和文风是何等的清通雅正!太老师辈的韦卓民、张舜徽先生,其学问功力、思想境界、词旨温厚、文笔雅正自不必说了;老师辈的学者们于清通雅正外,更增添了几分风华正茂的激情。萧萐父先生是诗人哲学家,其文笔之美是哲学界人所共知的;而史学家章开沅先生的“笔端常带感情”,才华横溢,在哲学界知道的人却不是太多,这得读《江汉学报》才知道。他们的共同特点有如“大武汉”的气象,就是“大”,非凡的“大气”。他们的文章得“江山之助”,笔底的雄迈之气犹如王船山论荆楚山水所说的“江山光怪之气莫能掩抑”。少年时代的我,正是因为神往于船山笔下的荆楚气象,才欣然有扁舟吴楚之志的。《江汉学报》1963年第6期上有主编陈正亮先生写的《研究生产力性质的方法论问题》一文,虽然着力于精致的学理辨析,但亦足见其大气,学养精湛且视野开阔,难怪他有那么好的眼力,能够使武汉地区最优秀的一批学者,乃至很多外省市的杰出学者都成为《江汉学报》的作者呢。老师们年轻时写的文章,也有或多或少地受到那时某种语境之影响的,但却绝无曲学阿世的意味。
《江汉学报》还有一篇令我感慨不已的文章,这就是1963年第4期发表的《“仁”是孔子的首创或发明吗?》一文。该文是1961—1963年全国性的孔子思想大讨论的产物,文章点名批评了杨荣国、郭沫若、高赞非先生关于孔子之前无“仁”字的观点,列举文献证据说明,甲骨文中有“仁”字,金文中有“仁”字,《诗》、《礼》、《左传》中有“仁”字,早在孔子之前就有不少人在阐发“仁”的思想和作用了,孔子以孝悌为仁之本,以“不背本”为仁,以“克己复礼”为仁,皆为殷周时期就有的思想;孔子对仁学有重大发展,但“仁不是孔子的首创或发明”。令我感慨的是,郭沫若、杨荣国都是当时学界的权威,高赞非是熊十力先生的高足,且持这种观点的还有与郭、杨同具权威性的冯友兰等人,而这篇文章的作者林琳则不知其何许人也。《江汉学报》能发表这样的文章,只认得真理,不认得身份,只认得真理面前人人平等,学问面前人人平等,這是何等大气、何等高卓的境界!《江汉学报》的编辑心里也非常清楚,指出权威们的不足,只是为了推进学术的发展,并不意味着就否定了他们在孔子研究方面和其他方面所作出的那些扎扎实实的学术贡献。每一个人的视野和认识能力都是有限的,谁也难保不出差错。这一观点是合乎马克思主义认识论的。
近60年过去了,不能说孔子研究没有进展。1973年出版的杨荣国的《中国古代思想史》修订本就承认了殷周统治者就已倡导“仁”的事实,如甲骨卜辞中有“仁”字,《商书》讲统治者要“怀于有仁”,周公自称“予仁若考”等等。1983年出版的冯契先生的《中国古代哲学的逻辑发展》,除了讲以克己复礼为仁和以孝悌为仁之本是孔子以前“古已有之”的思想外,还增加了一条孔子以前就有人讲“爱人能仁”的新史料。这一切,就足以让人看出学术积累的价值和意义了。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是做学问的基本功,也是学术研究的基本任务,二者虽各有侧重,但都依赖于资料的积累和新史料的发现。李泽厚2008年出版的《论语今说》,引南宋王应麟《困学记闻》来说“克己复礼为仁”这句话是“古人所传,非仲尼所作”,虽然其材料是二手的,亦可为论证孔子仁学之渊源的佐证。但总的看来,能够真正以前人研究的终点作为新探索之起点的成果似乎并不多,由此我想到,当年《江汉学报》发表的一篇3000字的文章却至今还很少有人能够超越,这就足见其存在的价值了——学术期刊的永恒价值就在于它所具有的学术积累意义,就在于它所发表的每一篇论文都会成为学术发展和进步的阶梯。而当年《江汉学报》之所以办得好,就在于编辑和作者都有着执着追求真理的高尚情怀,大家心中所想的,都是如何为知识的大厦添砖加瓦,为真理的长河增添新的水滴,二者之间形成了良性互动的关系。
《江汉学报》还为研究珞珈哲学学派提供了珍贵的历史文献。在中西哲学史方面,有萧萐父、李德永、唐明邦、陈修斋、江天骥、杨祖陶等老师的许多别开生面的好文章,学术品格非常纯正。1963年第9期上发表的陈修斋和萧萐父先生的哲学史方法论论文,也体现了珞珈哲学学派一贯注重方法论的特色。1963年夏,“山雨欲来风满楼”,阶级斗争话语开始支配学界,仿佛只有用阶级斗争解释历史的才叫历史唯物主义,否则就是反马克思主义。但我从陈先生和萧先生的文章中,却看到了他们在尽量避免教条主义和简单化、庸俗化的弊病而力求全面准确理解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史观,看到了他们所具有的极其深厚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素养和对经典著作的醇熟运用,看到了他们在以更多地注重概念自身的矛盾运动、注重理论思维的逻辑来揭示人类哲学认识发展的规律。陈先生文章的题目是《以阶级分析为核心,把阶级分析和历史分析、逻辑分析正确地结合起来》,萧先生文章的题目是《哲学史研究的根本任务和根本方法问题》。他们的共同观点是,研究阶级社会的历史固然要讲阶级分析,哲学史也不例外,但对于哲学这一高高凌驾于空中的思想部门,这一接近于纯粹抽象的思想领域,就必须充分认识其相对独立性。而要揭示哲学运动的内在的“特殊本质、特殊矛盾和特殊规律”(萧先生专门在这三个词下面加了着重号),就一定要重视逻辑的概念和范畴的学理分析,否则,就不是哲学史了。把这两篇文章与陈先生与萧先生主编、武汉大学出版社1985年1月出版的《哲学史方法论研究》一书比较,就可以看出,拨乱反正后的珞珈哲学学派的哲学史方法论研究很好地保持了这一思想精髓、学术风骨和旨趣。萧先生在1995年夏天还专门跟我谈起他与陈先生的这两篇文章。《江汉学报》能发表这两篇文章,坚持李达所确立的注重学术性的办刊方针,亦足见其勇于坚持真理的操守和胆识。
《江汉学报》于“文革”期间停刊,粉粹“四人帮”后复刊并改名为《江汉论坛》,陈正亮先生重新回到了主编岗位上,当年的哲学编辑荣开明先生也当上了副主编。陈先生退休后,荣老师继任主编。湖北省社会科学院的历届领导有鉴于《江汉学报》的昔日辉煌首先在于有最优秀的编辑,故从密加凡、夏振坤、廖丹青、陈文科担任院领导的时候起,就十分重视《江汉论坛》编辑的遴选,让专业素养好的研究人员当编辑并担任编辑部领导职务。1980—90年代,我和陈金清、刘龙伏一起,在哲学所老所长李步楼先生、图书馆館长金德万先生的指导下从事科研工作。金清和龙伏后来分别担任了《江汉论坛》的社长和副主编。80年代中期,我和黄南珊兄长一起,与张艳国在《长江日报》连载“三人谈”,张艳国亦因其勤于著述、成果很多而被提拔为《江汉论坛》副主编。陈孝兵本是经济学所老所长龚益鸣先生特别器重的青年才俊,后来也被选为《江汉论坛》编辑并担任副主编。
在中国历史上,孔子喜闻“胜己”,讲“三人行必有我师”,而后儒则多“恶闻胜己”、“娥眉工妒”,唯独历代出版家和编辑不妒。就我个人的经历而言,我一生就没见过有嫉妒心的出版家和编辑。《江汉论坛》老一辈编辑和同辈的编辑们对我的大力提携和扶持,皆使我如坐春风,如沐喜雨,令我感激不已,没齿难忘。1981年2月,陈正亮和荣开明先生为我发表了第一篇论文,该文是专论普列汉诺夫社会意识学说与法德近代思想、俄国的“斯基”及马恩学说的关系的。后来荣老师、何浩先生、刘宝三先生、李乐刚先生、陈金清先生又为我发表过多篇哲学和史学论文。黄长义曾是《江汉论坛》的史学编辑,90年代初,他主动为我的《历史的悲剧意识》一书撰写了出色的书评;我的《中国近四百年各派文化主张源流考》刚写成,他就立即拿去发表;看到我的书架上有一篇落满灰尘的旧作《知性主体精神与中国文化的现代化》打印稿,他坚持认为可发。这两篇文章一发表就被《新华文摘》全文转载了,这让我不能不佩服他的学术鉴别力和判断力。现任哲学编辑胡静也与我颇为投缘。十多年前她进入院哲学所工作时,我参加了对她的面试。2011年的某一天,我收到她的信息,她告诉我自己已经做了《江汉论坛》的哲学编辑,并热情向我约稿。此后我们一直保持愉快的合作。2016年底,她提出想要给我做一个访谈,访谈内容涉及当代哲学学术前沿的重大理论和实践问题。这次访谈成为一个重要的契机,使我心中蕴蓄已久的学术见解得以畅快地倾倒出来②。
我一生在湖北30多年,这里的人大气、坦荡、豪爽,这里的人正直、友善、忠厚,犹如一个大家庭的湖北省社会科学院的人们尤其如此。《江汉论坛》之所以办得好,之所以有吸引力和凝聚力,之所以能够培养和造就一代又一代有良知、有操守、有个性、有创造力的学者,我想这也与湖北不仅自然环境好、人文环境更好有关吧。我深信,得江山之助、人文之助,继承和弘扬李达、密加凡、陈正亮先生开创的优秀传统,《江汉论坛》必将迎来新的辉煌!
注释:
① 1981年6月的一个下午,李其驹老师召集哲学所数十名老师在一个大教室里听我试讲,并主持了认真严格的评议。
② 成稿即《江汉论坛》2018年第9期发表的《关于中西哲学比较研究和哲学创新的若干问题——许苏民教授访谈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