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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省以御物欲 弥纶以通世变
——浙东学派“事功”的真相

2018-01-25李国跃

山西青年 2018年20期
关键词:陈亮浙东朱子

李国跃

(浙江师范大学,浙江 金华 321004)

戏称自己是“金华佬”的曹聚仁曾在《浙东》这篇文章里曾经回忆自己的浙东家乡,那个时候浙东的土地不是很集中,大体以自耕农为主,即便是最大的富户也不会拥有两百亩以上的田地,也不存在自己不参与劳动而能坐食租税者。而浙西则擅蚕丝之利,一个庄甚至有几千亩田地的情况。他的这个回忆相当真实地道出了浙东的地理和浙东人的生存环境。外省人很难想象被誉为鱼米之乡的浙江,其中浙东和浙西的差别竟会如此之大。自宋室南渡以来,俗谚有云:“苏湖熟,天下足”,浙江成为了主要粮食产区之一。

生活的逼迫使浙东人有着更为深刻的忧患意识,这种忧患意识自然而然地渗透到了学术与思想之中。浙东文化这种充满紧迫感和缺乏从容的现实态度,直接影响了浙东人步步着实的生活样式和生活态度,一直深刻地影响着近代和现代浙江工商业的发展。所以,浙东学派从陈亮叶适的事功之学到王阳明的心学,都非常注重唤起人的主体自觉,他们比其他学派更强调经世致用,关心百姓疾苦和社会实践,他们将传统的民本思想和功利主义发挥到了极致。同时,浙东学派也非常重视史学,从黄宗羲、万斯同,到全祖望、章学诚,清代浙东史学蔚为大观。浙学学派的精神维度具体体现为经史并重,以及思想与学术、知识与价值的互动。

曹聚仁说“浙西属于资产阶级的天地,浙东呢,大体上都是自耕农的社会”。此言大致不差。浙西生活富足,人们有更多闲暇,浙西学术的旨趣更多的是享受和创造的,更具有理性或者说对现实的超越性;浙东人忙于生计,自然缺少一点为学术而学术的精神,浙东的学术旨趣更多的是钻研的,有实际针对性。所以章学诚说“浙西尚博雅,浙东贵专家”。叶适家境贫寒,“自处州龙泉徙于瑞安,贫蒉三世矣”,陈亮比叶适稍好,但也是“家仅中产”。正因为物质贫乏使他们更注重实效和解决眼前的问题。

浙东学派当然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南宋永嘉和永康事功学的学术思想渊源,都可以追溯到北宋的周行已、许景衡等“永嘉九先生”的早期永嘉之学,并且最终可以溯及二程的学术思想。所以无论是叶适还是陈亮,其实他们思想都属于理学的范畴,今人过分强调他们与理学相对立的一面,甚至说他们是反理学的,此不可不辨也。

全祖望说:“世知永嘉诸子之传洛学,不知其兼传关学。考所谓‘九先生’者,其六人及程门,其三则私淑也。”(《宋元学案》卷三十二)王梓材校定《宋元学案》时说:“龙川在太学尝与陈止斋等为芮祭酒门人。又先生《祭郑景望龙图文》称之曰‘吾郑先生’,则先生亦在郑氏之门矣。”(《宋元学案》,卷五十六)所以,无论是陈亮还是叶适,他们的学术和思想都在一个共同的框架内,即“理学”,他们和朱熹的矛盾是理学内部的矛盾,而且并没有我们现在想象的那么激烈。当然朱子在一定程度上是误读了陈亮,尤其是朱子反对陈亮的“义利双行,王霸并用”。

陈亮倡导“义利双行,王霸并用”,其实并非贵利贱义,尊霸贱王,朱子曾经误认为陈亮“推尊汉唐,贬仰三代”,指责陈亮以成败论英雄,其实陈亮自己说得很明白:“本领闳阔,工夫至到,便做得三代;有本领无工夫,只做得汉唐”(《乙巳秋书》)三代与汉唐的不同,只在于本领功夫而已,完全没有因为汉唐有事功就推崇它是王道,相反认为汉唐“有本领”而“无功夫”。

陈亮不讳言功利,在给朱子的信中认为“古今异宜,圣贤之事不可尽以为法,但有救时之志,除乱之功,则其所为虽不尽合义理,亦自不妨为一世英雄”。同时,陈亮的确是强调行权的,如在《五谋臣传序》说:“君子行权于正,用智以理,若庖丁之解牛”;《祭吕祖谦文》又说:“孝悌忠信常不足以趋天下之变,而材辩智术常不足以定天下之经”,都肯定了通权与适变。但通变并非鼓励人权谲纵横,而是要“行权于正”。金华学派的吕祖谦也主张“惟出窠臼外,然后有功。”正是这种与时通变、不守窠臼、勇于创新的精神成为浙江人民生存发展的重要动力。

其实,浙东学术的精神在于叶适的两句话,一方面是“竞省以御物欲”,一方面又要“弥纶以通世变”,这两者合起来才是浙东学术的全貌。只要坚持前者那就是程朱的同道。今人论浙东学术,往往着重后者,就其一偏而说,以至流弊丛生。叶适被认为是事功学派的祖师,其实人们只看到了后者。他在给别人取字的时候曾经提出“必审择而固守之:必义无利也,必厚无薄也,必安无躁也,必垂于永久,无苟于一时也”(《钱则甫字说》),强调以身为本,必审择而固守之,必义无利。也就是说,在义利之辨上,要能慎所抉择,不能苟且于一时,不能逞其私智以牟利。

强调事功的人,大都自以为聪明,嘲笑孟子的义利之辨太过迂腐。自五四以来,叶适、陈亮等被打扮成功利主义斗士,反抗孔孟、反抗理学,其实是要藉他们来批判儒家之不言利,而申张自己的功利思想,谓孔孟为迂阔。殊不知叶适正是主张迂阔的。他说儒者常常因为迂阔被世人嘲笑。唐、虞、夏、商之时,那时候没有迂阔这种说法,但是他们却“知其崇义以养利,隆礼以致力”,用现在的眼光看,可以说三代的君臣们“皆有阔大迂远之意”了,他希望大家能真迂阔些、真去讲孔孟之道。

“竞省以御物欲”和“弥纶以通世变”深刻揭示出这两者表面上虽反向而冲突,其实却存在内在的统一性,两者的反向作用恰好构成了必要的思想张力。浙东学派的精神可以归结为事与心的统一,由宋至清,浙东学派的主要特质表现为事与心共生共成的精神传承。

在“竞省以御物欲”方面,浙东事功学派是程朱的同道,在“弥纶以通世变”,浙东事功学派又能弥补其在经世方面的不足。他们能认识到兵、农、天时、地理和物理等皆属“经世致用”之务,科学技术有利于国计民生,所以后来清代的黄宗羲倡议:“绝学者,如历算、乐律、测望、占候、火器、水利之类是也。郡县上之于朝,政府考其果有发明,使之待诏,否则罢归。”此其余绪也。

浙东地区,如宁波、绍兴、台州等地,历来就有“百工之乡”的别称。这种“工”和“商”相结合的民间传统,对于后代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在改革开放的今天,伴随着浙江的草根经济和民营企业的蓬勃发展,浙东学派强调事功和经世致用的风格也成为人们追溯浙江精神的重要内容和源泉。

浙东学派中注重事功、工商皆本和经世致用的成分,在新的文化背景和市场经济下获得了新的意义。浙江在市场经济中的成功则更加凸显出了这种历史和文化传统的意义。浙东学派思想家往往具有非主流的特点,因为越是具体的越不具备普遍性,越是形而上的反而越容易具有普遍意义。浙东学派对当下问题的切近和呼吁,恰恰是被那些爱好理论的正统学者所轻视的。黄宗羲曾指出:“永嘉之学,教人就事上理会,步步着实。言之必使可行,足以开物成务。”宋代陈亮、叶适的事功学讲求实事、事功,开物成务,主张关心百姓日用和国家社稷。黄宗羲称“甬上四先生”之一的舒璘“所论常平、茶盐、保长、义仓、荒政,皆凿凿可见之行事,而言学者寡”,舒璘的也很注重学术的社会功用。

由于后人的误读和过分强调浙东学派“事功”一面,给社会风气也带来很负面的影响,这一点朱子曾有先见之明地指出:“江西之学只是禅,浙学却专是功利。禅学,后来学者摸索,一旦无可摸索,自会转去。若功利,学者习之便可见效,此意甚可忧。”(《朱子语类》卷一二三)朱子的忧虑在今天看来的确如此。改革开放以来,浙江人敢为人先,自强自立,经济走在了全国的前列,但是很容易给人以过分精明,趋利若鹜、重利轻义的印象。当然朱子没有预见到的是陆九渊之后的偏于禅学的阳明心学,其流弊比起功利亦有过之而无不及。

浙东学派的成就并不是简单地倡言功利,而是从他们独特的角度包含着对世界的思考。同时,浙东学派的思想家对世界所做的那些思考也不是孤立的,而是具有全国性的,甚至与整个人类的思想息息相通的。今天,我们为浙江的发展寻找历史依据,并不仅仅是要服务于当今的市场经济,而是要在整个中国文化思想史寻求其普遍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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