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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子胥变文》“监监”考*

2018-01-24

汉字汉语研究 2018年4期
关键词:老臣变文吴越

徐 浩

提 要 《伍子胥变文》中“监监”一词,当是“婪婪”的记音,意思是奸诈,而不是明察或巧辩。语音关系上,“监”当是“蓝”的半边读音字,“蓝”又为“婪”的借音字,变文用“监监”记录“婪婪”的读音。词义上,“婪婪”有奸诈义,中古以来文献用例很多。故事情节及用语上,《伍子胥变文》多与《吴越春秋》的相关记载对应,“监监”对应后者的“多诈”。

对于敦煌变文,前贤校释备矣,其中尤以《敦煌变文集》《敦煌变文集新书》《敦煌变文集校议》《敦煌变文选注》《敦煌变文校注》等书影响较大。然而校书如扫落叶,前贤之见仍有可以继续讨论的余地。今结合传世文献,对《伍子胥变文》中的“监监”一词,提出一点浅见,以就正于方家。

《伍子胥变文》:“吴王闻子胥此语,振睛努目,拍陛(髀)大嗔:‘老臣监监,凶咒我国!’”(16.9)①文中所引变文原文均据黄征、张涌泉《敦煌变文校注》,在引文后用圆括号括注页码和起始的行数,其间以点号隔开。“监监”一词,项楚(2006:122)释为“过分明察,吹毛求疵”,于义未恰;黄征等(1997:58)以监、察义近,而谓“‘监监’义即‘察察’,巧言善辩也”,亦恐失据。②《汉语大词典》据《灵枢经》用例,将“监监”释为“明察”和“卓立不倚貌”二义(汉语大词典编辑委员会等编,2001:7卷1451),后一义项同样不适于《伍子胥变文》。窃以为此“监监”当为“婪婪”的记音。《说文·女部》:“婪,贪也。从女,林声。杜林说:卜者党相诈验为婪。”《集韵·感韵》:“婪,一曰卜人诈告吉凶也。”慧琳《一切经音义》“贪婪”条注:“婪,卜人诈言征验也。”卜人诈告吉凶为“婪”,是“婪”字本有奸诈义,而“婪婪”亦可状奸猾之态,正与变文用例相合。下面从三个方面加以说明。

首先,从语音关系上看,变文中的“监”字当是“蓝”字的半边读音字③形声字半边读,指某些形声字的读音,与依据《切韵》音系的韵书反切和古今音变规律折合的读音不合,而与其声符或同声符其他形声字的读音一致,这种现象是文字因素影响古今音变的结果。相关论著请参黎新第(1984:513-547)。,而“蓝”“婪”音近借用,故可以“监监”记录“婪婪”的读音。似此变文用字“啃半边”之例,又见《维摩诘经讲经文》(一),文中描写天龙鬼神竞相前来听法的情景:“修罗展臂桢双眼,龙神降顋努两眉。监电似身呈忿怒,血盆如口震雄威。”(763.10)同篇下文又云:“无限天龙众,相催更又忙。……身色皆蓝淀(靛),情田尽虎狼。”(764.12)“监电”即“蓝淀(靛)”①徐震堮(1958)较早指出“‘监电’疑是‘蓝靛’之误”,该说已为《敦煌变文校注》采纳。。又,“蓝”与“婪”中古音近可通。《广韵》“蓝”音鲁甘切,来母平声谈韵,“婪”音卢含切,来母平声覃韵,谈韵与覃韵同用,传世文献中“婪尾”可以写作“蓝尾”。唐苏鹗《苏氏演义》卷下云:“今人以酒巡匝为婪尾。”唐人称行酒一巡为“婪”,最在后饮者为“婪尾”。“婪尾”一词,宋人多用,而白居易诗却作“蓝尾”。《岁日家宴戏示弟侄等兼呈张侍御二十八丈殷判官二十三兄》:“岁盏后推蓝尾酒,春盘先劝胶牙饧。”《七年元日对酒》:“三杯蓝尾酒,一楪胶牙饧。”《喜入新年自咏》:“老过占他蓝尾酒,病余收得到头身。”苏轼亦袭用之。其《次韵刘景文周次元寒食同游西湖》诗曰:“蓝尾忽惊新火后,遨头要及浣花前。”敦煌文献与此相同,覃、谈亦有代用例(参邵荣芬,2009:244-245),故变文中“婪”“蓝”依例可通。由于以上两方面的原因,变文中“蓝”通作“婪”而写作“监”,以“监监”记录“婪婪”的读音,应是可能的。

其次,从词义上看,“婪婪”有奸诈义,中古以来文献用例颇多。《文选》卷五七西晋潘岳《马汧督诔》:“婪婪群狄,豺虎竞逐。”李善注即引《说文》杜林说。《金石萃编》卷一〇三唐张濛《李元谅颂》:“婪婪蕃虏,匿诈求和。重违修睦之言,用讦寻盟之约。……今犬羊反复,未可以端信待之。”又《全唐文》卷六二九唐吕温《凌烟阁勋臣颂·李英公绩》:“长蛇纵蠚,东据河洛。婪婪封豕,来济同恶。……时维英公,亮我太宗。斩豕以钺,取蛇于穴。群秽殄灭,乃定九鼎。”唐柳宗元《南霁云睢阳庙碑》:“婪婪群凶,害气弥盛。长蛇封豕,踊跃不定。”《金石萃编补略》卷二唐邵说《文安郡王张公神道碑》:“婪婪巨猾,射天吠主。”《文苑英华》卷八九一唐丘降《常山郡王田绪神道碑》:“婪婪燕寇,啬祸称兵。……公仗天威,修邻叶志。忠见于时,泰生于否。十万奸凶,一败涂地。”凡此诸例,“婪婪”修饰之对象,或是入侵之外族,如潘岳《诔》之“群狄”、张濛《颂》之“蕃虏”;或是争权之叛将,如吕温《颂》之窦建德,柳宗元《碑》、邵说《碑》之安史叛臣,丘降《碑》之割据边镇。文中“婪婪”者或“匿诈求和”“犬羊反复”,或“射天吠主”,肆其“奸凶”,奸诈之义,至为明确,亦足与“老臣监监”之例互相证发。

再次,从故事情节及用语上看,《伍子胥变文》多与《吴越春秋》的相关记载对应,“监监”对应后者的“多诈”。变文中的伍子胥故事并非直接来自正史,而是别有民间传承递嬗的途径。如将《伍子胥变文》与《吴越春秋》的相关内容加以比较,即可见出女子赠饭、渔父载渡、佯狂吴市、渔父之子救郑、夫差问梦等情节早已流传民间,而为《吴越春秋》收载,变文更加踵事而增繁。再以遣词用字论,变文中渔父所言“两贼相逢”(8.19),子胥初蒙女子馈食“三口便即停餐”(4.5),渔人之子待子胥以“鲍鱼一双,麦饭一讴(瓯)”(13.7)等语,均与《吴越春秋》卷五中“渔父曰:‘今日凶凶,两贼相逢’”(参见黄征等,1997:44)“子胥再餐而止”“(渔)父来,持麦饭、鲍鱼羹”等语相应,袭用之迹,亦甚明显。而“老臣监监,凶咒我国”两句,对应的即应是《吴越春秋》中“老臣多诈,为吴妖孽”两句。《吴越春秋》中王孙骆为夫差解梦被杀,子胥虽不解梦,然亦有类似言行。比如,吴王于殿上见异常之象,子胥以国事直言劝谏,吴王怒斥“子言不祥”。后吴王与群臣宴饮,赞太宰噽之功与越王之忠,“子胥据地垂涕曰:‘於乎哀哉!遭此默默;忠臣掩口,谗夫在侧;政败道坏,谄谀无极;邪说伪辞,以曲为直;舍谗攻忠,将灭吴国;宗庙既夷,社稷不食;城郭丘墟,殿生荆棘。’吴王大怒曰:‘老臣多诈,为吴妖孽。乃欲专权擅威,独倾吾国。寡人以前王之故,未忍行法。今退自计,无沮吴谋。’”遂赐子胥属镂之剑。夫差怒杀子胥,正以其言“沮吴”“不祥”。“老臣多诈,为吴妖孽”,是谓子胥诈言吉凶灾祥,假托天命以蛊惑人心,夫差以为有“专权擅威,独倾吾国”之患,必欲除之而后快。故《吴越春秋》与变文虽情节有异,意却相当,“监监”当即“多诈”义。

综上所述,《伍子胥变文》中的“监监”当是“婪婪”的记音,意思是奸诈,而不是明察或巧辩。既然“监”字可记录“婪”这个词,则知《敦煌变文集》(659页)校《无常经讲经文》“更拟贪监于自己”句的“监”为“婪”,是正确的。有人读“监”为“懢”,或读为“嚂”,单看似颇有理,从训诂会通的角度,则可不必。

另外,《汉语大词典》:“婪婪:贪得无厌貌。《文选·潘岳〈马汧督诔〉》:‘婪婪群狄,豺虎竞逐。’吕向注:‘婪婪,贪盛貌。’元姚燧《南京路总管张公墓志铭》:‘彼馋婪婪,横目虎貙。’清冯桂芬《按察司金公墓志铭》:‘婪婪群凶,嫉公剥肤,蜂屯蚁聚,有亿其徒。’”(汉语大词典编辑委员会等编,2001: 4卷369)仅释“婪婪”为“贪得无厌貌”,所引潘岳《马汧督诔》、冯桂芬《按察司金公墓志铭》两例,实皆奸诈义,漏收义项,举例失当。

引用书目

《白居易集笺校》,朱金城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金石萃编》,[清]王昶,《续修四库全书》第889册影印清经训堂刻本2002年。《金石萃编补略》,[清]王言,《续修四库全书》第891册影印清光绪八年刻本。《柳宗元集》,中华书局1979年。《全唐文》,[清]董诰等编,中华书局1983年。《说文解字》,[汉]许慎,中华书局1963年。《宋刻集韵》,[宋]丁度等编,中华书局2005年。《苏轼诗集合注》,[清]冯应榴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苏氏演义》,[唐]苏鹗著,吴企明点校,中华书局2012年。《文选》,[梁]萧统编,[唐]李善注,中华书局1977年。《文苑英华》,[宋] 李昉等编,中华书局1966年。《吴越春秋》,[汉]赵晔撰,徐天祜音注,苗麓校点,辛正审订,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一切经音义》,[唐]释慧琳,线装书局影印《高丽大藏经》200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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