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博(九)·陈公治兵》兵学字词考论*
2019-01-17洪德荣
洪 德 荣
提 要 本文就《上博(九)·陈公治兵》简文中诸如“(弇)行”“州(周)亓(其)徒(卫)”“滐(遏)城”“(鴈)飞”“(泥)(野)”一些涉及阵法、战术等作战方面的词语进行了考释,并进一步阐述了该简文在兵学思想及语言文字学上的价值。
1.问题的提出
《上博(九)·陈公治兵》是楚简中有关兵学的文献,内容以陈公与楚王的对话为主,涉及楚国的史事、君王为政之道及与军事相关的思想。在全篇简文释读及编联排序上,部分简文残断导致通读出现困难,林清源(2015:403-404)、高佑仁(2015:299-336)两位先生先后结合诸家之说,以通释及综合研究的方式,将简文进行全面的编连整理及考释后,全篇的要旨及释读就更清楚了,但简文中与兵家思想有关的解读,仍有疑难之处需要再做进一步讨论。笔者先前有旧作针对全篇进行编联校读,但其中仍有疏漏之处有待完善(洪德荣,2014:90-101) 。本文即吸收前贤各方面讨论的成果,主要就学者分类所认为“军阵”一类的简文中关于兵家作战的思想及词语进行讨论。
2.关于兵学作战段落的考论
为便于讨论,笔者先将与兵学作战有关的段落摘录如下:
需要讨论的字词依次在下列句子中:
伓,整理者通读为“背”。伓、背,声韵相近,在出土文献中通假的例证甚多,殆无疑义。曹建敦(2013a)亦读为“背”,并将下文“军”字释为营垒,将“”释为字,读为“袭”。陈炫玮(2015:21)认为“背”可以兵阴阳家之“背”字解释,“背”有在其后之义。“军”可指敌军,“伓军而阵”即在敌军背后布阵。
谨按,在先秦兵书中,军阵所“背”都为具体的地形或位置。《张家山汉简·盖庐》云:“倍(背)陵而军,命曰乘势。”(张家山,2006:162)《孙子兵法·军争》:“故用兵之法,高陵勿向,背丘勿逆。”曹建敦将“军”字释为营垒,在语意上也可通,但若依曹说,将简文此四字释为“背靠营垒而袭”,与下文“(将)军(后)出安(焉),名之曰(掩)行”连读,所释与“将军后出”文意的关系并不密切,而且在先秦兵书中,“军”指军队、军阵,在典籍中用作动词时有驻扎、屯兵之义。《左传·桓公八年》:“楚子伐随,军于汉淮之间。”将“军”解为“营垒”做名词在兵书中少见④《司马法·战威》:“军食熟而后饭,军垒成而后舍,劳佚必以身同之。”文中的“军垒”指的是军事用的堡垒。。
笔者认为诸家之说应可做其他考虑。伓,应可读为“倍”。倍、伓同为帮母之部,又有出土文献通读的例证,如《老子·甲》:“绝智弃辩,民利百伓。”其中“伓”正读为“倍”(郭店,1998:1),“倍军而阵”意即加倍军力形成阵式。“(弇)”原整理者已释为覆盖、遮蔽之义,笔者旧作(2014:93)已认为其字该读为“掩”①高佑仁(2015:308)也有同样的看法,认为以师徒掩护将军之意甚明。,用以掩护、保卫将军,故言“将军后出”,与下一简连读,此一阵法名曰“(掩)行”。此阵不见于传世兵学典籍,但与“掩”有关的战术,《六韬·犬韬·战骑》中有:“敌人奔走,士卒散乱,或翼其两旁,或掩其前后,其将可擒;敌人暮返,其兵甚众,其行陈必乱。”
关于“州”的通读,诸家有不同的理解。曹建敦(2013b)认为“州”读为“周”,简文用为动词,指徒卫环绕一周。徒卫,护卫步卒。《左传·文公七年》:“乃多与之徒卫。”先秦时期的军事防卫,往往布置兵卒环绕所要保护的对象,形成一个密集的防御圈,如此防守才会更为严密。林清源(2015:432)认为“州”字,应是及物动词,当作谓语使用,而“徒卫”则为其所修饰的名词宾语。“州”“周”二字古音同属章纽幽部,依例应可通假。“州”可读为“调”,训作“调动”“调集”。
笔者旧说认为“州”应读为“周”,看来仍有进一步申论的必要。“州”“周”皆为章母幽部,出土文献多见通假之例证。另按,“周”有“密”义。《说文·口部》:“周,密也。”《左传·昭公四年》:“其藏之也周。”在简文中“周”亦应为“密”义,形容词做使动用法,意为使徒卫设置得密集。“徒(卫)”,诸家认为是“护卫步卒”,甚确。《左传·文公七年》:“秦康公送公子雍于晋,曰:‘文公之入也无卫,故有吕郄之难。’乃多与之徒卫。”杨伯峻(1981:558)注云:“步卒曰徒,徒卫者,步卒而为护卫。”
笔者旧作及林清源(2015:432)都指出“檐(担)徒”二字前的缺文可能和下文的句式结构相同,同样都是动词加上“其”形式。“徒卫”即担任守卫的步卒;“檐(担)徒” 之名见于《鄂君启车节》:“女(如)(檐)徒,屯廿=(二十)(檐)台(以)(当)一车。”檐徒的职责为担运物资,从事劳动工作。本段简文虽然有残断,但从两个军阵的职责或可推测本段是在叙述关于出阵时的军事组织编制,必须要组织檐徒,也要使护卫步卒密集;考虑到下段简文,此应是保卫将军,并与攻城有关的内容,如《六韬·虎韬·略地》:“凡攻城围邑,车骑必远,屯卫警戒,阻其外内。中人绝粮,外不得输,城人恐怖,其将必降。”
〔3〕女(如)既滐城安(焉),绅(阵)两和而纫之■。
“滐”字诸家说法不一,袁金平认为其右所从实为“桀”②《〈陈公治兵〉初读》,简帛论坛,http://www.bsm.org.cn/bbs/read.php?tid=3024&page=2,16 楼,2013-01-05。。此处疑可释作“檐徒州(周)其徒卫”,似指修筑城防工事以完善守卫。下文提及“梁城(成)焉”云云即是。张崇礼(2013)认为此字又见于上博二《容成氏》简25、上博三《中弓》简19和简20,当分析为从水桀声,乃枯竭之竭。竭,亡、败。曹建敦(2013b)认为简文盖言护城之法。滐,疑读为堞。滐疑渫字之误,读为“堞”,渫、堞二字皆从枼得声,可通。《墨子·备城门》:“树渠毋傅堞五寸。”《杂守》“堞”作“枼”。堞为女墙,短垣,简文此字用为动词。林清源对此字没有做进一步考论,高佑仁(2015:308)认为该字从水从桀无误,读法待考。
谨按,笔者认为本段简文应联系上文的内容来理解,应该与攻城守备一类的作战有关,“滐”原字形作,将字形分析为从水桀声应无问题,但如何解读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在传世文献的通读例证中,“桀”可与从匄声之字通,如《墨子·备梯》:“城希裾门而直桀。”孙诒让《墨子间诂》:“直桀,毕云:‘《备蛾傅》作置楬。’”“桀”“匄”同为见母月部字。“桀”在出土文献中与从“世”声之字相通较多,如上博简《容成氏》“枼乃逃之鬲(历)是(氏)”,其中“枼”原整理者释为“桀”,白于蓝(2012:512)认为“枼”读作“桀”。“世”属书母月部。
由此延伸讨论一个与“渫”有关的考释问题。《郭店·缁衣》简6有句话:“古(故)君民者,章好以视民(欲),慬(谨)亚(恶)以渫民泾(淫),则民不(惑)。”其中“渫”字形作,诸家的讨论较多,《郭店楚墓竹简》整理者隶定为“”,裘锡圭(1998:200)认为字形上部与《穷达以时》简2“殜”字右旁相同,似当释为“渫”。《说文》“:渫,除去也。”李零(2007:81)认为原从水从杗,裘按以为是表示除去之义的“渫”字。按此字从亡,为阳部字,疑以音近借为“御”。冯胜君(2007:1-6)曾对字形的考释过程做过述评,认为将字形释为“”在形、音两方面都存在问题,并认为其实从形体上看,将字形释为“”并不可信。《六德》简26中的即与“止”字连写。不难看出所从与“止”字在笔势上有较大不同,区别明显。白于蓝(2001:176)认为字形应释为“渫”,读为“遏”,训为禁止,文义与今本“御”完全吻合。
笔者认为,参照上文对于郭店简疑难字的考释,将字形释为“渫”自然可从,但在释读上有今本作“御”与上博简本作“”的对照,这是帮助同样也是阻碍,如裘先生也曾考虑过郭店简本此字上端之“亡”与“木”字的上半为“虍”之误摹,“木”的下半和下部横置的“水”为“鱼”之误摹,但确实亦如冯胜君所分析的“立足形体,放弃将其与上博简‘’,以及今本‘御’在声音上建立联系的努力,而只是在意义上与今本‘御’的含义贴近”。因此就音韵的通读上,白于蓝之说可从。
参考上文有关的考释,再对比《陈公治兵》的字形问题,或可知将见母月部的“滐”读为声韵皆同的从“曷”声之字,在意义上比通读为从“世”声的“堞”字更为合适,因为典籍中“堞”义为女墙、短垣,简文已云“女(如)既滐城安(焉)”,则“滐”显然是个动词,即便将“堞”活用作动词,女墙、短垣的意义也不明确,不如将“滐”通读为“遏”,表阻止、禁绝之义。《诗经·大雅·民劳》:“式遏寇虐,憯不畏明。”“滐城”犹言封锁禁绝敌方城池。至于下句“绅(阵)两和而纫之”则指两军门军队的连结。“和”为军门,诸家皆有说,“纫”则有缀结佩带之义,全句指当部队布阵于左右军门,组织围城进攻时,要特别注意两边军阵的连结,或指两边军阵的连结作战。
在银雀山汉简《孙膑兵法·官一》中有这样一句话:“为畏以山胠,秦以委施,便罢以鴈(雁)行。”(银雀山,1985:68)其中的“便罢以鴈(雁)行”可能跟“(鴈)飞”有关系。关于“便罢以鴈(雁)行”全句的释读,“便罢”一词,张震泽(1984:112)以为“罢”,当借为“摆”,“摆”即“捭”字。“便”,有“安”“便宜”等义,邓泽宗(1986:55)释为“暂时停留”。霍印章(1986:143)认为“便”即“便于”,“罢”则读为“疲”。荣挺进等(1994:69)释“便”为“便利、方便”,“罢”借为“摆”,摆开。刘小文(2007:174)认为“罢”指平坦开阔的地形,但无考释。“鴈(雁)行”诸家皆指阵式。陈炫玮(2015:22)认为此处“便”可解为“利也”,“罢”,疲也,此句或言“在敌军疲惫时就用雁行阵”。
谨按,于此先论“雁行”之阵的性质,以确立“便罢”一词的意义。在出土文献中对于“雁行”之记载,见《孙膑兵法·威王问》。
鴈(雁)行者,所以触厕(侧)应□【也】。(简281)
“触厕(侧)”,张震泽释为“可以触击敌之侧翼”。
又《银雀山汉简(贰)·十阵》:
鴈(雁)行之陈(阵)者,所以椄(接)射也。(简1533)
前句,原整理者释“椄(接)射”为“以弓矢交战”(银雀山,2010:191)。后一句,简文稍残,原整理者将“”读为“”,兽名,形似猿;“狸”,野猫(银雀山,2010:192)。从后段简文来看,“”所指不详,但与“狸”对文,也应为动物之名,此处可能以动物的样貌或活动的状态来比喻阵式,此阵用以应对弓矢交战。而“□□□阙罗而自存也”上下文皆有残,“罗”为“捕捉”之义,如《诗经·小雅·鸳鸯》:“鸳鸯于飞,毕之罗之。”此句所指应为雁行之阵所发挥的效果,“阙罗而自存也”疑是躲避敌方捕捉,保存我方战力不失之意。又《武经总要·前集·裴子法》“雁行阵图”下云:“雁行阵者,乃太公三才之天阵,于卦属乾宫,则孙子之雁行阵,吴起之鹅鹳阵,诸葛亮之衡阵,以其连接如称衡也。”又云:“雁行前锐后张,延斜而行,便于绕人。”又云:“雁行延斜,张两翼,便于左右,利于周旋也。”(《中国兵书集成》编委会编,1988:307)
上引《裴子法》对雁行阵的说明和出土文献的记载有相当大的差异,《裴子法》言“前锐后张,延斜而行”,《银雀山汉简(贰)·十阵》言“前列若,后列若狸”,加上竹简本身残损较多,也增加了认识“雁行之阵”的难度。
若对关于“雁行之阵”的记载重新审视,“触厕(侧)应□”“接射”“前列若,后列若狸”“□□□阙罗而自存也”,都部分描述出了“雁行之阵”的样貌。“接射”是此阵的重要特色,在先秦兵书中对于“射”应用在战争中的解说,有《孙膑兵法》“射战以云阵”(简405),而“云阵”之义,张震泽(1984:106) 引《六韬·豹韬·乌云泽兵》“所谓乌云者,乌散而云合,变化无穷者也”,认为“云阵”当指“云合之阵”,有利于射战。“接射”是以弓矢交战,针对适宜弓矢交战的地形,传世兵书并没有更详细的记载,但“便罢”应是指地形,“便”与“平”可通,如《尚书·尧典》“平章百姓”,《史记·五帝本纪》作“便章百姓”。而“罢”可读为“摆”,“罢”并母歌部,“摆”帮母歌部,声近韵同。而“摆”“捭”可通,“捭”有“开”义,“便罢”即平坦开阔的地方。“便罢以鴈(雁)行”意即“在平坦开阔的地方采用雁行之阵”。此阵需要开阔的地势才能摆开人员,或如《裴子法》所说:“雁行延斜,张两翼,便于左右,利于周旋也。”用此阵能抵御敌方的射击,毕竟弓箭射击 在狭窄之处最能发挥效果,而平坦摆开的态势能躲避并且防御,并避免被敌方包围活捉。
据上文所论,笔者认为施于小丘高地的“鴈飞”之阵与“鴈行”或为两个不同的阵法。
笔者认为不论是将字义释为“㘿”还是“涅”,都不能解释为对地形的表述,“㘿”是指事物陷落的状态,“涅”在典籍中指黑泥,如《荀子·劝学》:“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又指黑色染料的矿物,即矾石,如《淮南子·俶真》:“今以涅染缁,则黑于涅;以蓝染青,则青于蓝。”或用做动词,表用黑色染、染黑之义,如《论语·阳货》:“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却未见指称事物状态,表形容之义,若将“涅”解为《说文》本义“黑土在水中也”应该是比较接近“涅野”之义的说法,但典籍中也未见到这样的用法。因此笔者认为从日得声的“”字属泥母质部,在典籍中可与泥母脂部的尼声之字相通(张儒,2002:812)。《大戴礼记·曾子制言上》:“白沙在泥。”王引之《经义述闻》:“泥,读为涅。”《论语·阳货》:“涅而不缁。”“涅”,《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作“泥”。
表1 “两”字形
表2 “鬲”字形表
因此本处全句的释读应为:“将帅历于阵后,则对于军阵左右给予精确的指挥,将其阵式引导为用于进攻的绳索形阵式。”下半残缺的部分应是历于阵前采取不同的阵式指挥。
附记:拙著部分为旧作改写,修正了旧作在行文上的漏失之处,并吸收较新的研究成果,增补旧作的不足。拙著草成感谢许学仁师的提点,刘钊先生、徐在国先生的鼓励,以及邓章应先生的帮助。拙著曾宣读于第九届中国文字学会年会,宣读后亦再次进行修正。也谢谢张新俊先生在校稿审阅本文后提出的讨论意见。
引用书目
《汉字通用声素研究》,张儒、刘毓庆,山西古籍出版社2002年。《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九),马承源主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银雀山汉墓竹简》(壹),银雀山汉墓竹简整理小组编,文物出版社1985年。《银雀山汉墓竹简》(贰),银雀山汉墓竹简整理小组编,文物出版社2010年。《战国秦汉简帛古书通假字汇纂》,白于蓝编著,福建人民出版社2012年。《张家山汉墓竹简二四七号墓》(释文修订本),张家山二四七号汉墓竹简整理小组编,文物出版社2006年(简称《张家山》)。《中国兵书集成·武经总要》,中国兵书集成编委会编,解放军出版社198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