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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事后慢慢声张的一场好戏
——谈荒诞喜剧《最后的卡伦》

2018-01-24

新世纪剧坛 2018年3期
关键词:卡伦匪徒克拉

张 彤

是夜,温暖得紧,刚看过荒诞喜剧《最后的卡伦》的我,更如沐春风。

看着台上演出,一个念头总在注意力分散的间隙跳出来:这戏很“开心麻花”。有“开心麻花”珠玉在前,难免会被想成是仿制。实际上,建构一部喜剧,无非要利用误会、反转、错位等手段,相应地,表现手法也大致趋同,风格上的近似是一个大概率事件。同样大概率的是,爆笑之后,回忆里只记得几个段子。与其它纯供搞笑、媚俗的戏不同,《最后的卡伦》有格调、有情怀、有哲思,与它在剧场的相遇是心满意足,是一种心与心的遇见,怦然心动。我想,唯有如此才能算是一场好戏。

先聊聊剧本

剧本很早便读过,对奇诡的故事、混搭的风格留有至深的印象。戏剧文本出自国家一级编剧陈国峰之手。感性表达与逻辑思辨在他身上和谐相处、互为表里,可以昂扬着激情去创作舞台戏剧,又能写犀理透彻、思维缜密的评论文章,既写出了《孝庄长歌》《宋氏三姐妹》这类辞意俱佳的主旋律戏剧,又能将自己对世事的体察、思辨制成恣意汪洋、纵横捭阖的先锋戏剧。新出版的《陈国峰文集·戏剧文学卷》所收录的剧本几乎清一色的先锋、荒诞,《最后的卡伦》被放在了第三位,置于《阿Q的神灯》和《辫子·辫子》之后,足见编剧对其尤为喜爱。很有趣,《最后的卡伦》既有《阿Q的神灯》的荒诞不经,又与《辫子·辫子》同处于历史吊诡之中,共同旨归于编剧对世事的敏锐洞察和深刻思辨。

1914年,也就是民国三年,一支打着科学考察旗号、实则掠夺敦煌珍贵文物的科考队伍经过新疆罗布泊地区的一个前清卡伦(哨所)。由于地处偏僻,加之中原地区兵戈混战,负责卡伦守卫的托克拉和他的兄弟兼下属尼扎姆竟不知道大清朝已经亡国,依旧穿着打着补丁的大清官服,履行着检查关防、盘查过往商旅的职责。两个不知“今夕何夕”的古罗布泊人,要替已经灭亡的清政府和退位的皇帝,对抗由亲情淡漠的伪教授、道貌岸然的贵族、虚与委蛇的骗子、唯利是图的卖国贼组成的现代盗贼团伙……想一想,何其荒诞!

荒诞的源头是托克拉,人物原型在一本西方人写的游记里真实存在过。历史吊诡处的错位将托克拉置于荒唐、滑稽的境地,而他的不自知不断挑起戏剧冲突,戏剧张力随之不断加大。在考古队员看来,托克拉是个疯子,但观众会觉得他疯得可爱、可敬。托克拉不相信清朝会灭亡,伊尔莎告诉他现在是民国三年,他的第一反应是“皇上又改年号了?”在他的观念里,“老皇帝退位了,新皇帝继位嘛。堂堂的中国咋可能没有皇上呢?咱这么大的中国养不起个皇上吗?”说大清国灭亡的人,他统统认为是想蒙混过关的骗子。现代人看托克拉不是疯,是愚昧,是奴性十足,但在历史吊诡中看托克拉,他的“愚昧”象征着一种可敬的坚守。古丝绸之路荒废了数十年,少有人经过,当得知有驼队过境,托克拉立刻换上官服,履行盘查的职责。他们如胡杨一样(托克拉在维语里是胡杨),在极恶劣的环境中尽忠职守,精神意志不枯、不朽。

荒诞戏剧,从来不是为了荒诞而荒诞,它是要以荒诞的形式严正地提出问题、启发思考。《最后的卡伦》抛给观众的,远不是托克拉荒唐行为所引发的荒诞故事,编剧借托克拉之手抛出了关于信仰、忠诚、责任的命题。剧末,烽火台被点燃,传递出边境危险的信号,托克拉以生命的代价兑现了他对于国家的信仰。烽火遥望与枪炮正隆,信仰坚守与诱惑侵蚀,孤勇难支与强权群体……对抗中,托克拉逆势逆时而动的身影是那么感动人,他是灵魂高尚的真正勇者。

当下的每一个人,同样也是历史中的人。面对强权的压迫与驱使、面对利益金钱的诱惑,势单力孤的个体生命能否坚持初心、不怨无悔?能否在生命攸关的时刻做最后的道德坚守?这是一个严肃的话题。妥协也好,抗争也罢,或是外方内圆、外儒内道,只要在思在议,编剧的良苦用心便达成了一半。

喜剧的本质是“悲悯”。老舍的喜剧可以充分证明这一点。剥开《最后的卡伦》荒诞离奇的外壳,会发现,编剧讲述的是人类难以逃脱的永恒的生存困境。《最后的卡伦》里那个一百年前发生的故事,又何尝没有在现今社会中重复上演?编剧将捕捉到的思想体悟做讽喻式表达,敏锐、深刻、隽永,连通历史与现实;同时,他又始终怀揣着悲悯之情,正义与邪恶势力反复缠斗、交锋中,崇高的希望火种被保存下来。与一般只为讨好观众、只顾逗笑的编剧相比,陈国峰是“托克拉”式的存在,是真正的勇者。

聊聊台上演出

许是读过几遍剧本的缘故,对剧本的舞台呈现有特别多的期待,想知道记忆中熟稔的剧本会怎样被搭建在舞台上。开演前,导演蔡菊辉告诫观众千万别把这戏当回事,纸板戏剧的理念是游戏,这场戏就是带着大家玩儿。

帷幕拉开,经历了短暂的沉寂,演出呈现出燃爆的状态,包袱密集,抖得响,甩得干净。以有限的观剧体验,上一次让我从头笑到尾的戏是开心麻花的《乌龙山伯爵》。可见,导演并不像开场前告诫观众的那样,以游戏、玩笑的方式来构思《最后的卡伦》的呈现。导演构思巧妙,几多神来之笔,在戏剧文本提供的充沛戏剧行动的基础上添加了更加可观的可看性。

一部以荒诞为主调的戏剧,戏谑的形式制造必不可少。该剧首先在音乐设计上比较多地引入耳熟能详的音乐片段,不断调动观众的集体回忆,以达到会心一笑的目的。剧中有一段戏是讲伊尔莎小姐和女仆路遇劫匪,紧要关头,托克拉和尼扎姆出现,打得匪徒落荒而逃。匪徒亮相,被配以香港古惑仔系列电影的出场音乐,嚣张、痞气的形象感立刻在观众意识中建立起来;托克拉张弓搭箭之时,“问世间,是否此山最高……”的旋律忽地响起,记忆中最熟悉的关于《射雕英雄传》的种种被瞬间激活,“华山论剑”的画面不断与舞台上的表演相重合。还有港片极盛时代的《东成西就》等等。音乐,是最能调动观众的情感、情绪的艺术形式。根据戏剧情景选择相符合的具有极高辨识度的音乐片段,正是利用了音乐强大的移情功能,瞬间唤起存储起来的记忆、情绪,快速达到预设目的。龚子斐,花钱捐了个候补县令,好不容易等到补缺的机会,一场辛亥革命直接推翻了清政府,尔后,他辗转成了北洋政府外交部的一个科长。配合这段“悲惨”经历的,除了演员声情并茂的表演,再就是既悲伤又滑稽的音乐。整场演出,音乐对于“荒诞”审美风格的生成起了非常大的作用,以至于,只要一段音乐初起,观众已然等着嗨了。

肢体语言也是精心设计的。依旧举例托克拉和尼扎姆打跑匪徒那一段。音乐响起,所有演员都做起了慢动作,表情夸张,视觉感受自然是非常滑稽的。托克拉射向匪徒的箭,也以同样的慢速度,由他本人慢慢插到匪徒身上,或者经由几个人的传递,传递到匪徒手上,最终自戕而亡。其中一个中箭的匪徒倒地之后嫌躺着不舒服,于是,他慢慢起身,拔出箭,换了别的位置插好后,又重新倒下。这样戏谑的例子还有很多,不一一列举。

元素混搭、现挂调侃、间离是喜剧建构的常用手段,现场“笑”果极佳。扮演胡斯坦的是辽宁人民艺术剧院著名优秀演员张明亮,台词功底十分了得,在讲完胡斯坦一段超长的看似深奥学术实则废话连篇的台词后,由衷地说了句“心里话”——“陈国峰,你写的台词太难背了!”观众听着都累,自然能够会心发笑。托克拉对龚子斐挑大拇指说,“这演技真好,确实是辽宁人民艺术剧院演员队队长的表演水准”;男爵嫌弃帐篷小而简陋,上台的道具师回呛,“有多少制作经费心里没数吗?”诸如此类的现挂与间离甚多。出戏再入戏,入戏又出戏,因为节奏掌控得好,戏的展开自然、流畅、浑然,观众并不跳戏。

言语总不及现场之一二。整晚,跟随演出而能享受到的极致快乐,用语言是无法穷尽的,真要到剧场现场感受才行。比如,最为精巧的结局——“大清皇帝陛下……钦命陕甘总督麾下……新疆巡抚衙门统辖……南疆宣慰使治下……罗布泊镇手使标下……西卡伦正九品把总……”“下边呢?”“下边没有了!”

再聊聊其他

看完演出,神经高度兴奋,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欣喜若狂的状态。除去上述可意会、不可言传而传了的观感外,辽宁人民艺术剧院的“大胆尝试”特别让我感动。

辽宁人民艺术剧院,是蜚声国内的具有鲜明艺术个性和辉煌艺术成就的国有话剧院团,与北京“人艺”一南一北遥相呼应。《报春花》《父亲》《凌河影人》《矸子山上的男人女人》……在中国话剧史上熠熠生辉。然而近些年来,剧院的艺术创作逐渐乏力,发展缓慢,特别是几部定向定制剧严重拉低了剧院的口碑,后虽有《祖传秘方》《开炉》等佳品扭转颓势,但观众已然给剧院贴上了“主旋律”“艺术风格单一”“可看性低”等标签。

曾几何时,辽宁人民艺术剧院也颇为“洋气”,演出过《曙光照耀莫斯科》《尤利乌斯·伏契克》等剧目,也曾在上世纪80年代戏剧观念大讨论时期,邀请著名先锋戏剧导演王贵来辽宁导演《荒原与人》,小剧场戏剧也有诸多探索,如《寻找春柳社》《请你对我说个谎》。《最后的卡伦》被搬上舞台,表明剧院意识到长期囿于一种固化了的艺术风格将严重影响剧院的未来发展,而突破既有、多元并举的发展规划终会给剧院不断注入新的活力。《最后的卡伦》在首演之日即成了朋友圈的话剧爆款,文字配发图片,无不流露出对辽宁“人艺”勇于突破困境的嘉许之情。从辽宁“人艺”的发展历史来看,《最后的卡伦》是剧院的一个重要发展节点,为略显沉闷的发展图景涂抹上了一道亮色。

惊艳的《最后的卡伦》,保存了编剧鲜明的艺术个性与深邃的哲理思考,连同导演的妙手裁置,让观众于荒诞中见严肃,于消解中见崇高,于嬉笑中见纯真,于游戏中见温情,值得每一个观众用文字慢慢声张。当然,此戏不是完美无瑕的,还有修改和进一步提升的空间。期待在多方的共同努力下,此剧经得起时间的淬炼,能够越走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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