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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从寄托的柔情和期许
——评英国国家剧院《天窗》

2018-01-24张曦月

新世纪剧坛 2018年3期
关键词:基拉爱德华天窗

张曦月

在《天窗》剧本的起始处,编剧引用了著名诗人叶芝《内战时期的沉思》中的诗句作为题记:“我们曾用幻想喂养这颗心,这颗心因这种食物而变得残忍。”这似乎是要提前告诫人们,这部以爱情为主题的剧目注定是一出悲剧,因为两个人生活轨迹的不同,他们的理想世界也渐行渐远 。价值观的截然对立使得男女主人公再也无法回到过去。彼此激烈的指责,不也正是他们深爱过的明证么。

剧名中提到的“天窗”,就是透光的玻璃,在剧本中仅有一处交代:男人告诉女人,他的妻子弥留之际,曾经终日躺在床上,透过天窗看着外面的鸟。但是剧名的“天窗”是一个象征意义,我可以想象那个垂死之人的心情,她就像是被囚禁在绝望的深渊之中,美好的事物近在咫尺却又无法触及,该是何等煎熬,而她可以透过“天窗”的阳光看见希望,同样的煎熬也在折磨着背负良心谴责的主人公。《天窗》的台前幕后有一支非常强大的班底,编剧大卫·黑尔和导演斯蒂芬·道德利曾经合作推出了电影佳作《朗读者》,由他们共同合作的《天窗》先后巡演至伦敦西区剧院和百老汇,并赢得了奥利弗奖最佳新创话剧奖。通过极为精彩的故事构架、导演手法、演员演绎,我发现天窗的含义也从最初的摸不到的希望转变了。

由于叙事上严守“三一律”的缘故,整个剧都发生在基拉的家中:一个廉租的公寓房——放在那里,除了一个室内隔断的几次简单推拉,空间的变化感几乎全靠灯光的引导。窗外是单元楼的走廊、天井,从屋里,可以看见对面楼渐渐熄灭的灯光,和冬夜下起的雪。该剧逼真至极的写实主义舞美风格,仿佛要将生活的原貌纤毫不差地平移到舞台之上。全剧与生活时间所吻合,基拉在舞台营造家中炒菜做饭,吃饭休息,但是通过演员的演绎向我们揭示了基拉和汤姆长达六年的婚外情和分开三年的改变,使短暂的一个晚上变得饱满。戏看起来并不复杂,一个寒冷的冬夜,一间狭小的公寓,经历过一场戛然而止的婚外情,男主角在妻子因病去世后前来拜访女主角,他们试图重燃往日激情,却陷入了争执之中。

一、个性鲜明的出场

每个人物看似简单的出场都体现了他们不同的鲜明的个性和不同的甚至对立的生活轨迹。

随着一段节奏紧张的钢琴和孩子们下课的喧闹声,镜头缓缓拉远,舞台逐渐清晰地呈现在我们眼前。窗景中的涂鸦墙面、潮湿四壁、略显破旧的家具和椅垫, 都一目了然地昭示这个房间的主人生活清苦。女主角基拉进屋,黑绒线帽、黑色毛呢大衣、大红色围巾、简约清爽的过耳短发、无妆容无装饰,延续舞台氛围的精简感。基拉的生活看似平淡机械,但是她却自得其乐,可以从中看到安宁,她不愿意做过多的改变。

全剧首先及最后闯入这间房间的爱德华就像一部小说的首尾。一个男孩儿,身着牛仔套装,脖子上挂着耳机。他来到楼道,找准对应门牌,在门外左右晃荡了几下,便犹豫地推开了半掩的门:惊喜!爱德华虽然一边和基拉熟络地打招呼,但他却一直强调自己只是买唱片,顺路想起来基拉的家在附近。他的出现带来悬念:基拉和他父亲的过去是怎么回事,她为何离开他们,他母亲的死又对事情的发展产生了什么影响。18岁嬉皮的爱德华的出现亦奠定了全剧的基调,往事苦涩,现在也不快乐,人与人之间因为不理解而出现巨大的鸿沟,但是嘴角总有因为曾经的爱而时不时浮现的一抹笑意。

爱德华失望离开后,他的父亲汤姆来了。汤姆还未上场,就听到连续不断烦躁的门铃声,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格彰显出来。基拉把钥匙丢了下去。男主角汤姆登场,一身西装气宇轩昂,笔直走进客厅,即使头发灰白,锐气也不输青年人,汤姆依然雄赳赳、气昂昂地保持着自己的自尊和形象,来寻回和基拉之间那段美好的记忆。走路大步流星,无时不在打量评估房里每一件东西,而且仿佛他拥有主宰它们的权利,包括女主的椅子怎么摆、晚饭怎么做、啤酒买什么牌子的。他有典型的资本家的张牙舞爪,毫不掩饰对小公寓的鄙视,像野兽一样不断地在公寓巡逻,讽刺基拉如今修女一样的生活是作茧自缚,每天坐公车上下班偷听普通人的对话简直像入了邪教,滥用同情心,浪费自己的天赋,并且公然宣称“普通人就是毫无可取之处”,还怨恨妻子爱丽丝至死不肯原谅自己,基拉又在他们六年的偷情被发现之后不辞而别。

仅是三个人的出场,通过三个演员的演绎就使得人物一下鲜活立体了起来。出演该剧女主角基拉的凯瑞·穆丽根曾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有出色演技。还有比尔·奈伊、马修·彼尔德参与,这样一群富有才华的创作者,使得《天窗》处处显现出一种内敛的气质。

二、知微见著的情节

全剧都是生活化的 ,所以能抓人的点也都是些看似细枝末节的,一个眼神、一个躲闪,这些都体现出虽然他们的阶级和价值观是对立的,两个背负着罪责的灵魂,将自己困在了幽闭的心灵深处而浑然不觉,爱情和宽恕是悬在他们头顶的天窗,但他们触碰不到那里。他们无法参透自身的命运却轻易看穿了对方的处境,可是这两个来自不同世界的人,当他们幻想着用自己的逻辑去试图拯救对方的时候,其结果却只是一次次残忍地彼此伤害。他们不断地争吵,可是他们不是为了争吵而争吵,他们是为了希望自己的价值观能够影响对方。其实他们的心底还珍藏着对对方最美好的回忆,虽然他们的爱情也许无以为继。

剧中的第一个矛盾,在基拉让汤姆帮忙削奶酪这件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展开了,汤姆看着低廉的奶酪,极尽挖苦,然后说立刻让弗兰克去给她买一吨奶酪回来,他理所当然地觉得“他是我的专职司机,他等我,是他的工作而已!”基拉就此揪出汤姆种种价值观上的错误,她认为这是典型的富人的片面和肤浅,她也一直在努力摆脱这样的生活。在婚外情败露之后,她离开了汤姆,改头换面成了出入贫民窟的教师。她将自己与外界隔绝开来,甚至不再读报和看电视。但是,这看似高尚的职业和修女一般的生活,却被男人视为逃避和堕落。他一针见血地指出她和别人的不同,别人都是千方百计离开那样的生活,只有她是千方百计想要钻进去。

当女人动手准备晚餐时,男人要求先在锅里放一些辣椒,在被对方拒绝之后,不甘心的男人趁其不备悄悄地抓起一把辣椒撒进了锅里。从这个微小的细节就可以看出汤姆已经习惯了高高在上,别人必须对他的话言听计从。汤姆打从心底看不起基拉选择的那种生活,清贫地缩居在一间比“西伯利亚”还冷的小屋里,教着根本没有未来的贫寒子弟。当汤姆试图邀请基拉外出共进一顿美好的晚餐时,基拉的回答却是:“汤姆,你不觉得我的回忆已经够多了吗?何必还需要更多?”在以前的生活中,他是个彻彻底底的掌权者,而在事业步步走向成功的今天,面对基拉这样自由与独立的女子,竟然感觉到自己无法行使社会权力一般的卑贱。所以后来聊天的话题中,汤姆一再强调自己的事业成就,强调物质充裕带来的社会地位的提升,以及否定人的生存本身,否定弱者的无能为力;否定他自己的孩子,否定已经逝去的妻子,否定基拉所从事的工作,否认平庸者的日常,否定女性的力量。汤姆的人生,从一种激烈的充满嘲讽的角度,诠释了所有人都竭力争取的人生。

汤姆在对付一小块廉价的剩奶酪时不小心弄伤了手指,这很像是演出中的一个意外,却恰当地表现出了角色的心虚。在此之前,观众们会义无反顾地站在基拉这边看待这件事情,但是汤姆的一大段独白,他说他自己也出身贫寒,白手起家,他成为了富人,有一名司机,这名司机在楼下等他,这太正常不过了。司机等他,是专职司机的工作而已,无关尊重和不尊重。每个人都各司其职,这才是真正的生活。这不就是人性,越是从小缺乏的东西,反而越是趋之若鹜地追求,还渴望得到共鸣与认可。 汤姆总是说基拉根本不愿付出自己的全部,我想或许是因为基拉意识到了他们的追求是有冲突的。社会阶级的对立,又或者是贫富差距的鸿沟,浓缩在了这对男女身上,加以激烈地展现。在基拉看来,汤姆所说的那种生活伪善,甚或邪恶,建立在压榨穷人的基础上,没有一丁点的愧疚与同情。其实,当他们的关系被汤姆的妻子爱丽丝发现后,基拉毅然离开。她说自己曾深爱汤姆,现在也是,而且永远都不可能再像爱他那样去爱另一个人。基拉尊敬爱丽丝,不希望爱丽丝知道自己和汤姆的关系,奇怪的是,在这份隐藏的感情中,她感到平静,甚至纯粹。她深爱,但也仅止于此。而今的基拉已经找到了令自己充实的事业,在内心深处,她不再需要汤姆的臂膀和拥抱,她独自完整、彻底地属于自己,这也是汤姆所担心害怕的,他的价值不能被所爱的人肯定。基拉是个很诚实的人,有着高度的道德感,之所以和汤姆保持六年的关系确乎出于真爱。但她不能伤害爱丽丝,所以一旦被发现,她就远远离开,绝不让自己的出现令爱丽丝痛苦。也许基拉是我们口中俗称的第三者,但是我却觉得她是可爱的,她敢爱敢恨,坚持着自己的理想。人的情感是很复杂的,绝对不是什么对与错的二元判定就能够解释清楚。

在剧中,当女人将酒杯递给男人时,现场拍摄的镜头切换到了两人的手部特写,他的手想要借机握住她的手,但她的手却悄悄地躲开了。就是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动作,我认为却成为全剧中情感最柔软的一个片段。两个曾经相爱的人,在道德的禁忌失效之后,却不能彼此拥有。最后,基拉给汤姆叫了一辆出租车,让他离开。汤姆离开了,那句再见该是他们关系的最终句点。 在他离开的时候,她紧抱他,告诉他,她这一辈子都深爱他,但是他们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在这里,爱情之所以无能为力,就是因为两个人抱着截然相反的价值观,过着自己想要过的生活。

当汤姆接受了注定不可更改的命运黯然离去之后, 在复杂的回忆和激辩之后,他的儿子又意外地闯入了女人的陋室,他抱着个大箱子,那里装着一顿丰盛的早餐。看似漫不经心的大男孩记住了基拉所说的她与父亲在一起时的美丽回忆,那是有着滚烫咖啡,外加羊角包和煎鸡蛋的早点,这样一顿她梦寐以求的丰盛早餐,令结尾不至于那么伤感,人生可以像“你怀念早餐,我就给你早餐”那么简单,还有爱情,就继续爱下去,也许社会性并没有那么重要,于是,在这个下着雪的清晨,爱德华将餐具摆好,两人坐下:来,咱们一起吃吧!他们惬意地品尝着美食,就好像沐浴在天窗投下的美好的光亮之中。

三、出言有意的对话

剧中一共三个人物,男人、女人、孩童,或者老年、中年、青年,或许根本不必界定清楚,这部剧的核心就是通过台词暴露天真、无奈的情感。

爱德华听着,每次我一提起这事儿,他就会暴跳如雷,说这不关我的事。然后就闭口不再谈,我是说我一直试着跟他谈起你。我的意思是,这毕竟也是我的生活吧。我们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难道不是么?

基拉是的是的。

爱德华几年以前,我们的生活一直那么美好。然后你就那么凭空消失了,究竟是为什么?

基拉我很高兴你来看我,爱德华。我为你感到骄傲,你是个好孩子。

基拉你似乎很想弄个家事法庭,然后由你来扮演法官与陪审团。那可不是什么受欢迎的行为。如果你特别喜欢评判是非,拜托,去当个律师。如果你那么热衷于评判,那这样的工作可是有很多。

基拉但如果你想寻求快乐,听我一句劝,要有点儿专业素养,别再在家里搞实践了。

基拉拒绝卷入评价“谁伤害了谁”的原生家庭审判会。她说自己的家庭关系,只有自家处理,找个法官也没用。 每个人都是过往环境下的产物,不论追寻这样那样的理想,还是对日常生活的妥协,始终都只是按自己的天性走下去,或许不合情合理,既使连自己也弄不清哪些是自己真实的想法还是虚假的伪装,但只要有一丝爱意,则不会空洞和丑恶。爱德华还是一个不染尘世的孩子,他认为基拉不应该离开他们家,因为他和他父亲都深爱着她。可是基拉却认为与一个价值观不合的人多相处一点时间都是煎熬。人所处的地位、年纪不同,所站的立场会不同,可能多数人一生地位境遇变化不大,没有起伏,但年龄变化带来的认识和行为变化则少有人在意。当我们把自己定格在当下时,一切都是那么注定和当然。

基拉为什么男人们总觉得凡事都跟自己有关?这个中年男人,想象着别人的行为方式,尤其是他前任的行为,都跟他有着最直接地关系。

汤姆的确如此。

热恋时,如果一方认为对方的行为是在逃避正视爱情,到底还是甜蜜的。可事到如今基拉觉得十分好笑,汤姆这个男人觉得一切都和自己有关。故事到这里,始于爱情,却已远不止在谈论爱情。整部剧看似在讲一对身处不同阶级的老情人时隔三年后的重逢之夜,其实是将两人对立的思想从语言中剥离出来,在星空下让其激烈碰撞。这是一场披着爱情外衣,实质是在特定政治社会背景下探讨普世价值观和乌托邦梦想的戏码。在雪夜的结尾,面对这个固执地想要挽回自己的人

基拉我做出了决定,而你,必须要尊重这个决定。

汤姆离开了。让汤姆学会真正尊重他人,也许和让基拉放弃理想屈从现实一样困难。他们曾经相爱, 爱或许不需要理由,但爱不足以打破价值差异的鸿沟。剧中人自有其运行的生命轨迹,其实根本不在意他人的任何看法。而你,也是他们所描述的世界里的一员。 当你作为个体遵从真实内心去生活的时候,其实也很难真正顾虑到他人的感受 。或者说,有时候牺牲、忍受、付出,和爱一样,或许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内心需要。汤姆为妻子挥金如土是出于自己喜欢。而看似博爱的基拉也需要站在为社会谋福利的根基上才能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汤姆公司上市后,市值涨了30倍。 你本来可以跟我一样在西印度群岛买套房子。

基拉噢,是么?

汤姆可能有点儿夸张了。但至少你可以提升一下自己的身份。比如当一个银行家或者律师什么的。也许你能干得很不错,起码不会傻到跑来这里。

基拉跑来这里并不傻。

(停顿)

汤姆是的。至于我吗,一天到晚都跟那帮赖人待在一起……

汤姆直接指出了基拉的生活原可以更好,无礼地对基拉的生活状态提出了质疑。基拉尴尬地微笑着然后挤出了“跑来这里不傻”。然后汤姆轻微地叹了一口气,几次张嘴却又没有发生,最后一小段时间的停顿,汤姆说了简短的“是的”,然后话锋一转,用力地踢踹着凳子,继续抱怨着他的老板员工,好似将前面对基拉没有去处的怨气发泄了出来。汤姆这样明显的舞台停顿,在戏剧高潮即将到来的时候,缓解了紧张气氛,也给后面的戏剧转机带来缓冲的时间。汤姆的舞台停顿,足以展示汤姆和基拉矛盾冲突的份量和价值观的明显对立而感染观众。从演员的表演角度看,停顿往往能激起一定的内在激情。

《天窗》的编剧大卫·黑尔说道,“我个人就更倾心于人少的室内剧,也许这是因为和描绘群像的宏大场面相比,关起门来,更能揭示幽微人性和敏感关系,窥探他人的隐私也能给自己的内心寻找些许安慰。”大卫就在《天窗》中保留大视野,因而也具有了丰富的层次感。在比尔·奈伊与凯瑞·穆丽根的交锋中,两人似乎更为刻意地突出了台词中的荒诞感和讽刺意味,这使得演出呈现出超越于文本之外的喜剧色彩,甚至显得妙趣横生。但是因为毕竟是NTLIVE,因为拍摄机位出现了几次横移,在口沫横飞的现实主义戏剧里这种视点有点跳戏,剪辑也有时间变化的歧义,相当于嵌套了新的视点和时空;二是结尾爱德华给基拉送早餐的桥段,我总觉得这样的尾巴略显温情或者软弱,不适合安在这个以讽刺取胜的剧作里。

“天窗”是最后亦是最单纯的意义。对他们来说,黑暗中唯一的光来自这扇窗。这光可以是当年汤姆爱着爱丽丝时候送过的玫瑰花,是18岁的基拉独自在国王大街溜达的自由自在,当然也是她和汤姆初次遇见的那个被永恒封存在记忆中的奇妙夜晚。不管二人之间有多么不同,不管他们最后有没有在一起,这些不同最终都会被挡在天窗外面。最后记得的,是透过天窗照进来的那一束光,天窗不仅是爱丽丝口中那触碰不到的美好,也是曾经拥有却难以为继却依然美好的珍藏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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