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酗酒者莫非》:我们穿梭在莫非的甬道里
2018-01-24方冠男
方冠男
甬道
在一种文化认知里,有这样一个观念:濒死的时候,人会在时光的甬道里,反复地穿梭。这种穿梭,是一个濒死者对自己一生的回顾和总结。《酗酒者莫非》,就基于这样的前提:濒死的酗酒者莫非,在过去和未来,无尽地穿梭着。在穿梭的过程里,他印象深刻的记忆渐次展开,与母亲、与前妻、与妹妹、与屋子里的一只老鼠、与一个外国女记者、与自己内心深处的“卡里忒斯”、自己的过去——种种邂逅、交往,就意识流般地展开了。
在濒死的记忆甬道里,莫非的意识流,其实是有层次的。
第一层次,是莫非的呓语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莫非是一个酒徒,酒徒在呓语时候,对世界的看法,构成了这个世界层次的主体表现。于是,意识流般的语言开始展开,一个酒徒的悲伤、一个酒徒的痛悔、一个酒徒的不甘、一个酒徒的孤独,就此展开。
第二层次,是莫非的记忆世界。呓语世界,开启了莫非的记忆。莫非的具体记忆,构成了这个世界。在一个灰蒙蒙的世界里,在一个空旷孤寂的世界里,与女记者的相遇、沟通、交往,成为了这一层世界的主要线索。记忆世界还不仅仅是与女记者的相遇,还包含着更具体的与前妻杨花儿的记忆,以及醉酒后面对警察的训问……
第三层次,是陆帕假借莫非的想象世界。整场演出中,莫非时而步伐踉跄,时而坐着轮椅,步伐踉跄的时候,他是个单纯的酒徒,坐着轮椅的时候,他俨然成了作品原作者——史铁生。牵扯着一个飞来横祸之下残障者的消沉,史铁生的名作《我与地坛》中的内容也就被带入、裹入了。残障的莫非,是莫非的另一种想象,这种想象,嫁接了导演对史铁生的理解,于是,在这一刻,莫非与史铁生合为一体,莫非在扮演史铁生,在扮演陆帕对史铁生的另一种想象。
第四层次,是莫非的幻觉世界。这一层世界,最为光彩、最为陆离。莫非遇到了三个女孩,她们被称作:卡里忒斯。在古希腊神话中,卡里忒斯是三位女神——代表着真、善、美。可这三个女孩,俨然是三个不良少女,抽着烟,游手好闲。卡里忒斯们,把莫非带入了她们的世界——有趣的是,进入卡里忒斯世界之前,创作者通过剪辑手段,把话剧现场与现场投影进行了一次无缝对接,莫非直接走向屏幕,紧接着,他打开屏幕的门,关上门之后,影像上显现了莫非进入了二维的投影世界,他与三个女孩,兴高采烈地上了一辆越野车,越野车呼啸而过,出画离开。以上所述,其实都是通过剪辑完成。紧接着,屏幕被高高悬起,屏幕背后,原来是一个像“神奇照相馆”一样的世界,古代的屏风、现代的婚纱、沙发、古代的汉服……这一层空间让人眼前一亮,与之前的弥漫剧场的灰度,形成鲜明的比衬。在这个世界里,卡里忒斯之间,相互对抗,又相互依存,而莫非在其中,陷入了更自在的癫狂和迷离。当然,这其实是莫非的幻觉世界——真善美三位女神的变形,是一个酗酒者眼里,光怪陆离、颠倒梦想却又逼近现实的世界。
还要注意的是,在幻觉世界里,还包含着莫非对未来的想象——这就又形成了幻觉世界里的多层世界:莫非的未来世界。死后的莫非,看到了妹妹,妹妹对他的怨怼、怀念、忘却,原来都那么动人。他找到了垂垂老矣的妹妹,她已经忘记了他,他紧接着意识到自己穿越得有点多,于是他退回了一些时间,于是遇到了中年时期的妹妹。妹妹见到莫非,泪眼婆娑,两个人坐下来喝酒,聊天,情感那么真实,又那么复杂。此外,在未来世界里,莫非还遇到了三个荒诞的裸体女人。三个裸体女人,身材臃肿,面目可怖。此时,世界已经灭绝,因为一次战争武器的触发,全世界的人们都死光了,只剩下这三个女人。三个女人逼近观众,无限逼近带来了观众莫名的战栗与恐惧。这三个幸存的女人,与卡里忒斯三女神,构成了前后相继的隐喻意义。
要清楚的是,这四层世界,并非彼此层级鲜明,在莫非的意识甬道里,四层世界彼此渗透、相互关联,构成了复杂了信息世界。
消沉
而无论这四层世界展示的如何复杂,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四层世界,都是酗酒者莫非的意识。
于是,这四层世界里,都充满了一种酗酒者的消沉,呓语的世界,充满了酗酒者的消沉;记忆的世界里,充满了孤独者的展示,孤独的母亲、孤独的杨花儿、孤独的成年莫非、孤独的孩童莫非、孤独的女记者、孤独的妹妹……想象的世界,则弥漫着残障者的痛苦;想象的世界,则展示了一种从癫狂到绝灭的荒凉历史——三个变形的,但年轻貌美的女神,最终变成了身材臃肿、毫无美感的裸体女人;卡里忒斯的堕落,真善美的毁灭,真真绝望。
于是,这就应催生我们的思考:莫非的消沉与酗酒,来自于何处?
从个体层面而言,莫非的消沉,来自于他的个体性情。莫非是一个内向的思想者,他拒绝与亲近的人交流,他在自己的世界里,树起一道一道的心门,隔开了他与他人之间的距离,可是,却积极地与自己屋子里的老鼠沟通,积极地与一个素昧平生的外国女记者交流——当然,这也是人世常态,让人沮丧的是,我们常常拒绝与亲近的人交流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却常常与素不相识的人打得火热、甚至交心知心。人的行为,怎么这么奇怪?
可是,莫非的性情又来自何方?
剧中,莫非两次穿过一条阴暗、幽深的胡同,他第一次穿过胡同,赤身裸体,仓皇失措,似乎在寻求帮助,可是胡同里所有的门窗都紧锁着,没有人开门。第二次,他穿过胡同,同样赤身裸体,身上裹着一块破旧的旗帜,与第一次不同的是,他同时穿过的,还有人们防备、警惕、恐惧的视线,他来到胡同的一个路口,突然有人拦住了他的路,几个穿着60年代装束的人,面色冷峻而可怖,不让他穿过……
这两次胡同的穿越,构筑的是莫非与他人、社会的关系。在一个冷峻的世界里成长起来的人,如何能够拥有健康的心灵和健全的人格?从这个层面来说,那一道道心灵的牢狱,是莫非自己砌成的,还是莫非身边的社会环境铸就的?
同样要注意到的是,剧中几次人物表情的出现,比如,拦住莫非的那几个60年代装束的人,以及莫非孩童时代的表情特写,卡里忒斯三女神的造型及地点、以及三位女人渐次逼近镜头……与中国当代艺术的一些现象关联极大。
对表情的关注,我们可以在以方力钧、岳敏君、张晓刚等当代艺术家的作品中看到相似性,在他们的作品里,“中国表情”,成为一种显然的图像信息,诡异而充满意识形态特征的表情图像,渐次逼近镜头,把日常映衬得可怖而充满意味,这是这一批作品的共有之处。
再参考剧场呈现中的表情特写,关联性是存在的。
再有钟飚的《欢乐颂》,其布局场景的构造,包括女主人公的造型,与三位卡里忒斯如出一辙。
几位当代艺术家的作品,这里可以不多赘述。但有一点是确定的,他们作品中蕴含的叛逆、意识形态,在同样形象的转嫁中,在《酗酒者莫非》里,也同样显现着。
连通到莫非的身上,即莫非的酗酒、消沉、绝望,同样还来自于中国数十年、乃至数百上千年的历史。这是一种历史记忆的嫁接,是一种家族、社会能量的累积。
这就不仅仅是酗酒者莫非了,而是延伸到了更大的群体。
能有这一层理解,来自于我个人的体会。
我的家乡,是古老的徽州。那里人杰地灵,有的是古老的文化、美好的风景、聪慧的人才。可是,如果你在徽州的老房子里住过,会很显明地感觉到,这些拥有数百年历史的古老建筑,从木头里、家具里、地砖里,都渗透着一种消沉。徽州的人,常年在这里住着,同样也是消沉的。在数百年的历史里,徽州的古老宗族,每一代人都过得不快,上一代的不快影响着身边的人事,又被身边的人事影响,于是,被下一代吸收、发酵、忍耐,于是,又传导到下一代……陈陈相因、前后相袭,于是,就构成了古老建筑的消沉、颓败的气息。
从这层经验来体会,我深切觉察到,莫非的消沉,其实是历史、社会、他人、自身多重累积而来的颓丧,这层颓丧,又不停地伤人、自伤、自伤、伤人。
结局哀惨。
视觉
上一部分,已经略微提到了视觉世界的部分内容:当代艺术与《酗酒者莫非》的关联。同样引人注目、令人惊诧的,自然是《酗酒者莫非》中的投影世界。
投影世界,构筑了剧场中视觉世界的重要内容。
家庭场景的展示、人物与画面的组接剪辑,这点不必多说,投影中不停展示着莫非的意识碎片,这也不必多说,寻常人皆可见。我想谈的,是外国女记者念念不忘的《广岛之恋》。
女记者与莫非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给莫非分享了一段视频:《广岛之恋》。这段电影投射到了屏幕上,观众看到的是,电影女主人公与男主人公离别的场景——两人内心悲戚、却相顾无言,在一个人流涌动的画面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凉。
与此同时,女记者与莫非共同观看电影的画面,与电影男女主人公相顾离别的无言画面,互为转注。女记者与杜拉斯笔下的女主人公,同样都是穿行在亚裔国家里的白人女性,她们的造型居然也有些相像。
除此之外,女记者还为莫非展示了一幅油画,画面上,是一个女人,她在荒野里,远处,是一个小屋。那是一个心之所至但回不去的家。与画面同构的是,莫非也坐在荒凉的旷野里,远处,是城市的高楼大厦——那里,同样也有莫非回不去的家。
于是,两个人相似的处境、相类的孤独,在视觉的世界里,就有意味地显现出来了。
但视觉世界还不仅仅只是投影的世界,除了投影的环境、心象、电影、手机画面等内容之外,整个剧场的设计,也值得关注。剧场的主题,是三块投影屏幕。第一块,是在舞台正中的主屏幕,这块屏幕是平面,所有的主体影响都在此处。这块屏幕,被红色的线切割成两个空间,构成内外两个半回字的结构,这就构成了大小两个投影空间,视觉变化有了层次感。第二块和第三块,是环形的投射屏幕,在主屏幕的后方,形成环形的包围效果。在投影的时空里,这两块后方的屏幕,同样也显现着投影内容,效果更为立体。还要注意的是,环形的投射屏幕,当主屏幕被撤掉的时候,它就变成了莫非更深的大脑世界,卡里忒斯这场戏,就完全在大脑世界中展开——幻觉世界,显现如此。
不适
《酗酒者莫非》,是一部能量巨大的作品。一百般好处,并不意味着没有不适。观剧时候产生的不适,与作品本身的好处同时存在。
近几年来,中国频繁邀请长剧,有的5个小时,有的7个小时,有的12个小时。面对这样难啃的长剧,就好像读小说的人面对《尤利西斯》一样,心怀期待,同时又忐忑不安。但是,奇怪的是,看完这些长剧,很少有人会去谈这个剧的“长”。
《酗酒者莫非》同样如此。长达五个小时的观剧体验,很少有人嫌“长”。
与“长”相对的,就是“慢”。
《酗酒者莫非》的“慢”,是带着呼吸的。表演的时候,一句台词说完了,停顿很长,在很长的停顿里,人们能够感觉到情感的发酵、消沉的弥漫,同时,在漫长的停顿里,人们在不停地思索。这些“慢”,在一定情状里,恰真是有效的。
除此之外,当众表达、不追求明显的戏剧动作,也是《酗酒者莫非》以及《阿波隆尼亚》之类长剧共有的特点。一方面,是缓慢的台词推进,一方面,是面对观众的打量直接独白。对传统表演法则而言,这些都是值得注意的禁忌。
可是,很少有人说“慢”。
我总觉得奇怪,明明在看戏的时候,我身边的人都睡着了,结果他们也不说“慢”,不说“长”,甚至觉得还不够“慢”、不够“长”。
有点荒诞。
问题在于,“慢”和“长”如果有道理,那么,“快”和“短”同样也可以有道理。我们的关注点不应在“慢”和“长”有多好,而在于,“慢”和“长”因何而来?
波兰戏剧,自有波兰的历史背景与文化基因。波兰戏剧的“慢”与这种背景与基因有着极强的联系。在中国席卷起“波兰戏剧热”的当口,沈林教授领衔,翻译了《波兰戏剧史》,在这本书中,大略可以窥得波兰戏剧的情状。
波兰戏剧,并非纯然的艺术行为,事实上,它有一定的意识形态意味。“政治戏剧”和“先锋戏剧”在波兰的大量存在,可以显现的是波兰意识世界的微妙——那不是美国的自由,也并非非洲的贫弱,而是历史中显现出的专制与高压。
这显现在戏剧里,就会变成对专制与高压的“作对”。
于是,要以一种更为直接的方式宣讲,要以一种更为直面的方式表达,要淋漓尽致,要面面俱到,于是,戏就“长”了,也就“慢”了,当中独白不算,甚至还要直接煽动观众,剧场里,不仅仅弥漫着艺术的享受与交流,更酝酿着意识形态与反意识形态的风暴。
波兰戏剧的锐利,体现在这里。
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波兰历史社会文化的语境。如果脱离了波兰的语境,把这样的语境挪移到中国,情状必然发生变化,原来的优点很可能不再是优点,原来的劣势很可能会转为优势。
在中国的剧场里,《酗酒者莫非》的“慢”和“长”,确乎是存在的。
我们常常会遭遇这样的情境:因为内心没有底,模模糊糊有点感觉,但说不清,于是,就往往不敢表达自己最真诚的内心感受,似乎一表达,就显得“蠢笨”了。
于是,人人都说莫非好。
可好在哪里?
同样的情境,在《兄弟姐妹》散场之后,也有所反映。
有一个众所周知的寓言,名叫《皇帝的新衣》。人人看到那个赤身裸体的国王,结果都不敢说——于是,纷纷夸赞,国王的新衣真是华丽,真是美好。只有最后的那个小孩,说出了真相。
而我们一边在故事之外,嘲笑着那些愚蠢的成年人,另一边,我们自己,也往往身在其中。
再有一个假设:假如,这个作品的导演,不是陆帕,而是由一个中国导演完成的,人们还会如此赞不绝口吗?在这样一场演出里,我们判断,自己是有耐心的,因为我们可以欣赏这么“慢”“长”“深刻”的作品。可是,正如莫非与陌路人交谈,而对身边的亲人付之以伤害那样,我们真的有这样的耐心——可以如此对待自己身边的人吗?
《酗酒者莫非》,自然不是皇帝的新衣,这是一部有能量的作品。可是,我还是愿意,做那个说出真话的小孩。
与诸君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