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镇化进程中的“民工荒”:表征、预警、实质及破解*
2018-01-23黄江泉
◎黄江泉 钟 莎
在广大农民工源源不断向城镇纷纷涌入时,极易给人一种劳动力“无限供给”的感觉,然而,时至今日,自2004年珠三角率先出现的“民工荒”,不仅没有消失,而且在2010年后再次加剧与扩大,不得不引起人们对无限供给论的重新审视。蔡昉(2007)指出这种现象并非周期性的暂时现象,而是暗示着我国劳动力供给已开始由“无限供给”进入“有限剩余”的重大转折[1],那么,“民工荒”背后暴露的仅仅只是劳动力的无限供给与有限供给吗?它给我们怎样的一种预警?应该如何破解“民工荒”,本文意欲从人力资本价值回报角度进行深入分析。
一、“荒”在哪儿?——“荒”的表征
(一)地区分布荒
劳动和社会保障部课题组(2004)调研发现,“民工荒”主要发生在比较发达的东南沿海区域尤其是珠三角地区,其缺少民工近200 万,缺工率达到10%左右[2],到2010年,随着中国经济复苏,“民工荒”在全国不少区域表现得更为严重,特别是中部崛起与西部大开发,东部沿海地区一些劳动密集型产业开始相继转至中西部地区,导致该地区用工需求不断增加,但因用工人数不够而难以完成订单生产,于是招工难从沿海逐渐向中西部蔓延,以致中西部部分地区亦出现了“民工荒”,“民工荒”呈现出东、中、西部以及大中小城市同荒共演的全国性局面。
(二)产业结构荒
2004年出现的 “民工荒”还只局限在电子装配、服装加工等“三来一补”加工业,后来,一些附加值较高的数控机床、模具、电器设备等产业也开始迈入“民工荒”行列[3],从2008年开始,传统服务业中的家政服务、餐饮、住宿等用工缺口也非常巨大,与此同时,农民工分布较为聚集的家装及建筑行业亦出现了招工难现象,到2010年,伴随中国经济快速发展,第三产业在国民经济中占比逐渐上升,用工需求量急剧增加,以致“民工荒”在那些工资收入低、劳动强度高、用工需求量大、就业环境恶劣的服务业愈演愈烈。
(三)不同工种荒
调查发现,2004年前后出现的“民工荒”主要因为技术工人短缺而引发,尤其是缺少具有一定经验的熟练工和高级工,而这些工种又主要集中在工艺设计、机械加工等行业。此外,技工的求人倍率比普工高,其中技工求人倍率大部分季度都处于1 以上,而普工求人倍率一般都低于1。纵观近几年间,“工种荒”现象并未消失,一直以不同方式存在着。2010年新一轮“民工荒”出现时,民工短缺范围进一步扩大,技工和普工均出现了短缺,且普工缺口高于技工缺口。
(四)民工素能荒
近年来,中国经济增长方式面临转变,企业亦面临转型,由此对技能型、高素能型人才需求日益迫切。根据2010年中国人力资源市场监测中心数据,86.3%用工企业对求职者文化程度具有一定要求,同时49.3%用工企业对技术等级提出了特殊要求。然而,从农村转移出来的农民工,大部分都是没有经过相应技能培训的低素能者。据2016年有关研究调查表明,只有26.4%的农民工具有高中及以上文化程度,同时有69.3%农民工未曾接受过任何非农职业技能培训。可见,中国农民工素能整体偏低,无法满足专业化程度相对较高的企业在技能方面的要求,致使劳动力有效供给与需求之间出现断层,造成部分企业出现素能人才短缺现象,致使“就业难”和“招工难”几乎同时存在,进而会引发结构性错位的素能型用工荒。
二、中国人口红利拐点是否到来?——现实预警
所谓“人口红利”,是指相比于少儿人口和老龄人口而言,劳动适龄人口在总人口中所占比重较高,并且随着死亡率下降与出生率降低,将会逐渐表现出一种“中间大,两头小”的人口年龄特征,从而为社会提供充足的劳动力,以便为整个国家的经济发展提供极为有利的人口条件[4]。但是,当前“民工荒”的出现,表明原来具有自发性人口流动的模式发生了变化,同时也寓示着中国无限提供廉价劳动力的优势将不复存在,中国人口红利逐步消失的态势正以各种症状向人们预警。
(一)人口自然增长率下降
从1978年至2015年,中国人口出生率呈现波动式变化趋势。首先,从1978-1988年,中国人口自然增长率由12.0‰上升至15.73‰,上升了3.73 个百分点,但是,自1989-2010年期间,中国人口出生率由21.58‰逐渐下降至11.95‰,下降9.63 个百分点,同期,中国人口死亡率呈现平稳微升之势,由6.54‰上升至7.11‰,上升了0.57 个百分点,以致人口自然增长率开始持续下降,由15.4‰下降至4.79‰,下降了10.61 个百分点。随后,从2011-2014年,人口自然增长率虽稍有上升,但至2015年又出现回落。总的来说,人口自然增长率下降速度较快,已从1964年高点的33.5‰下降到2015年的4.96‰。虽然放开二孩后人口增长有所增加,但据最新统计数据,2017年,人口增长率出现了放开二孩后的首次下降,为5.32‰,同比2016 下降了0.54‰。因此,人口增长率整体下降预示着未来新增劳动力供给将持续减少。
(二)劳动适龄人口下降
劳动适龄人口,主要指年龄处于15-64 岁之间的人口。虽然中国人口基数庞大,人口总数仍处于不断增长态势,劳动力数量也随之不断增加,但由于出生率降低,劳动人口数量增速有放缓趋势。一方面,根据劳动年龄人口在总人口中所占比例看,从2000-2010年,中国劳动适龄人口仅上升了1%左右,且伴随着时间不断推移,劳动适龄人口增速反而变得日趋减缓,到2011年,中国劳动适龄人口所占比例为74.4%,这是自2002年以来首次出现降低,比2010年稍微下调了0.10 个百分点,随后,从2011-2015年,中国劳动适龄人口所占比例继续逐渐减少,且呈现负方向增长趋势;另一方面,就劳动适龄人口增量而言,在2013年之前,劳动年龄人口始终都呈正方向增长态势,到2014年,虽然中国劳动适龄人口达到100469 万人,但相对2013年而言,劳动适龄人数却减少179 万人,这是继多年来劳动年龄人口增加后的第一次下降,对就业劳力供给产生潜在风险。
(三)民工老龄化
2000年,中国60 岁以上人口数在总人口中所占比重超过10%,意味着中国踏入了人口老龄化社会,伴随人口老龄化到来,民工老龄化亦变得日趋严重。调查显示,从2008 至2016年,40 岁以下农民工所占比重逐年下降,从70%下降到53.9%,其中21—40 岁年龄段的适龄劳动力占比从59.3%下降到50.6%,16-20 岁的农民工比重从10.7%下降到3.3%,而41—50 岁的农民工所占比重从18.6%上升到27.0%,50岁以上农民工更是接近20%,这种年龄结构的变化,一方面表明青年劳动力逐渐减少,另一方面预示着劳动年龄人口中高龄农民工比例逐步上升,这一趋势,不仅限制了许多地区、许多产业与工种对高龄农民工的使用,也意味着将有越来越多的农民工退出劳动力市场,所有这些均将加剧“民工荒”。
(四)外出民工增速减缓
从2010-2016年,虽然农民工总量每年保持缓慢增长,由24223 万人增加到28171 万人,增长了3948 万人,年均增长率为2.55%,但增速呈持续回落态势,由2010年的5.42%下降到2016年的1.5%。同时,外出农民工总量增幅变动也呈下降趋势,从5.52%降至0.3%,且外出农民工比农民工的收缩幅度更大。此外,从区域划分来看,2010-2016年,东部农民工数量所占比重逐渐减少,而中部地区农民工数量占农民工总数比例从16.94%快速上升至32.94%,同时西部地区农民工数量也稍有增加,但增长速度慢于中部地区,不过,总体而言,中国农民工数量呈缓慢减少的趋势。外出民工的减少,直接引发了沿海等大城市的技工荒与普工荒,中部与西部均有不同程度的存在,甚至,有些民工滞留乡村,并且,此种滞留随着乡村福利的增加而愈发明显。
三、“民工荒”的实质——城镇各项权益缺失的理性诉求
“民工荒”的出现,是否真的预示着中国人口红利消失?面对巨量农民工群体流动需求,此时还不能给予完全令人信服的判定。有学者认为,民工荒是制度不完善所致(杨朝霞,2017),也有学者指出是供需结构不平衡引发(张晓山,2004),但更多学者认为民工荒是一种“权利荒”(陈民强,2005;冯海宁,2009),笔者以为,民工荒背后折射出的人口红利消耗还只是表象问题,更深层次是农民工群体在城镇企业组织应有的权利被严重忽视所引发,概括起来,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首先,就业无保障,他们只能在次属或者边缘劳动力市场获得非正规性就业[5],工作绝大部分集中在第二产业及建筑业,占比高达72%,且大都从事城镇职工不愿意从事的脏、累、苦等工作;其次,收入低下且被拖欠,2016年外出农民工月均收入3572 元,远低于城镇职工,《中国劳动力动态调查:2017年报告》显示,城市职工的家庭收入为85488.3 元,相当于农村家庭的2.1 倍,而且,他们低微的工资经常被雇主以各种理由变相扣除、拖欠,以致帮助民工讨薪成为地方政府一种额外的政治业绩;第三,城镇企业主针对农民工无文化、素质低下、法律意识淡薄等弱势情况,不与农民工签订劳动合同或者存在合同欺诈现象严重,随意解聘农民工现象时有发生;第四,社会保障缺失,虽然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农民工参与了基本医疗和养老,但是农民工总体享有社会保险的比例依然较低,2014年为农民工购买了工伤保险与医疗保险的比例也只有:26.2%、17.6%,享受住房公积金贷款的比例不到5%,在城镇拥有住房遥遥无期;第五,农民工子女教育得不到妥善解决,与父母分离的留守儿童及青少年众多。
诸如此类权益性问题不解决,只强化他们的付出而不赋予一定权益,意味着农民工只是城镇雇佣的机器,尤为严重的是,一当他们遭遇了各种损害后,不知向谁申诉维权,他们的人性备受打击,而当他们觉得在城镇的委屈超越了其人性所承受的底线时,不得不通过逃离方式来简单解决。
四、“民工荒”的破解——一个人力资本价值“理性”回归的视角
“民工荒”,对于中国社会经济发展而言,已不再是一种短暂周期性迹象,而是一种常态,只是于不同地区、行业、工种、个体而言,其轻重缓急有所不同,从而给予人们以不同程度警示。透过其表象,可以深刻发现,民工已不再仅是那种传统、本能的生物性群体,他们作为一种要素,尤其是作为一种人力资本要素,体现出一定的稀缺性、主动性、流动性、价值回报的合理性等特性,人们在化解“民工荒”时,就应正视其作为人力资本的价值,并通过教育、培训等基本途径扎实培育,提高民工基本素能,变庞大人口资源为人力资本强国,满足各地区产业发展需求,同时,完善劳动力市场,促进民工等人力资本合理有序流动,尊重其价值回报规律,满足民工应有的价值诉求,当下,最需要做的是给予他们在城镇企业以主人翁地位,让他们充分享受相应的医疗、教育、居住与社保等国民性待遇,使其人力资本价值得到真正回归,并为城镇企业提供充足的劳动力,以有效破解“民工荒”。
(一)城乡教育统筹回归
中国长期以来不平衡的城乡教育政策,导致农村人口受教育程度比城镇人口低许多,《2016年度农民工监测报告》显示,农民工初中文化以下的接近74%,大约为8年左右,相当于初中二水平,而只有初中文化程度的劳动者失业率最高,达到4.52%,高于4%的国际失业预警线;城乡受教育内容差异也非常明显,城镇素质教育远高于乡村,主要体现在教育理念、师资、场地等方面,以致农村进城人口素质难以有效融进城镇企业组织而不得不徘徊在城乡之间,其后果是城镇用工普遍不足。舒尔茨在《经济增长与农业》一书中提到,农村地区受教育水平提高10%,将多诱使6%~7%的农民迁出农业,受教育水平越高,其择业能力亦大大增强[6],有人测算过,农民素质如果从目前的初中提高到高中(或职中)或大专水平,那么其择业能力将增加85%或2 倍以上,所以,为有效促进农村劳动力进城,增强其就业能力,统筹城乡教育,提高农村劳动力文化教育水平是最基本途径。
(二)技能培训合力回归
由于中国经济发展迅速以及产业结构升级换代迫切,越来越多的就业岗位需要相应知识技能,但是,民工知识技能与企业需要不匹配现象严重,其最佳最有效的方式是对现有劳动者进行有针对性技能培训,为此,企业、政府与农民工个体均应积极主动面对技能培训,以促进人岗对接。第一,鉴于农民工收入水平低、恩格尔系数过高、难以支付高昂培训成本,政府特别是中央政府应发挥主导作用,增加对农民工培训投入,鼓励企业和社会机构积极参与培训投入,同时,中央政府应通过立法赋予农民工受培训权利,规范各级地方政府和企业培训义务,借助信息化手段明确农民工参加培训各类工作补助,切断各级官员伸向培训补助的贪恋之手;第二,企业应充分认识到人力资源的作用,提前预判中国人口红利日渐消耗隐含的风险,未雨绸缪,对雇佣民工开展有针对性培训;第三,作为农民工个人,在资本决胜的微市场化时代,不能一味依赖政府与企业,而应在市场调节下,根据自身条件通过培训等方式去主动提升技能及自我资本价值,以适应城镇岗位所需,获致更多收益。
(三)劳力市场供需回归
基于地区、行业与工种间用工需求差异,及民工对此信息不甚了解,难以找到合适岗位,进而加剧“民工荒”,为此,加强与完善劳动力市场,理顺劳力供需,促进民工合理有序流动亦是缓解民工荒的有效措施。首先,为了及时掌握用工供需状况,各级政府应加强城乡劳力供需信息化服务建设,并通过劳动力市场及时发布;其次,加强政府在企业与民工之间合作的桥梁纽带作用,不管是输出地还是输入地政府,主动为企业与民工寻找对接点,尽量做到岗位有人接、人员有事做;再者,建立东中西部用工统筹规划及信息发布机制,结合产业升级与转移,东中西部人力资源部门应统筹对接,避免劳工盲目流动与滞留。
(四)权益制度供给回归
“民工荒”的实质是民工在权益荒与制度荒下所做的无声反抗(汤希与任志江,2018)[7],因此,当务之急是加强制度建设及制度创新,尽快补齐因此而导致的权益缺失短板。具体来看,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入手。第一,废除城乡居民差异化政策,实行国民待遇,通过工作、纳税与居住证等制度改革,建立有序对接并逐渐统一的城乡居民管理制度,对进城农民工与城镇职工一视同仁;第二,通过立法,对地方政府、企业组织所应承担的农民工公共服务予以规范性、普惠性覆盖,增强其法律保障意识;第三,建立权益受损申诉制度,通过政府机构专门受理、无偿援助制度与工会干预,全方位确保农民工权益得到合理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