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人的情感与精神迷茫
2018-01-19王春林
王春林
青年作家文珍的小说创作,一向以对当下时代城市人情感生活的勘探与表现而著称于世。她的中篇小说《河水漫过铁轨》,所集中关注探索的,依然是这样的一个题材领域。小说采用了第一人称的限制性叙事方式,叙述者“我”也即陆子,作为小说中不可或缺的一位重要人物,是北京一家会计事务所的职员。用叙述者“我”不无自得色彩的叙事话语来说,就是“像我这样的人,某种程度上一直是她的反面:毕业后留京工作,一路稳步升迁,到现在已经做到了还不错的位置,在北京这样寸土寸金之地申请到了两限房,感情生活也稳定。生活乏善可陈,然而表面正常就是我人生的最大追求。毕业这么久,我一直致力于成为一个积极向上的大好青年。比大多数同龄人都更‘正常,更‘社会,更喜欢和朋友们在一起的。”作为一位人生相对成功的青年,“我”文本中所特别热衷的一件事情,就是给周围的一众男女朋友牵线搭桥做红娘月老。依照前后顺序,“我”先是把在路途上萍水相逢的小蔡,介绍给了从哈尔滨来到北京的“新北京人”大刘,紧接着便是还没有来得及介绍给大刘就已经离开北京返回广州的小O,然后又把小蔡介绍给了离异不久的孙东,接下来,也还曾经把大刘介绍给“人类学博士”苗点点,把孙东介绍给小O,最后是把笑笑介绍给孙东。但正如同叙述者自己事后所总结的,他所有的这些介绍行为,到最后都万般无奈地以失败而告终:“现在所有人都已经一一出场了。因为我的缘故,所有的也都彼此认识。但与此同时,几乎所有的可能性也都宣告结束。”“用简单的话说,怀着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好愿望,我曾把小蔡、笑笑、小O和苗点点都分头介绍给了大刘和孙东。但七次相亲,一次未成——只差没有把笑笑介绍给大刘——人和人相互喜欢,竟然是这样困难的一件事。这句话,我是从小蔡那里学来的。”就这样,既然介绍的所有男女都成不了眷属,那“我”自然也就成为了失败率高达百分之百的“红娘陆哥”。
一个关键的问题很显然是,在所谓的自由恋爱观念早已成为常识的当下时代的北京城里,身兼叙述者功能的“我”,究竟为什么要如此这般热衷于做红娘月老呢?要想回答这个问题,首先必须关注“我”的情感状态。说实在话,在阅读小说的过程中,笔者曾经形成过一种强烈的把“我”看作是一位女性的错觉。尤其是在读到诸如“很默契地,我们都不怎么谈我那位。小O在大学里见过我当时的男友,还经常在一起吃饭”这样的一种叙事话语的时候,如此一种理念就会更加坚定。只有在读到差不多一半的时候,我们方才从小蔡将“我”称之为“陆哥”的称呼中明白过来,却原来,“我”并不是一位女性,而是男性。继续读下去的发现,将会令我们更加震惊,因为“我”不仅是一位男性,而且还是一位同性恋者:“相识之后我们吃过许多顿饭。甚至还一起看过几场电影。和小O不同,她非常乐意来我家蹭饭,半开玩笑地叫我陆哥,叫方唐嫂子。我说,非要弄得这么村吗——得,那你叫我姐,叫他姐夫。方唐对我的反应表示满意,我的取悦型人格一直是他比较喜欢的部分。”我们都知道,同性恋是一个具有相当敏感度的社会现象。或许与主流道德伦理观念的抑制紧密相关,作为一种由来已久的社会现象,同性恋迄今在大多数国家都没有获得合法的存在地位。既如此,在一部小说中,能够以如此一种方式来关注探究同性恋者的生存状态,所充分凸显出的,首先是作家文珍的某种书写勇气。实际上,也只有到这个时候,我们方才明白,叙述者“我”何以会在前面的叙述过程中刻意强调自己“一直致力于成为一个积极向上的大好青年。比大多数同龄人都更‘正常,更‘社会,更喜欢和朋友们在一起的。”唯其因为同性恋者在很多人心目中会被视为反社会的不正常存在,所以“我”才会竭尽所能地想要成为他者眼中“正常”的“社会”人形象。在“我”的同性恋男友方唐看来,“我”之所以总是不遗余力地在一众男女朋友之间扮演牵线搭桥的红娘月老形象,正与“我”的同性恋身份紧密相关。也因此,当“我”对自己的行为倍感困惑、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特别热衷于做红娘月老的时候,方唐才会给出这样的一种回答:“也许你是故意的。方唐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其实你打心眼里就知道他们大概很难爱上对方。你假装关心朋友们的婚恋生活,希望证明自己并非真正的反社会,自己也是一个正常人。”在此基础上,方唐更进一步地尖锐指出:“陆子我喜欢你,你有很多优点。但是,我反对你拼命想假装自己是个‘正常人。这世界这么大,什么人是绝对正常的?我就是我,你就是你,和别的男人全不一样,也不必和别的女人一样的,我们自己。”身为“我”的同性恋男友,方唐绝对称得上是一位知“我”深者。惟其如此,他的这一番不失犀利的言辞才会直击“我”内心世界中殊难摆脱的某种精神情结:“他说得我打了个寒噤。我还从没从这个角度想过自己。但是方唐一向毒舌。所谓毒舌,就是一针见血,刀刀致命。”然而,一个不容回避的残酷现实是,一方面,方唐的确在口口声声地指责“我”的致命精神情结,但在另一方面,身为同性恋者的方唐自己,在现实生活中却也无可奈何地被迫扮演着“正常”的“社会”人形象。他之所以要一次又一次地服从父母的意愿回天津去相亲,其根本原因恐怕正在于此。
正如你已经预料到的,到最后,或许是迫于某种外在的社会压力,或许是自身内在的情感世界发生了不可预期的变化的缘故,“我”与方唐之间带有明显“情感乌托邦”色彩的二人世界,终于还是坍塌了:“方唐最终决定和我分手的那一天,我显得异常平静,并在他搬走之后的三天里,陆续通知了所有的男朋友和女朋友们。”对于这种其实是意料之中的悲剧结局,“我”自己曾经给出过某种不尽合理的解释:“但社会再宽容,一段关系也很容易濒于瓦解。尤其是没有任何法律保障、只单纯地依靠感情惯性维系的情况下。而众所周知,人类情感正是世界上最瞬息万变难以信任的东西之一。”虽然对于自己和方唐之间的情感悲剧,“我”竭力保持一种平静如常的语态,但敏感的读者却仍然不难从中体会到叙述者的某种难以言说的极度哀伤。事实上,尽管叙述者的相关叙事话语一直躲躲闪闪,但毫无疑问,“我”与方唐之间情感悲剧的酿成,与来自于现实生活中主流道德伦理观念的压迫,肯定脱不开干系。一方面,正如同文珍所描写的那样,除了个人的性取向与大多数人不同之外,类似于“我”与方唐之间的同性恋,其实对现实社会并没有造成什么样的伤害。但在另一方面,也同样如文珍描写的那样,同性恋这种与大多数人不同的性取向,在我们这样一个向来注重道德伦理的国度里,相关当事人实际上处于某种现实精神困境中而难以自拔。很大程度上,无论是“我”與方唐这两位同性恋者自我搭建的“家庭”最终的“无疾而终”,抑或“我”下意识中一直把自己理解为一种具有反社会倾向的非正常人,都可以被看作是精神困境的具体体现。
单就所占篇幅来说,文珍这部中篇小说中关于“我”在当下时代的北京热衷于乱点鸳鸯谱的相关描写,的确占了相当大的一部分篇幅。但毫无疑问地,这所有被乱点的鸳鸯谱,究其根本,皆源于同性恋者“我”某种被严重压抑的畸形精神人格。将以上两方面整合在一起,再加上“他们说河水都是往东流的,但也有极少数例外”这样的一个小说题记,那么,我们对于文珍《河水漫过铁轨》所得出的分析结论,就很显然是:这是一部带有突出精神分析意味的旨在探究表现当下时代城市人情感与精神迷茫状态的优秀中篇小说。
文珍中篇小说《河水漫过铁轨》刊于《文学港》2018年10期